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指隱居不仕之士，別稱“山人”、“處士”、“高士”、“逸士”、“幽人”、“高人”、“處人”、“逸民”、“遺民”、“隱者”、“隱君子”等，乃“名士”之一種，屬古代知識分子中的一個類型。

閑人不閑 絕非等閑

傳統(tǒng)的士大夫的處世不外乎“仕”與“隱”兩途。世路常艱難。出仕，有時有宦海風(fēng)波之險;歸隱，又難免生計無著之虞。盡管如此，歷代都有不少隱居的入。

隱士首先是“士”，即有知有識的知識分子，否則就無所謂隱士和隱居。隱士是一個由才識出眾的知識分子精英構(gòu)成的特殊階層，是一群清高孤介、骨清神爽、才高八斗、知命達(dá)理、潔身自愛的非凡之輩。隱與仕是相對而言的，有入仕就有退隱。隱是指有條件為官從事而主觀上不愿入仕。隱士與官僚同出自有知識、掌握技能之“士”的階層。因而隱士與官僚是進退不同、行退各異的孿生兄弟，其歷史與官僚一樣久遠(yuǎn)?？梢哉f有了官僚就有了隱士。不仕，不出名，終身遁跡江湖經(jīng)商為利祿奔走，或居于巖穴砍柴度日只埋頭耕耘，或在鄉(xiāng)村為農(nóng)民為生計辛苦地“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的勞作人等，皆不可稱為隱士。《花史跋》說:“有野趣而不知樂者，樵牧是也;有果觚而不及嘗者，菜傭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達(dá)官貴人是也?！闭缑鞔饺岁惱^儒在《檐曝偶談》中所吟:“不是閑人閑不得，閑人不是等閑人?！?/p>

《辭?！丰尅半[士”曰“隱居不仕的人”，沒強調(diào)“士”是不精確的。一般的“士”，即使隱居了怕也不足稱為“隱士”，須是心存高遠(yuǎn)的有名之“士”，即“賢者”。有才能、有學(xué)問、能夠做官而不去做官也不作此努力的有識之士，才配稱隱士。因而，人并非皆可為隱士。欲隱而不得，乃士人之窮途。唐末詩人左偃曾以“謀隱謀官兩無成”自述其兩難的悲慘境遇。

隱者或許也曾有過“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自信，但“時不利兮騅不逝”的無奈。“空有清風(fēng)冷似冰”的現(xiàn)實使其蓄起凌云壯志，避開混濁的世事，超脫現(xiàn)實的功利，遠(yuǎn)離小人讒言這達(dá)摩克利斯之劍的陰影，灑脫地享受生活樂趣，欣賞大自然的美妙，感受人生的愜意適懷，不求號令天下，只為身心的自由愉悅，乃至生命的酣暢淋漓，另辟蹊徑以隱明志，開拓起又一種人生道路。

從“以爵為氏”時以鱷魚為崇拜的伏羲族因沾了“王”氣和“大鯢”之光被《中華王氏通譜》列作“王氏第一代”的王倪，到拒堯帝讓天下聽之覺污而洗耳歸隱箕山下潁水河南的許由和“牽牛至上游”的巢父，從直鉤“釣魚，愿者上鉤”的“渭水飛熊”姜太公，到“躬耕隴畝”的“臥龍先生”諸葛亮;從飽覽“富春煙雨，一蓑一笠人歸隱”的嚴(yán)子陵，到陶醉以“山中無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答皇帝詔的陶弘景;從憧憬著“春蠶收長絲，秋孰靡王稅”的“世外桃源”的陶淵明，到因“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而熱衷“漫游吳越，窮極山水之勝”的孟浩然，乃至《后漢書》范曄專寫一卷的《逸民列傳》所述的六類十七八位逸民，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隱居方式、所持心境雖然各異，但曾經(jīng)的豪情壯志大多可歌可泣。

李商隱有詩道:“紫府丹成化鶴群，青松手植變龍文。壺中別有仙家日，嶺上猶多隱士云?！彪[士不是天生的。他們或憤世嫉俗不滿現(xiàn)實，厭倦爾虞我詐的政治退歸田園，遠(yuǎn)離命運多舛、仕途多變的政治旋渦，視榮華為花間露，比權(quán)貴為草上霜，不求個人利多名揚，不比一時誰弱誰強，避實就虛戲青山綠水，探究玄理觀鳥語花香，把酒臨風(fēng)說人生真諦，逍遙游蕩換快樂良方;或仕途失意，移情于漁樵，沒合適機遇就隱下去煩鎮(zhèn)躁，抑或等待解凍時機如朝廷征召、改朝換代，就東山再起重展旗幟，甚至?xí)呵乙噪[居提高聲望飆升身價，待價而沽等待明君召喚再勵精圖治，以輔政通人和、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或懷才不遇，時乖命蹇，運交華蓋，心如槁灰，垂釣渭濱，寄志山野，不復(fù)再出，“百年心事歸平淡”，變剛勁為柔和，化雄渾為瀟灑，只在追尋大徹大悟的智能成長、心靈安逸與至情至性的恬適;或遭妒受忌，難辨皂白，躲仇避禍，遠(yuǎn)離戰(zhàn)亂，不得已而隱，以擺脫官場奴才的被強行駕馭、世道的絲絲重重羈絆圖其安，隱姓埋名韜光養(yǎng)晦茍全其身于亂世……

“天地閉，賢人隱?！辈煌硕[，即使不彪悍、不剛強、不反抗，仍然動輒惹來橫禍，嘆一口氣都有文字獄等待，腰斬、殺頭、批頰、摜死甚至株連九族常常難免。比如至今想來仍令人毛骨悚然的“焚書坑儒”。而到魏晉時，文人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和談尚玄遠(yuǎn)的清談風(fēng)氣的形成，既受當(dāng)時道家崇尚自然思想的影響，也與狼煙四起烽火連天戰(zhàn)亂頻頻尤其是門閥氏族之間傾軋爭奪的社會動蕩形勢有關(guān)。知識分子一旦卷入門閥氏族斗爭的旋渦就很難自拔。僅魏晉到南北朝，因卷入政治風(fēng)波而招致殺身之禍的名士，不用搜索、盤點就有何晏、嵇康、張華、潘岳、陸機、陸云、郭璞、謝靈運、鮑照等。于是，就有士人開始追求遠(yuǎn)離政治狂飆、避實就虛探究玄理乃至隱逸高蹈的隱士生活。比如，魏晉著名隱士孫登留下的品格清高曠達(dá)、不同凡俗的“蘇門而能于長嘯”，成了裊裊動聽的遙遠(yuǎn)絕響。

隱士或結(jié)廬于青山里，觀天高云淡，看綠滿窗前。房前栽花，屋后種菜，庭插細(xì)柳，室藏萬卷。心澹定。避虛而不實的浮躁，遠(yuǎn)繁華，免熙來攘往的喧囂，沉靜如佛。竹蔭梅影，靜謐幽深，聽雨浣云，萬事不擾，看穿紅塵，看輕得失，笑迎成敗，坦對榮辱，磨去仇恨，焐熱善良，僦居柴桑，嘯傲叢林。倚松烹茶，對月飲酒，流觴曲水，臨波賦詩，傳承一脈百折不撓的文化香火，往昔畢露的鋒芒、沖天的氣勢早已不見，最多蓄為內(nèi)蘊;不必為功名利祿所困所惑，無伴君如伴虎的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之虞，回歸到、坐擁于自然里，看煙火氣露真性情安享靜謐人生;在存大美的天地間，在浩瀚與蔚藍(lán)的沉靜中，感受寬廣與深沉，直覺塵世唯剩天籟。貫休在《懷南岳隱士二首》有描述:“千峰映碧湘，真隱此中藏。餅不煮石吃，眉應(yīng)似發(fā)長。風(fēng)梩支酒甕，鶴虱落琴床。雖然忘機者，斯人尚未忘。”

隱士或安寓于綠水間，聽碧水潺潺，賞鳥飛魚躍。息志塵鞅，縱情大化，浪跡天涯，嘯歌江湖。清露納陽，染一身清馨;燈光如豆，醉書香之間。日麗風(fēng)清時，攜侶蕩舟湖上，在純自然界沖浪，梅妻鶴子，傾心交談，兩盞濃茶，一夕暢談，飲酒下棋吟詩作賦，黃鐘大呂也好，絲竹輕音亦罷，無虛浮的繁文縟節(jié)，有超越世俗滄桑似皎皎明月的不蒙塵的散淡清心，骨清神爽，視名利如糞土，笑談天下風(fēng)云，興之所至，握管操觚，不受羈束地抒發(fā)一通獨到犀利、人生奇缺的真知灼見?！耙矡o風(fēng)雨也無睛”，管他倏陰倏晴、忽風(fēng)忽雨，“一蓑煙雨任平生”。絕不趨附，索落自甘，品潔心香，靈魂永遠(yuǎn)芬芳。杜荀鶴在《題江寺禪和》有感慨之云:“出浦釣船驚宿雁，伐巖樵斧進寒猿。行人莫問師宗旨，眼不浮華耳不喧。”

到了魏晉時期出現(xiàn)的以官場作為隱身場所的隱士，表現(xiàn)為對國家大事不表態(tài)，不關(guān)心。倘在秦漢時代，這種身在其位卻不謀其政的，會被貶斥為“尸位素餐”的行為，然在魏晉及以后的特定年代，不僅不受斥責(zé)，反被認(rèn)為是一種清高。那些操勞國家大事的人卻被認(rèn)為是庸俗。他們聲稱自己是隱士，并道:“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說小隱經(jīng)受不住紅塵的誘惑才躲到了山林巖穴之間;而能立身廟堂之上的才算是大隱，因為他們內(nèi)心好、耐力強，不怕任何外界的干擾與誘惑。

白居易可算是“中隱”觀念的發(fā)明者。他把“似出復(fù)似處，非忙亦非閑。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的中隱生活，描繪得十分安閑舒適。探究其深層用心，恐怕正在于他“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月間”的理性思考。而在《閑題家池寄王屋張道士》中，他說得更為坦率:“有石白磷磷，有水清潺潺。有叟頭似雪，婆娑乎其間。進不趨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獲落，要路多險艱。不如家池上，樂逸無憂患。有食適吾口，有酒酡吾顏。恍惚游醉鄉(xiāng)，希夷造玄關(guān)。五千言下悟，十二年來閑。富者我不顧，貴者我不攀。唯有天壇子，時來一往還?！?/p>

以柔克剛 含蓄其志

世界各地都有隱士，但大概沒有哪個國度像我國古代那樣出現(xiàn)過數(shù)目那么龐大的隱士階層，況且異域隱士多為宗教信仰而隱，而有中國特色的隱士大多沒有強烈的宗教信仰因素，即使是皈依于宗教其實則還是在研究甚至發(fā)展著文化。

中國文人的“政治情結(jié)”偏重于大眾化情結(jié)即民眾情結(jié)。文人出身的士人起先常有儒家“天下歸仁”的情懷，天真地把個人的命運與國家、人民的命運看成一致，在政治目標(biāo)的追求過程中往往心系民瘼，多考慮下層社會的得失。然這美好的愿望是極易觸犯統(tǒng)治集團利益的。他們不諳或不循官場“潛規(guī)則”，故常受非議、排擠，在政治斗爭的旋渦中每每“敗走麥城”。這樣一來，纖弱的他們只好遠(yuǎn)離政界，形成與儒家哲學(xué)不同的隱士哲學(xué)。

隱士們離群索居，“結(jié)廬在入境。而無車馬喧”。或隱于朝，或隱于市，或隱于山，或隱于水，冥想、沉思、靜坐、傾聽內(nèi)心的聲音，甚至留意夢境，“翩然一只云中鶴”，孤獨地內(nèi)省，在內(nèi)省中默默地尋找、探求心靈的曠達(dá)與自由，踐行著《老子》的“柔弱者勝剛強”。古代文人對自然科學(xué)的學(xué)習(xí)一般有限，大多精于人文科學(xué)，接受的教育主要是儒家、道家。儒家的精義強調(diào)歡樂、和諧、包容、入仕，效忠皇家經(jīng)營社稷;道家的精髓是尊重生命，遵循自然，講究修心，提倡無為而為。兼此兩家必有建樹，大凡隱士皆系這兩大門派學(xué)有所成者。囿于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個人的性格、心理，隱居只是他們表明自己心跡的一種特殊方式，是一條不得已而為之的終南捷徑，不一定就真的聲聞不彰、息影山林、無心出岫，將與世無爭、清高淡泊、不落俗塵的“隱”，作為終極一生的生活方式了。每一個朝代的每一位隱士的產(chǎn)生都有其非常復(fù)雜的社會原因和個人緣由?！拔槐拔纯贤鼞n國”。與其說賢人自隱，不如說社會風(fēng)氣、欲望使然。當(dāng)一些賢達(dá)的文人墨客感到世界正在墮落，想努力改變又無能為力，便只得變激揚文字、揮斥方道為心底糞土萬戶侯，便只好以隱居的方式來對抗，以全其道以求其志。每一個朝代的每一位隱士的產(chǎn)生都有其非常復(fù)雜的社會原因和個人緣由。你想:一向被人看做真隱、苦隱的陶淵明，以“百世田園之祖，千古隱逸之宗”的生活方式令文人墨客心馳神往。可他當(dāng)真不想為人民辦事嗎?其實他想啊!正如李光地在《榕村詩選敘例》中說:“惟陶靖節(jié)隱居求志，身中清，廢中權(quán)，故其辭雖隱約徽婉，而真氣自不可掩。”陶淵明也并非一個純粹的隱士，赫赫有名的陶侃是他的曾祖，他自己先也是為官的，也曾有過激情燃燒的歲月?？伤l(fā)現(xiàn)他徒有熾熱豪情壯懷，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確改變不了什么。失望大于希望啊!他是在“日月擲入去，有志不獲聘。念此懷悲凄，終曉不能靜”的不滿、無奈中隱遁自然、陶然忘機、白璧無瑕的。他的隱不是道家之隱而是儒家之隱，心底里那“修、齊、治、平”炭火何曾熄滅?你看他頭戴藍(lán)巾欣賞著階庭碧草嫵媚桃花，還難免美美一夢;即使躬耕大野“采菊東籬下”，還在憧憬著“悠然見南山”;他去世前一年寫下的《詠貧士七首》中，就有“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見言”的詩句——千萬不要用一元化的簡單思維，否則就難解他胸懷間那千溝萬壑、千波萬瀾、千言萬語、千思萬慮、千辛萬苦了!難道范蠡不想邀得圣寵繼續(xù)為皇帝賣命以求聞達(dá)揚聲播名?只是世人的嫉妒心、猜忌心太重，社會離亂沉淪，生靈涂炭自危，竭忠盡智為勾踐復(fù)了仇范公便知機先退而避禍，做買賣作富家翁，攜西施相契相悅怡然自得地逍遙游，以與世無爭的淡泊隱居意味深長地對抗著命運，以致為無錫太湖留下一碧如今成了旅游勝地、追思佳處的蠡湖。清代的王夫之在講到謝靈運的“天際識歸舟，云中辨江樹”詩時，也說其隱然一含情凝眺之人。

一向看不起隱士的魯迅先生在《隱士》中，針對周作人、林語堂等提倡的所謂“隱士”式“悠閑的生活情趣”。首先說古之隱士必先具有“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的物質(zhì)生活基礎(chǔ)，否則就“隱不成”;再則談歸隱也并非皆為清高，而是為了打出一塊“瞰飯”的招牌，說穿了“謀隱”就是為“謀官”，指出隱士對天下大事雖無見無聞，但對“議及自己們或他的一伙”的人，卻必定大加討伐，實質(zhì)上也不過是為了保護那塊招牌。不過，魯迅先生也說:“陶淵明先生是我國赫赫有名的大隱。”

隱亦有道，隱還有志。人雖隱，匡扶社稷的雄心依存，為國為民以求聞達(dá)于朝廷的壯志還在。用則進，退則隱，以隱待機，可進可退，雄韜偉略機巧如太極一般。隱士們大多有一種解脫自在的精神，即保持心靈向善而不僅僅是身體遠(yuǎn)離鬧市的塵囂;也有一種道德標(biāo)桿，就是和現(xiàn)實連接的緊密程度。有人把隱居和從政比作是月亮的黑暗和光明，不可分而又互補。隱士和官員有時常是同一人，只是在他生命中的不同時期有時是隱士有時是官員罷了。不管隱士是否走出隱居生活去從政，他們對于整個文化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們是一泓泓“純粹的思考”和“純粹的生活”的源泉，遲早會找到合適的渠道，流向城市流向政壇的。

“潛伏”待價而沽冀獲劉備“三顧茅廬”乞其結(jié)束隱居生涯，去扶助他安邦定國的諸葛亮，去世前留下的《誡子篇》，對如何處理隱居和從政之間的矛盾問題說得很精辟:“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夫?qū)W須靜也，才須學(xué)也，非學(xué)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xué)。淫漫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fù)何及!”

“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爸尽庇伞笆俊迸c“心”兩字組成，可見其意有多深矣——知識分子心中向往的才是“志”呀!在累積足夠經(jīng)驗與智能之后，有些隱士屢經(jīng)危殆行事自然謹(jǐn)慎，注重細(xì)節(jié)的完美，做事還是徘徊瞻顧小心翼翼，青梅煮酒亦慎張揚、不魯莽。但他們有的名隱實官，或半官半隱，或忽官忽隱，即使看似形單影只如斷梗漂萍，其內(nèi)在悲天憫人的生命律動往往仍躍躍欲試，有時其隱居或出仕對當(dāng)時的政壇依然會起不可低估的影響和作用，甚至還能左右朝廷的政策和輿論。文人染指權(quán)力的欲望不亞于別行別業(yè)，得意時仕，失意時隱，自古而然。孟子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dá)則兼濟天下。”連“君命召，不俟駕行矣”的孔老夫子，也在《論語·泰伯》里說:“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他周游著列國，退一步的打算也是當(dāng)隱士:“道不行，乘槎浮于海!”

當(dāng)然，也有《易·蠱》所言“不事王侯，高尚其事”的真隱全隱者，如晉宋間的宗炳、元代的吳鎮(zhèn)等，皇帝下令征召不去，也不和官方打交道。莊子在河南商丘管理過漆園，但對入仕根本不感興趣，只羨慕扶搖直上九萬里的鯤鵬，還向往著成蝶，追求的是不為物、我所役，生動活潑充分感受天地之心之道的真我境界。楚威王派人送來厚禮欲聘其為相國，莊子對使者說:黃金和卿相都是好東西啊，可你見過養(yǎng)了多年被拉去祭祀的豬和牛吧?人也一樣，一旦牽入宗廟作犧牲品，以后再想成為活豬活羊，哪怕是最弱小的都不可能了，你走吧。追溯一下清明寒食節(jié)的由來，重溫一遍介子推的故事，也能使我們心靈震撼得到自省和凈化。春秋時期，介子推在晉文公饑寒交迫陷于絕境之際，“割股啖君”。晉文公回國執(zhí)政論功行賞時，介子推功不言祿，攜母隱居介休綿山。晉文公求之不得，放火焚山，介子推抱樹而死。為紀(jì)念介子推，晉文公下令每逢介子推被焚之日，舉國禁火，家家寒食——清明節(jié)由此而來。以一個節(jié)日銘記傳頌先賢，介子推死而無憾。還有，蜀漢被西晉滅亡后，晉武帝為籠絡(luò)人心，征召蜀漢尚書李密為太子洗馬即太子的從官，朝廷和地方官逼迫甚急，李密冒著不與新朝廷合作的風(fēng)險，以祖母年老多病為由上了一道聲淚俱下的《陳情表》辭不就職，武帝看了奏章后沒有為難李密，不但收回成命，而且賞賜李密兩名奴婢侍候祖母?？茨恰蛾惽楸怼罚幪幈憩F(xiàn)著李密先生的無奈一在強權(quán)面前，作為微小個人的無奈。做官么?不想?！扒曳虐茁骨嘌麻g，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一個不想做官的人，很簡單，不報名參加競選、被提名放棄即可，沒人會把你綁架到競選現(xiàn)場強迫你做總統(tǒng)的?？僧?dāng)時不同。朱棣“篡位”后，為讓普天之下讀書人及百姓承認(rèn)其“合法性”，硬要大儒方孝孺替自己起草一份“告全國人民書”。方孝孺不干，惱羞成怒的朱棣便滅了他的十族。有人勸諫道，不能殺方孝孺，給帝國留下點“讀書人的種子”。朱棣堅拒。李密雖不能與方孝孺同日而語，不過起碼努力堅守了自己價值觀的神圣底線——所有殘酷專制的起點，往往從剝奪普通人的正常感受開始。而“少有高名”的嚴(yán)光本姓莊，與劉秀同學(xué)且關(guān)系密切，可一旦劉秀做了東漢開國皇帝，他就改名換姓隱居不出。光武帝“思其賢”四處訪求相邀，還派人攜禮敦請，往返三回嚴(yán)光才答應(yīng)到京。皇帝與他“論道舊故，相對累日”，甚至同榻而眠。嚴(yán)光對此等禮遇也全然不屑一顧，睡覺時竟率性將腳放在皇上的肚子上?；噬系挂膊唤橐狻＜词谷绱?，嚴(yán)光還是不愿待下去聽差，毅然拒絕了漢武帝的親自封賞，不久就又隱歸富春山、隱居富春江了——呵呵，“天子呼來不上船”，不慕不攀官高爵顯的侯門、不惹不棄塵埃，比起當(dāng)今那些削尖腦袋鉆營、不擇手段跑官要官、硬拉關(guān)系拉大旗作虎皮到處炫耀亂吹的飛黃騰達(dá)者流，這嚴(yán)光簡直就是石破天驚離奇的圣人和精神的象征!難怪范仲淹在《嚴(yán)先生祠堂記》中贊道:“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p>

獨辟蹊徑 絕妙另類

《說文解字》有“逸，失也。從是兔。兔謾詭善逃也”之解釋，晉代葛洪《抱樸子·貴賢》亦言:“世有隱逸之民，而無獨立之主者，士可以嘉遁而無憂，君不可以無臣而致治。”歷代對隱士也有貶斥，說其“無功可記，無事可論”。同是嚴(yán)光，南宋詩人楊萬里在《讀(嚴(yán)子陵傳)》中批評:“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fēng)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yán)陵?”《明太祖文集》卷10中載錄了朱元璋專門寫的《嚴(yán)光論》，說嚴(yán)光之流完全忘記了皇恩浩蕩，如果天下大亂他嚴(yán)光到哪安心垂釣?不圖報答皇上的恩德，反而隱居起來，真是罪不容赦、可惡之極、死有余辜。于是，他欽定的刑典《大誥》明令:“寰中士夫不為君用者”，“罪至抄箚”。

隱士的人生觀無疑是消極的，但又不同于悲天憫世和佛教的思想。中國隱士的人生觀雖不積極，卻是樂觀的，有別于歐美的功利主義，且截然相反。中國“隱士”的風(fēng)格和意境，也非歐美人所能了解、理解。隱士沒有堅定不移地勇立潮頭或許真算不上躍馬橫刀的強者，沒有大紅大紫大富大貴光芒四射，也未必人人品高德馨，但總體而言，我看比之翻云覆雨弄權(quán)謀私惡欲橫行、巧取豪奪肆無忌憚收刮民脂民膏的佞賊奸臣、貪官污吏，雖沒以弱肩硬扛天下作無謂犧牲但總還能獨善其身，如《南史·隱逸》所說“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風(fēng)云以為氣”的棄仕歸隱者是智者;比之聲色犬馬、利欲熏心、為非作歹、雞鳴狗盜的官痞流氓、害群之輩，“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棄仕歸隱者是圣人;比之萬念俱灰、厭世棄情的輕生之人和窮兇極惡、滅絕人性的亡命之徒，隱士沒有空掉萬緣、放棄所有，只是追求“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正義尊嚴(yán)的生活，應(yīng)該講“蕭然物外，自得天機”的棄仕歸隱者是愛者……

“凜凜千載下，穆然懷清風(fēng)。”隱士在咱中華文化中是受尊崇的人物，是受禮贊的內(nèi)守文化的代表。在中國，從沒有體驗過精神上的寧靜和專注而專事追名逐利的官員，往往難受人尊重。中國人一直把隱士視為最重要的社會恩人中的一個獨特族群，不管他們的修道追求看起來多么不同尋常和消極遁世，人們多持鼓勵的態(tài)度，而不是潑冷水。看司馬遷在被魯迅先生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的56篇傳記中，對急流勇退全身自保的魯仲連、伊尹、范蠡、蔡澤、趙良、張良等，無一不是言辭溢美高度褒揚的。

隱士雖沒有披堅執(zhí)銳、沖鋒陷陣、出生入死，不像“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的甘冒鋒鏑、銜枚疾進、血灑疆場的勇將猛士那樣立功，但往往也是有一腔憂國憂民激情、無害人之心的仁人;雖不是“鐵肩擔(dān)道義”的雄烈志士，但也“妙手著文章”立言了;雖不求成為氣勢磅礴、頂天立地、彪炳千秋的萬古英雄，但也未碌碌一生銷蝕自我、屈膝攀附降志以求，未與奸臣賊子同流合污，沒卑躬屈膝地奔走高層朱門、討好權(quán)貴豪門，沒打誑語忽悠欺騙、魚肉百姓，在那么多的人喜歡趕熱鬧、湊熱鬧、看熱鬧的滾滾紅塵中，別具一格自由地立了德，保全了不失自我的應(yīng)有風(fēng)度品格和高雅丹心的君子風(fēng)范氣節(jié)，絕沒做出乖露丑、敲骨吸髓、禍國殃民、遺臭萬年、留千古罵名的罪人。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看待，或許，置身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隱之選擇正是理性的、智慧的。晚年的辛稼軒才真正得山野之況味，在《鷓鴣天》中吟詠:“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p>

當(dāng)然，較之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出相入仕執(zhí)政者，在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隱士畢竟是無奈的人生選擇——雖然這無奈是一種退避軟弱，但也是一種境界，一種清涼靜寂、蒼涼自得、柔中帶剛的境界，一種心如止水、悲涼蕭疏、無奈無為其實又超脫有為的境界，一種寧為另類、不做敗類的境界，一種潔身自好、難得糊涂甚至可說大智若愚的境界!隱士表面上灑脫看得開，視富貴如浮云，在意識形態(tài)上也表現(xiàn)出了優(yōu)哉游哉、不受鉗制的超脫，甚至顯示著豁達(dá)的豪邁氣概和唯我獨醒的傲岸作風(fēng)，內(nèi)骨子里是淪肌浹髓地抗議著將崢嶸的棱角壓抑至無意識狀態(tài)，靈魂深處既桀驁不馴硬邦邦實則又都有難言的酸楚悲歡和無窮的痛苦愛恨，甚至如躲在路邊榛莽叢中舔自己的創(chuàng)口。哪個朝代的隱士越多，那個朝代的問題可能就相應(yīng)不會少。好在，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恰是王維在《送綦毋潛落第還鄉(xiāng)》中所向往的:“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隱士已是歷史名詞，已不再屬于我們這個新時代。郭沫若1966年感念周恩來總理奉毛澤東主席之命關(guān)懷安排保護其去當(dāng)年專為幾位最高領(lǐng)導(dǎo)人休養(yǎng)而建造的新六干所遠(yuǎn)離塵囂，寫下了“領(lǐng)導(dǎo)關(guān)懷甚，大隱入園林”的詩句。杭甬高速公路上有個標(biāo)注“大隱、河姆渡”的路牌，這隸屬余姚的鎮(zhèn)與河姆渡隔江相望又是同一出口，或許正是久遠(yuǎn)歷史的印記。

不過，誠如清代趙翼的《題遺山詩》所吟:“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辈黄絼t嗚?！皯嵟鲈娙恕薄Ｍ纯嗪筒黄揭彩钱a(chǎn)生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的最好土壤，引用畢加索的話，叫“藝術(shù)誕生于悲苦”。司馬相如文辭宏麗的《子虛賦》，就是因病免官客游各地后所作。司空圖不屑于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正廳級的中書舍人的碌碌無為，隱居終南山的莊園潛心研究完成了奠定其文學(xué)史地位的《詩品》二十四則。幼年喪父、在寡母撫育下勤奮刻苦讀書，學(xué)富五車躋身唐宋八大家之列的歐陽修，因抗直敢言屢忤權(quán)貴而宦途淹蹇，一生三次遭貶顛沛流離，最終厭倦朝中傾軋，萌生急流勇退之念，于是三次上表請求離開朝廷。他39歲時買棹南下，在凄風(fēng)苦雨中開始了第二次貶謫的滁州生涯。他既“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常徜徉觀山尋幽探勝，臨溪而漁釀泉為酒，紙?zhí)锬乙髟娮髻x。寫出了許多清新流麗膾炙人口的詩文，《豐樂亭記》、《醉翁亭記》等皆為歐陽修此時此地所作。

在出現(xiàn)了對隱居生活由衷贊美和吟詠的隱逸詩的同時，流行、繁榮起來的還有美感絢麗的山水詩。這也是隱逸文化的一個表現(xiàn)和成果。山水詩和隱逸詩可說是孿生姐妹。誠如袁牧所言:“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多為絕妙詩?！彪[逸者必然要融入周邊環(huán)境，和清風(fēng)共舞，與明月嬉戲，會得意于丘中、徜徉于林泉，必然會擁抱、贊美山川，豪興遄飛吟哦形成寄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山水詩文。比如六朝的山水詩，超然物外的意境和逍遙自適的心情洋溢其間，詩風(fēng)輕靈飄逸，文筆婉約雋永，即使悲情吟詠往往也獨出機杼、別樹一幟。據(jù)說如今，陶山寺尚留有清人撰寫的贊美陶弘景的楹聯(lián):“六朝霸業(yè)成誓水，千古名山猶姓陶。”

李白詩云:“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比斯逃幸凰?，總會以不同方式走向生命的盡頭。權(quán)力的盛宴或許只是暫時的輝煌，不朽的才華方具長久的生命。不能只看到隱士的回避、無奈甚至悲哀、痛苦，還應(yīng)該看到他們超脫的智慧、明智的退卻——既保全了自身，又選擇了自由的環(huán)境、個性的舒展，還在實現(xiàn)了低吟“自古圣賢皆寂寞”的同時，創(chuàng)造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蹊徑——甚至就是大道。

不甘愿隨波逐浪泯滅個性混在政壇，只得脫去“另我”的外衣甚至偽裝，將政治悲劇融化入、回歸于自然。于是，仰天大笑的豪者、采菊東籬的閑者、獨釣寒江的適者、感慨流水的智者、感嘆命運的明者……他們以隱的方式蕩滌去塵世的污垢、洗濯著心靈的鉛華、還原了靈魂的本真、保鮮了人生的價值。他們對酒當(dāng)歌，他們吟詩作賦，任純真自然的天性在骨子里流淌，在血液中奔騰，還原“真我”——看似“無為”，實則“有為”。

仔細(xì)想想，咱偌大個中國因有隱士而少了職業(yè)生涯隨時移世易容易煙消云散謝幕的官吏，多了光彩炫目千古傳頌名篇佳作的精神創(chuàng)造，焉知非福?此等人生，正如一句經(jīng)典歌詞所唱:“與其說是悲不如說是喜”。要不，哪來名垂青史“揚州八怪”、熠熠閃光的“竹林七賢”和“迄今人去己千載，流風(fēng)余韻猶宛然”的“竹溪六逸”等呢?由此看來，即從山水詩和隱逸詩乃至隱逸文化的形成、發(fā)展說來，中國古代的隱士也推動了社會的進步，為創(chuàng)造歷史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xiàn)。

責(zé)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