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短壽死的……母親對著我又在罵父親了,這成了母親的一個習慣,只要她想起父親時,忍不住都要這樣罵的。起初,我從母親的罵聲里聽出的是不屑,漸漸地,我卻從母親的嘴里聽出了驕傲和自豪。
受了母親的影響,作為兒子的我,對父親也便有了許多的驕傲和自豪。這是不錯的,父親在兒子的眼里,無論多么了不起,或是無論多么稀松平常,兒子大概都要放大了看的。譬如我的父親,他雖然讀了幾年私塾,把《幼學瓊林》、《三字經(jīng)》以及唐詩、宋詞中一些經(jīng)典句子,都能背誦得湯湯如同流水,但他確實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農民做農活天經(jīng)地義,一輩子在土里刨食,差不多都能做得有些道行。不過,我的父親是要被尊為莊稼把式的,因為他的農活做得似要更為精道一些,就像西府莊稼漢說的,“搖耬撒籽摞垛子,揚場折項旋篩子”,這樣六種農活,是堪稱為技術含量最高的霸王活。我們坡頭村的莊稼漢,公認我父親做的是頭一等好。
霸王活不說別的,就說撒籽和折項兩種,在我起小的時候,沒少領教過父親的精彩。
白露高山麥。這是通行西府千年的一句民諺,講的是我們那里下種的節(jié)氣,時日捱過白露,地里就會起霜,這時候家家戶戶種麥正忙。種麥前,撒籽是個關鍵,撒不好,籽種交合在一起,是為交籽,麥苗出土就會太稠;而兩趟籽種區(qū)分開來,又會留下大空,形成空籽,麥苗出土就會太稀。是這樣了,來年就會歉收。把麥子的欠收弄在種麥時,怎么說都是大家不愿看到的。這就要一個撒籽的把式來領事了,我的父親是當然的領事人,在那個初寒即到的日子,坡頭村的人,牽了牛,套上馬,背了犁,扛上耙……一大伙人,一大伙牲畜,全都集合在地頭上,等待我的父親先在地里撒籽了。
這時的父親,幾乎就是一個眾星捧月的演員,而齊集在地頭上的人和畜牲,就都是翹首以觀的“粉絲”了。
我父親跨著大步,在地頭上走出八叉的距離,搭眼向地頭的那一端瞄上一眼,這便信心十足地撒起麥種來了。他的腰上是剎著一條寬寬的粗布腰帶的,腳腕上也都要剎上一條寬寬的粗布裹腿,使我的父親看上去,便就有了十分的精神和干練。他在光裸的地里走著大步,手在胸前掛著的搪籠里拈著麥種,兩步一撒,如是扇人耳刮一般,在空中劃出一個弧形的扇面,拋投在空中的麥籽,無不受到太陽光的照射,顆顆麥種就都染上金色的光斑,灑落開來,是非常浪漫非常張揚的……掛在父親胸前盛裝麥種的搪籠也是金黃色的柳條編織的,不是很寬,但卻較長,不熟悉用途的人看上去,還以為是條漂流在河水里渡人的小船。在搪籠里盛裝上麥種,其實是很沉重的,父親卻舉重若輕,機械地,同時又節(jié)奏明快拋撒著籽種,因為負重,也因為走得虎勢,每一腳下去,都在暄軟的田地上踩出一個很深的腳窩……大家屏氣凝神,一眼眼看著我的父親,撒到地的那頭了,再從那頭撒回地的這頭。父親的嘴里,這時是要呼出氣霧的,那一口一口呼出的氣霧,因為節(jié)氣漸冷,就都白臘臘掛在他的胡須和眉毛上,晶晶瑩瑩,像是掛著耀人眼目的霜花。父親在地里撒過一個來回了,要在地頭上喘一口氣的,他要吃一鍋煙,就在這時,等在地頭上的人和牲畜,都像得了命令一般,吆吆喝喝,人歡馬叫地進到地里,或者翻土播種,或者耙耱碎土。
麥黃谷黃,秀女下床。
臥了一個冬天,又長了一個春天的麥子,趕在五黃六月的炎熱天,就要割倒上場了。麥粒兒碾打下來,跟風是要揚出來的。要把麥粒和麥糠分離出來,折項是個關鍵,七人八锨的順風揚著,父親站在風頭上,脊梁光裸,油汗亮滑,插在麥粒和麥衣子(這很有趣吧,西府人喜歡把麥糠稱麥衣子,好像裹在麥粒上的麥糠,就是人穿的衣裳一樣)之間,把揚場的木锨翻出許多花樣來,干干凈凈,利利索索,折出一道深渠,清白分明地隔開了麥粒和麥衣子。
現(xiàn)在有了機種機收,不再撒種揚場了。可我在此后的日子里,時常還要想起父親撒種和折項的那一幕,感覺那是一種不需排練的舞蹈。寬廣高遠的藍天是為父親預設的幕布,廣闊規(guī)整的田地和光亮平滑的場院是為父親預設的舞臺,任憑父親盡情地舞蹈了。
莊稼把式的父親,終其一生,腳踏著大地,成為土地上一個忠實的舞者,我想不到,在他吃了一生黃土后,又被黃土一口吃掉時,卻謎一般留下了三件珍藏,即寶貝一樣的一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一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一面青銅雙魚鏡。
父親視為至寶的三件珍物,原是藏在一個木制的枕匣里的。在父親沒有辭世之前,不僅我沒有見到過的,我的哥哥姐姐也沒有見到過。
甚至我們兄弟姐妹都沒有聽說過。
父親卻突然地倒頭了。因為突然,父親倒頭的那個晚上,哥哥和姐姐們,因為工作,或是因為業(yè)已出嫁,就都沒有在家,只我和母親,凄凄惶惶守在父親的身邊。于是,我看見了打開的木制枕匣里,原來還秘藏著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那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那面青銅雙魚鏡。不過,三件父親珍藏著的寶貝,在父親倒頭前,他都讓它們挪了地方,手納圓口黑緞軟鞋穿在了父親的雙腳上,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戴在了父親的腦袋上,青銅雙魚鏡捂在了父親的胸口上。
從沒見過父親的這三件珍藏,突然地撞進了我的眼睛,讓我驚詫莫名。正詫異時,卻已聽見母親哽咽著罵上了。
母親罵著:短壽死!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在責罵父親時,所用總是“短壽死”這三個字眼。
母親責罵著父親時,把父親穿在腳上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戴在腦袋上的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小心地取下來,又小心地放進了木制在枕匣里,接著還取下父親捂在胸口上的雙魚青銅鏡,也原封放進木制枕匣里了。放好之后,母親仍如父親活著時一樣,把那只木制枕匣上的銅質扣子扣好,又加上原來就鎖在上面的一把銅鎖。
母親把父親生前珍藏的三件藏品重又珍藏好后,就又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而此前,母親在替父親珍藏他的藏品時,是止住了哭聲的。母親再次啼哭起來后,有好些天就沒停過,便是困極睡著的時候,眼角還有淚珠,撲啦撲啦地往外滴,使人懷疑母親根本就沒有睡著。不過,母親的哭聲很弱,是那種極受壓抑的樣子。
母親哭著時,總會罵出一聲“短壽死”的。
母親的罵聲亦如她哭著的聲音一樣,是很孱弱的,是極壓抑的。
我跟在母親的身后,真想她能大哭起來,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是從把父親安埋掉,母親一直沒有大哭。母親把父親的枕匣留了下來,卻留不住父親的生命,唯一能留下來的,大概就是這只木制枕匣了。
要說,也不是什么珍貴的木材,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制作,素面素身,可就是因為生前為父親枕在頭下,還留存著父親的氣味,而且還因為珍藏著父親珍藏的三件物品,枕匣被母親接了過來,并且很好地珍藏了下來。
在母親看來,她珍藏起了父親的珍藏,也便很好地珍藏起了父親。
當然了,如果不是母親說,我無法知道珍藏在枕匣里的三件物品,都有什么故事?母親給我說了,我才知道,雖然識得一些文字,卻是地道一個農民的父親,其內心世界竟是那樣豐富。
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像母親一樣,為父親而驕傲、而自豪了。
2
父親的三件珍藏,要我說,最精美、也最喜興的要數(shù)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了。其中會是一個什么故事呢?知情的母親卻一直守口如瓶,從不給我說。
我又豈能甘心,就向我的母親腆著臉請求了幾回。
母親還是不給我說,不僅不說,卻是一定要咒罵父親“短壽死”的。這樣的罵,吊在母親的嘴上,我聽得懂,那幾乎是不能算作罵的,充其量只能算是一種習慣,懷念我父親的習慣。但一牽扯上手納圓口黑緞軟鞋,母親嘴上的“短壽死”就是貨真價實的罵了,一點假也不摻地怨恨著我的父親。便是母親到她生命的最后日子,忍不住給我來說手納圓口黑緞軟鞋的故事時,還不能自禁地、惡狠狠地罵我父親“短壽死”。
母親的咒罵是痛徹肺腑的,他說我的父親吃著碗里,還看著鍋里,都不怕把他的牙打了,咽進肚子里把他噎著了!
母親這么罵“短壽死”的父親,我一下子聽明白了,父親在母親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人的。這讓我頭痛,就不想讓母親往下講了,因為我在心里想,人活一世,誰沒有一個兩個的秘密,那是他自己的隱私呢,可能很齷齪,也可能很美麗,這又有什么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些隱私永遠地秘密著吧。但是我的母親不說則已,一旦說起來,就由不了我,她是必須說出來了,而我也是必須要聽下去的。
我還勸了母親:咱不說了行嗎?
我的母親用她病弱的眼睛剜著我,說: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嗎?你甭?lián)跷?,擋也擋不住,我要說,說了你也別臉紅。
我能怎么辦呢?只能硬著頭皮聽了。
這是一個怎樣攝人心魄的故事呀,母親說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亦聽得上氣不接下氣。正如母親所預料的那樣,起初,我是聽得臉紅了,聽著聽著呢,我不臉紅了,甚至又聽出了母親對父親的驕傲與自豪。
便是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身體非常虛弱的母親,也在惡狠狠的敘說中,表露出她以往講說父親時那種訾罵中的懷念和贊許。
是浪漫的,也還很能感動人。
事情還得從父親把母親大紅轎子娶進門的時候說起。那天夜里,他們兩個被折騰了一天的新人,睜著大大的眼睛都沒有脫衣睡覺,一會兒你看我一眼,一會兒我看你一眼,一句話都沒說。夜太靜了,只有燃燒著的一雙喜燭,忽然“嗶”的一聲,炸出一個燭爆,然后又悄悄地放著紅光,直到燒得落在燭臺上,剩下最后的一滴燭淚,搖搖晃晃地熄滅了去,兩雙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這才沉入了黑暗,但是他們還是不說話,相對著又坐了一會兒,有一雙眼睛飄動起來了,那是父親的眼睛呢,飄動著沒有靠近母親,而是離母親越來越遠,最后竟消失在母親的眼睛里……在那一刻,母親說她差點跳下鋪了大紅褥子、蓋了大紅被子的火炕,追著父親而去。但是一個新嫁娘的矜持扯著她的手腳,她沒能追下火炕,她流淚了,無聲無息地流淚到天明,提了一把竹掃帚,把院子掃干凈了,又到門頭上去,把門前的街道也掃得干干凈凈……這時候,母親已忍住了還要長流的眼淚,并且擰了一把毛巾,把臉上原有的淚漬,也擦抹得沒了痕跡。
父親夜半出門,他會去了哪里呢?
快到早飯時,家里的人才知道,父親去了村東頭的一家馬坊里,陪著馬坊的幾頭牲口,度過了他的新婚之夜。
這處馬坊是村里老財東家的,有個年過六十的孤老頭子照看著,隔著一堵墻,就是老財東家的深宅大院。在娶來母親之前,村里的老財東娶了一個小老婆,莊稼把式的父親,在老財東迎娶小老婆的那天,被老財東借用過來,趕著三頭大馬的花紅轎車,走到三十八里之外的岐陽縣周村鎮(zhèn)祝家莊接小老婆。血氣方剛的父親,那天在他的趕車的鞭梢上,拴了一截紅綢子,掄圓了甩出一鞭子,會有一聲比放大炮還要脆的裂響。老財東欣賞父親的鞭子功,那天在從他家的門前出發(fā)前,老財東鼓勵著父親,讓他甚是得意地甩了三聲鞭花,這就載著一行娶親的人上路了。
老財東之所以選擇父親,吆喝著馬拉的花紅轎車給他接小老婆,不只因為父親的鞭花甩得好,村子里滿是正經(jīng)本分的莊稼人,肯定還有如父親一樣鞭頭子花的人。老財東沒有選擇別人,而是選擇了父親,重要的一點是父親粗通一些文墨,這可是其他人所不能比的。本來,老財東娶小老婆并不需要趕轎車的人通文墨,關鍵是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偏也識得一些文墨,她們家如果不是生了變故,那樣的黃花閨女,誰會推給他老財東來填房。
祝金花家里出了什么變故呢?
說出來可是太嚇人了。祝金花的父親在周村鎮(zhèn)開著個糧食集,低進高出,大錢沒有掙下多少,小錢還是掙了一些的……祝金花嚷嚷著要讀書,她父親就遂了她的愿,送她上了縣城的新學。這期間,祝金花的父親又還盤了兩扇大磨,把他糧食集上的麥子加工成面粉出售,自然又多了一條生財?shù)拈T路。一切的一切,眼看著都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突然地禍從天降,祝金花的父親被北山土匪綁去了。
這都怪祝金花的父親,拿捏不住自己,在周村鎮(zhèn)請了十來桌酒,為他慶了個五十歲的生日,沒想到第二天天不亮,就凄慘地作了肉票。
北山土匪的鼻子也是靈,好像早就知道祝金花的父親要去縣城看女兒,起了個早,騎了頭拉磨子的老馬,剛出周村鎮(zhèn),就被候在鎮(zhèn)街口上的土匪牽了馬韁繩,沒向南邊的縣城走,而是向北上了山……很快北山土匪給祝金花家里下了條子,讓他們準備些銀元,如不然,就到北山上來收尸。
北山土匪獅子大張口,要的贖金,把祝金花父親經(jīng)營的糧食集連盤子端給人,也還差著一大截,哭了幾天幾夜的祝金花,也是救父心切,她擦干了眼淚,放出話來,誰出得起贖她父親的錢,她就嫁給誰,做大做小無所謂。坡頭村的老財東聞訊,差了人去,沒費多少口舌,就把大事定了下來。
祝金花是個識文斷字的姑娘,來給老財東作小,老財東想著不能委屈了人家,在迎娶的諸多細節(jié)上,能夠博取祝金花歡心的事體,他都盡量做到位……父親有幸執(zhí)掌娶親轎車的鞭子,所依憑的也就是他像祝金花一樣,識得一些文墨。
便是老財東布置他的喜宅和洞房,也是請了父親的。原因是我父親的對聯(lián)寫得好。在私塾,教父親識字的九先生,自幼練成的功夫,捉起筆來,寫得一手絕妙的漢隸。父親跟了幾年,在他的熏陶下,一筆漢隸寫得也就很有模樣了。老財東讓父親給他的喜宅和洞房寫對聯(lián),父親沒敢太造次,他建議老財東請九先生,給他喜宅的大門寫了對聯(lián),而他自覺選擇了老財東的洞房,給他的洞房寫了對聯(lián)。
父親后來在坡頭村寫了一輩子對聯(lián),但他自己認為,給老財東迎娶祝金華的洞房門上寫的對聯(lián)是最得意的一副。父親雖然離世多年,但他寫的那副對聯(lián)卻至今流傳,是我們坡頭村流傳不多的一個佳話。
洞房對聯(lián)曰:
鄉(xiāng)心秦嶺云千里
旅夢書香月初圓
3
迎娶小老婆祝金花的老財東,自然一身好打扮,他穿著團花的黑綢棉袍,上身還加了件錠藍色織著暗色大朵牡丹的短褂,頭上戴了頂綴著紅繡球的直貢呢瓜皮帽,精神抖擻地騎著一匹雪青色大兒馬,走在搭了紅帳子、拴了大紅花的轎車前面,昂揚豪氣,率領著大家轟轟隆隆、招招搖搖地走著,快要走進祝家莊的街道時,還從右胯旁懸著的一個琺瑯彩眼鏡盒里,取出一副水晶石眼鏡來,戴在他的眼睛上。
當時的父親,看清了老財東的一舉一動,他知道老財東是高興的,而他也為老財東高興著……這種從內心發(fā)出的高興,一直很好地保持著,但到他們進了老財東的丈人家,喝了人家準備的喜酒,吃了人家準備的喜面,呼啦啦走出張燈結彩的老財東丈人家大門,看著老財東迎娶的小老婆,被她家的娘舅背了出來,走到父親趕著的花紅轎車前,轉身把紅襖紅褲紅蓋頭的財東小老婆架在轎車的前檔上,父親聽出了蓋頭下壓抑著的啜泣聲……哦,要離娘了,哭幾鼻子是應該的,不哭,反而是要遭人恥笑的。但是,父親聽出老財東小老婆的哭,好象不大對味,也就是說,那不是離娘的哭。
父親的心頭突然冒出這樣一個感覺來,把他自己竟然嚇了一跳。
父親在問自己,人家老財東的小老婆是為啥哭呢?
父親這一問,把自己一下問糊涂了,他猜不出老財東小老婆哭的原由,因為他知道,老財東的家底盡人皆知,是方圓百里之內少有的殷實人家,別說她嫁到老財東家是為了救父,即使沒有這檔事,她嫁進老財東家的高門樓里,吃香的、喝辣的,穿綢子、著緞子,還不由著他小老婆祝金花的心性來了。
可是問題哪會這么簡單,老財東已經(jīng)老了,小老婆祝金花卻還很小,天底下,哪有黃花閨女愿意嫁個糟老頭的?沒有吧,這應該就是老財東小老婆哭的原由了。
唉唉唉,父親心里這么想著,不免暗自嘆息起來。
父親在心里嘆息著,這就看見祝金花的陪嫁抬出來了。父親奇怪祝金花的陪嫁不是紅紅綠綠的綢子緞子,不是玉琢金打的寶玩,而是抬在箱籠里,端在手上的,卷了角的、沒卷角兒的、沉甸甸的書。
父親的眼睛睜大了。
一股風趕在這時吹來了,吹起了新娘祝金花的蓋頭布。父親看見祝金花捂在臉上哭泣的不是手絹毛巾,還是書,一本打開的書。
父親不能嘆息了。他知道他的責任,是要趕著馬拉的花紅轎車,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平平安安地接上走。這是不好猶豫的,父親在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鉆進扎花繡朵的轎簾后,揚起手里的鞭子,撥轉了馬頭,就要一路往回趕了。當然,起步時父親還要甩出三聲響鞭的,這是一個規(guī)程,必須要甩的。老財東所以選了父親來趕轎車,看重的就是父親的鞭花甩得響,不僅甩得響,而且甩得很有準頭,丈三長的鞭梢兒,父親掄圓了甩出去,說是打馬頭上的左耳尖,就絕打不到馬頭上的右耳朵……父親的鞭梢兒落在馬身上的哪里,哪里就會毛掉皮爛,滲出點點的血漬來。但在這個時候,父親的鞭子倒是掄得特別的圓,可到他要甩鞭花時,卻甩得一點都不響。
父親奇怪他甩的鞭花怎么就不響了呢?不僅不響,甚至還有點悶。
悶悶的三聲鞭花響過后,父親的心性也由一路而來的歡快,也變得悶悶的了。他趕著轎車往回走,轎車上如果坐的是另外一個人,父親是會趕出一些花樣來的,這沒什么,新嫁娘嗎,哪里能不讓人折騰呢!八百里關中平原,哪兒不都一樣,祖上流傳下來的習俗,有什么道理沒有?父親是不知道的,但父親小的時候,跟上坡頭村的成人,上鄰村耍新娘,都要這樣耍一耍,鬧一鬧的,好像不耍不鬧,嫁女的一方不會高興,娶親的一方也不會高興,世代沿襲,到了父親的手上了,他怎么能不耍鬧一番呢。父親耍鬧的方法就在他鞭梢下的三匹馬身上,他要讓馬駕著轎車跑起來,是個坑呢,也不躲,是個疙瘩呢,也還不躲,任意地顛,任意地簸,把轎車上坐著的新娘非要顛簸得心從嘴里蹦出來不可;顛著簸著,還可能猛地剎住閘,讓瘋跑的馬停下來,這就要閃新娘一個爬撲了,閃輕了呢,也還罷了,閃重了呢,就還可能出丑。在父親的記憶里,不少那樣的惡作劇,把人家坐在轎車里的新娘閃得撲出轎簾之外,頭上頂著的花紅蓋頭也會閃得跌了出去。來的時候,父親已經(jīng)謀劃好了,路上是要折騰一下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的,父親已經(jīng)聽說,祝金花是在縣城上了新學的姑娘,她就是再怎么不得意也不該嫁給老財東呀!父親是這樣想的,到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坐上轎車后,父親卻打消了耍鬧祝金花的念頭。
當然,那樣的習俗也不是不能破,破了也不一定就不好。譬如耍親顛轎,不來那一場耍鬧,別人會怎么看,那是別人的事,祝金花應該是喜悅的。她是新娘子呀,顛轎把她顛得頭暈嘔吐,花容失色,能有她的好嗎?既然不好,父親就不打馬顛轎了。
這讓父親更覺奇怪,弄不懂他一個莊稼漢,滿身的馬糞味 ,卻還會柔情似水,憐香惜玉了呢。
父親把三匹大馬拉著的轎車趕得很平穩(wěn),生怕顛到哪個坑里,或是簸到哪個疙瘩上。
父親小心地趕著轎車,生怕把轎車里的祝金花顛閃著了。但是父親想要聽到祝金花哭,父親奇怪自己聽著祝金花的哭,是比他聽過的秦腔曲子還好聽哩。祝金花不哭,父親能有啥辦法呢?他沒別的辦法,他只有打馬顛閃轎車了。父親的念頭剛起,他的丈二長鞭就掄了起來,“啪”地一個甩。奇了怪了,前陣子甩不響的鞭花,這會兒甩響了。父親沒有收手,連著又甩了兩聲響……前頭騎馬的老財東,甚至回了一下頭,看了眼把鞭花甩得脆響的父親。
受了鞭花的抽打,三匹馬使著性子跑開了,越跑越快,父親隔著轎車簾子,感覺得到祝金花在轎車里被顛閃成了風中的草,但她還是不哭……她不哭,不是她耐得顛閃,父親聽見她嗷嗷地干嘔起來了!
轎車瘋狂地顛閃著,祝金花嗷哇嗷哇的干嘔著,進了坡頭村,停在了老財東的家門口。
鬼使神差……父親后來想他那時一定受了鬼的指示,神的差遣,他由不得自己了,他從他坐著的轎車前檔上,騰出一只手來。父親覺得那只手是從他心上生出來的,像條溜溜的軟蛇,悄悄地竄進了轎簾里,父親捏住了新娘子祝金花的一只腳,那只腳太小了,盈盈的一把,剛好握在手心里,就像握著一只染了紅的小雞崽,父親握在手里后,就沒有想放開,他擔心一放手,那只染紅的小雞崽就會飛走。父親握著,轎簾里的祝金花也沒反對,靜靜地任由父親捏弄,薄薄的一層轎簾,擋不住祝金花雪亮的眼睛,她是一定看見了父親的,魁梧健壯,年輕英俊……祝金花的手腳沒有動,但她還在干嘔,嘔著還真嘔出來了,滿嘴黑黑紅紅的嘔吐物,噴射出來,糊在父親伸進轎車里的胳膊上……父親嗅到了一股異樣的味道。父親想到了砒霜,能夠致人死命的砒霜!
父親的頭大了。
老財東的家門口,張燈結彩,竄到半天的二踢腳、炸在地上的萬字頭,在癲狂的花紅轎車停在門口時,就都被點燃了,激烈的炮仗聲掩蓋了父親的驚問。
父親說:你喝砒霜了?
轎簾里的祝金花沒應聲,她還在沒命地吐……顛顛閃閃的花紅轎車顛閃得祝金花,把腸子肚子都要吐出來了。
父親想抽出他的手,可是祝金花的指甲把他掐住了。她掐得真是心狠,父親感到他的手都被掐出血來了!
4
一場惡作劇,卻出人意料地救了祝金花一命。
父親手上被祝金花掐了的地方,隱隱地作著疼,這讓父親對祝金花要戀戀不舍了,從此以后,父親的心頭顫悠悠藏著一個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
父親不敢往老財東那兒去,他一走到那里,手上被祝金花指甲掐過的地方就會發(fā)癢,同時,心上還會升起戀戀不舍的情愫來。這太折磨人了,父親不知道他的這份心思什么時候是個頭。于是,在家里提說給他娶親的時候,父親一口應承了下來。他是想,也許給自己迎娶了新娘,他會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從他的心里趕出去,換上自己的新娘子??墒撬麤]想到,扯旗放炮地娶回了自己的新娘子,卻并沒把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從他的心里趕出去,以致他在的新婚之夜,撂下自己洞房里的新娘子,去了老財東的馬坊里,和馬坊里的老雇工滾在一盤炕上,聽馬槽里的大馬嚼草噴鼻子。
父親的舉動是太荒唐了。天亮后因為母親的冷靜處置,還沒被我的老爺爺,也就是父親的父親發(fā)現(xiàn)。但到要吃早飯時,父親還沒有回來,我的老爺爺就要過問了。三問兩不知,母親又能怎么說呢?母親不開口,我的老爺爺已經(jīng)看出了問題,他到街上去了。臨出家門時,老爺爺順手操起父親給他拴的那桿長鞭子,在街上問了幾個人,就問出了父親的下落,知道父親窩在老財東的馬坊里,老爺爺便大步流星地趕去了。
在我的老爺爺趕到老財東馬坊里的時候,老財東已經(jīng)早到了馬坊,父親纏著老財東,堅決地要給老財東扛長工。父親說:有口吃的就行了。
老財東不知道父親的心思,還當父親和他開玩笑的,因此也就順了父親的話茬子,答應了父親說:這是個便宜哩,我又不傻,還怕便宜燒了手。
我的老爺爺就在這時趕到老財東的馬坊里,父親的鞭花甩得好,老爺爺?shù)谋藁ㄋΦ靡膊毁嚕瑲鉀_沖的兩只腳還沒走到馬坊里,老爺爺便壯膽似地甩了一聲天雷飛炸似的鞭花,這才威威赫赫闖進馬坊去,長長的鞭桿梢,戳著父親的頭,大罵父親是個不知羞恥的瓜貨,不給我往回滾,鉆在這里成啥精!
老財東撥開老爺爺?shù)谋迼U子,有幾分玩笑,還有幾分認真地給老爺爺說:快把你的鞭桿收起來,咱說話。
老爺爺不理老財東,依然把鞭桿戳著父親的臉,向他雷吼天地地喊:往回給我滾,給我滾!
父親沒有動,他給我的老爺爺說:我給人家老財東說好了,從今日起,給他家扛長工。
父親的話把我的老爺爺他父親說暈了,他睜圓了眼睛,看一眼我的父親,看一眼旁邊站著的老財東,老爺爺不知該怎么說話了。在我們村子,老財東的家底最殷實,我的家也不錯,地有百十畝,牲口有三五頭,不缺吃,不少穿,哪里用得著給別人家扛長工。笑話呀,這不是羞辱自己家嗎!娶了新娘子不顧家,往人家老財東的馬坊鉆,已是一種恥辱了,偏不知道,還要不顧家的尊嚴,給老財東拉長工,這是又一種恥辱了。大恥辱呀,老爺爺想著父親說的話,感到胸腔里正有一團黑血在翻浪,他不聽父親的話,掄圓了手里的鞭梢子,在父親的頭蓋上甩了響亮的一聲鞭花,父親不是鋼打鐵鑄的,扛不住爺爺?shù)谋藁ǔ?,他低頭逃出了老財東的馬坊,走向了回家的街道,而我的老爺爺還覺不解氣,攆在父親的身后,一會兒給父親甩一聲鞭花,一會又給父親甩一聲鞭花。
老爺爺?shù)谋藁ㄔ诖撕蟮脑S多天里不斷地從老財東的馬坊響起,一聲復一聲,聲聲不斷地響過一條街,鞭花暴響的前頭,是我低頭耷腦的父親,他新婚時縫制的新里新面新棉花的黑布襖,已被老爺爺?shù)谋藁ù虺雒苊苈槁榈亩囱蹆?,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棉花絮,像是天上的飛雪一樣,在老爺爺鞭梢上飄舞。
百日長的時間,父親總要跑到老財東的馬坊里去,而老爺爺又總是甩著鞭花把父親追回來。這讓村里人看著,倒真覺得有趣,同時還覺得父親和母親怎么了?是一對強扭的瓜嗎?對此,別人怎么看都是不當緊的,我的母親心里有主意,她揣摸出了父親的心思,自己呢,心里是一邊痛苦著,又一邊感佩著,覺得血氣方剛的父親是個真漢子。母親有的是耐心,她不難為父親,就是聽到別人閑話,說是父親愣往老財東的馬坊鉆,是父親戀上人家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了,母親也是不慌的,堅信父親只是匹想吃野食的小馬駒,吃得上吃不上,終究還要回到她的炕上來。因此,在老爺爺甩著鞭花追趕父親時,沒人去掩護父親,母親是要挺身而出的,冒著挨鞭花的危險,把父親一次一次地領回她的住房里。哪怕這樣的領回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勞,母親沒有半句怨言,也沒有半句不滿,父親是皮肉上的傷呢,母親就小心地給父親的傷口敷藥,父親是衣服上的傷口呢,母親就又密針細線地給父親縫起來。
老爺爺?shù)谋藁]能把父親抽得回心轉意,母親的忍耐和撫慰同樣沒能使父親回心轉意……到了最后,父親用他練得不錯的漢隸寫了一紙文字,拍在老爺爺?shù)拿媲?,宣告他和老爺爺斷絕了父子關系。
老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舉起牛筋擰的鞭子又要抽父親,但老爺爺看見父親決絕的神情,把鞭子凌空揮了揮,讓父親光桿桿一個出了家門。
老爺爺痛不欲生地大罵父親:你娃走出這個家門,就不要想著再回來。
5
果然是,父親從此沒再進過老爺爺?shù)募议T。父親走出家門后,把村頭上一孔地窖收拾出來住了進去,真像他自己選擇的那樣,給老財東扛起了長工。
在老財東家扛長工,父親干活是在地里的,吃飯就進了老財東家的院子,他也就有了機會見到大門不出的祝金花,和她能說話是一種享受,說不上話,見一面也是享受……老財東是自己裝糊涂吧,父親在他家扛長工,他就沒有往別的地方想?
父親頭一次進他家院子吃飯,老財東還把父親請到他家院子的石飯桌上,在祝金花端來飯時,還給祝金花介紹了父親。
老財東說:這人還體面吧!那天娶你可是多虧了他哩。
老財東的話沒說明,但他們都知道啥意思。祝金花不尋死了,老財東的興頭也上來了,他是感激父親哩,抬頭發(fā)現(xiàn)貼在他們洞房門上的喜聯(lián)還在,就還指著喜聯(lián)給小老婆說:你看咱門上的喜聯(lián),寫得不錯吧!在坡頭村,就他寫得出那樣的聯(lián)句。
祝金花早把洞房門上的聯(lián)句看熟了,他看得懂那副喜聯(lián)的用意,也喜歡那幅喜聯(lián)的用心,她看著年輕英俊的父親,輕輕淡淡地笑了一下。
祝金花這樣的一笑,在父親看來,卻像六月的日頭一樣,把他的臉熱辣辣地照著了……父親和老財東吃的是干撈面,拌了紅紅的辣子油,父親就美滋滋地吃著,同時心里還美滋滋地想著,想祝金花是欣賞他寫的喜聯(lián)呢,如不然,早就被風吹雨淋沒了。
父親在老財東家扛著長工,他自己耐得住性子往下扛,老爺爺卻是扛不住了,父親再混蛋,也是他的兒子呀,而且是,他的眼前不見了父親,可他給父親娶的新娘子還在眼前轉,老爺爺心里肯定不是味兒,他不能閉上眼睛,就把家里打麥場上放草的兩間小瓦房騰出來,盤了炕,盤了鍋,卷了鋪蓋和碗瓢,把新娶來的母親安頓了進去……老爺爺給母親說的話很無奈,很凄涼。
老爺爺說:就看你的造化了。
母親點著頭,安慰老爺爺說:你放心,他會回頭的。
還真讓母親說對了……到母親一人孤燈獨影地在小瓦房里熬了不多日子,終于,在那個突如其來的晚上,父親跑到老財東的馬坊,去了只一會兒,就又跑回來了,跑回來的父親懷里揣著個小布包,小布包里包著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不用父親說,母親知道那雙好看的鞋子該是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送給父親的。母親的眼睛一瞥一瞥的,看著跑回家的父親把那雙鞋子從小布包里取出來,母親打心里承認,那雙鞋子的做工是很精細的,不僅父親看得直了眼,母親看得也直了眼。母親沒有防備,父親在把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重新包進小布包后,突然變得像個瘋子,撲上炕來,順勢把母親壓在身下,大巴掌冰雹一般往母親的身上落,母親沒有感到疼,甚至有股壓抑不住的幸福感,正從父親的巴掌下洪水一般漫涌上來,充塞了母親的全部意識……母親呻吟著了,不知怎么的,她身上穿著的衣服脫落光了,父親身上的衣服脫落光了,結婚以來,一對兒新人頭一次做了他們該做的事。
來日清早,有一聲尖利的啼哭從老財東的高門樓里竄了出來,父親和母親都聽見了,那是老財東的哭聲了。
而在這個時候,一夜狂歡的父親和母親,還都光溜溜睡在自己的熱炕上,睡了一陣甜蜜無比的黎明覺。
老財東撕心裂肺的哭叫,響徹了村子的角角落落,滿村的人都如父親和母親一樣,在老財東悲愴的哭叫聲里,手忙腳亂地穿上衣服,趕到街道上來,大家口口相傳,確鑿無疑地告訴對方,老財東的小老婆死了。
啊啊,死了?
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疑惑或者不解,都不能改變那個冰冷的事實,老財東的小老婆吞了兩顆金鈕扣,到天明時,臉上便沒悲痛也沒憂傷地死了。前去幫忙收尸的人甚至傳說,老財東的小老婆,臉色還紅艷艷地帶著淺淺的笑意。
墜金!這該是一個財東家小老婆自絕人世的方法,便是斷送自己的性命,也要以一種富貴的方式來完成。
父親在這個清涼的早晨,被我溫婉純良的母親罵了一句:“短壽死的?!?/p>
父親是聽到母親的責罵了,但他看了一眼母親,沒有表示憤怒,沒有表示抗議,他很知錯地低下了頭。
“短壽死”的父親,卻沒有短壽,他活得很旺實,到年老辭世的時候,他和母親一共生育了七個孩子,所有的孩子又都成了家生了子,成了村里難得一見的大家庭。我聽我的哥哥和姐姐說,也用我的眼睛看,父親和母親過活得十分和睦,好像從來沒有吵過一次嘴,就是母親不開心了,罵一句父親“短壽死”,父親所能表現(xiàn)給母親的,也還是一個羞赧的笑,讓在一旁為子女的我們看了,總覺是他們夫妻間的打情與罵俏。
6
精致的、好看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是怎么做出來的?又是怎么送給父親的?母親沒有明明白白說出來,但含含糊糊的一些交代,給了我許許多多猜想的理由,我是必須做出一些可能的猜想了?,F(xiàn)在,我的腳上穿的是黑亮亮的皮鞋,以及科學合成材料制作的運動鞋和休閑鞋,像祝金花送給父親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如今飄逝得仙鶴一樣,是非常稀見和珍貴了。便是熱戀的情人,可以在稠人廣眾的大街上激情擁吻,在公園的小樹林里偷偷摸摸,但想讓涂著紅嘴唇、染著紅指甲的少女,點燈熬油,一針一線地制作一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卻耐著寂寞,忍著性子,給父親要做一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了。我已親眼見到,祝金花給父親做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鞋底子是白色洋布一層一層刮了漿糊粘起來的千層底,是這樣了,還要用擰出來的細麻繩,一針一針,細細密密納過的。祝金花在給送我父親的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鞋底上納了多少個針腳,我沒數(shù)過,知道那是數(shù)不過來的,但我看見鞋底上的麻繩兒疙瘩,在鞋底兒的周邊,納了兩圈好看的“萬”字,眾星拱月地圍定了鞋底中間一只欲飛不飛的蝙蝠……我想,這就是祝金花的良苦用心了,她是要祝愿我的父親“萬?!钡?。
趕著三匹快馬,拉著花紅的轎車,把祝金花從她娘家接到坡頭村,父親把手伸進轎簾后邊捏住祝金花的腳,父親是有膽量的。父親捏了祝金花腳的感覺過去了許多天,父親沒有忘記,祝金花又豈能忘記……接下來,祝金花看了寫在她洞房門上的喜聯(lián),知道那是父親的手筆,祝金花的心是該有進一步的觸動了,而父親又還放著家里的新娘子不顧,頭頂著老爺爺?shù)谋拮映?,一身棉花花絮地往老財東的馬坊來,要給老財東扛長工,父親不是鬼迷了心竅是什么?
這一切,祝金花都聽到了耳朵里。
祝金花是聽老財東給她說的。老財東說得很得意,得意他的家業(yè),得意他新娶的小老婆祝金花,而且得意坡頭村殷實人家的兒子我父親,甘愿與他的家庭絕緣,上他的門來給他扛長工……實在說,這是老財東的天真了。
老財東哪里知道,他的小老婆祝金花聽了他得意的言說,心里是作何想呢?
老財東不知道,或者是強裝天真和無知,還要不斷向祝金花表達他的得意。
父親就在老財東得意的表達和目光中,走進了他的家,給他扛長工了。
父親進出在老財東的家里,要給老財東既做地里的活,又要做家里的活。地里的活是沉重的,要趕牲口拉犁翻地、耕地和耙耱,還要趕牲口拉土送糞……做罷這沒頭沒尾的農活,父親回到老財東的家里,挑糞擔土,掃院子摟柴,眼里全是活,手里全是活,好像是,父親尤其愛做挑水的活。地處渭北高原上的坡頭村,地下水位在二十丈以下,早些年,村里人集資打了一口井,從井下要打一桶水上來,沒有兩個人便做不到,父親卻一個人就完成了。他挑回一擔又一擔水,把老財東家灶房里的水缸挑滿了,還要挑一擔水回來,連桶擱在水缸邊……父親做著這一切,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是看得見的,父親或許是想得到她的一聲贊揚,又或許是想得到她的一句撫慰,但是沒有,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視而不見地沉默著,沒有贊揚父親,也沒有撫慰父親,她緘默著,像是老財東的院子里生長著的那株白玉蘭,可以隨風搖曳,可以含芳吐翠,但就是堅持著,悄然無聲,靜默無語……父親不相信祝金花會啞巴下去,他有這個耐心,始終扼守著老財東家長工該做的活,該做的事,卻不期然地,有了一個機會,祝金花是必須和父親說話了。
事情出在春節(jié)時的斗對聯(lián)鄉(xiāng)會上。
這是坡頭村一帶傳承久遠的一個民俗,過了正月初十,村與村之間要斗一斗對聯(lián)的。那年以坡頭村為主的東片村,和以坡上村為主的西片村,在初十的正午時分,鑼鑼鼓鼓敲地就都打起來了,還有社火芯子、高蹺隊也組織起來了,他們早有約定,頭一天西片村訪問東片村,主持人老財東率領著東片村的斗對聯(lián)大軍,由兩位大漢各擎一根高桿,分別挑著他們昨晚琢磨推敲了半夜擬寫的大紅對聯(lián),等在坡頭村的村頭上,迎接著西片村的人上門挑戰(zhàn)。
他們迎接挑戰(zhàn)的對聯(lián)是:
丁山征西域戰(zhàn)功卓著
平王都東洛文治武功
要知道,這副對聯(lián)是父親親擬親寫的,他的漢隸工整,樸拙蒼古,渾厚追遠,是很有些看頭的。聯(lián)句的意思也昭然若揭地把西片村類比為西域,而把他們東片村又自比為唐代大將軍薛丁山和古時建都洛陽的周平王,極盡羞辱貶損西片的本事。
每逢斗對聯(lián)鄉(xiāng)會,東西兩片村子是要人盡其才的,有擬對聯(lián)才華的人,就要組織起來,稱為“文士”班子,躲在鋪展了文房四寶的指揮所里,絞盡腦汁,也要擬寫出出奇制勝的好對聯(lián)。同時,還要向對方派出密探,混跡于對方的營壘之中,打探出對方的對聯(lián)是什么句子,好轉報指揮所里,知己知彼有的放矢,擬寫出他們的對聯(lián)來。
看來西片村的密探是把東片村的對聯(lián)早已打探到了,他們鑼鼓聲聲,旗幡蕩蕩,高擎著一副對聯(lián)向以坡頭村為主的東片村來了。
他們打出的對聯(lián)是:
紙虎無膽裙釵舞墨真可笑
蛟龍生風壯士橫刀誰敢欺
別人看不明白西片村對聯(lián)的用意,父親是一眼便看懂了,知道他們是沖著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來的,他們知道祝金花的文墨,誤以為今年斗對聯(lián),一定匯集了祝金花的智慧,就以此來羞辱東片村了。
父親琢磨著西片村的對聯(lián),想要給他們以重重還擊的,他差不多都在心里擬出一副還擊對聯(lián)了,并搖著頭自鳴得意著,鋪紙捉筆,就要用他拿手的漢隸寫出來時,祝金花來了……她走動的聲音像是一股溫軟的香風,如果沒有裙釵上的環(huán)佩,招搖撞擊出幾聲脆響,父親幾乎感覺不到祝金花已站在了他的耳后。
東片村斗對聯(lián)的指揮所就設在老財東的家里,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要來太方便了……在指揮所里,父親只是“文士”班子的一個人,此外還有九先生等一干人。祝金花蓮步輕移,走進“文士”班子里來,九先生是要驚訝的,到他張開的嘴還沒合下來,祝金花已開口說話了。
祝金花說:這副對聯(lián)讓我寫吧。
父親捉在手里的筆僵在空中了,有一滴濃墨懸在筆尖上,凝結著,“吧嗒”掉在他面前的大紅紙貼上……父親把手中的毛筆給了祝金花,見她寫的竟然也是一筆漢隸,豎若立柱,橫若梁棟,一點不比父親的漢隸差,把父親和九先生看得目瞪口呆。
祝金花寫得對聯(lián)是:
應春已久枝葉未發(fā)原非藍田種
舉止失措詩書雖讀難為儒林人
父親還沒什么表示,守舊古板的九先生即已擊掌稱絕了。
挑對聯(lián)的兩條漢子,把祝金花擬寫的對聯(lián),高挑在長桿上,飄飄搖搖,走到斗對聯(lián)來的西片村人面前,他們洋洋得意的臉,突然都灰了下來,低頭耷腦,羞得鑼鼓不鳴,旗幡倒懸,怏然落寞而去。
這成了東片村此后斗對聯(lián)獲勝的一個佳話。
父親也是高興的,然而他高興了沒有多少日子,就突然地高興不起來了。
起因在老財東的小老婆祝金花身上,她躺在炕上不吃飯了!當然她不吃飯,水還是要喝一點的。為此老財東黑著臉,在院子里走出走進,嘴一張一張的,父親看得出來,他是在罵人的。他在罵祝金花嗎?是的,他是在罵祝金花,他在院子里不出聲地罵出罵進,最后就罵到大街上去了,吆喝著誰有舊書賣,有了就往他的家里送……此言一出很快就有許多人繩子捆著,包袱包著,把他們家里的舊書送到老財東家里來了,換一塊銀元,或幾塊銅子兒。
老財東收購舊書作何用呢?供給祝金花熬了粥吃。
正是這個發(fā)現(xiàn),讓父親難以忍受地痛苦起來了。父親不曉得祝金花為什么不吃柴火燒的飯?這太過分了,在老財東家的灶房里,包括老財東和家里其他人,吃的都是柴火燒的飯、蒸的饃,祝金花怎么就要特殊呢?好像她特殊的還蠻有理由,說她吃不了柴火燒的飯,都太柴火味了,她要吃書本燒火煮的飯,這樣的飯食吃著香,是書香味兒呢!
這讓父親震驚著并痛苦著,卻又不能自禁的,要去窺探祝金花燒書煮飯的情景了。
父親知道那是祝金花的陪嫁了,一卷卷線裝的《論語》、《詩經(jīng)》、《古文觀止》……還有《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一卷卷被祝金花抱進廚房,碼在為她專門壘砌的爐灶旁,被祝金花一頁頁撕著,撕碎了,填進灶眼里,熊熊地燃燒著,紅紅的火焰煮著鍋里的稀粥或面片……此后的日子,父親總能心驚肉跳地看見,祝金花把一卷卷的書籍焚燒在爐膛里,讓他的鼻腔里總是彌漫著紙墨燃燒的特殊味道……祝金花把娘家陪嫁的書籍都燒光了后,又燒光了老財東家里的書籍,沒有書籍燒了,老財東是不急的。老財東想,沒了書籍煮飯吃,看你祝金花吃什么?你總不能把自己餓死吧。老財東沒想到,祝金花沒了書籍煮的飯,還就真的把自己餓著了,餓得有氣無力,都要餓昏了,才把老財東逼出家門,收購書籍燒火給她煮飯吃。
祝金花的這一舉動,在老財東的家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但她我行我素,堅持燒書煮飯,然后就在家里擰著細麻繩納鞋底、縫鞋幫,一針一針,祝金花納得一絲不茍,父親看在眼里,不曉得這是給他做的,但他看見了,心里卻沒來由地受用著,他是多么想要得到祝金花的一雙鞋呀。
父親得到了,就在桃花盛開春情蕩漾的那個傍晚,父親把老財東家灶房的水缸都挑滿了,最后又挑了一擔水放在水缸邊,看著再沒有他要做的活,正打算離開時,祝金花把一個裹著藍印花布的小包塞進了父親的懷里,讓他拿著離開老財東的家。
祝金花說:你為啥要糟踐自己呢?
父親沒有說話。
祝金花又說:你快不要糟踐自己了。
月亮在那天傍晚升起的特別早,而且也特別的圓,亮汪汪地照著老財東家有點空寂的院落,父親探頭看了看悠遠深白的天,咽了口唾沫,想他也是有話要給祝金花說的。
父親說:你為啥要燒書煮飯呢?
祝金花沒有說話。
父親說:你是讀了書的人,我相信你原來不是燒書煮飯吃的,你說是吧。祝金花仍然沒說話。
父親說:你可不要燒書煮飯了。
7
母親又罵父親“短壽死”了。
此后多年,母親開口凡罵 “短壽死”時,我就知道她想我的父親了。接著呢,她就又該給我講父親了,講父親的故事。
祝金花死了,父親回到了母親的炕上,讓母親幸福地懷上了父親的種子,并很快給父親生下了他愛得不忍放手的大兒子;接下來又生了二兒子和三兒子……父親因此老實巴交的做務他的莊稼,養(yǎng)活他的妻子和兒子,忽然地就有了他平生的第二個收藏。這也正是母親在罵父親“短壽死”時,給我講的新故事。
看見了吧,一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母親是這樣開頭的,很有些說書人起頭叫板的味道,一下子強化了我對那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的認知,原來是非同尋常的。
確實也是,這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是八路軍出擊西府,解放了我們坡頭村時,一位叫栗生念的指揮官送給父親的。
現(xiàn)在的人,對八路軍的西府出擊,可能知之不多。解放戰(zhàn)爭大勝利的前夕,彭德懷將軍統(tǒng)率陜北紅軍,與胡宗南的國民黨軍隊,打了不少大仗,隨著遼沈、淮海等大型戰(zhàn)役的勝利,毛澤東在延安的窯洞里做出決策,加快了解放全中國的步伐,保衛(wèi)延安的紅軍,從陜北一路南下,把胡宗南的國民黨軍趕到關中西府的扶風、眉縣等地,在那里擺開戰(zhàn)場,進行了七天七夜的殊死較量。胡宗南兵敗南逃四川,關中全境解放。在解放戰(zhàn)爭史上,稱其為西府出擊。
戰(zhàn)役打響的前一天夜里,父親清晨起得早了些。一個晚上,關門閉戶的一家人,像往常一樣,吹燈上炕后,就都安安靜靜地睡了去。此前許多天了,西府人的日子就沒安靜過,先是大批胡光光(胡宗南)的國民黨軍隊,螞蟻搬家一般,彌漫了西府的村村寨寨,攪撓得大家日不能作,夜不能寢,膽小的人家,就還從家里逃出來,躲在野地或溝道里。我們家就是這樣,在父親的統(tǒng)領下,棄家去了村西的那條大溝里。別處人不知道,關中西府多是這樣的大溝,溝深難以見底,溝坡陡峭猶如墻壁。不知哪年哪月,又是哪些人,在溝壁上鑿了許多土窯洞,其中高低不等,機關重重,很適合當?shù)匕傩仗颖芊说?。這些窯洞都很破敗,父親把一家人帶到了西溝里,隨便選了一處破窯洞,躲在里邊,惶惶不可終日,耳聽空氣里忽兒“嗖”的一聲槍響,忽兒“咣”的一聲炮響,苦苦地捱著日子,突然就聽人傳來話說,胡光光的軍隊走了,走得沒了影了。得了消息,父親這才統(tǒng)領全家,拍干凈鉆在溝道土窯里沾在衣服上的灰塵,回到數(shù)日不曾進過的家門。
家里沒有人,擋不住胡光光的軍隊進來,他們在家里的鍋灶上做飯,盆子不夠用,把家里人起夜的腳盆(也就是尿盆)也翻騰出來,拿到鍋灶上用了。這個細節(jié),讓躲禍的一家人回到家里后,先是看得目瞪口呆,接著又笑得叉了氣。父親把家里的物件清理了一下,發(fā)現(xiàn)損失了七個青瓷大碗,一口鐵鑄的黑鍋,再還丟失了兩把挖地的镢頭,以及一條拴狗的鐵繩和一塊磨刀的磨石。這些物件在今天看來,實在算不上什么,可在當時,就幾乎是一個農家的全部了。父親能夠想到的是,大凡胡光光的部隊過,村里必有一場大劫,他們有大隊的人馬,要吃要喝,在農家院子,打碎幾個盆子和碗,砸爛一兩口鐵鍋是稀松平常的,而弄丟鋤頭、鐵繩和磨石,就有些想不通,他們拿走那些東西干嘛呀?是能吃喝呢?還是能夠打仗?
父親心疼他的這些物件,一遍遍罵著胡光光,便腳不閑、手不閑地指揮著一家人,把被胡光光軍隊攪擾得亂亂的家收拾出來,踏踏實實地喝了一頓熱燙燙的晚湯,就和家里人沉沉地睡下來了。
多少日子,躲在溝道里的破窯洞里,何曾睡過一個好覺,全都攢下來,要在家里睡了。因為睡得死,晚上村里有新的軍隊來,父親和家里人卻都不知道。直到早起的父親,把大門的門閂拉開,有一個身穿草灰色粗布軍裝的人從門縫里倒進來,父親這才知道又駐進軍隊了。
倒進大門的軍人把父親嚇得不輕,同時也把他嚇得不輕。他霍地從地上站起來,手很自然地抽出了別在腰間的那把泛著藍光的短槍。這個動作做到一半時,那個軍人不做了,又順勢別在了腰里剎著的皮帶上,抬起手來,給父親行了一個軍禮,并對父親說:讓你受驚了。
說著話,軍人的臉上還紅了一下。
父親不懂得軍人向他行禮就是對他的致歉,依然膽怯地向后倒退著,身后有一個倒下來的锨把,把父親的腳跟絆了一下,差點把父親絆個大坐墩。就在父親踉蹌了幾下后再站穩(wěn)時,發(fā)現(xiàn)面對著的那個軍人和他過去見過的軍人不一樣,這個軍人的臉是笑的,非常和善可親的笑啊!
父親驚懼慌忙的心平靜了下來。
軍人就是栗生念,他給父親宣傳上了,說他們是共產(chǎn)黨的軍隊,共產(chǎn)黨的軍隊是為人民的。
父親的胞弟在省城讀書,他回家來給父親曾講過這些道理。眼下又被栗生念說起,父親很是認真地琢磨著,覺得他說得太對了,他打心眼里認同那兩句話,并同時覺得那兩句話像兩棵樹苗一樣,從此扎根在父親的心里,不斷地生長著,越長越是茂盛,越長越是粗壯。
栗生念說話的聲音,那一刻在父親的耳鼓上放大著,他聽出了那個聲音的熟悉,在熹微的晨光中,父親氣定神安地定睛看著栗生念,發(fā)現(xiàn)不僅熟悉他的聲音,好像他的模樣也是熟悉的……此一時也,栗生念也打量著父親,他也看出了父親的熟悉……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突然的就都認出了對方。
父親說:是你呀,你是栗生念!
栗生念說:是呀,我是栗生念。
倆人都很自覺地向前走了一步,相互抓住了對方的胳膊。這是不錯的,他們倆幾年前既已有了一面之識。那一次,父親的胞弟從省城往家領來了幾個人,其中就有站在他面前的栗生念。那時候他還小,幾乎就是個洋學生,細皮嫩肉的一張臉,笑起來還有兩只小酒窩……父親知道他的胞弟與北邊(延安)有聯(lián)系,他領的人一定也是要去北邊了。果然,在家里住了一個晚上,天未明就都走了。父親胞弟是和他們一起走的,走了后就再沒回家……父親想著他的胞弟,自然還會想起一笑倆酒窩的洋學生。想不到,時隔幾年,再見面時,細皮嫩肉的洋學生臉變黑了,皮膚也變粗糙了,人也變成了一個威武雄壯的軍人栗生念。
栗生念不好意思地看著父親說:你還記得我!
父親說:怎么能忘記呢?
栗生念就很感動了,說:你看我,也太巧了,就睡在了自家門外,不是你開門,還不知要睡到啥時候。
父親就埋怨栗生念了,說:到了家門口了,怎么不敲門進來呢?睡在門外,著涼了怎么辦?
栗生念嗬嗬朗笑了兩聲,說:你把我當成啥了?是嫩豆芽嗎?我們是鋼鐵的軍人,別說是睡在村里,就是睡在冰天雪地又怎么樣?
父親滿意著栗生念的話,很熱情地請他家里坐。栗生念卻看出了家的問題,問父親怎么住到村頭上來了?父親不隱瞞他和老爺爺?shù)拿?,揀他能說的理由,給栗生念簡要地說了一下。父親說這些時,以為栗生念要批評他不孝的,卻沒有,竟還表揚了他,說他做對了。
栗生念的原話是這樣的:好,你與地主家庭決裂了,好!
父親當時并沒完全聽懂栗生念的話,自己還臊眉失眼內疚著,但在以后的日子里,父親漸漸地、徹底地懂得了栗生念的那句話。這是土地革命教給父親的,坡頭村的老財東被劃為大地主,戴上了帽子,同時還有老爺爺?shù)葞讉€人也被劃為地主或富農,戴上了帽子。這是個肉眼看不見的帽子,無影無形,壓在誰的頭上,誰就受不了,不是一天兩天的受不了,而是到死都脫不了帽子的受不了……眼目腳下,地主富農的土地財產(chǎn)都分給了貧下中農。父親和地主家庭決裂了,他沒有地,也沒有房產(chǎn),父親就是貧下中農,他自然分到了土地和房產(chǎn)。本來父親是能分回老家院子的,但父親拒絕了,就還住在村頭住慣了的草料房里。不過父親把草料房翻修了一下,比原來大了一些,敞亮了一些。
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把栗生念請進家里來,父親讓母親燒了熱水,讓栗生念洗了臉,還泡了茶……父親面對著栗生念打問了。
父親問:我的胞弟呢?他也來了嗎?
栗生念摸了一下他的后腦勺,說:先在延安見過幾面的,后來就再也沒見了,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
父親兄弟幾人,他最愛的就是上了延安的胞弟,生性活潑,腦瓜子好使,在村里的私塾上了幾年學,這就上到了縣城的學校,接著又上了省城的學校……胞弟回家里來了,就給父親講城里的風景,還講他讀的書。就是那次回家北上,胞弟給父親講,他在省城的學校已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父親太想他的胞弟了,問不到訊息就只有遺憾了。
栗生念耐心地安慰著父親,說胡光光就要被他們打跑了。胡光光一跑,咱關中就全解放了,說不準那個時候,你的胞弟就會回來,回來看你的。
栗生念安慰著父親,就還動員父親,要他帶著他去見鄉(xiāng)親們。說他們前邊要打仗,他們村子一帶就是后方,他們是人民的軍隊,人民軍隊需要人民的支援。
栗生念的話,父親聽得似懂非懂,但他覺得聽著好聽,就帶著去敲村里人家的門了。
走在寬闊的村道上,父親的眼里都是穿著草灰色粗布軍裝的人,一團一伙地,抱著槍睡在村道上。父親感動了,眼里流出了淚花兒,他帶著腰別短槍的栗生念,敲開了村里所有人家的大門。父親在敲村里人家的門,是還要想起他的胞弟的。胞弟在,胞弟也會領著栗生念去敲村里人家的門的。胞弟不在,他就替胞弟敲了。父親敲開了村上人家的門,讓大家聽栗生念的宣傳,他自己也跟上搭著話,宣傳共產(chǎn)黨的好,宣傳共產(chǎn)黨軍隊的好。
從陜北打來的這支軍隊,在村里整修了僅一天一夜。但就是這一天一夜,讓父親脫胎換骨般愛上了這支隊伍。他們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群眾做了好吃的,請他們到家里去吃,他們也都千拒萬絕,堅決不進群眾的家,不攪擾群眾的生活,而群眾要出肥,要運土,要挑水,要摟柴,他們卻又搶著幫群眾的忙。群眾過意不去,把他們做好的飯菜送出門來,送到他們的手上,他們不得不吃,吃了后又都給了群眾邊區(qū)票(一種在延安通行的貨幣)。只是一天一夜,他們便與群眾仿佛魚水般一家親了。
身穿草灰色粗布軍裝的隊伍,在村子里列成了長隊,他們就要開拔上前線了。
他們走出村子的時候,父親是跟著腰別短槍的栗生念,父親已經(jīng)知道,他是這支隊伍的首長。
父親堅持跟著已是首長的栗生念,一直跟到了村外,栗生念讓父親留步,父親也就不再跟了。
栗生念隨著大隊伍繼續(xù)往前走,走了一程,卻突然轉回頭來,向父親跑了過來,跑到父親跟前,把他頭上的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摘下來,端端正正戴在父親的頭上。
栗生念說:你想你胞弟了,就看一看紅星軍帽。
8
忽然地,父親從一個莊稼把式的農民,變成了一個新社會的積極分子。
村里決議要辦一所小學了,縣上公派的老師也進了村,但辦學的屋舍在哪兒呢?大家的眼睛都盯上了村口上的那座小廟。
不是很大的廟堂里,塑了一尊泥胎佛像,不論舊社會,不論新社會,廟堂里總是香火不斷,善男信女總是絡繹不絕。突然地要拆了辦學,大家還是很不舍得,惶惶然如臨罪惡,你拿著香裱去小廟給佛像燒了,他拿著香裱到小廟給佛像燒了……幾天時間,小廟里的香火從來沒有過的旺盛,而且還有許多議論在傳播,說什么小廟就是坡頭村神神,動了小廟的佛像,就是動了坡頭村的神神,以后坡頭村怕就沒有安靜日子過了!
父親看見了小廟旺盛的香火,也聽到村里人沸沸揚揚的議論,他站出來說話了。
父親說:什么神不神的,不就是個泥塑的大胖子嗎?把他挪開來,騰出地方辦學校,大胖子不會有意見的。要知道,讓孩子讀了書,識了字,才是坡頭村過上好日子的根本哩。
有一筆漢隸好寫的父親,是村上少有的知識分子,而他在老爺爺劃了富農成分后,他又幸運劃了貧農成分,自然要在互助合作化、人民公社化后的村子里承擔責任了。
父親承擔的是個什么責任呢?說來卻很模糊,他沒有當過一天村干部,不是大家不選他,而是他一次一次推辭著,堅決不干。但村里有了事,出面的卻一定是他。記憶中,有兩件事情最能說明問題。
其一是,人民公社化后,國家掏錢給村里拉電,村干部沒有不積極響應的,開會都作出了決定,抽調社員配合來到村上的專業(yè)技術人員,挖坑栽桿,拉線通電……都到這時候了,村干部突然想起,這么大的一件事情,還沒有征求父親的意見,他們就都急煎煎到了我家,來給我父親說了。村干部把這事想簡單了,以為是件造福村民的好事,給父親說上一嘴,父親就會高興地讓他們去做??蓡栴}完全不是這么回事,村干部唾沫飛濺地說著拉電的好處,父親卻一語不發(fā),他蹲在我家的火炕上,一鍋接一鍋地吃旱煙,紅瑪瑙的煙嘴噙在父親的嘴里,吃得一口比一口重,濃濃的煙霧,從他的嘴里漫出來,順著他的臉頰往上爬,爬著鉆進頭發(fā)里,又在頭發(fā)里蒸騰著飄散,讓人看了,還以為他的頭發(fā)在燃燒……父親瞇細著眼睛,把村干部一個一個都看了一遍,村干部知道父親要說話了,都把耳朵支楞了起來。
父親說:要拉電你們拉去么,給我說啥呢?
村干部聽出麻煩了,趕忙給父親檢討,說:我們忙昏頭了。
父親說:把我忘了?
村干部說:哪能呢。
父親就把吃在嘴里的煙鍋拔出來,在炕邊咣咣咣咣磕著煙灰,每一聲都像磕在村干部的心頭上,讓他們忐忑不安。父親說:老先人說了,不要惹電不要惹電,這電是個啥東西?我不知道,我不敢,你誰本事大日得了天,你誰就惹電去。
興沖沖來向父親討主意的村干部,讓父親的一句話全給說蔫了。父親說的“惹電”是西府人的一句俗語,大家常都掛在嘴上,是在勸告人時說的,要大家遇事必須謹慎,必須守規(guī)矩,不知道、不懂得的事兒就不要冒然去做。村干部聽懂了父親的勸告,來請主意的心,熱騰騰的,當下涼得三九天的冰凌一樣。
正是父親的一句話,坡頭村拉電的事拖下來了,一直拖后了近十年,還是村里人自掏腰包拉來的。
其二呢,就是作村里的收支分配大決算。
許多年過去了,我的眼前卻總有一幅圖景,那就是父親打得溜轉的算盤。別人是兩只手打一個算盤,父親是一只手打一個算盤。夏收后的初伏天里,父親被抽出來,和隊委會的會計出納,把幾張桌子搬到村子中央的大槐樹下,來為村里人決算一年的收成了。村子中央的這個大槐樹現(xiàn)在還蓬蓬勃勃地生長著,撐開的樹冠,幾乎要埋沒半個村子。父親當年為村里人大決算的日子,正是大槐樹生長旺盛的時候,濃密的樹葉遮住了暴曬的陽光,樹上的知了沒死沒活地嘶叫著,樹蔭下的父親、會計和出納,噼里啪啦撥打著算盤珠……他們從全村勞動力的工分計算起,然后又計算出全村人的糧食分配量……要知道,這是全村人最操心的事,有父親參與其中,大家就會放心,但大家還會把關切的眼光,投向大槐樹下決算的父親、會計和出納。他們三個人都有分工,會計唱數(shù)字,父親和出納打算盤,算盤打得疾,算盤打得徐,仿佛都在唱數(shù)字的人,他像秦腔舞臺上的名角一樣,抑揚頓挫,拖腔拉調,有板有眼地唱著數(shù)字,而在唱出一個數(shù)字之前,都會有一個高腔大調的“打”字爆唱出來,然后才是一行數(shù)字,像是水一樣流出來,絕對不會亂了。不僅是我,坡頭村的人在大決算的日子,總能聽到槐樹下嘹亮的算盤聲和唱數(shù)聲:
打——一十三分八厘。
打——一百二十二斤六兩。
……
前頭的“打”,打的是工分,后頭的“打”,打的是口糧……在一聲聲的喊“打”聲里,大槐樹上的知了,也一呼一應,“知了”、“知了”地聲聲應著。
大決算的桌子上,父親是一身洗得粉白的汗褂和褲子。他在大槐樹下的決算桌上,既是一位一絲不茍的決算者,又是村民信任的監(jiān)督者。決算出來了,父親是要把決算結果,用他喜歡的漢隸,按著人名戶頭,非常工整地謄抄出來,上墻公布給大家。
這就是父親在村里的威信了。
在此之前,開展互助合作,是父親帶的頭,人民公社化了,還是父親帶的頭……眼目腳下,要把小廟的泥佛扳倒,騰出廟堂辦學校,父親又怎么能不帶頭呢。
母親罵著“短壽死”,給我們回憶說,那是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小廟的庭院里,有一株紫荊花,幾百年了,腰身都有合抱粗了,那一日,樹枝上的花朵,像潑了血一樣,紅了整個廟院,“短壽死”的穿過紫荊花樹巨大的樹冠,恰有幾朵飄落下來的花瓣,粘在了他的頭蓋和肩膀上,他沒有注意到……母親說,他那時一定是鬼迷了心竅,別說是幾片紫荊花瓣兒,就在他之前,已經(jīng)圍到廟堂里的許多村里人,“短壽死”的也看不見了。
那時,大家的臉色都很復雜,有些呢,還雙手合十,舉在胸前,閉了眼睛,嘴里咕噥咕噥祈禱著什么。好像他們圍在廟堂里,便是一種儀式,保護神佛不被破除的儀式。大家不說話,因為大家的心頭,沉甸甸地操心著神佛的命運,喬山山脈的中觀山山腳下,我們這個叫做坡頭村的村子,有多少代的建村史了,沒人是知道的,大家也不知小廟的建廟史,但是大家知道,小廟之于村子的意義,是根深蒂固的,怎么能說破除就破除呢?母親說了,他“短壽死”的不知道,我是知道的,小廟的神佛就是村子的心根。母親這么說著,還舉了我一個例子,說我一次玩耍,把自己給玩丟了,她到小廟來,給神佛燒香化紙,祈求神佛保佑,隔了一夜,把一家人都找得紅了眼睛,以為我真的要丟了,卻在我家的麥秸垛里發(fā)現(xiàn)了我。發(fā)現(xiàn)我時,我還沒事人一樣呼呼大睡,母親說她把我拉起來,摟在她懷里,舉起巴掌就要在我屁股上抽的時候,她的嘴唇碰了我的額頭,而我的額頭,正像火球一樣,把她的嘴唇幾乎燙出水泡來。母親說她嚇壞了,抱著我去看醫(yī)生,看了好些天,我身上的燒就是不退,她就又約了幾個婆娘家,到小廟里給我去叫魂,這一叫呢,你娃的魂回來了,燒退了,又是一個活蹦亂跑小子兒。
我沒見到給我叫魂的情景是個什么樣子?但我見過婆娘家給別的孩娃叫魂的情景,非常的莊嚴,非常的肅穆,同時還非常的滑稽與可笑。
婆娘家一群數(shù)人,黑壓壓像是一團幽魂,在太陽落山天將撲黑的時節(jié),手拖一桿老秤,秤桿上系著那個孩娃的一件衣服,秤鉤上吊著一面銅鏡,婆娘家拖著裝備奇特的老秤,在暮色里的村莊里逡巡著,每走一步,都要拉得秤桿上系著的小小衣服,像是鳥兒的翅膀一樣,飛騰一下,同時呢,吊在秤鉤上的銅鏡,亦如鳥叫一樣,尖銳地叮當一聲。
婆娘家有嗓門好的,要一邊行走一邊領頭呼喚,她叫著的失魂孩娃的名字。我見到的那次叫魂儀式,是給村里一個名叫牛牛娃的男孩做的。領頭呼喚的婆娘,聲音就很嘹亮地呼喚著了。
她在前頭呼喚:牛牛娃呀——牛牛娃呀——!
后邊跟著婆娘家和混在其中的失魂孩娃,就都隨聲響應:回來了——回來了——!
如此反復,以至無窮,直到把村莊的角角落落都走遍,都喊遍,最后回到失魂孩娃的家里,還要繼續(xù)呼喚。這個時候,失魂孩娃的父親,一般都要爬上房頂,斜倚在屋頂上,也來呼應叫魂的演唱,使其原有的聲勢還要壯大一些。
我看著為別人叫魂的情景,心想我的父親可是爬在屋頂上為我的失魂壯過聲色。
叫魂讓我認識了青銅鏡。神秘的叮當作響的青銅鏡啊!
“短壽死”的進了小廟的廟堂……母親不無憤怒地給我絮絮叨叨,你說他沒鬼迷心竅,他咋能誰也不看,誰也不理,把一盤掛車的粗皮繩,搭在了神佛的脖子上,他背轉了身,把皮繩勒在肩膀上,嗨喲——嗨喲——使了牛的力氣,把他拽得滿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手指般高?!岸虊鬯馈钡膽撓氲?,是應有人幫他出些力氣的,卻沒有,他就只有獨自個兒使勁了……嗨喲——嗨喲——“短壽死”的給自己鼓著勁,終于是,泥塑的神佛,經(jīng)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搖拽,轟隆一聲垮倒下來,積年累月的塵灰,隨著神佛的垮倒,騰起一股沖天的迷霧,在場的人嗆得都咳嗽了起來,咔咔咔……咔咔咔……持久地響徹著小廟,“短壽死”的也咳嗽了,但他沒有回頭,撇下肩上的粗皮繩,端直又往小廟的大門外走出了?!岸虊鬯馈钡臎]留神,有一只圓圓的青銅鏡,從神佛垮倒的肚腹中滾出來,一直追著他,他不知道因為一時用力過猛,還是毀了神佛,自己心里虛弱,走著是腿上虛飄飄、軟塌塌的,像踩著云、踏著風,便就走得歪歪扭扭,很失形狀,前兩步向左彎,后兩步又向右拐,神佛肚腹里崩出來的青銅鏡,卻像生了眼睛一般,追著他左彎右拐的腳步,叮叮當當滾著來了,他右彎,青銅鏡右彎,他左拐,青銅鏡左拐。就在“短壽死”的走在紫荊花樹下時,滾來的青銅鏡,狠狠地砸在他的腳背上,把他砸痛了,他這才發(fā)現(xiàn)了青銅鏡,彎下腰來,把青銅鏡撿起來,吹了吹沾在上面的灰塵,舉在眼前看了好一陣子,他沒有撂下青銅鏡,而是很小心地揣在了黑色夾襖的懷里。
這是只雙魚的青銅鏡呢。父親看在眼里不知他可知道,在中國的傳統(tǒng)圖形中,魚是有著生殖繁衍、多子多孫含義的,這是一種祝福,譬如鯉魚躍龍門的傳統(tǒng),就更表達了人們祈求富貴、升官進仕的良好愿望。把這樣一個銅鏡,藏在小廟神佛的肚腹里,應該是坡頭村人祖祖輩輩的一個深刻祈愿了。父親把雙魚的青銅鏡拿回家來,小心地擦拭干凈,又藏進他的枕匣里,我不敢胡亂猜想,但也證明,父親破除迷信的意志,其實并不堅定,他對小廟,對小廟里的神佛,還是心存著很大的敬畏的。
嘎兒!嘎兒!
父親拉倒了神佛,撿起追著他來的青銅鏡,正要走出小廟的時候,有只花冠鮮艷的大公雞憤怒地嘶叫起來,攆著父親狂啄……為父親測過命運的居士,插在父親和大公雞之間,吆喝著大公雞,不讓大公雞狂啄父親。
不知其它地方的居士可有養(yǎng)大公雞的習慣?總之,我們坡頭村小廟里的這位居士,豬呀羊呀都不養(yǎng),偏偏愛養(yǎng)大公雞,平常日子喔喔地叫,不僅對小廟是個時間提示,對坡頭村同樣是個時間提示。然而,遇到事情,大公雞就會發(fā)怒,就會嘎嘎地喊。
正是大公雞的喊叫,讓父親想要迅速撤離小廟的企圖得以遲緩。父親停下他的腳步,擰回頭,看著插在他和大公雞中間的居士,臉上燒起紅暈來。
居士沒讓父親的臉太燒,他笑了笑說:佛給娃娃騰地方,佛不怪你,佛樂意。
“短壽死”的不該作那個孽呀!居士能夠原諒父親,母親卻難以做到,日子越久,母親的氣怨越深,想起來就要罵父親。母親所以在這件事上罵父親,可能有為父親贖罪意味吧。此前倒還罷了,從此她就非常的敬佛,特別是在父親離世以后的日子,母親是常要到改作了學校的小廟里去,在村里孩子瑯瑯的讀書聲里,找一個背人的地方,給沒有泥佛的小廟,燃幾柱香,燒幾張紙……母親嘴里念念有詞,說的什么,母親不會給第二個人說。直到有一天,我做為學校的一個學生,看不慣母親的作為,攆到母親身邊,叫她不要搞封建迷信,母親訓斥我了,說我恁大個娃娃,又知道個啥嗎?
是的,我是不知道,在父親被老爺爺搖著鞭子,把父親趕出家門后,他自己沒有地種,而他又要養(yǎng)活一家子人,是小廟里的居士,把小廟的廟地租給父親讓他耕種,他才黑汗黃汗沒讓一家人餓肚子。
是小廟的租地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
9
現(xiàn)在,這面雙魚青銅鏡就收藏在我的手里,我會時時取來,捧在掌心上,小心把玩的。這沒什么好說,我喜歡這面青銅鏡,它周邊滾圓,有一道素凈的寬緣,主紋為兩條活潑潑的鯉魚,首與尾相銜相叼,表象十分生動,便是魚的身樣,也非常的肥碩,魚鱗清晰,展鰭折尾,活靈活現(xiàn),同向旋環(huán),逐浪嬉戲,濺起一波又一波的水浪,圓滿曲轉,細密流暢,饒有情趣,特別的惹人喜愛。整面青銅鏡,包漿均勻自然,品質高古,實為一個值得珍藏的青銅鏡。我把玩它時,反面正面都要觸味的,便是上古打磨出來照人的鏡子,也還依舊明亮光潔,照人是人,照物是物,一點也不做假。
我是多么喜歡這面青銅鏡呀!
但我卻不知道,坡頭村小廟神佛肚腹里珍藏的青銅鏡,難道僅只是其鑄銘的圖形所表示,祈愿多子多孫的含義嗎?我想會有一層這樣的意思,但應該還有別的意義,譬如世道人心、佛天儀禮等等。
父親的雙魚青銅鏡收藏在他的枕匣里,會像我一樣把玩嗎?也許會也許不會。如果他把玩了,我是會看到的,可在他生前長長的日子里,我沒有見過父親收藏在他枕匣里的雙魚青銅鏡,但我相信父親是非常珍愛這面雙魚青銅鏡的。這從父親對待母親的態(tài)度上是看得出來的,雙魚青銅鏡所蘊含的多子多孫、大富大貴的寓意,起碼在母親的生育方面是很好地實現(xiàn)了。聽母親說,在父親向小廟租種廟地時,小廟里的居士,還很神秘地告訴父親,說父親命里有五個兒子。居士說,你有五條漢子,你想想你能不富嗎?你肯定是富了,大富大貴呀!父親還將信將疑著,居士就還告訴父親,說你不要不信,日后你就知道了。自此,父親堅信不疑地實施著他的生育計劃。也是母親爭氣,一個接一個,連著給父親生了四條漢子,而父親的家業(yè)果然一點點發(fā)生著變化,直到全國解放,坡頭村的人,像父親一樣都有了奔向新生活的新氣象,父親就更相信居士的話了。
但問題隨之而來。
母親在給父親生育了四條漢子后,卻生了個女兒。
女兒也好,父親很快樂地把母親的頭生女兒我的大姐養(yǎng)了下來??山又聛恚赣H又生了一個女兒,父親就不能容忍了。那應該是我的二姐呢,可父親沒讓我的二姐生下來哭一聲,就把她溺死在尿盆里了!這還沒完,母親又給父親生了一個女兒。這應該說是我的三姐呢,父親同樣沒讓我的三姐生下來哭一聲,就用同樣的辦法溺死了!這讓我的母親無比痛傷,也讓我的父親特別沮喪。沮喪著的父親,鼓了幾次勇氣,想去小廟問居士。父親沒敢去,居士自己尋上門來了。居士給父親說,你這人太心急了,你想呀,老天爺給你的女兒你咋能不要呢?聽我說,下次如果還是女兒,你就要順應天意,把女兒好好養(yǎng)起來,你就一定會再得到一個兒子的。父親聽了居士的話,到母親給我生下四姐后,父親雖然心里老大不高興,卻還順應天意養(yǎng)了下來。于是就有了我。我是從母親嘴里知道這些事的,知道后,就覺得我的一條生命,原來是這樣沉重,一直是背著二姐和三姐的兩條生命一起成長的。
父親為他有五條漢子而驕傲著,特別是我這個小兒子,從我記事起,睜著眼睛的時候,都是架在父親的脖子上過來的……我聽父親給我講故事,他講了給他送了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的栗生念。父親一旦講起栗生念,自然還要講說他聰明活潑的胞弟,便是我從父親的脖子上下來,背起書包,到父親毀了泥佛改辦了學校的小廟里去,端坐在小廟的殿堂里讀書后,父親是還要向我講他給我講了許多遍的故事。
我理解父親,他是想他胞弟的,他的胞弟這是怎么了?
父親沒有找到他胞弟的消息,我卻為父親找到他懷念的栗生念的消息。我學上了,在清明的日子里,有組織地去扶眉戰(zhàn)役(就是那次解放關中的西府出擊作戰(zhàn))烈士陵園掃墓,回來給父親說,栗生念可能就光榮在其中了。父親還沒聽我把話說完,就抬起巴掌,在我的臉上狠狠地留下了五條鮮艷的手指印。父親不相信那樣的人會犧牲,但后來的事實證明,給父親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的那個栗生念,還真的犧牲在扶眉戰(zhàn)役中,而且就安葬在扶眉戰(zhàn)役烈士陵園里。
父親得到消息的日子,割了肉,沽了酒,還買了香煙,到扶眉戰(zhàn)役烈士陵園,把煮得噴香的肉埋在栗生念的墳頭上,把斟得滿碗的酒灑在栗生念的墓碑上,最后,父親點燃他買來的香煙,點燃一支,就在栗生念的墳頭前插一支,直到把他買來的香煙都點燃了,都插在那栗生念的墳頭前。
父親是在紀念栗生念的,同時也在紀念他杳無音訊的胞弟。
忽然就天下大亂,上到國家主席,下到生產(chǎn)隊的記分員,一順順成了萬劫不復的走資派,拉出來戴上高帽子,掛上大牌子,走村串鄉(xiāng),游行批斗,這讓父親大為迷惑,不曉得這人是怎么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瞎折騰做什么?學生娃不上學了,工人們不做工了,農民們也不種地了,把走資派拉出來游斗,把地富反壞右拉出來游斗……這么弄,如果頂?shù)昧顺?,如果頂?shù)昧舜?,父親或許也能往下混的,大家不都是這么瞎轟轟嗎?但父親憂愁著越來越艱困的生計,他要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意見了。
別的地方父親管不了,坡頭村不是還樂意聽他的話嗎?
父親把表達他意見的時日,選擇在了過年的時候。在這些個日子里,村與村不是要進行妙趣橫生的斗對聯(lián)活動嗎。父親早早地擬好了一副對聯(lián),并自掏腰包買了大紅的帖子,用他慣寫的漢隸,工工整整地寫了,在正月初十斗對聯(lián)的日子,挑在一根長長的竹竿上,從我家大門里走出來了,走在了坡頭村的街道上,但他走得是那樣的孤單,那樣的不合時宜。
以往的日子,斗對聯(lián)時是多么熱火呀!
一千九百六十八年的春節(jié),在坡頭村傳承了許多年的斗對聯(lián)活動,沒有了動地喧天的鑼鼓隊,沒有了華彩沸騰的社火隊,就只有父親一個人,高擎著他寫的一副對聯(lián),寂寞的在村街上走著,西北風掃起村街的碎草和爛柴,還有許多散碎的大字報,在父親的身前身后,翻卷飛揚,更加顯得父親的孤單和凄涼,以及他的黯然和無奈……偶然地,村街上有一個兩個人走過,見了斗對聯(lián)的父親,也都像見了瘟神一樣,匆匆地走過去,走進街道邊上的一個大門里,“哐”地關緊大門……這時的我,也已一十三歲了,我是很想跟著父親一起上街的,可我不敢,而且父親也不讓我跟他上街,他把我擋在家里,說他一個人夠了,是災是禍,都是父親一個人承擔了。
我躲在大門里邊,從門縫里看著父親,我看見他打到街道上的對聯(lián)是:
春節(jié)開門紅先要介紹好經(jīng)驗
大搞豐產(chǎn)田永遠不種瞎八旦
趁著坡頭村春節(jié)斗對聯(lián)的風俗,父親打出這樣的對聯(lián),是算不上一副好對聯(lián)的,太直白,太沒有韻味了。父親終其一生,擬寫了許多對聯(lián),這是他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一副對聯(lián),但卻足可看出父親的良苦用心,他在用對聯(lián)勸告坡頭村人,咱們是莊稼漢,咱們種好莊稼是本分。
可是,父親的良苦用心并沒有得到坡頭村人的認同。
人在那個混亂的時候,都像瘋了一樣,神經(jīng)是不正常的。父親被迅速地揪了出來,拉上街頭游斗了。造反派給父親起先定的罪名是“以生產(chǎn)壓革命”,大字報貼到了我家大門上。在進一步地揭發(fā)和批評中,對父親的罪名就升級為“村蓋子”了。對此,父親是不服氣的,還和造反派強辯,說他活了一輩子,解放前沒當過國民黨的保甲長,解放了沒當過新政府的支書記分員,他怎么就“村蓋子”了?造反派不要父親強辯,堅決的游斗批判父親了,用牛籠嘴做的高帽子已經(jīng)做好了,還有用大車糞板糊了紙的大牌子也制作好了,并派人提前送到了我家……我發(fā)現(xiàn),父親對于游斗他似乎早已做好了準備,一點都不為即將到來的折磨所畏懼,但他對造反派寫在高帽子和大牌子上的黑墨大字是看不慣的,太潦草,太不成樣子,怎么看怎么別扭,父親就決意另寫一遍了。父親讓我取來揭給我裁作業(yè)本的刀臨紙,并招呼母親熬了漿糊,把高帽子和大牌子重新糊了一層,又讓我磨了墨,取了筆,用他拿手的漢隸,照著造反派給他定的罪名,重新寫了一遍。
我得承認,父親的漢隸寫在高帽子和大牌子上,確實比造反派的胡涂亂寫好看多了。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被游街批斗了多少場,現(xiàn)在我是記不起來了,但我不能忘記父親的漢隸書法,頂在他的頭上,掛在他的脖子上,對他受傷的心給予了非常多的安慰。
父親配合著造反派的行動,他給我說過一句話,認為游街批斗就像耍社火一樣,在那個枯燥恐懼的日子,能把大家耍熱鬧了,耍開心了,我就給大家耍嘛。
但有一個消息傳進了父親的耳朵,是清理階級隊伍的外調人員傳來的,傳說父親念念不忘的胞弟,北上延安不久,便把性命丟了。他不像栗生念,把命丟在了戰(zhàn)場上,父親的胞弟沒有,他到延安連槍桿子都沒動過,卻突然地成了清洗對象,話沒說幾句,就被自己人活埋掉了。
聽到這個消息,父親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消失了。
沒人知道父親去了哪里,家里人都操心著他去向,而造反派還一天三次上門要游斗父親……苦苦地熬過了二十多天,原來留著短髯的父親,一把長須的回家來了,他背回了一把黃土,說是安埋著他胞弟的墳前土。父親把那一把土揣在懷里,說他在胞弟小的時候,就經(jīng)常這樣,像揣這把黃土一樣揣著胞弟……回到家里的父親,看來是餓壞了,母親給他搟了面,是調了辣子油的熱干面,端來讓父親吃,父親迫不及待地挑了一大口,塞進嘴里香香地嚼著了……嚼著嚼著,嚼了好一陣,卻突然地不嚼了,而且還把嚼著的面條吐了出來,說他感覺熱干面咋都是柴草味,他反感柴草味,他想吃一頓有書香味的飯,而且還要自己親自燒。
母親知道父親的舊病犯了。
父親想起燒書煮飯吃的祝金花了。
但母親并不忌諱,而且又要心痛父親了。她聽父親這么一說,就顧自背過身去抹淚。
父親卻視而不見,在家里翻找著書籍。父親忘了,家里的藏書都在運動中被造反派翻出來燒了。家里沒有書,別說父親嘴里喊叫的《左傳》、《史記》、《唐詩》、《宋詞》、《三國演義》、《紅樓夢》……便是我上學的課本,也被當做“四舊”燒了。
家里沒了書籍,父親就只有想別的辦法。當天夜里,父親在街巷里轉著,轉了一村又一村,父親撿拾被風卷落在地上的大字報。父親撿拾得很辛苦,風吹著大字報在街巷里打滾兒,父親奮勇地攆著,攆著了揀一張……父親這么撿拾了一夜又一夜,估摸著撿拾的大字報能夠燒煮一鍋飯了,父親給鍋里下了米,坐在灶火前,一頁一頁撕著大字報,小心地填進灶火門里,燒煮著鍋里的米……這是父親平生吃的最后一頓飯,我在父親身后曾經(jīng)小站了一會兒,然后又跑到母親的身邊……我站在母親的身邊,頭一次聽母親罵了父親“短壽死”。
父親把他拿大字報燒煮的稀飯盛在碗里,沒讓母親吃,也沒讓我吃,他自己端著吃了……可他把大字報燒煮的稀飯才喝進嘴里,就像祝金花坐他趕的花轎一樣,干嘔起來,嗷嗷嗷嗷,把他嘔得大吐了起來。
10
母親“短壽死”地罵著父親,她不能理解父親的行為,但有一個人是理解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是還住在改成學校的小廟里的那個居士。他沒有因為父親毀掉小廟的神佛而結怨父親,他們過去處得不錯,后來就更成了朋友。小廟沒了神佛,居士本來是要走的,父親勸住了他,讓他住在小廟里,作了學校起更報時的專員,兼給學校的老師和學生燒開水。
居士不反對把小廟改作學校,整天和孩子們在一起,他過得像他守著神佛時一樣安靜祥和。他非常守則,把起更報時和燒開水幾樣工作做得非常仔細認真。除此之外,他在小廟的空地上種了一片蔬菜,并還養(yǎng)了幾只雞。居士的菜地是豐饒的,菠菜、蒜苗、蔥、辣子、蘿卜、姜,趕著季節(jié)都會萎萎蕤蕤生長在菜地里,強化菜地的美麗。學校的老師吃不了,他會摘下來,讓學生娃拿回家去,改善家里的生活。我沒有計算,但我估摸,我從居士手里拿走菜的機會和分量是最多的。居士辛苦地種著菜,與他作伴的只是一只花冠鮮艷的大公雞。這只大公雞與居士特別有緣特別親,隨在居士左右,黑明不分。
這只公雞太通人性了,它和居士親,也和學校的學生親,我們課間玩耍,公雞會攆了來,跟我們一起玩。公雞有一手好戲,單足站立,雙翅起舞,旋來轉去,騰高伏低,千變萬化,讓人不禁眼花繚亂,歡欣鼓舞……每在這種時候,居士就也十分開心,混跡其中,沒心沒肺、沒有原則的熱鬧一陣。
萬變不離其宗,大公雞是居士始終如一的寵物,父親搬除神佛時攆著他狂啄的那只大公雞早死了。在這只大公雞之后,居士還養(yǎng)了幾只,先先后后也都死了。當然不是殺死的,長得老了老死了。
現(xiàn)在的這只大公雞,居士養(yǎng)了也快三年了,若論雞的年齡,也是堪稱一只老雞了。
父親沒來由的被批斗,被游街,身為居士的人,自然不能幸免,居士也被拉出來批斗游街了。這沒什么奇怪,奇怪的是這只大公雞,它不離不棄地跟在居士的身邊,成了被批斗、被游街的一分子。
父親趁著夜色撿拾大字報,居士發(fā)現(xiàn)了,攆著父親去,幫著父親撿拾大字報。
居士勸父親:你可不要想不開。
父親回答居士:我沒啥想不開。
居士說:你瞞不了我。記得我說,你是有后福哩。命里注定你有五個兒子,你不是都有了嗎。你不能因為你的面子,讓你的兒子難受。
父親撿拾著大字報,他沉默著不和居士說話。
居士卻還攆著父親說:我的話你不能當耳邊風。
善良的居士把父親看透了,但卻沒能看透自己的命運。過了幾天,坡頭村再開牛鬼蛇神批斗大會,父親和居士他們站了一長溜,低頭耷腦,彎腰弓背,在口號和拳頭的威逼下,批斗了一個下午,散場后,父親和別的牛鬼蛇神溜溜達達地退下臺走了,可是居士沒有走,他還依然固我地站在批斗臺上,這讓走下批斗臺的父親大感意外,他退了幾步回頭來看,心里直覺不好,就又走上批斗臺,走到居士身邊,用手去碰他。父親那時筋疲力盡,他沒有多少力氣,手在居士的身上輕輕地碰了一下,居然把居士碰得一頭栽在批斗臺上。
隨在居士身邊的大公雞,渾身水滑,花冠艷麗的大公雞,在居士倒地的那一瞬間,跟著居士,竟然也一頭栽在批斗臺上。
居士死了。居士的大公雞也死了。
居士是站化而死的。居士的大公雞也是站化而死的。人可以站著死,大公雞也可以站著死,這讓坡頭村人恐慌了不少日子。大家不敢到居士和他的大公雞身邊去,不敢給居士和他的大公雞料理后事。父親到?jīng)]什么好怕的,一來他們過去就是朋友,如今又一起淪落為牛鬼蛇神,父親便一手張羅著居士和他大公雞的后事。父親的意見是,站化的居士和他的大公雞是該火焚的,涅槃升天,那是一件多么榮耀的事啊。父親把居士和他的大公雞弄回到了學校的小廟里,開始了居士和大公雞的火焚準備。好在學校停課鬧革命,帶著紅箍子的娃娃家,把學校里的桌椅板凳差不多全劈碎了,散亂地丟在校園里,父親把殘碎的桌椅板凳收拾起來,堆在那棵花樹下面,一層層堆著,堆了有半人高,然后把居士架在最上面,往殘碎的桌椅板凳堆下放了一把火,呼呼地燒著,把桌椅板凳和居士一起燒成了灰。
大火較著勁地燒,騰起的火焰有半天高。
父親眼望著烤得人臉皮起卷兒大火,他沒有想到,居士突然會坐起來,還有他養(yǎng)的那只花冠鮮艷的大公雞,也會撲棱棱騰空飛起……這讓父親吃驚不小,他的眼睛和嘴都張得圓圓的,看著坐起的居士和飛騰的大公雞,沒有坐多久,沒有飛多久,就又跌落在烈焰中,雙雙涅槃成灰。
居士和他的大公雞化成灰后不久,父親沒等幾天,跟著他們也走了。
父親把他走的時間安排得很有意味,他吃了大字報煮的稀飯后,翻江倒海地大吐特吐了一場,把他肚子吐得空空的,一粒米、一滴水都沒有……父親走了,用當時的話說,是自絕于人民。
父親走了后,他的三件珍藏就由我母親替他收藏了。母親后來也辭了世,在她彌留之際,母親把那雙手納圓口黑緞軟鞋、那頂草灰色紅星粗布軍帽和雙魚青銅鏡全都交給了我。母親說了,五兒(我在兄弟中排行老五)啊,媽把你們兄弟姊妹看了一輩子,你算一個仔細人。母親說著呢,就把珍藏著父親三件寶貝的木制枕匣給了我,要我小心保管,我沒有辜負母親的囑托,從她手里接過來,已經(jīng)又是很好地保管了許多年,我還能把父親的珍藏保管下去,到我也老了的時候再傳給兒女們嗎?
忽然地,從老家傳來話,說要平墳種地。讓我快快起身,趕回來還能見父親一面。父親去世四十年了,我還怎么能見父親一面?我想了想,是傳話的人太性急了,說話省略了幾個字,他說我起身快,趕回來還能見父親一面,其實是說見父親的墳堆一面。在我們關中西府,村子都是人口多,土地少,死人和活人爭地的現(xiàn)象從來都十分突出,過去就曾平過一次。但這次不同,所平的墳就有父親的一座,我的心就矛盾了。但我能說啥呢?啥都不能說了。而且我又想,我是不是該把父親的珍藏還給他了。
對,把父親的珍藏還給他。
主意既定,我找來一方干凈毛巾,把珍藏著父親遺珍的枕匣擦了好幾遍。我還找來一方黑綢的包袱皮,把珍藏著父親遺珍的枕匣包裹起來,抱在懷里,坐上回老家的汽車。一路往回走了。
正是小麥黃熟的季節(jié),我回老家的路邊,就都是一望無際的麥浪……我的記憶里,這條回家的路,原來很不好走,走一趟沒個半天工夫是到不了家的,現(xiàn)在另辟蹊徑,取彎改直,高墊路基,建了一條鋼鐵護欄的高速路,僅有一個半小時就能到家。我懷抱著父親的珍藏,像抱著一個活體的生命,我感覺到一種鮮活的溫度,源源不斷地暖和著我的肌膚,那會是父親溫暖的靈魂嗎?
父親的靈魂啊,恰如這搖曳在故鄉(xiāng)土地上的麥穗一般,泛濫著一片金色的浪濤。我被金色的麥浪迷惑著,卻突然想起父親在他辭世的那一晚,是給我說了一句話的。
父親說:過去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