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中畢業(yè)迄今的十多年里，我一直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中:對面臨的生活充滿著惶恐。這樣的惶恐猶如一個美女海妖，時時刻刻地纏繞著我，在我當工廠職工時，在我當商店主管時，在我暫時沒有工作時，在我從事編輯工作時……甚至于此刻，當我寫這篇文字時，它依然侵占著我的心靈。

這樣的惶恐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對于前途的渺茫無望，二是對于生存的無從把握。這也許是所有覺醒的窮人普遍的困境。譬如，2008年湖北籍年輕詩人余地的自殺，想必就是無法與這樣的惶恐相抗衡，而采取的一種極端的妥協(xié)吧。這樣的實例，從古到今，應該還有很多。

而我的幾乎每一部作品，都是與惶恐對抗的結(jié)果。因為出于對生活的惶恐，我總是不停斷地寫作著，試圖寫出更多優(yōu)秀的作品，被社會各界廣泛認可后，徹底改變所處的生存環(huán)境，從而擺脫那美女海妖似的惶恐，過上輕松快活的日子。我一直夢想這樣的生活:在衣食無憂的歲月里，潛心創(chuàng)作想寫的作品。

也正因為時刻處于惶恐狀態(tài)中，我作為一個向內(nèi)的寫作者，每部作品中都烙上了自身生活的印記。這使我的作品總存在著兩大命題:一個是“苦難”，一個是“抗爭”。而當我努力多年，發(fā)現(xiàn)命運還是如前，沒有絲毫改變時，突然覺得一切是那么“荒誕”和“無奈”，于是這兩大命題同時融入我的作品。

譬如我的長篇小說《城市螞蟻》，刻畫了外來打工者的生存處境和個人奮斗的悲壯歷程以及他們內(nèi)心的隱痛，揭示了社會最底層人群的掙扎和無奈。又如為我贏得較多聲譽的《狗小的自行車》，通過講述一個農(nóng)家兒子因生活所迫成為城里人后淡漠親情的故事，折射了現(xiàn)實生活中窮人的生存困境以及城鄉(xiāng)之間巨大差異等問題。

我很佩服那么一些作者，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在承受生存的強大壓迫時，還能寫出一些輕松搞笑的作品。至少像我這樣的作者，是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我還沒練就面對惶恐歡快高歌的能力，我總習慣把生活揉碎融合于作品當中。所以，我始終強調(diào)作者生活與作品的關系，認定每部作品都是作者生活的摹本。

這正如我的長篇小說《城市螞蟻》，我在后記中直言不諱地表明:“它是我的半自傳體小說，抑或說是我的一部心靈史?！倍凇豆沸〉淖孕熊嚒分校m然從文字表面看不出我生活的影子，但在內(nèi)部融入了我對農(nóng)民身份屢遭不公平待遇的強烈不滿，同樣印刻著我的心路歷程。

因為我的作品與生活血肉相連，“苦難”“抗爭”“荒誕”“無奈”，總會在我的作品里交叉錯雜，導致形成了有別于其他作家的鮮明特色。作家陳村評價說:“多年來，他面對現(xiàn)實，深切關懷筆下的小人物的命運。”文學評論家張檸則認為，“他將目光指向了鄉(xiāng)村，以及鄉(xiāng)村無助的人的命運。他將當代農(nóng)民生活的荒誕性，揭示得淋漓盡致。”

從這方面引申開去:每位作家風格的形成，是否都是一種不得已的行為?像奧地利作家弗朗茨#8226;卡夫卡，假設不是家庭因素與社會環(huán)境，造成了他與社會與他人的多層隔絕，使得他終生生活在痛苦與孤獨之中，他的小說還能否煥發(fā)出荒誕的充滿非理性色彩的景象，從而令二十世紀各個寫作流派紛紛追認其為先驅(qū)?

如果針對這方面而言，作為一名寫作者，我是否應該感謝惶恐?它雖然總令我食不甘、夜難寢，但它卻像美女海妖的歌唱，不斷誘惑我前進再前進，突破了一道又一道的坎坷，創(chuàng)作出了一批風格獨特的作品，以文字的形式向這個社會發(fā)著言，贏得了一個公民應有的尊嚴，使自己的人生更加具有意義。

2009.12.8于泥花香書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