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皮背著書包回到家時，娘也剛從地里放工回來，還未做午飯。豆稈就扛著一個籮頭站在家門口喊他，瓜皮，瓜皮。瓜皮沒有答應(yīng)。娘聽見了問瓜皮，豆稈喊你干啥?瓜皮說，喊我去拾我。娘說:你這孩子是咋說話的，豆稈喊你咋會去拾你。瓜皮說，他喊我去拾瓜皮，我就叫瓜皮，那不就是拾我。娘笑了，說，去吧，去吧，咱家的豬娃清早起來還沒喂它吃食，等會兒娘給你烙油饃吃。瓜皮聽了很是高興，也就樂滋滋地扛著一個籮頭走出了家門。

天是好天，藍瑩瑩的，火盆子似的日頭懸掛在空中，灼烤著大地還有大地上一前一后走著的兩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這兩個少年一個便是瓜皮，一個便是豆稈。瓜皮和豆稈是去村東邊不遠處一個正在建設(shè)的煤礦拾西瓜皮。從村子里到那個煤礦沒有正經(jīng)路可走，倆人七拐八拐便走上了一條鐵道。沿著這條鐵道向東走就走到那個煤礦了，準確地說是到了那個煤礦的火車站臺上，這里就有賣西瓜的。有賣西瓜的就會有西瓜皮可拾，拾回去一籮頭就會夠豬娃吃上一天。豬娃吃西瓜皮吃得很歡，“咔嚓咔嚓”的聲音很動聽、很悅耳，那貪婪樣就像一個人見了肉一樣那么地瘋狂。

兩個少年走上了鐵道。兩條鋼軌就像兩條烤紅了的鐵條，向前或向后延伸著。軌枕也被烤化了，冒著黑黝黝的瀝青油。兩個少年一前一后走在鐵道上，身上穿著當時剛流行下來的藍白相間的橫條紋海軍衫，下面是藍色的短褲和泡沫涼鞋。走在前面的是細胳膊細腿的豆稈，走在后面的便是瓜皮。他有點兒胖尤其是那張嘴，鼓鼓的，噘噘的，顯得很有特點。倆人都挎著籮頭，因為籮頭是空的，所以并不吃力，多少還有幾分輕松，這樣倆人也就有了工夫逗笑。瓜皮看著走在前面細胳膊細腿的豆稈，心里也就感到好笑，心想，這豆稈長得真就像個豆稈，瘦得只剩骨頭啦。瓜皮心里這樣想，也就不由得有了幾分好奇，說，豆稈，豆稈，你爹咋給你起了這個名字，讓你長得可真像豆稈一樣。豆稈沒回頭，把籮頭罩在頭上，遮擋著陽光毫不經(jīng)意地說，日他姐，誰知道呢。瓜皮聽了嘿嘿笑，說，豆稈，豆稈，你敢罵你爹。豆稈仍沒有回頭，說，我沒有罵，你才敢罵你爹呢。瓜皮說，我才不罵俺爹呢，你剛才還罵你爹日他姐呢。豆稈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停住腳步，扭回身看著瓜皮，說，我罵啦?你就罵啦!瓜皮堅定地說。豆稈這才軟了下來說，日他姐，罵跑嘴啦，可你不許給俺爹俺娘說。瓜皮說，那好，等會兒你得給我五塊瓜皮。好，五塊就五塊，給你五塊我就少挎五塊。豆稈說。然后倆人又向前方走，這樣瓜皮就走到了前面，豆稈就走到后面。豆稈說，快考試了，你怕不怕?瓜皮滿不在乎地說，日他姐，管它呢，考多少是多少，我才不怕呢。豆稈說，俺爹說了，考不好，升不上級，就打我屁股。瓜皮說，俺爹俺娘也說了，我才不怕呢。豆稈說，你不怕?反正你身上有肉。瓜皮說，怕啥，打就打吧，反正也長不到身上，疼過去也就好啦。豆稈說，你爹親自打也不疼。瓜皮驕傲地說，就是，俺爹從來就沒有使勁打過我，一點兒也不疼。豆稈就有了幾分不服氣，說，瓜皮，你爹這么親你，咋就不給你起個建國、擁軍這樣的名字，卻給你起了一個瓜皮。瓜皮隨口說道，日他姐，誰知道呢。豆稈卻叫了起來，說，好哇瓜皮，你敢罵你爹。瓜皮說，你不也罵你爹了嗎。豆稈堅定地說，好哇，你耍賴，你罵你爹你還不承認，瓜皮停住腳步，扭過身瞪著豆稈，說，我罵啦?你就罵啦!豆稈說。瓜皮軟了下來，說，那好，咱倆一筆勾銷，那五塊瓜皮我也不要了。豆稈狡詐地笑著，說，一筆勾銷就一筆勾銷。然后就向前走，走了幾步便大叫一聲“搶啊”，撒開腿向已近在咫尺的煤礦簡易火車站臺跑去。瓜皮也瘋了似地緊隨其后。

煤礦通勤車站臺十分簡陋，沒有房子，更不用提雕梁畫柱仿古的亭臺了。一切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站臺是用一些零星的料石堆砌而成，站臺上還豎著幾根柱子，是預(yù)制的，就像一根根標識豎立在站臺上。站臺上還生長著幾棵樹，是楊樹，長得非常瘦弱，在炎炎烈日之下無精打采地卷縮著葉子。在每棵楊樹的下面，分別搭著一個棚子。棚子是用四根雜木棍搭起來的，一個角一根，上面不是搭著爛風(fēng)筒布，就是爛塑料薄膜，用于遮擋頭頂?shù)年柟狻Ｃ總€棚子下面別無二致地擺著一個西瓜攤。擺攤的不是一個男人就是一個女人，簡易的桌子上擺著已切開的瓜，瓜上面還用一塊好像洗凈了的紗布罩著，透過紗布可隱約看見西瓜鮮紅鮮紅的瓢，鮮艷欲滴，撩人心魂的樣子。有幾只蒼蠅在桌案上盤來盤去，時刻做著俯沖下來的準備。擺攤的男人或女人就不停地揮動著手中扇子阻止蒼蠅落下來。不過還時常有一兩個蒼蠅乘虛而入，撲到桌子上，主人不得不憤怒地用手中的扇子狠狠向蒼蠅拍去，其結(jié)果都是又讓狡猾的蒼蠅逃脫。反來復(fù)去，蒼蠅與人，人與蒼蠅做著這種讓人乏味的游戲。不過，大多數(shù)的蒼蠅還是集中在被零亂地拋棄在地面或鐵道上的西瓜皮上，一只一只的，人一從邊前走過，“嗡”地飛起一大片。瓜皮和豆稈扛著籮頭來就是撿被棄擲的西瓜皮的。西瓜皮撿回去是用來喂自家的豬娃的。

瓜皮和豆稈終于把散落在地上的西瓜皮撿完了。每人都撿了大半籮頭，然后兩個人便聚到了一起，坐在一個西瓜攤前歇息。兩個人都出汗了，不住地用手或胳膊擦額頭的汗珠。瓜皮說，日他姐，天真熱。豆稈也說，日他姐，快熱死人了。然后兩個人就不再說話，大口大口地喘氣，海軍衫也脫了，搭在各自的大腿上。

也許是晌午頭的緣故，每個西瓜攤前都是冷冷清清的，唯有頭頂毒辣辣的日頭仍在執(zhí)著地展示著自己的淫威，還有楊樹上停留的幾只蟬，在盡情的嘶鳴。

現(xiàn)在兩個少年已歇息過來，又恢復(fù)各自頑皮的樣子。瓜皮說，日他姐，也沒有人來吃瓜了，俺都饑死了。豆稈也說，日他姐，吃西瓜的人都死光了，老子也快餓死了。賣瓜的是個中年婦女，聽了瓜皮和豆稈的話，就禁不住地笑。瓜皮和豆稈就問，你笑啥?中年婦女說，你倆人吃了不就有西瓜皮了。瓜皮和豆稈就笑了，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意思，不過這也助長了倆人的膽量。先是瓜皮小心翼翼地掀開了紗布的一角。后來豆稈也禁不住緩緩地掀開罩在西瓜上面的一角。這一次他們看得都非常清楚，西瓜瓢鮮紅鮮紅的，也水靈靈的，很是誘人心魄， 特別是散掛在西瓜瓢上面的幾顆黑色瓜子，就像一雙雙會眨動的眼睛，似乎在對兩個少年說，快吃吧，多好的西瓜呀!多甜的西瓜呀!快點兒來吃吧!瓜皮只覺得自己的肚子里好似伸出了一只手，拼命地撓動著自己的咽喉，癢癢的，麻麻的，酥酥的，有一股液體頓時從里面滑到口腔里。瓜皮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怕賣西瓜的看出來，脖子一伸咽了下去，可一會兒就又從嗓子里涌了出來，瓜皮只好又伸了一下脖子。瓜皮去看豆稈，便看見豆稈的喉嚨也在不停地蠕動。賣瓜的中年婦女說，吃不吃，大塊一毛，小塊五分。瓜皮心動了，可他知道自己身上沒有錢，但還是禁不住去摸自己屁股上的兩個兜。沒有，什么都沒有。瓜皮就去看豆稈，豆稈也在看他。于是瓜皮只好失望地放下細布，豆稈也只能像瓜皮一樣失望地放下紗布。雖然紗布放下了，可倆人還能夠清晰地看見紗布下面鮮紅鮮紅水靈靈的西瓜。那一塊塊切開的瓜就像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小女孩在向他們招手。倆人口腔里的唾液仍在不停地涌出又咽下。倆人只好扭過身子，把一雙眼睛對著仍在建設(shè)中的礦山工地。

終于有人來吃西瓜了，是個中年男人，戴個大草帽，沿著鐵道，遠遠地從東邊走過來，走到站臺前，便徑直走到了瓜皮和豆稈坐著的賣瓜棚下，對中年婦女說，弄點兒瓜。賣瓜的中年婦女并沒有理會他那么多，而是掀開罩在西瓜上面的紗布。中年男人便抓起一塊，是一毛錢的，張嘴便狠狠地咬了一口，脖子一伸，咽了，又咬了一口，脖子一伸，又咽了。一塊一毛錢的西瓜就這樣三下五除二進了中年男人的肚子，瓜子也沒有吐，瓜皮被中年男人順手扔到地上。豆稈見了就趕忙拾起來，扔到自己的籮頭里。中年男人又抓起了一塊，三下五除二又進了自己的肚子。瓜皮把瓜皮撿了起來，扔進了自己的籮頭。瓜皮和豆稈都沒有說話，眼巴巴地看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把瓜吃得“咔咔”直響，咽的時候也很響亮，“咕咚”一下，“咕咚”一下。每咬一口，還會有紅紅的西瓜瓢液體從嘴角流出。中年男人并不理會這些，伸出舌頭在兩個嘴角一舔，便又會咬下第二口。瓜皮和豆稈眼巴巴地看著中年男人，想著這瓜要是吃在自己嘴里多好，要是咽進自己肚子里多好。這瓜一定很甜，像在上面撒了白糖一樣。能甜到自己嘴里，甜到自己肚子里，甜到自己全身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一直甜到自己的頭發(fā)梢，甜到自己的腳趾甲上。瓜皮和豆稈今年還沒有吃過瓜，西瓜的味現(xiàn)在想都想不出來。只知道甜，甜。瓜皮和豆稈眼巴巴地看著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每咬一口西瓜，他們倆的嘴里就會不由自主地張開一下，中年男人每咽一下，他們的喉嚨也會跟著咽一下。

中年男人吃下第五塊西瓜，這才注意到兩位少年。瓜皮在眼饞饞地看他，豆稈也在眼巴巴地看著他，很貪婪的樣子，很專注的樣子。這時候的中年男人肚子吃圓了，氣喘勻了，精神氣也有了，中年男人開始嬉皮笑臉起來。他先對身旁的豆稈說，吃不吃，想吃就叫聲姨父。豆稈知道這個中年男人是想占姨的便宜，是想罵姨，罵自己?？伤桓曳催^來去罵這個中年男人。豆稈選擇了沉默。豆稈的沉默也使這個中年男人感到了尷尬。中年男人就又去問瓜皮。瓜皮一點兒也不含糊，說，你說話算話?算，你叫吧，叫一聲一塊，兩聲兩塊，十聲十塊。瓜皮就叫了一聲“姨父”。中年男人樂滋滋地答應(yīng)了一聲，便拿了一塊西瓜遞給了瓜皮。瓜皮接過西瓜，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狠狠地咬了一口。西瓜的汁液霎時便順著瓜皮的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流到下巴上，滴落在胸前的海軍衫上。瓜皮三口五口就把西瓜啃了精光，甚至還把青瓜皮啃了幾口。瓜皮把瓜吃完，用胖乎乎的胳膊在嘴上擦拭了一下，然后盯著中年男人看。中年男人便說，還吃不吃?瓜皮說，吃!于是，就又叫了一聲，一塊西瓜便又到了瓜皮的手里。這時候該豆稈眼饞地看瓜皮了。瓜皮每咽一下西瓜，豆稈的脖子就伸一下，當然咽下的不是西瓜，是唾液。豆稈把眼睛瞪得圓圓的，只怕漏看一眼，錯過瓜皮咽下時的情景。瓜皮很快就把第二塊西瓜報銷了。中年男人說，還吃不吃?瓜皮沒說吃也沒說不吃，只是接二連三地叫了三聲“姨父”。于是，瓜皮就得到了三塊西瓜。瓜皮抓起其中一塊，放到嘴邊時，一眼看到了眼巴巴的豆稈，心里一動，大方地把手中的西瓜遞了過去，說，這塊給你豆稈。豆稈強忍著，說，我不吃，我不吃?？呻p手還是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豆稈吃得很慢，沒像瓜皮那樣狼吞虎咽，唯恐每咬一口，西瓜就會少下一口，不過這塊瓜最終還是給豆稈吃完了，瓜皮不管這些，三下五除二就又報銷了。瓜皮就又對中年男人說，還讓叫不讓了?中年男人心滿意足地說，叫，叫。瓜皮便又“姨父，姨父”一聲趕一聲地叫了起來。瓜皮的“姨父”叫得就像嘴里吐瓜籽一樣，一聲比一聲緊?；５媚莻€中年男人立即站了起來，臉也變色了，說，別叫了，別叫了。瓜皮仍不住地叫，中年男人臉都氣紫了，可都沒止住瓜皮，倒是引來了賣瓜的中年婦女和周圍的其他幾位賣瓜人的笑聲。中年男人越發(fā)氣急敗壞了，大聲喝道，別叫啦!瓜皮住了口，怔怔地看著中年男人，說，咋啦?中年男人說，叫你別叫了你就別叫了。瓜皮說，我還沒有叫夠呢。中年男人說，不行，等你叫夠了我就別吃飯了。瓜皮說，那不行，你讓我叫來著，總得讓我叫夠，總得讓我多掙些西瓜吃。中年男人臉鐵青，說，管你叫夠沒叫夠，再給你三塊瓜。瓜皮說，你耍賴。你說過叫一聲給一塊瓜的。中年男人說，叫也白叫，我沒錢了。瓜皮說，你沒錢干嘛讓我叫你“姨父”。這時候就有不少人圍上來看熱鬧，有下班路過的工人，也有拿著碗拿著筷去吃飯的工人，竊竊地說，竊竊地笑。中年男人很是尷尬，慌忙從身上掏出兩塊錢，扔給賣瓜的中年婦女，奪路就跑。瓜皮就拉中年男人的衣裳，豆稈也過來幫忙。瓜皮和豆稈追著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好不容易才掙脫開，狼狽地順著鐵道向西跑，腳下還落下被瓜皮和豆稈拋過來的石頭子。其中一個還打到了中年男人的屁股上，疼得他咧了一下嘴，捂著屁股跑，跑了有幾十米，才緩下來勁。身后還響著瓜皮和豆稈的罵聲。日你姐，老子沒有姨，你想當姨父也當不上。瓜皮罵道。日你姐，瓜皮沒有姨，想當姨父想死你。豆稈也隨著瓜皮罵道。

中年男人走遠了，圍著的人也說笑著漸漸散去。

瓜皮和豆稈跑進了通勤車站臺對面的一個俱樂部。俱樂部剛建好，還沒有安門，潮濕濕的，黑糊糊的。瓜皮和豆稈一走進，一股陰森森的涼氣就撲面而來。豆稈打了個冷顫，瓜皮也打了個冷顫。豆稈說，好嚇人。瓜皮說，怕啥，大白天的。瓜皮站著尿了一泡，豆稈也站著尿了一泡。這時候兩人的眼睛也適應(yīng)了俱樂部內(nèi)的光線，發(fā)現(xiàn)俱樂部內(nèi)其實也很明亮。倆人就不害怕了，還向里走。豆稈說，這是啥地方，這么大房子。瓜皮說是俱樂部。豆稈又說，俱樂部是啥東西?瓜皮說，日他姐，誰知道呢。豆稈說，要是咱的學(xué)校在這個大房子里多好，這么大的房子。瓜皮說，你想得美，這是人家煤礦的。豆稈就不說話了，聽了一會兒才又說，瓜皮，你說毛主席是不是也住這么大的房子。瓜皮說，誰知道呢。豆稈又說，瓜皮，你說毛主席住在哪兒?瓜皮說會堂，毛主席肯定是住在天安門上。豆稈說，你咋知道?瓜皮說，瞎猜唄。不住天安門，他住哪兒?豆稈又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才又說，瓜皮，瓜皮，毛主席上年逝世的時候你哭沒有?瓜皮說，哭啦，你哭沒有?豆稈說，哭啦，我的眼都哭腫了。瓜皮說，我也是。俺奶奶哭了一天都沒有吃飯。豆稈說，毛主席就是好!瓜皮也說，就是!

瓜皮和豆稈在俱樂部內(nèi)繞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瓜皮說，日他姐，我還沒吃飽呢。豆稈也說，日他姐，我也沒呢。瓜皮說，誰讓你不叫姨父呢。豆稈說，我有姨，我才不叫他姨父來罵俺姨呢。瓜皮說，你不是沒有姑。豆稈說，日他姐，他沒讓我叫姑父。瓜皮說，有人讓你叫你叫不叫。豆稈似是堅決地說，叫，只要給俺瓜吃就叫，反正我也沒有姑。瓜皮說，好，到時候你得還我叫“姨父”那塊瓜。豆稈說，還就還。瓜皮說，那好，以后有人讓叫姨父我叫，有人讓叫姑父你叫，反正我也沒姨你也沒姑。豆稈說，好，叫就叫，說話算話。瓜皮說，不過咱得先同他們搞好，叫一聲一塊，十聲十塊，一百聲一百塊，別讓他耍賴。豆稈說，那是，不搞好咱就不叫。

瓜皮和豆稈站在俱樂部門口，看著對面的通勤車站臺。站臺上的瓜攤前有幾個人在吃瓜，可他們并不著急，盡管他們也急于多有些人吃瓜，好使自己的籮頭內(nèi)的瓜皮滿起來早點兒回家，但他們知道他倆不拾別人不會拾。瓜雖然好吃，可對吃瓜人來說再好的西瓜皮也只能是垃圾，只配喂豬。倆人的目光后來不約而同地落到了俱樂部臺階下的一棵楊樹前。楊樹下停著一輛拉著半車子甜瓜的架子車。架子車里的甜瓜有白有青，青中透著白，白中泛著青色，非常地圓潤，非常地飽滿，熟透了的樣子，招徠著倆人的眼球。盡管瓜皮和豆稈距架子車還有一段距離，可鼻孔分明嗅到了甜瓜散發(fā)出來的又香又甜濃而醇厚的香氣。倆人的鼻孔都不由得抽動了幾下。當然，甜瓜架子車前還站著賣瓜的人，是兩個中年男人，皮膚黑紅黑紅，一前一后照管著甜瓜車子，其中一個男人還喊叫道:甜瓜，甜瓜，又甜又脆，不甜不脆不要錢。瓜皮心動了，豆稈心也動了。瓜皮咂了一下嘴說，今年你吃過甜瓜沒有?豆稈也咂了一下嘴說，日他姐，還沒吃過。瓜皮又咂了一下嘴說，吃不吃?豆稈伸了一下脖子說吃吧。瓜皮也伸了一下脖子說，那好，還是老樣子，我掩護，你下手，一人一半。豆稈又伸了一下脖子說，好，一人一半。

瓜皮和豆稈在等待著時機。時機終于來了。有兩個工人走到架子車前挑揀甜瓜。瓜皮先走了過去，豆稈隨后也走了過去。瓜皮站在車子西側(cè)，豆稈站在車子?xùn)|側(cè)，倆人并不說話，都佯裝買瓜的樣子，問著價格，翻動著車內(nèi)的甜瓜。瓜皮突然轉(zhuǎn)身便向西跑去，跑了幾步，豆稈大聲喊道，偷瓜，他偷瓜。其中一個賣瓜的便轉(zhuǎn)身去追瓜皮。瓜皮裝得像真偷了甜瓜一樣，雙手揣在胸前，像拿著什么東西，引誘著賣瓜人去追趕，而此時的豆稈已瞄準了一個看好的大甜瓜，抱起來沒命地順路向東跑。這時候兩個賣瓜人才發(fā)覺上當了，追瓜皮的那個賣瓜人隨著同伴的招呼，立即轉(zhuǎn)身來追豆稈，而這時瘦小靈巧的豆稈已抱著偷來的甜瓜跑出了好遠。路是土路，坑坑洼洼，上面還覆蓋一層厚厚的塵土。土路前面的不遠處便是一條不大不小的河。河上有兩座橋，一座是鐵路橋，一座是礦上專門修建用來行車行人的水泥橋。兩橋的中間有個大水坑，是夏天發(fā)洪水沖刷出來的。豆稈在前面瘋狂地跌跌撞撞跑，賣瓜人步步緊追地在后面追，邊追邊罵，王八羔子，你敢偷生產(chǎn)隊的瓜，你敢偷生產(chǎn)隊的瓜。行走在路上的人邊看邊笑，喊著叫著。有人說，快跑，小孩，追上了。有人喊，快追，抓住他。這時候瓜皮也沿著鐵道跑著趕來，邊跑邊喊，豆稈，快點兒!豆稈，快點兒!等賣瓜人追上豆稈時，豆稈也已經(jīng)到了河邊，“撲通”一下便跳進了河里，扎了個猛子便游到了河的對岸，讓賣瓜人撲了個空。賣瓜人望“河”興嘆，只得罵罵咧咧悻悻而去。等瓜皮沿著鐵道跑過來時，豆稈已經(jīng)開始吃起了甜瓜。瓜皮離老遠便看見豆稈正在吃瓜，便大叫起來，豆稈，日你姐，也不等老子，說好一人一半的。豆稈也不理會，等瓜皮跑到跟前，才不情愿地將剩下的瓜遞給瓜皮。

等瓜皮和豆稈再次回到通勤車站臺時，地上已扔出了許多西瓜皮。中午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也是人們用西瓜來消暑避熱的時候。瓜皮和豆稈很快就將各自的籮頭拾滿了。瓜皮說走吧，豆稈也說走吧。倆人就很費勁地挎起了各自的籮頭。因為籮頭里裝滿了西瓜皮，所以就沒來時那么輕松。瓜皮和豆稈吃力地挎著各自的籮頭，誰都不說話，沿著鐵道踩著軌枕，一前一后地向前走。汗水“刷”地浸濕了他們的額頭，浸濕了他們的衣服。周圍很靜謐，唯有前面的煤樓上發(fā)出幾聲“咣當”的聲音，仿佛是告訴人們，這里就是煤樓，是從地下挖煤炭提到地面上的地方。

瓜皮和豆稈緩慢地用自己的腿丈量著鐵道，軌枕在他們的腳下一根根地消失，又一根根地在他們眼前展現(xiàn)，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豆稈說，我挎不動了。瓜皮說，我也快挎不動了。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抬起了頭，看不遠處的一棵樹，一棵小椿樹，這棵樹便是他們每次拾瓜皮回來時休息的地方。就好像一個驛站。在這炙熱的日頭底下，唯有這棵小椿樹的綠蔭為他們提供了遮陽避日的環(huán)境。

瓜皮和豆稈氣喘吁吁地走到小椿樹下，一屁股便蹲到了地上。倆人都不說話，大口大口的喘氣，漂亮的海軍衫緊緊地貼在身上。他們面對著鐵路還有鐵路對面的煤礦煤樓。煤樓上仍在“咣當，咣當”作響，還隱約能聽到里面機器的轟鳴聲。瓜皮說，今天真是美!咱倆吃瓜了。豆稈想了想說，可不真是，這是我今年第一次吃西瓜。瓜皮說，就你吃那一塊，還是我叫一聲“姨父”才給你的。豆稈說，我會還你的。瓜皮說，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讓你叫姑父。豆稈肯定地說，會有讓叫的。有想當姨父的，就有想當姑父的。到時候我還給你兩塊。瓜皮說，日他姐，那西瓜真甜。豆稈說，就是甜，想起來我現(xiàn)在還想吃。瓜皮說，想吃，現(xiàn)在也沒人讓你叫姑父。瓜皮說著伸了一下脖子，豆稈也伸了一下咽下了一口口水。倆人沒有說話，似乎在回味著吃瓜時的滋味。倆人的目光很散漫，似乎真的有一塊塊鮮紅的西瓜就擺在他們面前。可是他們面前并沒有西瓜，此時也不會有人來讓他們叫“姨父”叫“姑父”，面前擺放的只有兩籮頭被人吃過，又被蒼蠅吃過的西瓜皮。這樣兩個人的目光便落到了各自的籮頭里?；j頭里的西瓜皮有青有紅。紅的是沒被人啃凈的西瓜瓤，青的是只有喂豬娃用的西瓜皮。殘留在西瓜皮上未被人吃凈的鮮紅鮮紅的西瓜瓤仿佛有了魔力一般牢牢地抓住了他們的眼睛，倆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然后對視了一眼，但很快便又躲開了，像觸了電一般。瓜皮先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口水，豆稈也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口水。瓜皮說，日他姐，這么暄的西瓜瓤都沒吃凈，真可惜。豆稈也附和著說，就是，真可惜。瓜皮試探著說，你吃不吃?豆稈不含糊地說，你敢先吃我就吃。瓜皮說，那好，咱倆一起吃。豆稈說，吃就吃，這么暄的西瓜瓤讓豬娃吃了真可惜。瓜皮說，就是。說著就下手在籮頭里拿起了一塊早已看好的西瓜皮，豆稈也跟著從自己的籮頭里扒拉出一塊，說，吃吧，咱倆一齊下嘴吃，省得誰說誰先吃了。瓜皮說，那好，咱喊一二三。倆人捧著西瓜皮做好了準備。豆稈忽然警覺地說，有人沒人，別讓旁人看見了。倆人就掄眼四處看。前面是煤樓，沒人，左右是鐵道，也空無一人，后面是莊稼，晌午頭了更是了無人跡。瓜皮和豆稈放心了，先深深地出了一口氣，一齊輕輕地喊道，不干不凈，吃吃不害病。一二三。兩張嘴，兩口鋒利的牙齒，剎那間都準確無誤地對準了各自手中捧著的西瓜皮?！斑青辏青辍?，清脆的啃食聲從倆人的口里發(fā)出，殘留在西瓜皮上的西瓜瓤先后被瓜皮和豆稈啃下來，一股甜甜的味道順著倆人的咽喉滑進了肚里，愜意，快感霎時彌漫全身，彌漫全身。瓜皮啃得快，微微突起的嘴巴和微微向外張開的牙齒，使瓜皮很快就將手里的西瓜皮上殘留的西瓜瓤對付得一干二凈。豆稈就不然了，一張嘴怎么也張不到瓜皮一樣的幅度，只能一點點地啃，一點點吃，這使豆稈很泄氣，也很惱火。豆稈好不容易啃完了兩塊時，瓜皮已啃到了第五塊，豆稈啃到第五塊時，瓜皮已啃了十塊。瓜皮對付西瓜皮的速度很是讓豆稈羨慕，也很是有點兒驚訝。豆稈就呆呆地看著瓜皮，看著看著，便“撲哧”一聲笑了。瓜皮看著豆稈說，你笑啥?豆稈仍快樂地笑。說，我知道你爹為啥叫你瓜皮，而沒叫別的名字。瓜皮怔怔地看著豆稈說，為啥?豆稈還是笑，說，你的嘴就像豬的嘴，生就是啃西瓜皮的料。瓜皮用一只手自上而下地摸了一下，自己嘴巴確實鼓鼓的，凸凸的，頓時惱了，手里的西瓜皮“啪”地一下便扔到了豆稈身上，咬著牙說，日你姐豆稈，你敢罵我。豆稈也惱了，說，我咋罵你了，你的嘴不就像豬嘴。好哇，豆稈，日你姐，你還敢罵我。瓜皮霍地站了起來，說，豆稈，你再罵我一次。豆稈就軟了。豆稈知道自己不是瓜皮的對手。豆稈便說，我不說了好不好。到時候有人讓我叫“姑父”，我還你兩塊。瓜皮仍氣呼呼地說，不中，三塊。豆稈說，三塊就三塊，豆稈想，誰知道有沒有想當姑父的，要是沒人想當姑父，就是說五塊也白搭。

瓜皮和豆稈挎著籮頭回到家。瓜皮先走進了家門。娘從瓜皮的胳膊上接過籮頭說，吃飯去吧，時候不早了。瓜皮就走進了屋，娘便挎著籮頭去了豬圈。娘果真烙了油饃，油香的氣味使瓜皮很快便找到了它所處的位置。瓜皮很快便把油饃抓到手里，剛咬了一口，便聽見娘在外面嘟噥，日他娘，哪個下渣貨把瓜啃得這么凈。瓜皮的心緊了一下，接著又緊了一下，“怦怦”直跳。臉也跟著紅了，羞怯起來。瓜皮緊張地的只怕娘走進屋來再問自己一遍。瓜皮不知道要是娘問出來自己該怎么回答。瓜皮想，要是娘知道自己啃下了西瓜皮，肯定會說自己是下渣貨，沒臉，外人知道了，總是笑話自己，說自己是豬。只有豬才啃西瓜皮呢!這時候的瓜皮只怕娘走進屋來，便慌亂地拿起書包，向外走。娘正準備進屋，娘看見了忙說，咋走了，也不喝點稀飯。瓜皮怕娘看見自己羞紅了的臉，慌忙說，不喝了，我還喊豆稈呢。便跑出了家門。

豆稈也正要來喊瓜皮去上學(xué)，慌慌的，像瓜皮一樣。倆人一見面，瓜皮便悄悄地問，豆稈你娘說瓜皮的事沒有。豆稈也悄悄地說，說了。瓜皮說，咋說?豆稈說，俺娘說，日他娘，哪個下渣貨把西瓜啃得這么凈，就像豬。瓜皮說，俺娘也是這么說的。豆稈說下回我再也不啃西瓜皮了，讓旁人知道還不笑話死咱。瓜皮也說，姨父姑父也不能叫，讓旁人知道了還不丟死人!豆稈說，就是。甜瓜咱也不偷了，讓人家找到學(xué)校，老師還不把咱開除了。瓜皮說，中，咱不吃了，也不喊了，就是喊一聲給一百塊也不喊了。豆稈也說，一百塊也不喊，再好吃咱也不吃了!瓜皮說，好。豆稈也說好，說話算話。倆人就走了，很輕松的樣子。

天是好天，晴得“嘩嘩”的。在這晴得“嘩嘩”的日頭底下，走著兩位少年。一位是瓜皮，一位是豆稈;一位是豆稈，一位是瓜皮。他們很輕松很愉悅地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