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壁虎原在墻角待著，現(xiàn)在卻跑到鍋上方的天花板，只為聞那香味。它心里明白，向春生不會像對待向陽那樣，盛碗紅燒肉讓它享用。

向春生的心思全在女兒身上，也不理會壁虎。他掀開鍋蓋，一團香霧騰起。

壁虎就在這團香霧里醉著，醉得暈頭轉(zhuǎn)向，四肢無力，終于醉進肉鍋里。

向春生大吃一驚。待把這一驚吃下去，才明白眼前發(fā)生的事，連忙伸出筷子往外撈。

撈出壁虎看了看，顯然已無搶救的必要，就順手扔進了垃圾桶。在壁虎墜入垃圾桶的一剎那，他發(fā)覺壁虎的尾巴沒有了。又撈出尾巴，也扔進垃圾桶，然后就對著那鍋肉發(fā)呆。

陽陽在外面喊:“爸爸，肉熟了沒有?饞蟲出來了，快拿大塊的肉把它砸回去。”

向春生答應著，端肉上桌，也不看女兒的臉。

女兒夾起一塊，舉在眼前，對它無聲地笑了笑，覺得還不足以表達此時的心情，又出聲地笑了笑。然后，就嘬起小嘴對著吹涼。吹夠了，就要往嘴里送，卻被向春生一把打掉在地上。無辜的紅燒肉驚恐地跳了一下，委屈地躺在地上不動了。

女兒沒吃上紅燒肉，卻大大地吃了一驚。

蔣秋艷呢，不僅吃驚，而且憤怒:“向春生，你干什么，犯病?”

2

女兒放寒假了，今晚就能到家。在電話中，女兒沒提紅燒肉的事兒，向春生卻盤算著，一定要讓女兒到家就能吃上紅燒肉，補補上次的虧欠。上次一鍋紅燒肉讓壁虎糟蹋了，向春生一直心存愧疚。內(nèi)退以后，收入少了一大塊，盡管他做紅燒肉的手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也只能借女兒放假回家的時候展示展示，當然主要是為了女兒。不料，上次卻讓壁虎嘗了鮮。這次聽說女兒要回來，他就對妻子蔣秋艷說:“晚上吃紅燒肉。”

蔣秋艷卻說:“哪還吃得起紅燒肉，吃餃子吧?！闭f著拿錢給向春生。

向春生接過錢，問:“就這點兒?”

“可不就這點兒，自打你內(nèi)退以后，哪個月的錢夠花過?”

3

賣肉的小刀手是個胖子，光亮的頭像個葫蘆，小眼睛像秫秸篾兒劃的，雖努力地睜，依然是又窄又小的兩條縫。

“我要半斤?！毕虼荷噶酥浮?/p>

兩條細縫中就有疑慮鉆出來:“半斤?”

“半斤?！毕虼荷貜椭?/p>

刺啦一刀，肉就摔到秤盤上，又麻利地抓起，扯過塑料袋，手指頭捻了捻，放到嘴邊，“噗”地一口吹開，把肉往里一摔，扔到案角:“九兩，只多不少，收你九兩的錢?！?/p>

向春生不去拿，仍說:“我要半斤?！?/p>

葫蘆頭有點兒不耐煩:“你這人，真是!不到一斤菜。”

見向春生不說話，又刺啦一刀，大塊的扔到秤盤上:“六兩六，多吉利!”

“我要半斤?！?/p>

葫蘆頭原想從那兩條縫里瞪出點兒威懾力來，卻沒有明顯效果。

向春生當然不怕，就說:“兄弟，再多多手，我真的只要半斤?！?/p>

葫蘆頭抓起那塊肉，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一揚手，扔在向春生懷里:“送給你了!拿去!走人!能走多遠走多遠!”

向春生兩眼瞪著葫蘆頭，把肉往案上一摔，順手摸起一把剔骨刀。

葫蘆頭慌了，就往后退，直退到后面的板壁上靠實了，才指著向春生手里的刀子說:“放下，你把刀放下?！?/p>

向春生當然不會聽他的，刀子舉到眼前，目光透過刀尖直刺葫蘆頭的那兩條縫，刺得葫蘆頭頭上滲出了一層汗珠。

葫蘆頭嘴都哆嗦了:“放下，不放下我就報警!”

向春生依然不說話，右手握住刀把，左手三個指頭捏住刀尖，“叭”地一聲，刀子斷為兩截。

周圍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嗖”地一聲，半截刀子已朝葫蘆頭頭上飛去。

4

改制的時候，外商嫌人多，公司就搞了個裁員方案，還提出個口號，叫減員增效。減員和增效有什么關(guān)系?誰說得清呢!

內(nèi)退文件一直不出臺，向春生就一直擔著心，因為內(nèi)退的時間界線一直沒劃，他是擔心自己被劃到圈兒里去。

怕什么就偏來什么，他果然被劃到了圈兒里面。有人說，這條線是專為向春生劃的。的確，二百多內(nèi)退人員，只有他踩在了這條線上。

向春生的生日是二月一日零點一分，婦產(chǎn)科墻上的掛鐘比向春生父親的表慢了兩分鐘。護士就把向春生的出生時間寫成一月三十一日二十三點五十九分。向春生的父親找到了護士，護士瞪著一雙老圓的眼睛說:“是你的表準，還是我的表準?”待圓眼睛走遠了，他才敢小聲說:“我這表才跟廣播里對過，你說誰的準?”見沒人再理他，就置出生證上的時間于不顧，毅然為孩子取名叫春生，因為二月一日這天剛好打春。

向春生被一條一月三十一日的線圈進了內(nèi)退的行列，他覺得虧，就找到戚書記說:“我實際是二月一日出生的，是護士把我的生日弄錯了?！?/p>

“護士弄錯了?誰給你證明?”

“我的小名叫春生，不信你查查，那年是不是二月一日打的春?”

戚書記說:“你看看自己的身份證，出生日期是咋寫的?”

“一月三十一日?！?/p>

“那你還說啥?”

向春生啥也沒來得及說，戚書記就開著奧迪跑了。

5

向陽吃著餃子對媽媽說:“您調(diào)的餃子餡就是好吃，學校的那些師傅，你打死他，也調(diào)不出這樣的味兒?！?/p>

蔣秋艷笑笑，沒說話。向春生沒笑，也沒說話，碗一推，走了。

他的背影剛在門口消失，向陽就說:“媽媽，我看爸爸咋不高興呢，為啥?”

“為啥?還不是為了工資的事兒。內(nèi)退幾年了，一直沒漲工資，他們正伙著要上訪呢，要求漲工資?！?/p>

向陽接著媽媽的話說:“咱家竟到這地步了，連紅燒肉也吃不上了?”

蔣秋艷嘆了口氣說:“你爸內(nèi)退，每月就領(lǐng)那倆錢兒。你爺爺從生病到去世，又花了不少錢。本來還能湊合著過，你爸才領(lǐng)的身份置換金，又讓我……”

“身份置換金?怎么了?”向陽問。

“不說這個了。”她轉(zhuǎn)移了話題，問，“你啥時回學校?”

“媽，我不想上學了?！?/p>

“胡說，不上學，你干啥去?”

“我想去打工?！毕蜿柊炎约旱拇蛩阏f了出來。

“別打糊涂主意，好好給我上學，不然，我和你爸都不會答應!”

“也就隨便說說，你還當真了。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過，我說想打工也是真的，好些同學都利用課余時間打工，我也可以干，掙多掙少，總能減輕你們一點兒負擔?！毕蜿柨磱寢尲绷耍е牟弊影参空f。

蔣秋艷輕輕撥開向陽的手臂，向陽這才意識到，大概自己把媽媽的脖子弄疼了。向陽輕輕撫摩著媽媽腫大的脖子說:“爸爸不是說讓你去做手術(shù)嗎，怎么還沒做?”

蔣秋艷也不說話，心里難過，倒不是因為自己的脖子，而是覺得對孩子有些愧疚。人家的孩子無憂無慮，錢有得花，自己的孩子還想著給人家打工掙飯吃。想想就不是個滋味兒，眼圈就紅紅的。

向陽見了，忙安慰道:“媽媽，你別擔心，其實你這個病也不算啥，我有個同學，是學中醫(yī)的，他說了，你這是‘癭’?！?/p>

“鷹?咋這病還叫個鳥的名字?”

“不是那個‘鷹’，是這個‘癭’。”說著還拿筆在媽媽手上寫了個“癭”字，然后接著說，“這個病西醫(yī)叫甲狀腺瘤，良性的，不算事兒，別怕，做個手術(shù)，很快就好了?！?/p>

向陽說得很輕松，其實她也為媽媽的病擔心。雖聽同學說是良性的，但是她也知道，有許多這樣的病，開始是良性的，后來就變成惡性的了。要真的變成惡性的，那該怎么辦呢?想想就覺得害怕，所以，她主張讓媽媽盡快開刀，把這個“癭”割了去，免生后患。

蔣秋艷說:“本來打算用你爸爸的身份置換金做手術(shù)，可是，那錢讓我拋失了。”說著又流下了眼淚，還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說，“我真是糊涂!”向陽忙把媽媽的手拽在自己懷里抱住，嘴里不停地說著安慰的話，還陪著落了一陣子淚。

6

在蔣秋艷買菜經(jīng)過的路邊，圍了幾個人，她以為在賣什么便宜東西，就走近看。一個男人，頭頂破線帽，線帽下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右眼眶下一顆黑痣，像顆黑瓜子兒皮。那人披個棉大衣，指縫夾著半截煙，蹲在一塊紅布后面，一只黑布袋窩在紅布上。

破線帽說能變錢，就過來一個人，在紅布前蹲下，望著破線帽說:“騙人的吧?”

破線帽也不惱，把半截煙狠吸了一口，吐出一團青霧來:“不信就試試。”

“試試就試試。”掏出一張百元大票遞過去:“這個能變?”

“能變不能變，看看不就知道了?！闭f著就要接那錢。

捏錢的手往回縮了縮:“你不會把錢變沒了吧?”

“這一群人圍著，我是能插翅飛了，還是能土遁遁了?你放心，包你一張變兩張。不過，我也不能白忙活，按百分之十提成，你看行不行?”

見那人答應，破線帽就撐開黑布袋，讓那人把錢裝進去，說:“閉眼，雙手合十，在心里連念十遍‘心誠則靈’?！?/p>

那人照做了。破線帽說:“好了!睜眼吧?！?/p>

破線帽把手伸進黑布袋，果然掏出兩張百元大票來。

那人接過錢，欣喜若狂地說:“咦!真的一張變兩張，好!好!”說著又拿錢對著太陽照，嘴里還念念有詞:“別是假的吧?”說著將錢遞給旁邊的人傳著看，都說錢是真的。

蔣秋艷看呆了，一百變兩百，這可比存銀行劃算多了。她馬上想到向春生才給她的三萬塊身份置換金。要是能變，三萬不就成了六萬?

這三萬塊錢是準備給她看大脖子病的。向春生催了幾次，讓她住院把瘤子割掉，她一直沒去。她覺得這病不擋吃不擋喝的，花那么多錢她舍不得。男人干了大半輩子，一腳給踹回了家，就領(lǐng)這倆錢，可不敢輕易都送醫(yī)院去?，F(xiàn)在好了，這人能把錢一張變兩張，何不讓他給變呢?用變出的錢看病，原來的錢不就省下了?

蔣秋艷小聲在破線帽耳邊問:“一次能變幾張?”

“跟做生意一樣，本錢多，賺得就多?！?/p>

那個多得了一百塊錢的人不耐煩地沖她說:“我這正變著，你跟著瞎喳喳啥!”說完也不理會蔣秋艷的白眼，又問破線帽:“還能不能變?”

破線帽就把五百變成了一千。

那人接過錢，在手上抖得刷刷響:“你這變出的錢能是真的?”

“那邊有銀行，你去驗?！?/p>

驗過了，果然是真鈔。

蔣秋艷就把破線帽帶回了家，三萬塊錢就放進了黑布袋里。

破線帽說: “你拿個碗來，里面放上米，我這里有香，你點上，然后對著磕頭?！?/p>

蔣秋艷照著做了，破線帽卻自點了一支煙，也不吸，只拿在手上。煙霧直往她鼻孔鉆，癢癢的，眼也熏得不敢睜。她還是努力睜著，先看破線帽，黑瓜子兒皮還貼在他臉上，又看鼓鼓的黑布袋也在桌上，就放心地閉上眼，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著“心誠則靈、心誠則靈、心誠則靈……”

7

向春生踩著線內(nèi)退，表面看，是他運氣不好，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得罪人了。

向春生做事認真，學啥像啥，干啥鉆啥。二十多年來，煤氣公司在這個城市埋下幾百公里的管子。細的幾公分，粗的幾十公分。鑄鐵管，鋼管，PE管。法蘭螺絲口的，水泥承插口的。中壓的，低壓的。哪里有閥門，哪里有水井，哪里拐彎，哪里翻坡，哪里過公路，哪里穿鐵路，很少有他不知道的。他就是煤氣公司的活地圖和資料庫。煤氣泄漏了，一群人跑過去，斷絕交通，封閉現(xiàn)場，拉開架勢準備搶修。窨井口、地縫，到處往外冒煤氣，一個小火星，就能變成一片火海。幾個檢漏儀在不同的地方叫，都說找到了泄漏點。真正的漏點在哪里?誰也沒個準主意。向春生也不說話，這里聽聽，那里聞聞，然后指著一個地方說:“把這兒挖開。”有人拿出圖紙?zhí)嵝?“這底下沒有管線?！毕虼荷f:“別看圖，就在這里挖?！惫?，挖出了漏氣的管子。就有人說:“老向，你神了。”就憑這本事，他無可爭議地當上了搶修隊的隊長。

向春生還是個熱心人，誰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他都熾熱上前，無論幫人場，還是幫錢場，哪次也不少了他。

他還是唯一全票當選的車間工會主席。公司工會開會，他帶上去的職工意見，大多能得到采納，而有些他認為不能往上帶的意見，他就給提意見的人解釋，直說得那些人口服心服。

那年，公司來個工程隊，承包了幾個小區(qū)的煤氣工程。工程隊本身沒資質(zhì)，掛在煤氣公司名下，也就有了資質(zhì)。后來出事了，少上了一個絲堵，又沒打壓檢驗，這邊一送氣，那邊直往外冒，就把這家的藏獒熏死了。打了一場官司，賠五十萬才了結(jié)。還有一次，挖斷了一根大管子，造成半個南城停氣。那兒有幾個大賓館，又趕上全國性的會議在這里召開，一個副總理，三個部長，正吃著飯，煤氣就停了，急壞了賓館上上下下，嚇壞了市里的頭頭腦腦。

上面來調(diào)查，向春生就說了實話。戚書記找到向春生，說:“你瞎說什么?”

“我沒瞎說，我說的都是實話?！?/p>

“誰允許你這樣說的?公司有統(tǒng)一口徑你知不知道?”

向春生也不辯駁，卻朝戚書記跟前湊了湊，然后指著戚書記的胸口說:“這兒，夠黑的!”

“你說什么?”

“你的褂子，料子不錯，在哪兒買的?”

沒等戚書記反應過來，向春生轉(zhuǎn)身走了。

8

公司工會換屆的時候，向春生以最高票被選進工會委員會。幾個新當選的委員私下商量，要選向春生當工會主席。主席候選人是早按程序確定了的，當然不是向春生。理論上說，每個人都有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理論畢竟是理論，實際都是按畫好的框框去選，一選一個準，這樣的選舉就是成功的選舉，多少年了，都是這樣成功著的。這次，幾個人就想叛逆一把，拋開候選人，直接選向春生。

戚愛民聽到這個消息就惱了:“這是非組織活動!”

會議就停了下來，新當選委員中的黨員都被召來開會，戚書記說:“選舉是職工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黨委要掌握會議方向，不能出任何偏差。出了偏差，不僅無法向上級工會交代，也無法向廣大職工群眾交代。所以，一定要確保選舉成功，選舉不成功，黨委的決議就無法落到實處。再說，主席候選人是黨委和市總工會協(xié)商確定的，如果我們確定的候選人落選，不僅黨組織的威信沒有了，就連市總工會也沒有了臉面。”

所有的人都當場表態(tài):堅決和黨委保持一致，把黨委決議落到實處。個個信誓旦旦，人人慷慨激昂，表了態(tài)，確保選舉成功。

選舉結(jié)果出來了，向春生得票仍是第一。大家大眼瞪小眼，都不說話。

只聽戚書記說:“我們接到舉報，有人非法賄選，這事要查，堅決查!我敢斷定，有壞人搞鬼!現(xiàn)在不講階級斗爭了，但是，不等于沒有壞人!”

向春生站了起來說:“我表個態(tài)，這個主席我不干。兩個原因，第一，我的長處不在這上面，要我當工會主席，就目前情況看，我也干不好。第二，工會主席歷來都由公司一級的領(lǐng)導擔任，我只是個基層的小主席，好像我也沒有這個資格。”

“老向你坐下，不能這樣說，不是你想不想干的問題，有些事情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就算的，應該尊重大家的意見，既然大家選你，我們也不能不認賬。但問題不在這里，關(guān)鍵是有人舉報，舉報也是民意，也應該得到尊重，我們還是先把舉報的問題查清再說吧?！?/p>

于是就查選舉舞弊的事情，一直查到外商來談合資，也沒查出個結(jié)果來，大家的精力又都集中到了改制上面，就再也沒人提起這事了。

9

內(nèi)退回家的二百多人中，什么情況都有，有一部分如向春生一樣，不想退。也有想退的，比如柴二貴。在崗的時候，他一邊上班，一邊搗鼓生意，還真賺了不少錢。開始覺得，腳踩兩只船也挺好，后來生意做大了，就有了辭職的念頭。辭掉工作，雖說每月少拿千把塊錢，可一門心思做生意，就能賺更多的錢。正當他想辭職的時候，公司就出臺了內(nèi)退政策。很不幸，他的生日是二月一日，剛好被劃在內(nèi)退的圈兒外邊。柴二貴就找到戚愛民，說:“戚書記，我的出生日期是錯的，我實際是一月三十一日出生的?！?/p>

戚愛民當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就說:“你不就是想退嗎?俺這籠小，也蒸不下你這大饅頭，想退你就退，該到哪兒發(fā)財就到哪兒發(fā)財去吧?！?/p>

“好!戚書記，我要是發(fā)了財，天天給你燒高香?！?/p>

戚愛民卻轉(zhuǎn)移了話題:“聽說你淘了不少好東西?”說著遞煙給柴二貴。

柴二貴忙掏出大中華，說:“吸我的，吸我的?！?/p>

“吸我的”這句話有時含罵人的意思，戚愛民聽了就不去接煙，也不說話，只拿眼盯著柴二貴。

柴二貴知道失言，忙嘿嘿一笑，改口說:“吸這個，戚書記，吸這個。”

戚愛民說:“都一樣。”果然，都是大中華。

柴二貴接著剛才的話題說:“我哪有什么好東西，都是些破爛兒?！?/p>

“你怕啥?我不白要你的，你玩膩的勻我一個，我給錢?！?/p>

“看你說的，什么錢不錢的，談錢就外氣了。我那兒的東西，你相中了說一聲，我給你送來。”

“你也別往這兒送了，哪天我到你那兒開開眼得了?！?/p>

“也別勞您大駕了，你不就是想看那個筆筒嗎，我明兒給你送來?！?/p>

柴二貴如愿以償?shù)剞k了內(nèi)退，他收藏多年的一只癭木筆筒就擺到了戚書記的案頭上。

這只癭木筆筒是柴二貴的收藏之一，他剛看到這只筆筒的時候，沒看懂，仔細看，覺得蠻有味道，就買了下來。一個懂行的朋友說是個好東西，癭木的，金絲楠木的，還指著上面的木紋給他看，說這種叫“滿架葡萄”，是上品。果然，那一圈圈的木紋，真的就像一顆顆葡萄。他也不懂這些，就一邊把玩，一邊了解這方面的知識，終于弄清了癭木是怎么回事。原來，癭是樹木的一種病態(tài)，樹瘤為癭，說白了，就是樹身上長的瘤子，跟人長瘤子一樣，本來好好的，長著長著就長出了瘤子。樹的這種變化，用圈內(nèi)人的話說，叫作“癭變”，這一變，竟然變得那樣奇妙，真是不可思議!

戚書記讓人帶了兩千塊錢來，推來搡去跟打架似的，柴二貴還是沒收。

10

柴二貴和向春生是同學，又是一起進的公司。后來，向春生當了搶險隊長和車間工會主席。柴二貴心里就酸溜溜的，也有點不服氣:憑什么好事都是他的?我比他差在哪里?

一次突發(fā)煤氣事故，倆人沖進滿是煤氣的房間，各背一個昏迷不醒的人出來。再次返回救人時，柴二貴速度慢了下來，然后又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向春生背最后一個中毒者出來時，柴二貴已讓人背上救護車拉走了。有人也要送向春生去醫(yī)院，他卻說:“吹吹風就好了。”

柴二貴卻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工友去看他，領(lǐng)導去看他，記者也去看他，事跡就上了報，接著就入了黨，還當了搶險班長。

柴二貴當上班長后，覺得很快就能追上向春生。

事情卻不像他想的那樣，向春生的勢頭越來越強勁，而自己那頂班長的帽子像焊在了自己頭上。后來，向春生又被選為工會主席，雖然沒干上，柴二貴也算看出來了，再這樣跟向春生較量，肯定沒戲，于是就泄了氣，在喝了八瓶啤酒睡了十二個小時以后，他覺悟了，不跟向春生玩兒了，還是做自己的生意，掙八個向春生也掙不來的錢!

柴二貴有錢了，見了向春生，自卑感似乎少了些，甚至還有了些許優(yōu)越感，遇到同學聚會，他總是在向春生掏出煙要遞給別人時，自己才掏出來，說:“吸這個，吸這個?！彼摹斑@個”一定比向春生的“那個”要高幾個檔次，這時的柴二貴，腰板就想挺直點兒，也努力醞釀出一點紅光來，泛在臉上。

煙雖然比向春生的好，但柴二貴能覺出，人們對他和對向春生的態(tài)度仍然不一樣。眾星捧月的時候，向春生總是那月，而他柴二貴呢，再不情愿，也只能委屈地作一顆拱月的星星。宴會上，向春生總是坐在他的上首，好像他生來就是給向春生當陪襯的，這讓柴二貴心里特不舒服。他向春生憑什么?抽那種低檔次的煙，騎個破自行車到處亂竄。不就是在公司當了個芝麻菜籽樣的官嗎?媽的，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

內(nèi)退以后，柴二貴的錢越掙越多，不要說八個向春生，就是八十個向春生也掙不下這些錢來。錢是有了，但總覺得還是少了點兒什么，少了什么呢?這也是他失眠時常常想不透的問題。

剛內(nèi)退的時候，他不愿摻和公司的事，上次鬧置換金時，他只露了下面，就忙自己的生意去了?？墒?，他卻看到，經(jīng)歷了那次置換金風波，人們對向春生似乎更加敬重了。這一點他想不通，但又不得不佩服向春生，每月就拿那不夠自己一頓飯錢的內(nèi)退工資，依然能贏得人們的敬重?？磥?，光有錢也不行，光靠大中華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他有個生意上的伙伴，早沒有了什么國企職工的身份，但是，人家不光錢掙得多，現(xiàn)在居然還當上了政協(xié)委員，出入市政府跟走平地兒似的。遇到酒場飯局，也都是坐在上座，可自己的錢也不比他少，咋就享受的待遇不一樣呢?

這次內(nèi)退職工鬧著要漲工資，他決定參與，但他不是為了錢，那仨瓜倆棗的，在他眼里，能算錢?

11

改制以后，戚愛民一身二任，黨委書記兼董事長。二十多年來，在這個公司，還真沒遇著為難的事兒。上次的置換金風波，雖讓他出了一身冷汗，但市里領(lǐng)導一說話，問題立馬解決。要不是解決得及時，再像氣源廠那樣罷了工，或者呼呼啦啦跑到市政府，那麻煩就大了。還好，沒鬧到那一步。

現(xiàn)在，內(nèi)退職工又鬧起來了，戚愛民感到惱火。怎么就沒有消停的時候呢!

改制前，為了滿足外商提出的合資條件，不得不采取內(nèi)退的辦法，裁掉了一批人。當時的政策還不錯，每月拿幾百塊內(nèi)退工資，再找個合適的活兒干干，日子也能過得不錯。因此，裁下二百多人，也算沒費多大勁兒。

最近物價上漲，特別是豬肉，漲得嚇人。再加上三年沒調(diào)工資，在崗的還好說，可內(nèi)退的就苦了，每月就那幾百塊錢。

按說，為內(nèi)退職工增加點兒收入也應該。但錢從哪里來?內(nèi)退職工的工資，是改制前從國有資產(chǎn)中預留的。留這些錢的時候，就沒考慮增資的因素，如果今天給他們把工資漲上去，留下的這些錢就花不到頭，就是說，錢花完了，還會有一部分人沒到退休年齡，這些人將面臨無錢可領(lǐng)的尷尬局面。愁死了!戚書記想，怎么辦呢?

12

在柴二貴家的大客廳里，幾個人喝茶吸煙，喝到嘴里的茶咽了，卻把吸到肺里的煙吐了出來，煙就無奈地在屋里飄著，有的還試圖再往人的肺里鉆，幾聲咳嗽，就把它們拒在外面繼續(xù)飄著?？照{(diào)傲然而立，風葉緩緩扇動，暖風就吹了出來。

柴二貴是聚會的召集人，他很為自己也有這樣的號召力感到興奮，因此話也多:“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咱得選個頭出來?！?/p>

就有人接腔:“向師傅，向師傅最合適?！?/p>

他就有點兒不高興，瞥了那人一眼，嘴上卻說:“那是，老向的威信在那里，我也贊成老向當咱的頭，可我覺得，還是得選一下，有這么個程序，名正言順，也好辦事?！?/p>

向春生剛才吃的餃子韭菜放多了，有點兒反胃，他喝了口熱水，又用手在胸前順著往下?lián)崃藫?，然后說，“選有選的好處，不選也有不選的好處。即使不選，也就是我們這幾個人的事了。弄得太明白了，不一定是好事?！?/p>

反正只要向春生在場，他說啥一定是啥，看大家都贊成他的主意，柴二貴就不再堅持，又拿出大中華散了一圈兒。接著就商量這事究竟怎么辦。

“內(nèi)退職工一人出一百塊錢，派代表上北京，到中南海靜坐，不解決問題就不回來?！辈穸F慷慨激昂，手舞足蹈。

向春生又用手撫了撫胸口，然后，掃了一眼面前的幾位，說:“去北京也好，去省城也好，去了干什么?要解決什么問題?”

“問題多了，過節(jié)費，年終雙薪，漲工資，重要的是漲工資?！?/p>

“是的，說的都沒錯。你想沒想，為什么不發(fā)過節(jié)費?為什么不發(fā)年終雙薪?為什么不漲工資?我們的處境為什么這么難?”向春生連問了幾個為什么，突然打住，等著大家的反應。

柴二貴搶著說:“為什么?你鬧的動靜不大，動靜鬧大了，他就得給你辦。去年發(fā)置換金，不是個例子?人往公司門前一圍，再給新聞單位打個電話，來倆記者，攝像機一架，他就得害怕，你要求什么條件，他就得答應。我們的身份置換金不就是這樣爭來的?”

“不完全是這樣?！毕虼荷忉屨f，“去年，要不是氣源廠鬧罷工，搞得全市停氣，驚動了北京，錢能發(fā)下來?是他們先發(fā)了，我們才跟著發(fā)的。那是氣源廠罷工的結(jié)果，我們是沾了氣源廠罷工的光?！?/p>

“我們也罷工，事情鬧大了，就有人害怕?！辈穸F接著說。

“罷工，我們現(xiàn)在還有工可罷嗎?”向春生望著柴二貴問。

“就是，都在家閑幾年了，哪還有工罷?！?/p>

“聯(lián)絡在崗的，只要一罷工，沒有解決不了的事兒?！?/p>

向春生說:“聯(lián)絡在崗的?且不說人家聽不聽你的，一條破壞生產(chǎn)的罪名，你就擔不起?！?/p>

“那你說怎么辦?”柴二貴焦急地說。又散了一圈兒大中華。

又有人插話說:“向師傅，你不是當過工會主席嗎?現(xiàn)在，你還領(lǐng)著我們干，我們聽你的?！?/p>

“老向當?shù)氖擒囬g工會主席，還是內(nèi)退之前的事兒。”柴二貴接著那人的話說。

“誰說的?向師傅已經(jīng)被選上公司工會主席了，那是他們不讓干。別人認不認我不管，反正我認，咱這事只有向師傅能挑起來，只要一招呼，沒有不聽的。”

柴二貴瞟了那人一眼，不再說話，拿起打火機打著火遞給向春生。

向春生就著遞過來的火，吸了一口，又噴了出來。然后說:“我看咱先這樣……”

13

改制的時候，戚愛民和其他國企領(lǐng)導一樣，都想改出成績來，讓市領(lǐng)導高興，好為自己的前途再添一縷光明。怎樣才能讓領(lǐng)導高興?那就是錢，企業(yè)賣的錢越多，改制的成績就越大，領(lǐng)導也就越高興。外商不是傻子，也是錙銖必較。因此，在預留內(nèi)退人員費用時，他就摳得緊。有人提醒，他沒聽進去，打算先交一份領(lǐng)導滿意的答卷再說，至于以后的事情，誰能管那么遠呢。市領(lǐng)導也表了態(tài)，改制成功了，就調(diào)他回市里，再干幾年，就從公務員的崗位上退休。這是戚愛民夢寐以求的事。

戚愛民領(lǐng)導的改制果然有成績，在改制總結(jié)表彰會上，他還上臺領(lǐng)了獎，報紙上、電視上都有對煤氣公司成功改制的報道。

但他調(diào)回市里的事情卻沒有了下文。那個答應調(diào)他回市里的領(lǐng)導自己調(diào)到省里去了。本來想拍屁股走人的，現(xiàn)在只能拍腦袋了。戚愛民的腦袋幾乎拍腫了，還沒想出好辦法來。誰讓自己綰個套把自己套住了呢!現(xiàn)在說啥也晚嘍!

這二百多口子要求漲工資，不給漲，他們能善罷甘休?給漲，預留的錢是有數(shù)的，而且，這筆錢已經(jīng)入到市財政賬上，要用，就得市里批準。他擔心要這筆錢的時候，現(xiàn)在的領(lǐng)導會追究他的責任，會問他為什么當時不把這個問題考慮好。

戚愛民心里好煩呢!

14

心里煩，就想借著小酒澆澆愁。今天戚愛民仍坐首席，客人都是他多年的朋友。改制前，他們有過很好的合作，當然，投桃報李的事情是免不了的。

飯局即將結(jié)束，季德利湊到戚愛民耳邊說:“放松放松?”

戚愛民手一擺:“這種地方，能有啥新鮮玩意兒，算了吧?！?/p>

“白俄，才來的?！?/p>

“白俄?”戚愛民望著季德利笑了笑，“你玩剩的吧?”

“哪能呢，我能搶你的先?”

“你這個人，死鬼都能讓你說活嘍?！?/p>

季德利一聽，就知道戚書記打算留下了，說了聲:“我去安排。”

戚愛民端起酒杯說:“接著喝。”話音剛落，手機響了。

“戚書記，您好!我，內(nèi)退的?！?/p>

“什么事?說，我正向市領(lǐng)導匯報工作。”

“沒什么事，春節(jié)快到了，想去給你拜個年，又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電話拜年吧，祝您全家新年快樂!萬事如意!心想事成!”

戚愛民收了電話，說:“內(nèi)退職工，電話拜年?！?/p>

座中就七嘴八舌地說，戚書記威信高，職工內(nèi)退了，還打電話來拜年。”

電話又來了:“戚書記，給您拜年了?！?/p>

“謝謝!謝謝!您是哪位?”

“我，內(nèi)退的。給您拜個年，祝你新年愉快!過了年高升?！?/p>

“哈哈!我還高升，往哪升?我跟咱公司有感情了，和你們也有感情了，我哪兒都不去了?！?/p>

一連接了十幾個拜年電話，大家就覺出味兒了，電話再響的時候，就沒人再說人緣好、威信高之類的話了。

手機又響了，戚愛民拿起看看，沒接，放下了。

手機就在那兒哇哇響，吵得酒也喝不下去。戚愛民把手機調(diào)到了震動狀態(tài)，這樣一來，響聲倒是沒有了，可是，電話一來，手機就在桌上嗡嗡地抽瘋，仿佛很痛苦的樣子。他干脆把手機裝在口袋里。手機就在口袋里繼續(xù)抽瘋，抽得他心煩意亂。不掏出來看吧，又怕錯過了重要電話，掏出來一看，依然是拜年的電話，就狠心關(guān)掉了手機。

酒罷，季德利朝戚愛民一打點，戚愛民就跟著上了樓，他邊走邊問:“怎么樣?白俄的味道咋樣?”

季德利隨口說:“那……”剛想說“那還用說”卻把話收住了，接著卻說:“那你得自己嘗嘗?！?/p>

“你這個人哪，嗨!”說著就到了三樓。季德利沖一個女孩說:“六號?！?/p>

那女孩就將戚愛民領(lǐng)進一個房間。季德利進了另一個房間。

15

早晨，戚愛民醒來的時候，老婆問:“你昨晚去哪兒了?幾點回來的?”

“大概十二點吧?！彼乇芰说谝粏?，只揀了第二個問題應付著。

“十二點?胡說吧你!我到一點都沒睡，你還說十二點?！?/p>

“我也沒在意，誰知有幾點?我回來的時候你睡得呼呼的?！?/p>

老婆不說話，只拿眼睛上下打量他。

“不是跟你說了嗎?我要是回來得晚，一定有重要的事情，不要等我?！?/p>

“我等你?我才懶得等你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打電話找你?電話都打爆了!過去從沒有那么多人給你拜年，今年是怎么了?都來給你拜年，瘋了一樣，咋回事?”

“有人拜年說明我的人緣好，比沒人答理強。”

“算了吧你。那是拜年?純粹是惡心你，騷擾你!你還得意呢。”

“打就讓他打，拜就叫他拜，又能怎么樣?”

“公司也有人打電話來，留了個號碼，聽起來像有什么急事。”

“那你不早告訴我?”他埋怨道。

“你怎么還怨起我來了?”老婆有點兒委屈地反問。

“好了，別說了?！彼悬c兒不耐煩。說著撥通了公司的電話，詢問昨晚發(fā)生了什么事。

16

昨晚解放小區(qū)煤氣泄露，被放爆竹的小孩點著了，去了三輛消防車，還驚動了市領(lǐng)導。

負責指揮的搶險隊長是向春生的徒弟，按照他的方案，要關(guān)閉三個閥門。其中九號閥門最要命，如果關(guān)閉，就切斷了城東開發(fā)區(qū)的煤氣供應，那里有十幾個大的工廠都將被迫停產(chǎn)。他不敢擅自決定，就請示總經(jīng)理，總經(jīng)理也覺得關(guān)系重大，就想讓戚愛民以董事長的身份向市里匯報。但是找不到戚愛民。施工又不能耽誤，如果在早晨六點之前不能恢復供氣，不光十幾家工廠不能恢復生產(chǎn)，還會有三萬多戶居民早晨沒有煤氣做飯。因此，總經(jīng)理一邊向政府值班室匯報，一邊安排按方案施工。

工人已經(jīng)開車去關(guān)閥門了，向春生來到了現(xiàn)場。他說:“可以不關(guān)九號，關(guān)十八號，既不影響城東開發(fā)區(qū)的供氣，也可使受停氣影響的用戶減少到一萬多戶?！?/p>

按照向春生的方案，早晨六點準時恢復了供氣。

戚愛民了解了事故的情況，直為昨晚的事情后悔，后悔不該受季德利的誘惑，弄得耽誤了大事。

人家奮戰(zhàn)在搶險工地，而自己卻奮戰(zhàn)在白俄娘們兒的肚皮上。想想就覺得有愧。也擔心會因此事影響自己的調(diào)動。還算好，沒出什么大事，真是老天相助，在關(guān)鍵的時候，向春生幫了大忙。想到這里，他竟對當時逼向春生內(nèi)退有了些許的悔意。

他聽說那些內(nèi)退的員工在向春生和柴二貴的帶領(lǐng)下，一定要見他，就覺得這一見是躲不過去了。于是對辦公室的人說:“通知他們，我跟他們見面。”

辦公室的人卻說，根本不用通知，人家電話早就打過來了，說昨天電話拜年，今天得當面給領(lǐng)導作個揖，你就等著吧。

17

說來就來了，會議室擠得滿滿的。戚愛民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向人群掃了一眼，并不說話。

柴二貴站起來說:“昨天光打電話了，今天要補一個揖?！闭f著就沖戚愛民一抱拳說:“戚書記，我代表公司298名內(nèi)退職工，給您拜年，祝您:事業(yè)正如當午，身體健壯如虎，金錢數(shù)不勝數(shù)……”大概是忘詞了，就轉(zhuǎn)過頭來問身邊的人:“下面是什么?”

那人反問:“你是問戚書記的下面嗎?那得看是什么時候，昨天晚上，戚書記下面是俄羅斯娘們兒?，F(xiàn)在，戚書記的下面什么也沒有?！?/p>

“胡扯!什么都沒有不成太監(jiān)了?”

“嗡”地笑成一片，柴二貴故作嚴肅地說:“別鬧!我問賀年的詞，下面一句，怎么說?”

“早說呀!下面一句是:工作之余，悠閑如老鼠?！蹦侨艘补首髡?jīng)地回答。

戚書記的臉上掛不住了，但也不好發(fā)作，就在心里想，眼前這些人，原都是自己的順民，怎么一退下來，就都成了這個樣子?再往深里想就想出了一身冷汗，昨晚的事他們知道了?天爺!自己的一舉一動竟都在這些人的掌握之中了。太可怕了!看來這個公司真不能再待下去了。也這一把年紀了，再到市里混幾年，安全著陸，退休回家，安享晚年是他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事情。

大家誰也不知道戚書記在想什么，也無暇去猜他心中的秘密，只盼他開口能說漲工資的事情。于是，都把目光盯在他的臉上。這時的戚書記心中雖有驚懼之情，面上卻毫無驚懼之色。他望了一眼柴二貴，還虎倒威不倒地說:“要有正事，就說正事，別搞痞子那一套，好賴你也是個黨員!”

柴二貴剛想發(fā)作，感覺向春生的腿碰了自己一下，就知道不能再鬧了，便對戚書記說:“你看，我們見你一面也不容易，一見心里就激動，一激動就不知說啥好了，你別往心里去?！?/p>

終于轉(zhuǎn)到正題上，柴二貴說:“幾年沒漲工資了，現(xiàn)在好容易盼個漲工資的機會，又聽說只給在崗的漲，不給我們內(nèi)退的漲，這是為什么?我們不是人?我們不需要養(yǎng)家糊口?”

戚愛民說:“在崗的漲工資，那是合資公司的事，內(nèi)退的工資問題比較復雜，跟在崗的不一樣?！?/p>

“有什么不一樣?在崗的要吃飯，我們難道不吃飯?”

“還是有區(qū)別的，畢竟內(nèi)退了嘛?！?/p>

“你別說內(nèi)退不內(nèi)退的話。為什么讓我們內(nèi)退，你們的根據(jù)是什么?中央政策是咋說的?你最好查查文件，吃透精神?！辈穸F盯著戚愛民說。

“話別這么說，你是怎么退的，心里不清楚?”戚愛民也盯了柴二貴一眼。

“我是怎么退的?你不比我更清楚?我是響應黨委號召，是支持改革的行為，你說是不是，現(xiàn)在，我不是在為自己說話，而是為二百九十八名內(nèi)退職工說話。我現(xiàn)在跟你說，不僅是漲工資的問題，我們還有工作權(quán)利的問題。你們弄了個內(nèi)退文件，剝奪了我們勞動的權(quán)利，現(xiàn)在我們要求復工，要求上崗。”

“復工?我看這個問題就不要提了吧，內(nèi)退也是改革的一個措施，改了的能再退回去?”

向春生說話了:“我想說說自己的想法，內(nèi)退職工接近三百人，各種各樣的情況都有，有的甚至比在崗職工混得都好，也有住別墅的，也有開著私家車到處旅游的，這是個別情況。還有相當一部分內(nèi)退職工，情況就不一樣了。收入低，上有老，下有小，看病，孩子上學都成了問題，甚至基本生活都難以保障。長話短說吧。先解決工資問題，至于復工，也不是所有的內(nèi)退職工都要回來上班。但是，有些崗位完全可以考慮由內(nèi)退職工來干。有現(xiàn)成的熟練工不用，卻在社會上招人來干，賣兒招女婿，圖新鮮?為什么不能給我們內(nèi)退職工一個機會?再說，這本來就是我們的崗位?！?/p>

戚愛民接著向春生的話說:“你們說的不是全無道理。我說說個人意見!”他掃了大家一眼接著說，“過去，咱們都有各自的組織，有什么問題，通過組織，一級一級向上反映。有一個很好的渠道，問題就容易解決。現(xiàn)在大家內(nèi)退了，也可以說就沒有組織了，這樣辦起事來就不那么容易。我想，還是要組織起來，有了組織，有了領(lǐng)導，我們才好研究解決問題。像今天這樣，大家都擁上來，七嘴八舌，不利于意見的統(tǒng)一，不利于問題的解決。我建議，咱們先把工會成立起來?！?/p>

有人打斷了戚愛民的話:“別提這事，一提就來氣。改制之前的工會怎么樣了，選了又不認賬，還逼著人家內(nèi)退，害得向嫂得了病也沒有錢做手術(shù)，難道非要把人逼到絕路上去?現(xiàn)在又要我們成立工會，我們工都沒有了，還成立什么工會?”

這次上訪最終也沒有個滿意的結(jié)果。

18

柴二貴本來想借這次內(nèi)退職工維權(quán)的機會，在這近三百名內(nèi)退職工當中樹一樹自己的威信，畢竟現(xiàn)在自己是這個圈子里的人。想想自己覺得委屈，那些生意上的朋友，水平能力大大地不如自己，現(xiàn)在有的當了政協(xié)委員，還有的當了人大代表。而這些頭銜與榮耀竟然跟自己沒有一點兒關(guān)系。戚書記說要成立工會，他覺得是個機會，就想勸向春生接受這個建議。但他不知道向春生對這件事的態(tài)度，就試探地問向春生:“你覺得戚書記這個主意怎么樣?”

“不怎么樣?！毕虼荷卮?，“咱現(xiàn)在的問題是漲工資，剛剛給了他一點兒壓力，讓他這個成立工會的招數(shù)給化解了?！?/p>

“我不明白，你這話是啥意思?”

“你想，公司工會都沒成立，先把內(nèi)退職工工會的事提出來，什么意思?沒等工會的事情有個頭緒，他早就拔腿溜了?！?/p>

“那你說咋辦呢?”

“看看再說吧?！?/p>

向春生知道柴二貴的心思，但是，目前這種情況，他也沒有什么辦法。本來目標和方向都是明確的，就是直奔主題——漲工資。現(xiàn)在卻讓戚愛民把目標和方向引到了成立工會上面。他知道，大多數(shù)人想不了這么深，這么細，還是順大溜的多，有人領(lǐng)著，這群人就會跟在后面，沒人領(lǐng)著，什么事也成不了。本來已經(jīng)形成了以他和柴二貴為核心的領(lǐng)導集體，現(xiàn)在，柴二貴卻被戚愛民的煙幕彈給迷惑了，自己再領(lǐng)著按原來的方向走，看來有一定的困難，所以，他決定等等看。

19

這次維權(quán)行動，按照他們原先商量好的，第一步，電話拜年，給戚書記一個信號。第二步，策劃一次集體行動，當面向戚書記提出漲工資等涉及內(nèi)退職工切身利益的問題。第三步，策劃一次集體上訪，到市政府去靜坐，給戚愛民造成一種泰山壓頂?shù)膽B(tài)勢，引起上面的重視，迫使戚愛民著手解決問題。第四步，是最要緊的一步，他們掌握了戚書記嫖娼的證據(jù)，據(jù)說還有一段錄像資料，必要的時候，拿這個逼著戚愛民就范。要擱向春生，這個錄像資料他是弄不來的，這事擱在柴二貴手里呢，就是小菜一碟了。

現(xiàn)在，他們兩個人都被安排進了工會籌備委員會，至于誰當主席，誰當副主席，那是以后的事了，柴二貴知道向春生對當工會主席沒有興趣，自思這個主席非己莫屬了。內(nèi)退職工工會主席雖算不上什么像樣的官，但是，如果當上了，總算能高出向春生半個腦袋。最讓他高興的是，戚書記給他說了市政協(xié)換屆的事，還許諾推薦他為政協(xié)委員。

在該進行第三步的時候，柴二貴不積極了，向春生決定不管柴二貴，仍在私下里活動，做著到市政府上訪的準備。打算搞一次大規(guī)模的集體上訪，最好在市兩會開幕期間。

20

向春生接了柴二貴的電話，說有事要商量。他就按柴二貴說的地址來到一個單元房前。門開了，一張年輕好看的女人臉出現(xiàn)在眼前。

他說對不起，敲錯門了。漂亮女人說不錯，就是這里，進來吧，你要找的人馬上就到。他再仔細看那女人，覺得面熟，想了三秒鐘，居然想起來了，一次柴二貴請客，在酒桌上跟這女人見過，于是，就跟這女人來到了客廳。

“喝水!”他就喝了水。

“吸煙!”他就吸了煙。

覺得眼發(fā)澀，眨巴眨巴眼，越眨巴越澀，極不舒服，就試著閉了一下眼，這一閉再一睜，就到了第二天早晨。他看到了天花板上的吸頂燈，心想，媳婦什么時候把吸頂燈換了?他頭腦昏昏，嘴里又干又苦，想起身找水喝，卻覺得身旁有人動了動，直覺告訴他，身旁這個人一定不是蔣秋艷。他立即驚坐起來。身旁的女人也坐了起來，真的不是蔣秋艷。他立即驚問道:“你怎么睡在我床上?”

“你醉迷糊了吧?分明是你睡我床上，咋說我睡你床上?”

向春生懵了，這是怎么回事?忽然又想起來了，就問:“老柴呢?”

他沒聽到女人的回答，卻聽見了敲門聲。向春生腦袋一下子大了，卻不知該做什么好。女人朝他示意，讓他躲到洗手間去。

21

在派出所，向春生怎么也解釋不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大個子民警說:“你也別費心解釋了，女的交了五千塊錢罰款，已經(jīng)出去了，你自己掂量著辦吧?！?/p>

別說五千塊，就是五百塊他也拿不出來。他想，就是有錢也不能交，一交不就等于承認了?但是，不交怎么辦呢?不交當然就出不去。在這兒蹲幾天倒沒有什么，可是出去跟人家怎么說呢?特別是跟妻子女兒怎么交代呢?

是柴二貴把他接出來的，一出派出所的門，他就揪住柴二貴的領(lǐng)子問:“到底怎么回事?”

“我還問你是怎么回事呢!昨晚，我正準備過去，就接了你的短信，說你已經(jīng)回到家了，還說有什么事明天再說。”說著拿出手機翻出短信讓向春生看。

“那個女人是怎么回事?”

“朋友，我的朋友?！?/p>

“你就交這樣的朋友?你就跟這樣的朋友一起來害我?”

“我還沒有怪你，你倒先怪起我來了，你為什么和我的朋友一起被抓到派出所?你怎么跟我解釋?”

向春生覺得，老揪住人家的領(lǐng)子也不是個事兒，就松開了手。柴二貴這才把手機裝了，再掏出大中華來。向春生不接他的大中華，“唉”地一聲，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你讓我今后還怎么在人前混?我這老臉往哪兒擱?”

柴二貴卻輕松地說:“這有啥?咱不往外說，誰知道?”

22

該回家的時候向春生還沒回家，蔣秋艷就著急，撥了向春生的電話也沒撥通，就更著急。柴二貴的電話卻打了過來，說向春生在他那里喝醉了，今天就住那兒了，讓她不要擔心。還說公司對她的病情很關(guān)心，書記已經(jīng)答應了，明天就送她去住院，手術(shù)費用就不要操心了，公司會考慮的，畢竟，老向是公司的功臣了，不能看他犯難，該幫的還是要幫。

向春生回到家的時候，蔣秋艷已經(jīng)收拾好了，準備去住院。她看到向春生回來了，就半玩笑地說:“你從來沒因為醉酒不回家。是不是因為公司為咱出錢治病高興的?”

向春生含混地答應著。公司派的車子就來了，竟然是戚書記的坐騎，那輛黑色的奧迪。

在醫(yī)院里，不時有內(nèi)退的工友打電話給向春生，說上訪的事兒。他說:“我正陪老婆看病呢，老婆住院了，馬上要手術(shù)?！比思揖筒缓迷僬f什么。

柴二貴也接到了一些內(nèi)退職工的電話，柴二貴說:“我現(xiàn)在生意上遇到點兒麻煩，得集中精力處理，要不然，我這些年拼著命掙來的家當就都毀了?！?/p>

說著就到了蔣秋艷手術(shù)的日子，向春生簽了字，蔣秋艷就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在進入手術(shù)室前，她拉著向春生的手不愿松開，生怕一松開就再也見不到自己的男人了。向春生安慰她說:“不要怕，戚書記給你找了個最好的大夫，不要擔心，一定會成功的。”

蔣秋艷勉強笑了笑，說:“好，我不擔心，你趕快給戚書記打個電話，要多說幾句感謝的話。咱真得好好謝人家呀?！?/p>

23

手術(shù)已經(jīng)進行了兩個多小時，向春生焦急地等在手術(shù)室外面，默默祈禱著，希望妻子脖子上的那個癭就是個癭，千萬不要有什么變化。手術(shù)室的門關(guān)著，偶爾閃個縫，就有穿白衣服的人出來或進去。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柴二貴打來的，他沒接電話，腦子里卻把這前前后后的事情像過電影一樣地過了一遍。他覺得和柴二貴之間應該還有一筆賬要算。手機鈴聲執(zhí)著地響著，他仍然不加理會。又過了一會兒，柴二貴發(fā)了條短信過來:“老向，我去參加政協(xié)會議了，散了會我再去看嫂子。小弟祝嫂子早日康復。”

手術(shù)室的門開了，有人出來，也有人進去，這些進出的人都顯得很慌張。旁邊就有人說:“可能里面出事了，你看院長都來了?！?/p>

他也不知道里面的情況，就想等里面再有人出來問一問。卻聽到有人叫:“向師傅?！被仡^一看，一大群人朝他走來，有的手里捧著鮮花，還有的提著飲料水果雞蛋餅干等物。內(nèi)退的工友來看望蔣秋艷了，他忙迎上去和來的人握手。他們問:“嫂子的手術(shù)怎么樣了?”

他說:“還沒出來，我正急著呢?！?/p>

手術(shù)室的門又開了，有人朝外喊:“誰是蔣秋艷的家屬?”

“我是?！毕虼荷饝?。

醫(yī)生戴著個大口罩，口罩上方又戴了副眼鏡。向春生盯著那副眼鏡看，希望能看出點兒什么來。

他什么也沒看出來，便心中惴惴地迎著那副眼鏡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