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陽縣委和政府在一個大院里。大院里面有個公園。大院早年是沒有公園的，不知何時，人們突然意識到，人不能像牛一樣，只知干活睡覺，還得玩耍。在一次舊房改造的時候，李縣長提出，這次空坪就不修房子了，拿它做個公園吧。把舊房平了，再將圍墻外的一塊小山炸了，于是有了這個公園。

公園叫荷園。沒人考證哪朝哪代這里有過荷花，反正現(xiàn)在沒有荷花。雖有個小池塘，也只養(yǎng)魚。池塘在公園中心，東面是大門，南面是圍墻，北面是馬路，西面才是人們鍛煉、休閑的地方。只要不下雨，公園里總有人來。晚上是年輕人的世界，白天則是離退休老同志的天下。

老同志一般是來公園補充營養(yǎng)。陽光是營養(yǎng)，運動是營養(yǎng)，交談也是營養(yǎng)。有些老人喜歡一個人沉思默想，更多的人則喜歡熱鬧。東亭那邊，一個錄放機擺在石桌上，許多女人在翩翩起舞。其中多數(shù)屬于“徐娘”以上級別。每到節(jié)假日，徐娘們還涂脂抹粉，穿著“淌淌”(絲綢)衣褲，大紅大綠，扭動肥臀粗腰，往往引來路人駐足而笑，是一大景觀。

西亭這邊多數(shù)時候比較安靜。石桌上擺著象棋，對坐著須發(fā)皤然的男人。周圍參差不齊地站著人，一直到圍欄都有人在遠眺棋盤。也有喧鬧的時候，那往往是發(fā)生了糾紛。要么是“經(jīng)得輸”多走一步，要么是“輸?shù)貌灰鄻泛酢蓖灯澹蛘呤恰笆Ｏ卵潕ё印睂⑵逡屏宋恢?。這些外號反映了這些棋迷基本屬于癮大棋臭一類，而且自己越臭，越喜好在旁邊指手畫腳。

“經(jīng)得輸”簡稱“老金”，像個韓國名字。其實他不姓金，而姓孟。大名盂寶國。退休前系廣電局的一個正股級干部。老孟衣著隨便，粗硬的銀發(fā)閃閃發(fā)光。一副大嗓門，不用他做廣電局局長實在是組織部門沒眼力。他可不是省油的燈。曾經(jīng)當過十年電臺臺長，熬到須發(fā)皆白，眼看局長退休，副局長上挪，他也將癩子跟著月亮走，沾點光，弄個副局長干干，結(jié)果副局長被一個轉(zhuǎn)業(yè)的團參謀長頂替了。他一氣之下要求去縣辦企業(yè)當經(jīng)理。那個企業(yè)一向紅火，他去了后市場突然轉(zhuǎn)了向，搞了三年虧損三年。臨到退休，縣里出于同情，只好將他調(diào)回原單位。廣電局好歹發(fā)工資還是沒問題。邪的是，他一回廣電局，那邊化纖絲又火起來了，簡直供不應求。真是活見鬼了。時運不濟，懷才不遇，因此有些火氣，發(fā)發(fā)牢騷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也有人不同意將老孟的不順歸結(jié)于“背時”。他認為老孟的性格決定他只能是這樣的命運。此^，衣著工整，染了頭發(fā)而且梳理得紋絲不亂。退休前系外貿(mào)局領(lǐng)導，外號“送子觀音”，簡稱“宋老”。真名叫何夢閑。心存小視，言語間難免有些不恭。為此孟何兩人常常吵架。

“老子生平只佩服兩種人:屁股比我婆娘大的女人，卵比我大的男人。你算老幾!”老孟吼道。

宋老沒想到老金會突然說出這種猛天倒地的話，一時蒙了。周圍的人卻紛紛哄笑起來。建議兩人脫了褲子比試比試?！拜?shù)貌灰鄻泛酢崩鲜婧汀笆Ｏ卵潕ё印崩鲜⑦B忙將兩人拉開了。

“老金，下棋下棋?！?/p>

吵架歸吵架，不要多久，兩人又成為棋盤上的對手。不過，老孟不說話，而是暗暗在手上使勁，將棋子砸得很有力度。對此，何老心中暗笑。對方激怒的時候正是贏他的好機會。

孟寶國有時也恨自己不爭氣。不過，人窮志短，誰叫他老孟沒有一副牛骨做的特大號棋呢。棋迷眼里，宋老的棋簡直就是個招魂幡，奈何不得。孟寶國曾經(jīng)有過木棋，拿在手里輕飄飄的沒有分量;有過瓷棋，砸?guī)状尉陀裥妓臑R。老孟四處打探這種棋，一則沒看見那么大的，再則也沒那么精美的，盡管孟寶國不相信那副棋真值四位數(shù)。老孟托過親戚朋友，要么沒當回事，要么有心無力，反正這個小小的心愿至今尚未實現(xiàn)。

二

天黑的時候，孟寶國的夫人會出現(xiàn)在西亭路口。夏天是播新聞聯(lián)播的時候，冬天是播湖南新聞的時候。這時候旁人就會笑著提醒他:你最佩服的女人來了。

老孟家住在廣電局職工宿舍。他離開廣電局時是股級干部，按規(guī)矩只能住三室一廳。如果他當年能升半級，就可以搬進南面的局領(lǐng)導的那幢樓了。一步輸了，滿盤皆輸。尷尬的經(jīng)歷讓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們看他的眼光有些異樣。老孟又不是個能忍的，常常借罵老婆在陽臺上破口大罵。幸虧老婆人緣好，到處給他補漏。要是依老孟的脾氣，恐怕在廣電局沒有立錐之地了。

孟寶國老婆姓余，退休前是小學老師。慈眉善目的樣子，還長著一個碩大無朋的屁股。孟寶國到底是由于審美觀而找了這樣的女人，還是由于找到這樣的女人而改變了審美觀?這個無從考證。據(jù)說這種人生來能干，而且有一副好脾氣。記憶中孟寶國和她在一起生活幾十年，從來沒看她急過，每天都是一副滿足而且平和的表情。

老孟進屋不一會，女兒的電話也跟過來了。女兒告訴他們，不回來吃飯了。而且祝賀父親節(jié)日快樂。老孟一愣，問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女兒嘻嘻嘻笑得空氣都有些發(fā)顫:父親節(jié)啊。

老孟有一對兒女。男孩叫孟平，女兒叫孟佳。孟平在荷園賓館當老總，孟佳在縣幼兒園當幼師。孟平高大威武，孟佳苗條俊俏。兄妹不僅長得好，而且從小就乖巧懂事，很少讓父母煩心。小時候，家里雖不寬裕，卻也不會缺衣少食，但他們卻常常學窮孩子的樣子，冬天剝杉樹皮當柴燒，秋天撿橘子皮賣錢交給媽媽。唯一不足的是兩人都不會讀書。高考連分數(shù)線都沒上。在老孟的觀念中，女兒上不上大學其實無所謂，不過孟平是男孩，還是有個文憑好些。他曾經(jīng)想花錢買個低分指標。但孟平不同意。說讀不得書，花錢進去還是讀不得書，白白浪費錢。體貼父母到了這個份兒上，你還有什么說的?

遺憾歸遺憾，回過頭來看，兄妹也沒比別人混得差。兄妹的同學讀了大學，也有分得好的進了大城市的，也有分得差的回到縣里教書。老孟有時想，如果孟平出息太大，自己要見他一次都不容易，那還不如守著父母樂樂呵呵過一生。

孟佳基本每個周末都回來陪伴父母。孟平有了自己的家，工作也忙，自然回家的時候就少些了。不過隔三差五托妹妹帶回來大包小兜的東西。老孟總訓斥他亂花錢，但他總是口里答應得好，卻屢教不改。

一會兒，飯菜就上桌了。主打葷菜早一向是烏雞燉墨魚，隨著天氣漸漸變暖，變成了老鴨煲蘑菇?，F(xiàn)在生活好了，即使在物質(zhì)貧乏時期，余老師也會根據(jù)時令調(diào)節(jié)飲食。吃得一家人紅光滿面。老孟有時抱怨吃得太奢侈了。余老師說，吃不窮，穿不窮，不會劃算一世窮。你見過哪個人是吃窮的?

“給老大留了沒有?”老孟問?！傲衾病：孟裎沂莻€后娘似的?！庇嗬蠋熰恋?。老孟就嘿嘿一笑。家里有好吃的給老大留一份成了慣例，會一直留到壞為止。女兒曾經(jīng)抗議過，說父母重男輕女，老孟也不分辯。余老師則悄悄告訴女兒，你以后找了老公就知道了。

論年紀，其實老孟比女人還大些月份，但女人常常像個護雛的母雞。每餐飯都要給老孟夾菜。即使有客人在也不避諱。女兒有次忍不住說，媽媽，爸爸有手。女人不以為忤，笑著說，你爸爸從來不會照顧自己。令客人大為感動。

家庭的幸福生活多少沖淡了老孟這些年時運不濟帶來的失落感。余老師說，人哪，太得意并不好。如果你一帆風順，說不定也會去包二奶三奶呢。

吃了飯，老孟嘴巴一抹，進了書房，擺開棋盤，對著棋書打譜。余老師給他端來一杯熱茶，嗔道，你每天跟自己下有什么味道?孟寶國說，你不懂，這叫打譜。

余老師說，你打你的，我給你捏捏脖子。老孟頸椎有些毛病。余老師叫他去做理療，老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一直沒治好，只好請余老師做家庭按摩師。按著按著，兩人就有了默契，很自然地朝床上轉(zhuǎn)移。

三

男人喜歡充狠，恐怕是伴隨終生的毛病。年輕的時候比官職，比財富，比學歷，當這些都成為定數(shù)，就只能比兒女了。西亭的老管子中，只有宋老女兒和老孟的兒子旗鼓相當，其他都不足道哉。

宋老的女兒會讀書，在廣州讀研。他喜歡抱怨女兒不回來看他，只惦記賺錢。“錢是賺得盡的?”宋老說?！八荒曩嵍嗌?”老舒眼巴巴地望著他問。“她賺錢是論小時。一個小時300塊。”宋老自豪地告訴大家?！笆裁葱挟斶@么賺錢?”老盛問?！爱敺g。給外國首腦做同聲翻譯?！彼卫夏托慕忉尅４蠹揖唾澝浪卫仙藗€爭氣的女兒。

老孟雖然時運不濟，但內(nèi)心還是不服輸?shù)?。穿汗衫的時候，人家一般都用手機看時間，他卻與眾不同戴著金光閃閃的手表。老舒問，買新表啦?老孟說，兒子買的。讓大家猜多少錢，大家猜了半天，最后老孟告訴大家一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數(shù)字。大家就贊美老孟生了個孝順的兒子。宋老卻不冷不熱說，孝順自然是好的。不過，如果來路不正，我寧可不要。老舒和老盛也附和說，如今當經(jīng)理的只怕不搞點名堂的少。老孟急了:我們家沒有腐敗的種!從小就教育他們艱苦樸素。老大雖然當經(jīng)理，出差從不坐飛機。請我們吃飯，從來不開發(fā)票。老舒老盛又附和，經(jīng)理也不全是壞人，個把好人也許有。

老孟輸了一陣，往往要扳回來。說些“生女不如生男”這樣的話題，這時，宋老一定會勇猛地回擊:“子女如果不成器的話生得再多也和養(yǎng)豬差不多?！?/p>

老孟卻不好和他爭吵，一吵就等于承認兒子不成器。而在老孟心里兒子是成器的。難道只有學歷高才算成器?況且孟平孟佳后來還在黨校補了文憑，一個本科，一個研究生。

孟寶國贏棋的時刻是西亭最開心的瞬間。老孟輸多贏少，贏一回就得過足癮。尤其碰到和何局長下，他一定將對方的棋子吃光，獨獨保留—個老帥，將馬或炮放于米字格中央，逼著對方按照自己的意愿左三圈，右三圈，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美其名目:推磨。隨何局長怎么求饒，也不準認輸。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西亭不僅是棋壇，也是論壇。棋意闌珊之際，電視新聞、手機段子、人事調(diào)動、內(nèi)幕消息……都在這里發(fā)布。不過規(guī)模和質(zhì)量遠沒有戰(zhàn)國的稷下學宮熱鬧。那時的諸侯各懷治國理念，互不相讓。西亭論壇的議題多數(shù)是小事而不是大事，重形而不重形而上。不過偶爾也有些好點子。大家就異口同聲:叫孟局長去上面反映反映。老孟受了群眾誥封，一時高興，就去充當“炮筒子”。老孟一般也能受到有關(guān)部門和領(lǐng)導的熱情接待，而且多數(shù)都記錄在案。不過往往沒有下文，老孟去追問，對方總叫他耐心等待。

吉陽縣這些年為招商引資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不惜血本在媒體打廣告，洽談組滿世界奔波，優(yōu)惠底線一降再降，結(jié)果還是一相情愿，沒有外商或內(nèi)商愿意上門。對這樣一個局面，“荷園論壇”給予了猛烈抨擊。他們攻擊縣里的政策是“喪權(quán)辱國”，“浪費民脂民膏”，“崽賣爺田不痛心”。對此，縣里領(lǐng)導裝聾作啞，因為他們知道，任何政策哪怕是德政，要想沒人反對是不可能的，而且他們也沒工夫理會這些閑言碎語。不過，這些議論讓縣里領(lǐng)導認識到，開弓沒有回頭箭。在總結(jié)教訓的時候，縣里領(lǐng)導深刻認識到一條真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想招來金鳳凰，必須為鳳凰做好金窩。他們下決心改造縣城的環(huán)境。具體措施就是在縣城東面開辟一片空地作為開發(fā)區(qū)，而且將生地改造為熟地:通電、通路、通水、通訊，平整土地。

只是這樣一來，資金就成了大問題。縣里除了到處告貸，還拿出背水一戰(zhàn)的架勢。氣球、彩門烘托氣氛，宣傳車將喇叭的音量開到最大。一時間，“募捐光榮”成為吉陽最響亮的口號。說是募捐，其實還是有指標的。老孟不知道其他人捐多少，只知道自己的級別最少應該捐2500，多捐不限。

平心而論，捐錢之數(shù)對老孟家來說，雖不像廣東人說的“毛毛雨啦”，但也不至于傾家蕩產(chǎn)。關(guān)鍵是老孟覺得別扭。既然募捐，就應該本著自愿的原則，怎么能硬性規(guī)定指標呢?這和攤派有什么區(qū)別?西亭那些退休老人，多數(shù)家庭屬于“吃飯經(jīng)濟”，過日子就算不寅吃卯糧，也是一個釘子一個眼，哪里有余錢剩米?不過，這層意思不能明說，只能挑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老舒說，老虎還在山上，就先盤算做虎骨酒，做虎皮大衣。也不知道縣里是怎么想的!老盛說，路不是不要修，可修那么寬干什么?八車道，莫非吉陽要和長安街比?宋老雖然錢不是問題，但對縣里的做法也有看法。他說我們從來不反對搞建設，關(guān)鍵是建設的思路對不對頭。目前縣里的決策完全是憑主觀臆想，脫離現(xiàn)實，所以我們不能袖手旁觀。老孟說，我看縣里領(lǐng)導年少氣盛，好大喜功，做“面子工程”?；旧鲜窍怪笓]。

大家又進一步分析，無利不起早?？h里搞這么大的工程，一定被包工頭收買了，或者和某些人的親戚利益攸關(guān)。退一步說，即使不是經(jīng)濟目的也是政治目的。說不定是為了升格，改縣為市，水漲船高，每個人都可以官升半級。越分析越覺得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這次還是按老辦法，請宋老寫了幾張紙，委托老孟去縣里放炮。不過這次接待他的人態(tài)度大不相同，那人不僅沒篩茶，坐也沒讓他坐。臨走還教訓了他幾句。老孟罵了幾句朝天娘，乘興而去，掃興而歸。

西亭的老人們聽老孟回來一說，人人含怨，個個懷忿。決定去縣里靜坐。開頭幾天，縣里領(lǐng)導只當沒看見，小車一閃而過。幾個老泥鰍能掀多大的浪?及至募捐進展受阻，才知道不能低估這些老泥鰍的能量。

縣委張書記把宣傳部長和機關(guān)黨委書記找了去。先肯定了老同志關(guān)心建設發(fā)展的用意是好的，又肯定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對想不通的老同志還是要多做耐心的疏導工作。

兩個部門負責人只好來到靜坐人群中做工作。一個負責人將張書記的話鸚鵡學舌學了一遍。先講國際國內(nèi)形勢，次講小局和大局，最后講黨性和紀律;一個負責人檢討黨員教育工作沒做好，平時很少跟退休黨員交流思想，通報形勢。不過，退休黨員也是黨員，是黨員就得講政治。希望大家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

老孟他們一個個冷眼相看，老孟愣頭愣腦地說了句:我只問你，靜坐犯不犯法?

兩個部門的負責人回去匯報，張書記想了想說，光講政治還不行，還得關(guān)心他們的貼身利益。張書記責成縣委辦、老干局一起做工作。

幾個部門負責人將老孟他們請到縣委辦。搞了個茶話會的形式。先問健康狀況，再問衣食住行，最后許愿成立“象棋協(xié)會”。由財政負責經(jīng)費。老舒聽了馬上摩拳擦掌，補充說，象棋面窄了點，要搞得加上圍棋、撲克、麻將之類，稱為“棋牌協(xié)會”。老盛也對縣里領(lǐng)導關(guān)心老同志表示感謝。

領(lǐng)導們很滿意，微笑著看看宋老和老孟。眼看大功告成，隨行記者打開閃光燈，等待準備拍一個大團圓結(jié)局。然而，沉默良久的宋老卻說，我們山野之人，心憂廟堂，沒有自己的個人算盤，也沒有小圈子的算盤。老孟更是語出驚人:想用小恩小惠堵我們的嘴，那是不可能的!

領(lǐng)導畢竟是領(lǐng)導，處變還能不驚。他們請老孟他們不要激動，回去再好好想想。

回去后，老孟他們商量半天，最后決定撤回靜坐。一則“棋牌協(xié)會”畢竟有些誘惑，二則因為縣府大院門口沒遮陰處，太陽曬得受不了。遂將工作重點改為荷園公園。每日坐在西亭的樹蔭下，對著馬路朝天喊口號:腐敗分子!這個點子是老何出的，因為這不是反動口號，政治上不會犯錯誤;又沒點名，法律上也不怕人抓把柄。

張書記聽了這個消息，拍了桌子，還用了兩句成語一句熟語:豈有此理!得寸進尺!看來三句好話當不得一馬棒。隨即吩咐治安大隊準備做好應急準備。李縣長卻搖搖頭說，不急。此事還是我來處理。

四

開始老孟他們沒經(jīng)驗，每日喊得口干舌燥，疲憊不堪。后來學乖了，平時下棋休息，只看汽車過才動口。這條路是出入縣府大院的主要馬路，想躲都躲不開。他們幾個一喊，引得公園里不明就里的狗狗也跟著叫，煞是熱鬧。

一天上午，已經(jīng)過了上班時間，很久沒有車子經(jīng)過，老孟他們感到很寂寞。只好擺開棋枰，準備以逸待勞。才走了幾步，就遠遠看見一輛紅色的馬自達轎車慢慢駛來。老舒眼尖，說來了來了，尖著嗓子喊:反腐倡廉，抗拒從嚴!老孟剛想張口，卻看見轎車停了，車里走出一位裊裊婷婷的姑娘。老孟對老舒說，你瞎雞巴喊，那是我閨女。

孟佳看見父親和這些老頭的行狀，笑得面若桃花，說，雷人都在這里啊。老孟也笑，問，你這是到哪里去?孟佳說，今天休息。出來打醬油的。老孟問，怎么沒看你拿瓶子?孟佳笑得直捧肚子。也不解釋，換了話題，聽說老爸在這里干大事，特來瞧瞧。老孟說，你老爸能干什么大事，無非是不平則鳴。孟佳說，你替老百姓說話，還說不是大事。今天我特地來慰勞慰勞老爸。說罷，不由分說，挽起老孟的手。

老孟說，你帶我到哪里去?我這里走不開。孟佳說，前幾天我炒股賺了點錢，今天請客。又對旁邊的老頭說，就一會。架著老孟就走。老孟環(huán)顧左右，眾人都是一副艷羨的表情，連宋老也望著他笑，便得意地嘟囔，你綁架啊。

老盂進了轎車，有些疑慮有些興奮，是那種幸福之癢。馬自達掉過頭，繞了個彎，沿著河岸朝東邊駛?cè)ァ：訉Π对瓉硎遣幻?，這些年修了不少房子;河這邊原來是條毛馬路，東倒西歪著些木板房，黑黑瘦瘦的樣子，像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F(xiàn)在改造成頗洋氣的街道，高樓林立，像個花枝招展的少女。老孟覺得這些變化仿佛是一夜之間發(fā)生的，自己居然今天才發(fā)覺。孟佳指著右前方一個地方說，那里原來是個碼頭，到處堆著木頭和煤。我在這里撿煤渣，哥哥去剝杉樹皮。哥哥的技術(shù)特好，那些男孩子比賽，他剝的樹皮總是最長。

老孟說，爸媽無能，讓你們受苦了。孟佳說，你和媽媽又沒叫我們?nèi)プ鍪拢覀兪菆D好玩。其實，小時候我們都很快樂，我常常懷念那時候的日子呢。老孟點點頭，你媽媽呢，你怎么不叫上她?孟佳說，早想到啦。我去了家里，老媽說她減肥，拖都拖不動。老孟嘿嘿一笑，老婆子了還減什么肥。

孟佳嗔道，您這思想過時了。您看過電視沒有，國外那些女人年紀越大越打扮得艷麗。老孟說，那不成了老妖婆了。兩人都笑了。孟佳不停地說話，一會動員老爸今后多去外面走走，別老窩在吉陽不動。一會告訴父親，洛湛鐵路馬上要開通了，今后去桂林只有三四個小時的路程。還有滬昆高鐵、武廣高鐵、杭昆高鐵都從吉陽過，今后去昆明、杭州都可以在家門口坐車。

老孟說，國家這幾年修路確實有成績。孟佳說，時間對我們有利。尤其我們吉陽會很好很強大。吉陽原來經(jīng)濟不發(fā)達，只有一條豬腸子鐵路是一個主要原因。現(xiàn)在吉陽成了交通樞紐，今后的發(fā)展會像快馬加鞭，一日千里。老孟呵呵一笑，可惜我們老了，好日子屬于你們年輕人。孟佳說，您別一口一個老了老了，其實您一點也不老。老孟笑得嘴都歪了。

馬自達在一個賓館門口停了下來。老孟抬頭一看，原來是荷園賓館。樣子完全變了:前面拆了不少建筑，空出一塊成了花園，正廳又高又闊，立著兩根巨大的漢白玉柱子，吊著華麗的花燈，既恢弘又堂皇。

一進賓館，溫度馬上涼爽起來。老孟身子不經(jīng)意地顫了顫，似乎有些冷。后悔平時在西亭穿汗衫、穿大頭褲慣了，猛然進入這樣的場合覺得很不協(xié)調(diào)。因為他看到門口有塊牌子，寫著“衣冠不整者謝絕入內(nèi)”。老孟有種初次登臺被燈光照亮的感覺，有些羞澀有些膽怯。孟佳看出他的心思，笑吟吟地說，您兒子是這里的老板，您就是太上皇，只管把頭抬高些，把胸部挺起此。

老孟囁嚅道，我不知今天出來，你看，衣服都沒換。孟佳說，老爸進步了。知道愛面子了。其實人要面子，國家也要面子，一個地方也要面子。

老孟隱約覺得佳佳話里有話，只是一時想不清她話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孟佳把老孟帶到大廳一側(cè)，立馬有光亮照人的女服務員走過來，問需要什么?孟佳說，兩份卡布奇諾。老孟不知道女兒說的是飲料還是點心。一會，服務員端來兩份飲料。老孟一看，杯子里浮著厚厚的一層泡沫，像放了過量的洗衣粉。他不知道怎么喝，只好傻傻地等孟佳先動手。孟佳用鋼勺輕輕攪拌，老孟就學著裝模作樣地攪了幾下。孟佳說，這種咖啡很苦的，您要不要放點糖?老孟瞅著盤子里的配料，都是英文的，他不知道拿哪個。孟佳拿起寫著“sug-ar”字樣的小包，拆了，撒在老孟的咖啡里。

老孟抬頭看看周圍，女服務員正微笑著看他。老孟覺得臉有些發(fā)熱。喝了咖啡，孟佳看看表，對老孟說，先放松一下。老孟不知道放松是什么意思，懵懵懂懂地跟著孟佳，走了幾條走廊，來到一個包廂。

五

洗完腳，老孟紅光滿面走出按摩室，心還在怦怦跳。剛被小姐按在躺椅上的時候，老孟有些本能的拒絕，可他看見孟佳示意的眼神，生怕弄出讓人笑話的事來，只好忍了。洗腳桶里不知放了什么中藥，氣味沁人心脾。女孩的手既綿軟又柔韌，一搓一捏，渾身的筋骨都舒展開了。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感到輕松自如。他暗想，老婆畢竟還是業(yè)余水平，和這里的專業(yè)水平不可同日而語。更奇妙的是，隨著身體的放松，心情舒暢起來。老孟覺得那女子的手和攪咖啡的鋼勺差不多，輕輕攪拌著，他心里的泡沫就慢慢沉淀了。

孟佳早等候在外室。她問老孟，老爸，感覺如何?老孟說，我以前只知道鹽是香菜的，沒想到鹽能燙背;我以前只知道中藥是喝的，沒想到中藥能做洗腳水。孟佳說，您想不到的事多呢。又問老孟，餓了吧?我們?nèi)コ燥?。便引著老孟，走過幾條鋪著地毯的走廊，來到一間包廂。圓桌上擺了鮮花，餐具。餐具金光閃閃，透著一股富貴之氣。老孟想叫孟佳別浪費，一看旁邊笑容可掬的服務員，只好將話憋回去了。

孟佳問父親喝什么茶。老孟說隨便。孟佳開玩笑說，“隨便”是什么茶，我怎么沒聽說過。就對服務員說，來兩杯大紅袍。

老孟隨手拿起桌面上的牌子一看，上面標著飲料價格:王老吉30，椰奶30，匯源果汁50……將牌子翻過來:碧螺春100，鐵觀音100，龍井100，大紅袍150……賓館價格高一點可以理解，問題是高得太離譜了。老孟憋了半天的話脫口而出:太奢侈了。

孟佳對服務員眨眨眼，笑道，暈，您怎么能拿您當年當經(jīng)理的水平來衡量現(xiàn)在呢?老孟想起當年提著塑料提包、坐著公共汽車去談業(yè)務以及接待客人吃涮羊肉的情景，不禁生出今夕何年的喟嘆。他覺得自打他進入這個賓館以來，就進入一個強大的魔力場，這個魔力場里一切都變了形，物質(zhì)甚至精神的概念都不一樣。

一桌花團錦簇的菜肴擺上來了。老孟有些不忍心破壞這些藝術(shù)品一般的圖案，沒吃肚子就飽了。他沒記住吃過的菜名，倒記住了那些器皿。除了金光閃閃的容器，還有木瓜、椰子殼做的容器。老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吃的，只看見桌上堆滿了貝殼類骸骨。

中途，有個領(lǐng)班模樣的男子滿臉堆笑走了過來，問伯伯還認得我嗎?老孟端詳半天，搖搖頭。男子說，我姓楊，和孟總是發(fā)小。他給老孟倒了一小盅酒，自己倒了滿滿一杯，說伯伯隨意，我干了。樣子甚為卑恭。

賓館這些人的畢恭畢敬讓老孟有種尊嚴感，愈加生出作為有出息子女的父母常有的自豪感。

男子走的時候，還叫人拿出一個綢緞包著的匣子。說，聽說伯伯棋下得好，晚輩無以為敬，一點心意，請伯伯笑納。

老孟嘴里推辭著，心里卻突突亂跳。孟佳說，哥哥的朋友送的，您只管收下。男子走后，老孟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副特大號的牛骨頭象棋，比宋老的那副還大。心里樂得跟做新郎那會差不多。

老孟問，這人是誰?孟佳說，您還記得我和哥哥小時候剝樹皮的事嗎?老孟點點頭。孟佳說，常常和我們一起的有個外號叫楊瞟子的小孩。楊瞟子仗著個子大，常常欺負哥哥，那次為爭杉樹吵架，這家伙居然拿刀嚇唬哥哥。正巧被您碰上了，您猛奪過刀，對著楊瞟子就砍，楊瞟子嚇得哇地哭了。剛才那人就是楊瞟子。孟佳說完，咯咯咯笑了起來。

老孟說，我那次是嚇唬他的。怎么他的樣子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孟佳說，都過去幾十年了，一個小孩您怎么還會記得?哥哥說，別看您平時總板著臉，他有些怕您，不過那次他第一次體會到您的慈愛。

老孟嘿嘿一笑，問，我總板著臉?孟佳撒嬌說，是的，不過我從不怕您。哥哥這件事對我說了多次，可見這件事對他影響多深。

老孟說，他怎么會用一個小時候欺負他的人?孟佳說，哥哥的氣量大著呢。老孟點點頭，男人就是要有氣度。孟佳說，可您為什么常常發(fā)牢騷呢?老孟頓時語塞。

見父親有些尷尬。孟佳趕忙轉(zhuǎn)換了話題，您還不知道吧，哥哥最近忙得昏天黑地。聽說省里要驗收一批賓館，這樣的機會他怎么會錯過?他野心大著呢，想升級到五星級賓館。老孟說，這不叫野心，叫雄心。

孟佳說，一樣一樣的。為了這個目標，沒日沒夜找關(guān)系，跑門子……老孟說，你去告訴你哥，可別亂來。孟佳嚷起來，什么叫亂來，您說清楚點。

老孟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孟佳選了幾個大的蝦子，剝了殼，蘸了點芥末，放進父親碗里。她告訴老孟，假如荷園賓館升級，哥哥可以享受副處級待遇。

老孟呵呵一笑，這小子，比他父親有出息。他父親混了一輩子還是個正股級。

孟佳說，您是生不逢時。其實，哥哥的最終目標還不是搞企業(yè)。他的下一步打算是棄商從政。老孟趕忙問，有眉目了嗎?孟佳說，李縣長親口給他說了，只要他將賓館升級，就調(diào)換他的崗位。老孟問，哪里?孟佳故作神秘地說，暫時保密。

老孟瞪瞪眼問，你對老爸還保什么密?孟佳說，其實不是保密。因為還有些麻煩。老孟問，什么麻煩?孟佳說，荷園賓館升級從硬件方面來說應該沒問題，關(guān)鍵是縣里能不能升格為市。上面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縣里一般不能搞五星級賓館。

老孟心里一沉，半天沒有做聲。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又像越來越糊涂了。

老孟感覺事情有些蹊蹺。牽扯到李縣長，這頓飯似乎有了鴻門宴的味道。他問孟佳，你炒股賺了多少錢?孟佳說，反正一餐飯還是請得起。

老孟說，我怎么聽說炒股的都賠大了，你怎么就賺了?孟佳嘻嘻一笑，我就是傳說中的“股神”啊。

老孟苦笑一聲，他越來越覺得這是一個圈套，可又覺得沒那么巧。腦子里一團亂麻。

孟佳擦擦嘴，似笑非笑地看著老孟?？吹美厦闲睦锇l(fā)麻。服務員拿來賬單，孟佳準備掏錢的時候，服務員說，不用了，孟總打過招呼了，您在這里簽個字就可以了。老孟腦中靈光一閃，把整個過程照亮了，“高手!”他心里驀地冒出這個詞?？此崎e棋，卻是步步殺招。真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簡直是一劍封喉。他們想“招安”我?未必我就是宋江。

老孟失神地跟著孟佳走出賓館，腦子里還在翻滾不已。出門的時候服務員畢恭畢敬地給他們鞠躬:請慢走。此時孟佳接到一個電話，神采飛揚地說，放心，搞定了。說著不經(jīng)意看了看父親。

老孟頓感頹然，軟腳蟹一般跟在孟佳身后。老孟看見明晃晃的陽光，身上卻感到有些寒意。事情明擺著，就算是有人算計他，他又能如何?說白了，他和那些老頭堅守的也只是一種意念而不是一種信念。老孟腦袋中猛地冒出個怪誕的念頭:如果自己被敵人抓了，對方用兒女來要挾，他會如何選擇呢?答案只有兩個:一、死;二、招供。沒有第三種選擇。

所以說到底，他只能被招安，只能做宋江。理雖如此，老孟心里還是不舒服，像腳上長了個雞眼，表面看不出，只要一碰就隱隱發(fā)痛。

馬自達經(jīng)過西亭的時候，孟佳減緩了速度，老孟撫摸著綢緞面子的棋盒良久，最后說，算了，回家吧。

下了車，老孟覺得有些頭暈。孟佳想送他上樓。老孟說，你走吧，別管我。孟佳很輕松地揚揚手:886。老孟突然明白了，他心里的雞眼原來就是孟佳他們做這個局的心態(tài)，他們那么自信，完全是勝券在握的架勢，說白了，他們完全不把他老孟當回事。

老孟感到血一下往頭上涌，走路有些踉蹌。胃里那些蛤蚧鮑魚在酒的刺激下似乎都復活了，不停地往口里躥。余老師看見他的臉色大吃一驚，問他也不做聲，進門就往床上一倒。

老孟醒來的時候天完全黑了。余老師試探著在他身上揉揉捏捏，老孟嘆息說，我們老了。真的老了。余老師輕輕說，既知老了，就少操些閑心。老孟似乎沒聽見，兀自還在嘟囔:老了，老了……余老師看見老孟說這話的時候兩眼是紅的。

西亭的棋迷照舊在天晴的時候聚集在一起。老孟卻不再露面。

吉陽縣撤縣建市不久，吉陽市棋協(xié)成立，每年撥給10萬經(jīng)費，這讓他們可以組織棋賽了。棋協(xié)主席宋老下令要舉辦一次大規(guī)模的棋賽，還要請胡榮華大師來吉陽講課。這樣大的事件也沒看見老孟露頭。棋迷們不習慣沒有老孟的西亭，連宋老也是如此。他女兒出國去了，這個消息他想等老孟來才宣布，可老孟一直不來，憋得他很難受。

“天氣真好啊?！彼卫铣３＜傺b手搭涼棚在西亭的石階上張望。老舒、老盛他們都知道，宋老其實在等待老孟的身影。他們還常常出現(xiàn)幻聽，只要有粗嗓門的聲音傳來，都忍不住轉(zhuǎn)過頭去看看。

責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