她和爸爸結(jié)婚時，我已經(jīng)十歲了。因為當(dāng)時母親已經(jīng)去世三年多了，我和爸爸生活得很是冷清。所以，我對她的到來并不排斥，但也沒有達到求之若渴的地步。我知道，她叫李小小，身材確實嬌小玲瓏，但讓人覺得很有文化。她有過一段不和諧的婚姻，前夫酗酒、狂賭，但她還沒生過孩子。我很早就聽過那首《小白菜》，所以，也隱隱地?fù)?dān)心，她是不是也像那歌中唱的那個后媽，生過弟弟后，讓弟弟吃面我喝湯?

她是位中學(xué)英語老師，我覺得她很樂觀開朗。她對我說，你愿意怎么稱呼我都行，媽媽，阿姨，或者像我的學(xué)生那樣稱我李老師，甚至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李小小。說完這話，她把我摟在懷里，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我聞到了她身上有一股清香，如春天里陽光下蒲公英清純的香味，淡淡的，若有若無。我覺得她的名字好可愛，像我的小伙伴。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同意我喊她李小小。

她很愛干凈，愛整潔，有點幽默，有時也有點小小的“調(diào)皮”。爸爸刷完牙，嘴唇上的泡沫沒洗干凈，她就用手指抹一點再弄到爸爸的鼻子上，說爸爸可以唱Peking opera(京劇)了。我穿過的鞋老是扔得很亂，整個房間哪個角落都能找到我的鞋子，這一只那一只。她就說，你的鞋子展銷會展廳布置得熱鬧了些，是不是應(yīng)該給參觀者留一點空間?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一笑。她就忙著幫我整理。給我找來鞋盒子，每雙裝好，還都用筆寫好“冬棉”、“夏涼”、“春秋單”等字樣。整理完還說，這樣，你找起來方便些，你自己看著也清爽。

她來我們家的第一個端午節(jié)，頭天晚上她就包好了粽子。那天我剛醒來，就發(fā)現(xiàn)我的腳腕、手腕都系了紅頭繩，脖子上還掛了香包。那香包上系有五色絲線，玲瓏奪目，清香四溢。我捧著那個心形的香包，聞了又聞，簡直要醉了。這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在夢中被馨香包圍。我發(fā)現(xiàn)這香包里不只是香藥、艾葉的味道，還有她身上那特有的蒲公英的清香。我正高興呢，發(fā)現(xiàn)爸爸也和我享受了同樣的待遇。他脖子上也掛了香包，樣子有些滑稽。爸爸正要取下，她不讓，說等吃過早飯再取吧，避邪驅(qū)瘟的。這時我看到爸爸笑得比那粽子還甜，他好久都沒這么笑過了，像個陽光下吃雪糕的孩子。吃著香甜的粽子和咸鴨蛋，還有油炸的油角、糖糕，我覺得那個端午節(jié)好像是在童話里度過的。

秋日的周末，爸爸去鄉(xiāng)村的小河里釣魚。她說她也要去，我也跟著去了。爸爸釣魚很用心，一會就能釣到不少鯽魚。而她就沒有耐心，一會在這兒甩幾竿，一會在那兒甩幾竿，一個多小時過去，她一條魚也沒釣到，還總哼著小曲。最后她對我說，讓你爸爸在這好好釣，咱倆去準(zhǔn)備野餐。我覺得這是個有趣的事，就和她去了。她讓我先拾些柴禾，比如豆葉、枯樹枝、樹葉之類。她去弄些吃的。一會，她真的帶來了紅芋、黃豆、玉米之類。我高興，又有些擔(dān)心地問她是不是偷了農(nóng)民的莊稼。她笑著說，哪能偷呢，是用你爸爸釣的魚和那地里干農(nóng)活的農(nóng)民換的。她又說起了她童年的事。說她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沒了。她在農(nóng)村老家時啥農(nóng)活都會做。那時，中秋節(jié)可以到別人地里摘些瓜果莊稼之類，稱作“摸秋”。而那少了東西的農(nóng)民則不能罵街，否則會爛嘴。我覺得挺有意思。這時她已經(jīng)把火點著了。開始燒紅芋，黃豆。另外她簡單地殺了幾條魚，用玉米葉包好，最外面又包上一層黃泥，開始燒烤了。她的臉上也抹上了灰，我想笑，覺得像和我的小伙伴們在過家家。

午餐別有風(fēng)味，玉米的清香，黃豆的焦香，鯽魚的鮮香混在一起，太誘人了。爸爸洗了手過來，她從包里居然像變戲法似的拿出幾灌啤酒，還有幾盒純奶與酸奶。我當(dāng)時就有點小難過，因為我不喝啤酒，更不能喝牛奶，我喝牛奶過敏。誰知她又像變魔術(shù)似的對我喊道，果汁一瓶，綠茶一瓶，都是你的。我樂壞了，當(dāng)時真想喊她媽媽。

后來她有過一次身孕，但她做了人流。按照規(guī)定，她是可以生這個孩子的。我有些不解，也替她可惜。爸爸說，她不想讓家里的負(fù)擔(dān)過重，也不想讓我感到有了后媽就沒人疼了，所以她決定不再生孩子了?？此撊醯纳眢w，蒼白的臉，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躺在床上，讓我過去。我站到她身邊，又聞到了那好聞的淡淡的蒲公英的清香。她拉著我的手，摸了摸我的頭，讓我給她背前一天她布置的要背誦的英語。那是她幫我寫的稿子，要到市里參加少年英語演講比賽，名字叫《My family》(《我的家庭》)。我就背給她聽，當(dāng)背到My mother，an English teacher， loves me very much(我的媽媽是一位英語老師，她很愛我)…… 這一段時，不知為何，我哽咽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她就安慰我，問我怎么了。我就望著她的眼睛，重復(fù)演講稿里的那句“Mother，I love you!”她可能覺得我與平時有些不一樣，正不解地看著我。我不知哪來的勇氣，用漢語說，媽媽，我愛你!她先是一愣，然后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不住地說，Darling， I love you too!最后她也改用漢語說，寶貝，我也很愛你!這時我聽到了她的抽泣聲。我感覺我被那陽光下蒲公英的清香包裹，托舉，我像一朵小花瓣，自由地升空，飛翔。天好藍，陽光好美，整個大地開滿了金黃的蒲公英。每一朵都是一個音符，匯聚一起就成了愛的交響。我醉了，消融了……

當(dāng)晚，我看到了一篇介紹蒲公英的文章，說它沒有桃李的花朵嬌艷，沒有玫瑰月季的芬芳，但它傳播著春天的氣息，而且有解毒療傷的功效……不知不覺我用那《小白菜》的調(diào)唱起了蒲公英:蒲公英呀，春天里黃啊，陽光下呀，吐著清香，別人不知道你的美啊，你卻給了我一地芬芳……

是夜，我夢見自己在媽媽的懷中變成了蒲公英的種子，正在春天的陽光下孕育著新芽。責(zé)任編輯賈秀莉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