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孫壽是一月二十六號認識半間房的,這個日子他記得很清楚。
礦上是二十五號開支的,一天不早也一天不晚,大哥二十四號上的礦,二十五號孫壽排隊開支后全交給大哥,他急等著結婚用,于是早飯過后孫壽手里便空得只剩下拳頭了。他本來想和工友們挪借幾個伙食費對付一個月,可琢磨間他改變了主意,于是揣了一把道釘在懷里,他發(fā)現(xiàn)有人經(jīng)常這么著。出井的路上,他感覺臉上一陣陣發(fā)燙,再想反正臉上一層煤黑掩著不會被人察覺,就坦然了下來。
從澡堂出來,在山頭轉了好一陣孫壽還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該進哪一家。門口遮遮掩掩亮著廢品收購牌子的有好幾家,人們稱作“黑店”,專門收購工業(yè)器材,孫壽裝作無所事事的樣子探著頭望幾眼又折向另一家,似乎都有陷阱等著他。手里的道釘越攥越燙手,他安撫自己這不是偷,是拿了不該拿的東西,這些不起眼的小零碎說扔就扔掉了,權當自己又撿回來的。當然,一旦被大蓋帽逮住這個道理就不成立了。心突突地跳,很虛弱的樣子,脊背上不住有虛汗冒出來。
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道釘賣掉后孫壽扭頭就走。下山的路上孫壽才覺出肚子“咕咕”叫,身上也徹骨的冷,便選擇了一家小門臉的飯鋪鉆進去。飯鋪里沒幾個食客,孫壽坐在緊靠火爐的座位把手捂在爐筒上取暖,灶堂簾子抖動了一下,露出一只半舊的棉鞋,順著圍裙向上望是個婦女,昏暗的燈光下看不出多大年紀,白色廚帽下面是雙會說話的黑眼睛。客人吃飯呀?
孫壽想笑凍得笑不出來,這不是廢話嗎?看病上醫(yī)院了,孫壽用溫熱了的手搓了搓臉,問有啥飯?
就是包子,稀飯是免費的。
多少錢一個?
肉包子一塊倆,素的三個。
先吃一塊素的。十二個道釘賣了六塊錢,孫壽想用兩個道釘先墊補墊補。
包子挺熱乎,沒吃出味道就光了,孫壽恍惚覺得餡還不錯又要了三個。六個包子下去,又喝了兩碗稀飯,身上一陣勝似一陣地舒服。稀飯的味道很好,稠糊糊的像家里熬的那般透著小米的清香,不像食堂用水泡出來的像刷鍋水。孫壽發(fā)現(xiàn)那個黑眼睛女人從廚房打量他,一定是希望他多吃幾個,開飯店的人一個德性,都巴不得客人吃九盆十八碗。
這么好的包子,咋不掛個字號?
店小,不值得,人們都叫半間房,不知道叫我還是叫這個小店,反正叫出去了。黑眼睛女人說。
孫壽四顧,可不是嘛,吃飯的地方也就是半間大小,墻壁沒什么裝飾,餐桌是炕桌那么低的三排,長條的矮凳子坐下還舒服,難怪外面看去只有腦袋。廚房口是課桌大的吧臺,陳列了幾種白酒和花生米,豆腐干幾樣下酒菜。廚房吊著格子布的簾子像剛洗過的床單,格子布雖然遮擋著里面,估計里面也是窄窄的沒多大空間。不過那方格子布裁剪得恰到好處,很個性的樣子,既把門口遮擋得沒有縫隙,也沒有顯出丁點浪費,就如貼在壁上的一塊布,人們不會想到后面竟然是出入的門,頂多是個洞子。孫壽突然覺得這矮小的門有些可愛,可愛在協(xié)調,因為這里的風格就是袖珍,包括包子,包括稀飯碗,包括黑眼睛女主人,包括她的店名半間房。
2
孫壽本來不至于連二十六號的伙食費也沒有的,他是為了給大哥湊個整數(shù),硬著頭皮把開的工資和一年的積蓄全端了出去的。大哥走后孫壽攥著不再燙手的存折心也空了。
孫家是馬家峪出名的困難戶,困難的是缺女人。孫壽十歲那年全家唯一的女人死了,那年老孫剛過四十,正是離不開女人的年紀。老孫一下子沒了魂,便借酒澆愁。不是那種醉生夢死的澆,只是每天晚上喝二兩,下酒菜似有若無,咸菜、大蔥、兩瓣蒜或是一把炒豆子,沒什么可嚼的時候,一鍋煙也能下酒。二兩酒下肚,老孫獲得了極大的滿足,好像整個世界回到了懷抱,包括被疾病突然奪去生命的女人。天氣好的時候,就靠在門前大槐樹下望著月亮或數(shù)著星星,過往的人老遠就會嗅到酒氣,是那種能把腸子嘔出來的薯干味道。有人懷疑他根本就沒喝到肚子里,統(tǒng)統(tǒng)灑在衣服上,就像時尚的人往身上灑香水。主動打招呼的人每每說,家昌又喝了二兩?老孫嘻嘻一笑,可不是嘛,喝點兒舒坦。也有忽略了正霧里云里舒坦著的老孫的,老孫便問,沒喝點兒?喝點兒舒坦呀。對方或說喝了,或答非所問說,哎呀!在這兒舒坦呢?該睡覺了。
老孫的酒具也極不講究,是一個粗糙的糨糊瓶,通體淡綠色螺紋,看不清里面是清是濁,光孫壽就砸碎過三個,每砸一個,老孫會神奇地變出一個新的來,好像永遠也砸不完。第一個是跑得太快摔倒,后兩個另有原因。那次老師布置的作文題是“我的父親”,孫壽照貓畫虎地寫了老孫如何喝酒,既沒歪曲也沒夸大。老孫看了不高興,黑下臉一頓臭罵,啥不能寫?干嘛非寫你老子,你個小王八蛋,老子不干活了?老子不干活誰養(yǎng)活你,嫌老子喝酒,去,給老子打二兩。攥著糨糊瓶去供銷社的路上孫壽滿肚子委屈,一路踢著塊不順眼的小石頭,心想,你喝都喝了還不許別人說,怕說你就別喝嘛。孫壽越踢越氣憤,踢得大腳趾生疼還是奮力甩開腿地踢。他沒有別的手段發(fā)泄,只能用這塊沒運氣的石頭撒氣。踢著踢著發(fā)現(xiàn)鞋面上多了一個洞,露出襯里的白布茬,孫壽蘸著口水用指頭揉了揉把洞堵上。他突然看到柴堆上落著一只花蝴蝶,黑黑的翅膀上生著黃色斑紋。孫壽弓著腰輕輕地移動腳步。最理想的是用手指輕輕地捏住翅膀,用手掌扣住也不錯,用手拍就沒意義了。約莫還有一胳膊遠的距離,孫壽猛地撲上去,定睛再看,蝴蝶撲扇著殘缺的翅膀示威樣搖搖晃晃飛走了。孫壽盯著屈成小碗狀的手掌發(fā)呆,要是用兩只手去撲,它無論如何是逃不脫的。孫壽瞅了瞅右手的糨糊瓶,猛地摔在地上,隨著啪的一聲響,滿腹的怨氣消失了。砸碎的另一個糨糊瓶是盛滿了酒的。鄉(xiāng)村保留著賒賬的習慣,孫壽去賒酒的時候供銷社正聚著一伙閑人。老板用粉筆在小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下“孫家昌白酒二兩”。一個說,這個家昌,喝不起別喝了,賒著喝。另一個搖頭說,可不是,孩子們一個個像叫花子,他竟然喝得下去,嗨!回家路上孫壽一遍遍打量自己滿是窟窿的衣褲,以前從沒注意過這些細節(jié),覺得和同學們彼此彼此,都一樣邋遢,怎么一下子成了叫花子?遂覺得正常的生活全被父親喝掉了。憤懣的孫壽把糨糊瓶湊在嘴唇聞了聞,覺不出有什么好,便學著老孫吸溜進一口。綿軟的水迅速凝結成火團在口腔膨脹開,舌頭,牙齦,喉嚨,甚至鼻腔被灼燙般火辣辣的疼。這怎么能讓人舒坦呢?質問中的孫壽把糨糊瓶狠狠地摔在路邊的青石上,星星點點的玻璃渣四下飛濺,像灑下一片淚花。
若干年后,懂得了反躬自省的孫壽,深為年少的沖動愧疚,那是給了自己生命的人,倘若他把那團粘稠物甩在墻上自己早喂蒼蠅了。這時候孫壽已經(jīng)做了礦工。
孫壽二十一歲那年老孫戒了酒,臥薪嘗膽,決心給兒子們?nèi)⑾眿D。辛苦了一年,孫壽徹底失望了。恰巧煤礦招農(nóng)協(xié)工,孫壽義無反顧地報了名。離家路上,回望漸漸遠去的馬家峪,他沒承諾什么,全部的期望只是帶回一個他喜歡的女人,像普普通通的馬家峪人那樣度過一生。
3
掘進工屬于一線工種,老工人把自己的工作標榜得重要無比,好像掘進機組一停整座礦山要癱瘓似的。在孫壽眼里也就是在煤層間穿一個洞,遇到巖石費點兒事,也不過是鉆幾個眼放幾炮而已,簡單得和馬家峪人挖沙子相差無幾。
在漆黑的井下,忙的時候孫壽心無旁騖地去做,閑下來就沒著沒落。工友們?nèi)逡换锏乜恐簤φf笑嬉戲去了,孫壽便獨自找個角落蹲下想心事。他們都是有家口的人,說些不三不四的段子需要回避,況且插不上嘴。其實他們說的話孫壽都聽得到,也巴望著擠上去,只苦于沒媳婦。
隊上的工友喜歡打平伙,也就是AA制的聚餐,孫壽從不參加。他總是想,我和你們是不能比的,幾年后我還是莊稼人,要回馬家峪吃苦的,現(xiàn)在慣得吃不下肥咽不下瘦是不行的。況且蓋房子、娶媳婦都得花大筆的錢,都吃得風卷殘云也沒法和老孫交代。他還想孝敬老孫,在適當?shù)臅r候給他買點兒酒喝,他喜歡了一輩子,應該滿足他。還有兩個哥哥同是苦水泡大的,也要表示表示。孫壽想的總是很多,好像整個馬家峪都期待著他。
做著機組司機助手的活,不甚累,工資理所當然少一截。孫壽又包攬了扛錨栓桿的活,為的是給不太理想的收入添一點兒碎銀子。以往錨栓桿都是眾人零星地往工作面捎帶的,你一根我兩根隨心做,偏偏有粗心大意的人說丟就丟了,有的把螺絲帽丟了,搞得殘缺不全,耽誤過不少事。隊長看孫壽做事實誠便就勢攬給了他。從此,別人空著手下井,他得扛上百十斤重的鐵家伙還要走在前面。他必須得趕上電車,否則就得扛著走幾公里路,那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下了電車還要攀爬陡立的斜井,沒到工作面就渾身濕透了。
那天庫房沒有錨栓桿,孫壽覺得肩上沒了東西渾身癢癢,問隊長今天扛點兒什么?隊長說,沒錨栓桿就背炮吧。
所謂背炮并非飛機大炮的炮,是背炸藥和雷管,比錨栓桿輕省許多。孫壽背著風筒做的背包輕松地往工作面走著,忽然看到電車閃著電弧開來,當徐徐而行的電車從身邊駛過的一刻,孫壽發(fā)現(xiàn)周邊沒一個人,縱身一躍踩著猴頭扒在尾車上。孫壽正在為自己的身手得意間,安全帽和五百多伏電壓的架空線觸到一起,一個刺眼的電火花把孫壽打得趴在了鐵軌上。孫壽的腦子猛然間一片空白,感覺漂浮在冰冷的水面,手和腳使不上一點兒勁,撲騰了好半天才爬起來。膝蓋磕破了,臉上還淌著血,孫壽哭了,哭得像個孩子,滿臉的眼淚和鼻涕。他后怕,怕得要命。安全培訓的時候,老師講過攜帶爆炸物品時,一定要遠離帶電物,絕不允許搭乘電車。今天太幸運了,要是觸發(fā)了雷管我孫壽就不是血肉橫飛,恐怕是片甲難留了,那可是四十公斤硝銨炸藥呢??迚蛄说膶O壽咬著牙把炸藥背到工作面,還編了在斜井滑倒的故事搪塞別人,一旦露了餡被開除的可能也是有的。
孫壽一下子不再乖謬了。當天出班后,就拐著腿進了小食堂,吃了個嘴角流油。剛到礦上出了班總是自己弄飯吃。宿舍里煤油爐、菜板菜刀、鍋碗瓢盆樣樣齊全。說是食堂的飯菜不可口,天知道他會弄出什么美食來,就那么稠一頓稀一頓地糊弄著肚子。空閑時他常到周邊村子閑逛,順手撿回些菜農(nóng)丟棄的下腳菜。春天時,孫壽很有興致地在山上的溝岔里墾出炕大的幾塊地,點了倭瓜葫蘆和山藥蛋。找電焊工焊了一把薅鋤,出了班就去打理,恨不能每一棵都碩果累累,把一冬的主菜安排妥當。
4
自從喝過半間房的稀飯,孫壽每天不空手出井,不是道釘就是不惹眼的破銅爛鐵,賣掉了就去半間房喝稀飯吃包子。半間房見他進來,問也不問就端出六個熱乎包子。孫壽也懶得言語,吃過后,把兩塊錢往碗底一壓走人。一天孫壽正吃著,半間房從廚房出來。兄弟哪個單位的?
孫壽警惕地問,有事?
方便的話想討點兒油紗引火。
這太方便了,明天拿來。孫壽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不白麻煩兄弟,該怎么怎么。
小氣死了,手到擒來的事不值得這樣。孫壽說得很有男子漢氣魄。
第二天,孫壽拎著一團浸透機油的棉絲線過去時,半間房好歹要給錢,孫壽說,這樣我就再也不來了。
半間房說,吃包子總可以吧?
那也不白吃,還是兩塊的。
半間房說,那就打個蛋湯喝。半間房咬定有所表示。
我是相中了稀飯才來的。半間房端上的是肉包子。孫壽想站起來爭辯什么被半間房用嚴厲的眼色摁在凳子上。包子似乎更大些,餡里的肉不少。孫壽正吃得酣暢淋漓發(fā)現(xiàn)半間房偷著笑,孫壽想,這老板很吝嗇笑容的,偶爾嫣然一笑倒是蠻好看蠻撩人的,淺淺的很有特點。
五月天已有斷斷續(xù)續(xù)暑氣逼來,可山頭連草芽也沒有。這景象與馬家峪不同,每年這時候馬家峪已然鶯飛草長。大哥取錢時說開春要收拾老房給二哥結婚用,也不知動手沒有。老房的椽子多數(shù)腐朽,換一茬是需要幾個好錢的,不像礦上的臨時房,把不厚的土皮揭掉就是風化了的石頭,用鎬頭一刨便是一塊一塊片石。片石既可以干砌著做墻,也可以做炕板,從井下扛幾根舊杠子一搭頂,一間房子就起來了。他天天賣廢鐵的山頭,已經(jīng)有好幾家在動手了,你爭我搶地劃分勢力范圍,場面激烈得讓孫壽動了心。
5
孫壽終于決定搭一間房子,即便合同期滿也可以做點兒別的營生,煤礦是個養(yǎng)窮人的地方。他選了一處低洼的地方。低洼處的好處很多,把片石起掉東西墻就有了,后墻再砌上一米高片石,剩余的片石足以砌院墻。低洼處易于蓄水,院子里還能種點兒茄子蘿卜西紅柿。
出了井做不了多少就擦黑了。孫壽每天都在半間房吃晚飯,就便把工具寄放在半間房。半間房見他一身汗一身泥,問,是不是蓋房準備結婚呀?
沒的事,二哥還沒著落呢。
二哥多大?
二十七歲,屬馬。
和我同歲,兄弟呢?
我是條狗,臘月的狗。
二哥有對象沒?
沒影兒呢,大哥剛娶過。
再沒別的了?
沒了,清一色。
半間房哧哧地笑著說,我家也是。
姐夫在哪兒做事?
半間房忽地天陰樣收起笑容。
算我啥也沒問好嗎?隔了好一會兒,孫壽囁嚅。
沒事,不說別人也知道,是個癱子。
孫壽腦子里即刻出現(xiàn)死人樣躺著等死的情景。馬家峪有個癱子,別處沒有毛病能吃能喝能拉,把他媽煎熬死了,媳婦也死了,他還壯得像頭牛。不知道半間房家的這位什么樣子,反正夠糟心的。
孫壽喝了五碗稀飯才離開半間房。他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怎么喝起來沒個完,明天要多掏些錢給她??此凵衲腥说那闆r是糟糕的,需要錢,不然不會把臉變得那么難看。
半間房主動提起癱子是個雨天。那天孫壽正砌著后墻,一陣冷風過后從西邊滾過一片黑云,照馬家峪人的說法,云往東一場空。孫壽料定不會有雨便繼續(xù)砌著,他是個極細心的人。本來砌好的片石墻是要抹一層泥的,砌得整潔與否無關緊要,孫壽非要劈出片石的平面砌得如磚墻一樣平整。大雨猝不及防澆下時,山頭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孫壽慌忙躲雨,待進了半間房就像從水里撈出樣狼狽。半間房遞過毛巾讓他擦干的工夫,端出稀飯和包子。孫壽呼嚕呼嚕喝了兩口稀飯后覺出暖和了。屋外的雨傾盆地下著,玻璃涂了一層淡淡的水氣,不會有人來吃飯了,半間房摘下廚帽在孫壽對面坐了下來。
披散著長發(fā)的半間房透著一股秀氣,長發(fā)和她的眼睛一樣黑。孫壽用眼睛來回撫摸著。半間房攏了攏頭發(fā)弄得更舒展了一些,問呆頭呆腦望著她的孫壽,吃出什么味道沒?
包子味道嘛。
餡呢?
孫壽望著咬了一半的包子不知所以。
羊肉的,好吃嗎?專門為你包的。
好,當然好吃。
你不是問那個癱子嗎?是前世欠他的。本來有個相好的,我媽也愿意,二十歲那年突然橫生出個媒人介紹了他,一下子就鬼迷了心竅,扯著掰著和男朋友斷了。這個一母一子的家庭挺好的,婆婆皮實,進門就能當家。誰想過門沒幾個月他突然癱了,癱得很蹊蹺,從不高的梯子摔下來就一動不動。沒辦法就到礦上討生活,你也見了掙不了幾個。
沒到大醫(yī)院?
去了,現(xiàn)在還欠著醫(yī)院呢,好不了也死不了。
孫壽不敢再問下去,半間房眼角已經(jīng)有淚蛋膨脹著。
婆婆哀求說,你走不得,你撇下我們娘兒倆我只有上吊了。我能走嗎?我走了會讓唾沫淹死的。
孫壽把餐巾推給她。她沒動,任淚滴落在餐桌上。外面的雨繼續(xù)嘩嘩地下著,淹沒了淚滴砸向餐桌的聲音。
婆婆把話說到了頭,說你愛咋就咋,別丟下我們就行。半間房自言自語。
那就做大些,多掙點兒錢把病治好了。
可能嗎?這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里外一個人,是咬著牙在做。
……
時候不早了,半間房開始收拾東西,雨沒有停的跡象。孫壽側目窗外,半間房解下圍裙抖了抖掛在釘子上,又洗過了手,把淚痕也擦掉了。一番收拾后的半間房臉上蕩漾出些許喜色,重坐在孫壽對面,咱們說點兒開心的吧。
啥能叫你開心?
說說你大嫂。
孫壽苦笑說,我還沒見過呢,說不來。他沒敢說大嫂是個寡婦,覺得任何女人的話題對她都是傷害,天底下難道還有比她更不幸的女人嗎?這樣的雨天,這樣柔弱的女人。我該走了,你也該回家了。孫壽焦急地望著窗外說。
這就是我的家,待會兒再走,雨停了再走。
停不了的,要連陰了。
那就住下。
凈開玩笑。
不是玩笑,不是。
孫壽最后還是冒著雨回了宿舍。
躺在被窩里滿腦子是半間房憂傷的眼睛,她或許真的想留自己住下,那會發(fā)生什么呢?看來離開還是對的,爹說過煤窯上世事險惡不是沒有道理。
6
被雨澆過后孫壽感冒了,咬牙做完井下的活再無力顧及山頭的房子,出了班就躺在床上養(yǎng)息。感冒的第五天,正躺著,聽到宿舍值班員喊,孫壽電話,孫壽電話,女的。孫壽連忙爬起來去接,一連問了兩聲你是誰?對方才說,聽不出來?孫壽想,誰會給我打電話呢?孫壽試探說,你是半間房?對方嗯了一聲。有事嗎?半間房吞吞吐吐說,沒有。說完就掛了。孫壽莫名其妙,沒事打的啥電話?
幾天后,出了班的孫壽到半間房取工具接著砌墻,發(fā)現(xiàn)半間房變了,眼睛依舊那么黑,圍了一圈淡淡的眼影。你瘦了,幾天沒見瘦成這樣了。
你也瘦了,臉色也不好,別累著,干完了還過來。半間房倚著門框說。
上山后,孫壽郁悶得什么都不想做,郁悶的原因不只是感冒。在井下干活時隊長把他拉到僻靜處,說你可小心點兒,有用的東西千萬不能碰,出了事我可救不了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事原來是瞞不了人的,天網(wǎng)恢恢,偷摸的事是做不得了。孫壽在砌了一半的墻頭傻坐了半天踱回了半間房。
生意清淡得門可羅雀,半間房圍裙也沒圍敞開門坐著,一副沒心思經(jīng)營的樣子。半間房把孫壽讓進后拉上門,給孫壽沏了一杯釅釅的茶水,說,料定會這樣的,這是姜茶,治感冒的。
孫壽從沒喝過姜茶,馬家峪人頭疼腦熱都是煮蔥須子喝的,也不放紅糖,喝下去遠不如姜茶滋潤得周身微微沸騰。你待我真好。孫壽放下茶杯說。
給你打電話想說件事,后來又想算了。
啥事?
我不想做了,想盤出去。
為啥?
我也說不清,看不到結果吧,真是說不清。
你不做了,生活呢?
想不了那么多,我會累死在廚房的,有時候做著做著就想哭,是心累。
孫壽第一次聽人說心累,腰酸腿疼是累的,心怎么會累呢?從明天起我的房子不蓋了,下了班就來幫你,和你說吧我也會做飯。
半間房撲哧笑了。你會做飯就開個館子。
我是幫你忙,你不是累嗎?
誰也幫不了,昨天婆婆來拿錢說癱子嫌我不回家呢,我回去干啥?除了心酸他啥也給不了我。
孫壽不知說什么好,索然無味地細嚼慢咽著包子。幽幽的燈光像流瀉著氤氳,繚繞著憔悴的半間房,看不清面目。二十七歲的女人理應是豐滿,風韻無限的好時光。那雙支在下頜的手明晃晃地在孫壽眼前,沒有光澤,關節(jié)突出,褶皺下青蟲樣糾纏著幾根血管。他不知道半間房在想什么,是緬懷流逝的時光,還是累得睡著了。孫壽有心沒心地喝著已經(jīng)涼透了的稀飯,直到碗里什么都沒有了,還慣性地把碗舉在嘴邊。
先把房子蓋好,我一時還走不了,不說了,你早些休息吧。半間房呼地直起腰把披在前面的長發(fā)向后一掠說。
今天不走了。孫壽的話像下意識流出來的,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
撩開格子布鉆進去是廚房,除了鍋灶另有一張單人床,白天堆滿雜物,晚上挪開了就能緊緊憋憋做床。街燈將昏暗的光柱投進,屋子里朦朦朧朧的,孫壽發(fā)現(xiàn),半間房和自己同時脫著衣服。她的姿勢更優(yōu)雅,眼睛有神采流瀉出來,像舞蹈一樣。黑暗中他感覺出那是一塊開墾過,然而荒蕪了許久的土地?;氖弶阂值氖且蛔顒莸幕鹕?,仿佛看得到滾燙的熔巖在恣意翻滾著?;糜X中的孫壽激情澎湃地獻出了自己的童貞。那一刻老孫不存在了,蓋了一半的房子不存在了,馬家峪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7
不期然間孫壽當了小組長。那次掘進巷道過斷層,剝離的巨大石塊把設備壓住了,技術員,工程師下來一大幫也沒有辦法。眼看著幾十萬元的設備要壓死了。孫壽插了一嘴,說設備兩邊打垛子支住頂板,把設備下面的渣子掏出來設備降低一些不就可以了。大伙覺得孫壽的意見有道理,便按照他的思路操作,最終避免了幾十萬的經(jīng)濟損失。
煤礦的小組長是不入干部序列的,也稱兵頭將尾。這個兵頭是不容易當?shù)?,就像打仗沖鋒你要沖在前面才行,得到的是一點兒都不起眼的組長津貼。他不是十分貪婪的人,但覺得有一個是一個,他的確很需要。
半間房那里還去,還把全組的二十多人領去吃包子。入井前吃早點,出了班還集體去吃午飯,半間房的生意一下子火得別家眼紅。盡管孫壽和半間房不是眉來眼去那樣輕浮的樣子,人們也揣測到兩個人黏糊上了。好在礦上人不是特別關注這樣的俗事,相好就相好唄,不值得大驚小怪。人們睜一眼閉一眼。
出井沒了事,孫壽就拐著彎到半間房,包子也吃閑話也聊,有時候也擠在那張單人床上過夜。他越來越感覺半間房是個味道很濃的女人,每次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她總是悠悠地打開著自己,叫你永遠不會看到她的核心。
有一回,半間房沒有像往常樣采取措施上了床,孫壽提醒她。半間房說,我想有你的孩子,做一回女人嘗不到當母親的滋味,這女人白做了。
孫壽不知道如何安慰是好。一個女人希望做一回母親沒什么錯,可是這么不明不白地做母親也不是回事。和她結婚,孫壽不是沒想過,可是很遙遠,甚至遙不可及。
半間房見他猶豫著,說,我逗你呢,把你嚇成結巴了。
對這樣有節(jié)奏的溫柔孫壽很滿足,覺得兩顆心因此互相飽滿起來。孫壽對渴望的婚姻看得寡淡了,再好的女人也不過如此吧。
半間房不再提關門,孫壽說,你這個店面該擴大了,我讓弟兄們來幫忙。
樹大招風呢,我不是那種吃刀子拉斧頭的人,這就不錯了,還是張羅你的房吧。
我越來越覺得房子扯淡,一天累死累活,有工夫不如陪你坐一會兒。孫壽的心在半間房生了根。
世上總有好事者,打掃衛(wèi)生的女工硬是要給孫壽說對象,和半間房一參照,孫壽便沒有一點兒興趣。孫壽對自己的儀表很自信,一米七五的個子是很吸引女孩眼球的,五官也端正。老孫曾預言,說老三從外面混個媳婦是沒問題的,天生就是一副捉鱉相。捉鱉固然有糊弄忽悠的貶義,可孫壽的確像個漢子,就連檢查工作的礦長都說,這個組長硬邦邦的有前途。礦長是信口開河,也有不少人羨慕。孫壽想,說得再好聽也沒用,六年后還不是個種地的。
隊里發(fā)安全獎那天,額外多給孫壽二百塊。孫壽想,這幾天半間房也瘦了不少,便到市場買了一只燒雞還切了一塊醬牛肉,估摸吃飯的人少了后去了半間房。半間房看出孫壽今天不走了就忙乎著收了攤,把外面的窗板掛好,門扣也緊緊插上。熄滅了多余的燈讓兩個人籠罩在溫馨的昏暗里。
去年沒回,今年回家過年嗎?
隊長說不管礦上放不放假都準我回五天家,你呢?
反正過年沒人來吃飯,可還是不想回去,一天都不想。
那我也不回了,回也沒意思。
還是回去吧,有沒見過面的大嫂呢。
孫壽搖頭說,要不出去轉一圈?去看看大海,念書的時候一講到大海我就想,哪一天能去親眼看看該多好,我評上了先進有獎金的。
想不到還挺浪漫。
用不了幾個錢,就看你敢不敢吧?
把你留在半間房都敢,還有啥可怕的?要不陪你回家,反正誰也不認識誰。
孫壽啥也沒說,是誰也不認識誰,可還是不行。
8
孫壽到煤礦的第二個春節(jié)沒回馬家峪。在秦皇島海濱吹了四天海風后,孫壽和半間房滿意地回了礦,都覺得這樣開局的新一年很不錯。
半間房的生意像打過春的天氣一樣漸漸回暖。孫壽也扮演了新角色,由組長升為副隊長。半間房嬌聲說,小氣鬼,升了官也不請客。
啥官?還不是受苦的頭兒。
那也比組長強。
強啥?一天開會,煩死人了。
半間房說,別凈想著我這攤子,男人是做大事的,家里我料理得了。
聽半間房這么說,孫壽暖烘烘的,他喜歡聽“家里”這兩個字,跑這么遠下井還不是為了有個家?半間房習慣地撩起眼皮盯著孫壽。一看到她那雙黑眼睛里的憂郁,孫壽就把本來說得出口的話生生咽回去了。一宣布他當副隊長的時候,就出了俏皮話,說,這樣道德敗壞的人都當了干部,實在不成體統(tǒng)。后來隊長找他談話,說別聽他們瞎嚎,有本事他們也道德敗壞去,不過這樣的事還是隱蔽點兒好。孫壽心想,隱蔽個屁,你們誰的屁股干凈?大不了不當,連組長也撤了我也不在乎。還有一件事不能說,就是當了副隊長后有人給他提親,好像一下子變成香餑餑,孫壽一口咬定已經(jīng)有了。介紹的人說,哪怕看一眼也行。孫壽到頭也沒給他機會,他想,這一眼就是捅在半間房心上的一把刀。
孫壽在井下做什么,怎么做,是從來不和半間房說的,怕半間房替他操心。他不說半間房未必被封鎖,她的小店不遠處就有礦上的大喇叭,每天準時播放礦上的事。她已經(jīng)好多次聽到喇叭里提到孫壽的名字,里面還不時攪和進礦長、區(qū)長的名字。每次聽到,半間房臉上就亮著光,她相信孫壽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要不礦上幾千號人,干嘛偏偏提他的名字呢?
孫壽死心塌地要把蓋了半截的房子蓋起來是五月的事。
那天孫壽又擠在半間房的床上,說,想好了,房子還得蓋。
怎么變卦了?
我漸漸喜歡上這份工作了,真的。
合同到期呢?
周圍那么多小煤窯,有的是活干。
是不是讓大喇叭表揚得頭暈了?
我才不在乎表揚不表揚呢,做一回男人不能窩在馬家峪守著兩畝地。
以后呢?
以后就在井下做,井下的活我都熟了,什么機器都玩得轉。
那蓋好房就住過去?
可不是嘛!停了片刻,孫壽又說,到時候晚上一關門你就回家,怎么也比這兒寬敞,在這兒住下去把我的美人都擠臭了。
半間房嫵媚地把臉埋在孫壽寬大的胸脯子上,將半個身子也跨上去。這個床實在太小了,只有這樣才勉強容得下兩個人,即便是動作也得謹慎再謹慎。偷偷摸摸的感覺總是不停地刺激著蓋房的欲望。半間房也幻想著未來的房子,幸福得額頭騰起彩霞,把暗夜般的廚房映出幾分明媚。
9
比例很小的農(nóng)協(xié)工轉正的消息不脛而走。孫壽把喜訊告訴半間房,半間房先是驚呆的樣子,一刻工夫,漾在臉頰的喜色消失殆盡。
你怎么不高興,這不是好事嗎?
誰不高興了?我是樂極生悲。
農(nóng)協(xié)工轉正的消息對孫壽震動極大,區(qū)長隊長也給他打氣。孫壽知道生殺大權就操在他們手里,送禮是避免不了的,那是繞不過去的潛規(guī)則。骨干,勞模,這些條件自己都具備了,可畢竟人多肉少。孤注一擲吧,再沒有別的選擇了,孫壽想。
半間房的第二個電話是打到隊部的,讓他出班來一下。半間房的電話令孫壽不安,已經(jīng)兩個月沒回去了。以前他一到,半間房就說回來啦!說得很像回事。偏偏這兩個月有一半是在井下過夜的,有了想法的孫壽感覺自己是搭在滿弓的一支箭,被“轉正”兩個字掐得喘不過氣。
孫壽到半間房時窗板已經(jīng)掛了,一個陌生女人正與半間房說著什么,半間房介紹說,這是我妹妹。
陌生女人輕聲問,姐夫來啦?
孫壽注意到她回避掉一個“回”字,在她眼里店和家是不同的。
半間房說,我媽病了,想跟你拿點兒錢救急。
需要多少拿就是了。
就你手頭的零錢吧,有幾個算幾個,今天晚上就得送去??磥硪P幾天門。
孫壽把口袋里的大票子掏出來,說不用數(shù)了,缺多少打電話,給媽治病要緊。
半間房還是數(shù)了,邊數(shù)邊落淚,妹妹也陪著落。
孫壽很精彩地做了一回姐夫,雖然前后只有兩聲,還是覺著值得。
半間房走了半個月才出現(xiàn)在礦上的。窗板掛著,里面亮著燈,渾身縞素的半間房正坐在凳子上發(fā)呆。孫壽問,媽沒了?
半間房“嗯”了一聲,慢慢將頭揚起,一雙更黑的眼睛對準了孫壽。
回來也不打個電話。
知道你會回來的。半間房有氣無力地說。
為啥?
你傻嘛。
我傻?
不傻能把錢隨便給人嗎?給你。半間房掏出一沓錢放在桌子上。
這是啥意思?
本來也是向你借的。
反正你也缺錢,留著吧。孫壽把錢推過去。
剜肉補瘡的事我不做,那個無底洞你填不滿。
見半間房說得這般決絕,孫壽只好把錢收起。
坐到很晚,半間房最終沒留孫壽,說身上來了。孫壽不敢強求。山上的房子雖然起來了卻沒有干透,只得怏怏地下了山。
10
掘進攻堅戰(zhàn)從十月底就打響了。四千米進度要求三個月完成,即便是三頭六臂也幾乎不可能。人們都說當官的瘋了,工人也被逼瘋了。別人也許是假裝,孫壽真的瘋了。一連幾天不出井,熬得實在不行了到變電所打個盹兒,餓了讓送水工從半間房買幾個包子送下來。半間房也沒心思打理生意,一有工夫就站在高處鳥瞰著井口,她知道根本就看不清楚什么,眼前晃動的是同樣的安全帽,一頂接著一頂,一片連著一片。
大喇叭天天捷報頻傳。送水工天天為孫壽買好幾次包子。半間房卻一天也沒見著孫壽。直到突然發(fā)現(xiàn)送水工不來買包子了才愣了神,急忙給隊部打電話,電話那頭說孫壽出工傷了。
半間房圍裙也沒解跌跌撞撞到醫(yī)院,病床上的孫壽被紗布包扎得只剩下嘴巴和眼睛,鼻子只留了一個插氧氣的小孔。床邊立著唉聲嘆氣的老人,半間房斷定是孫壽經(jīng)常說起的父親。說,您來了?
老孫愣愣地看著半間房哼了一聲。
我們認識,很熟悉。說完,半間房湊到床前。人瘦得沒了形。按說不該瘦成這般模樣,給他拿的包子都是純?nèi)獾?,他喜歡一咬流油的包子。一定是被別人打了折扣,這幫沒人性的家伙,半間房氣得咬牙切齒?;杳灾械膶O壽安詳?shù)盟话?,就像和她相擁在窄憋的床上那樣踏實。老孫長吁又短嘆,蹲下站起,站起又蹲下,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面前這莫名女子想著什么,為什么流淚。
半間房用蘸著水的棉棒濕潤著孫壽的嘴唇,一眼不眨地望著他。
老孫抓耳撓腮,與每個過往的醫(yī)生,護士,以至清潔工,反復嘮叨著,救救孩子,救救孩子,他還沒娶媳婦呢……
三天后孫壽蘇醒過來,望著半間房,也望著老孫。半間房將臉輕輕貼在孫壽的臉上,黑色的長發(fā)頃刻與潔白的繃帶糾纏在一處。我答應你了,咱們結婚吧,我天天做你喜歡吃的包子,熬你喜歡喝的稀飯,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們再去看海……
孫壽眨著眼睛,淚珠斷線般滾下。
三天后孫壽永遠閉上了雙眼。
半間房垂著頭顫顫地從口袋里摸出周周正正的手絹包捧給老孫。這是他讓我保管的,您收下吧。
老孫展開看,是一尊翠綠的玉佛和存折,問咋回事?
他早想和我結婚,我一直沒答應,現(xiàn)在我同意了。
咋不早說呢?你讓他看了我最后一眼,還是你留下吧。
半間房推阻著老孫伸過的手。您要不介意,我留下玉佛做念想,錢萬萬不留。
你們相好了一回,老漢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置。
那就把小女子和他埋在一起。
以為這女子要殉情,老孫驚呼,姑娘,千萬不能做傻事呀!
不是尋死,心早死了,把半間房的名字刻在碑上。
你們沒行過大禮,老漢也沒有錢財給你,圖個空名分做啥?
空名分我也要。說罷,撲通跪在老孫面前拽著老孫衣服說,爹,我們早在一塊了,就答應了半間房吧?
老孫淌著老淚不語。
馬家峪冒出一座新墳。深春時節(jié),一場淋漓的雨后,野草猛然長高,遍地野花盛開。微風里春草搖曳著,好似無數(shù)的手撫摸著墓碑落款的半間房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