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來源于自己,更來源于父親。父親走了,我的靈魂也隨風飄蕩。待明年,寫完我的《呼愁》,長歌當哭已十年。
——作者題記
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決定我重于記憶,重于懷念,所以我對當前無法動心,我只能留戀于我的過去,我的鄉(xiāng)村,我的生長地。因為,那里有我明凈的空氣和稔熟的故事,那里還有我的孤獨的靈魂。只有浸淫于斯,我的鄉(xiāng)村景象和故事才能全盤皆活,才能成為我的小說。這好比補天的女媧,捏一個小泥人,只要她往小泥人身上吹一口氣,小泥人就能哭能笑,就能活蹦亂跳,可見這一口氣的非凡,這一口氣對我來說,就是來自家鄉(xiāng)的空氣。所以,少年的記憶更是我的寶藏,我舍不得浪費,我要慢慢咀嚼,我要慢慢回味。我還要不時往它身上吹一口氣,以便激活我小說中的元素。
活到現(xiàn)在已不錯,叔父、伯父們都說我差一點出生后七天之內(nèi)就報銷了。我生在秋天,準確說是陽歷十月二十三日,后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上帝造人的日子是十月二十二日,我自嘲,自己可能是第二批人類。按皮鞋、衣服等產(chǎn)品出廠類比,這個批次造出來的人質(zhì)地應該還可以,因為技術(shù)還沒有發(fā)展到能偷工減料的時候。但我出生后幾天就差點被“七日”了,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就有可能叫“七日門”,但當時不時尚,就叫“七日頭”,意思是小孩出生后七日內(nèi)死去的??催^醫(yī)生,吃過藥,均不見效,我滿臉青紫,口吐白沫,哭起來像只病貓的叫聲。眼看大勢己去,大人們一籌莫展。只好上香請村里的巫婆,巫婆說,“七日”有鬼,半夜里可把小孩偷走,不讓“七日鬼”帶去靈魂;但偷時當娘的必須睡著,不要露風,不要聲張,更不能過臺門。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年輕的父親把我從假寐的母親身邊偷偷抱走,父親穿著蓑衣,抱著襁褓中的我,踩著高低不平的小路,穿過一片黃豆地,把我遞過一道石圍墻。圍墻另一側(cè)伸過一雙手,接住比一只公雞稍重一些的我。黑夜中伸過圍墻的那雙手是我叔父的手。當夜。我便睡在阿婆的懷抱里。奇跡出現(xiàn)了,我竟然不治而愈,活了下來,并且一路茁壯成長。令人心酸的是他們已作古,我報恩亦無門。
有一年大旱,村子周邊的水塘都干涸了,母親去比較遠的地方洗衣服,祖母為我與妹妹炒紅糖年糕,又把紅糖年糕盛在花碗里。大弟當時還沒有出生。那天大妹打破了印有紫色植物圖案的花碗,這花碗家里本來就只有兩口,我與大妹每人各一口。祖母說,花碗是用人燒出來的,把人推進火窯里燒,才能燒出漂亮的花碗。我看著妹妹,妹妹一臉無知,用手抓我花碗里的紅糖年糕,而我卻很害怕。后來的幾天里我都偷偷去后門垃圾堆看破碎的花碗。有一天下午,那是一個陰雨天,我去后門看垃圾堆里破碎的花碗時,我仿佛聽見一個女孩慘烈的哭叫聲。此后,我就不再去看垃圾堆里破碎的花碗,但這慘烈的哭叫聲卻在我心頭縈繞,很長一段時間都揮之不去。再后來,我開始懷疑祖母的說法,并且一直懷疑了很久。
夏夜里,我躺在長木凳上數(shù)星星,父親與伯父他們也坐在院子里納涼。伯父說,過去有一個秀才去考狀元,路過一個路廊,門口有一對聯(lián),但僅存上聯(lián),日:高山獨木風債主。秀才想對下聯(lián),卻一時被難住?;丶蚁肓巳赀€是沒有下文,思慮成疾,臨終前對著床前已有身孕的夫人說,如果是男身,切不可讀書。說罷,一命嗚呼。但天下有些事偏偏難躲。這年秋天,夫人產(chǎn)下一子,眉清目秀,夫人好不喜歡。六七歲時,見了人家私塾,偏要讀書,夫人拗不過,便依了他,少年甚是用功。及長,才思敏捷,文筆生花。夫人告誡他不得赴考,若要考,也得繞道而行。其子不聽,偏要重走父親走過的老路。夫人心里十分不安,但又奈何不得。一日中午,讀書郎行至路廊,抬頭看見上聯(lián),稍一沉吟,猛回頭跑回老家,點上三炷清香拜了三拜,對著父親的牌位說:父親在上,孩兒對了:“高山獨木風債主,海上孤礁浪冤家。”那牌位聞聲,空翻了三個跟斗,原位立定,紋絲不動。院子里聽眾嘩然,我正有些迷糊,差點從長木凳上掉下來。我想,這樣的水平都能去考狀元,那我離考狀元也不遠了。
聽來的故事:冬天,有一樵夫上山去砍柴,北風呼嘯,冷得發(fā)抖。路過一寺廟時,便靠在寺廟圍墻上躲一會冷風,曬一會初升的太陽。寺廟圍墻用青磚砌成。樵夫把背貼在青磚上,一會兒便覺后背有暖意。暖意溫和,樵夫以為是躲了風、曬了太陽的原因,也不在意。過了一會,這后背的暖意越發(fā)明顯起來,樵夫很詫異,用手撫摸青磚,青磚著實發(fā)熱,但方尺之外依然寒冷。樵夫十分納悶,以為自己幻覺,如此反復次數(shù),方尺之內(nèi)暖意依然,方尺之外寒氣亦依然,樵夫百思不得其解。無奈太陽漸高,只好畫下記號上路。半月后,樵夫又上山打柴,路過寺廟時,找回原處。這次太陽未升,天氣更寒冷,路上無行人,寺院亦大門緊閑。樵夫找到原處圍墻,將背貼上,青磚溫暖,樵夫用手摸摸四周,四周漸次寒冷。樵夫看看四周無人,便用柴刀撬開一塊青磚,俯身往里一瞧,原來,青磚與青磚之間是空心墻,墻心內(nèi)燈火通明,正燃著兩支一斤裝大蠟燭,火苗上頭一瓦罐被吊起,里面正燉著香噴噴的豬肉。
我家住在村外,與村子隔著百來米,用一條小路維系著,百來米其實不該說村外,但有一道石頭圍墻隔著,村外的感覺便強烈起來。小路連到圍墻,沿著圍墻稍一轉(zhuǎn)彎便是臺門。臺門早年可能真的有門,可用來關(guān)擋;抑或本來就沒有門,連虛掩也談不上。反正我記憶里它有門框,上有小閣樓。小閣樓很矮,不能站立人,孩提時,我們躲貓貓時曾經(jīng)爬過,但門一直沒有見過??邕^門檻便是兩個石臼,用來春米和做年糕的,還有一些方整的石塊,這便是臺門。因為在村子東面,所以叫東臺門。但在我家西面,因為村子里人都這么叫,所以我們也順著叫。東臺門是村子里的好去處,納涼,閑話,唱戲,傳聽消息……幾乎每天晚上我都會去那里一趟,那里會聚集許多人,說許多事,古今不分,葷素不辨。當然,冬天的夜晚幾乎沒人,但也有三兩個會在那里轉(zhuǎn)上一圈,因為他們實在閑得無聊,早睡又睡不著,所以出來逛逛,縮著頭,坐上片刻,又覺得襲來的風有些寒冷,便躲到一隅,抽一支煙,走了。
剛工作時,日子也并不見好,對肉還很有欲望。有一天晚上到朋友宿舍去談小說,朋友說有一只貓腿。從哪里弄來現(xiàn)在已忘了,反正就只有一只貓腿,一只貓的后腿。朋友拿出來遞給我看,在昏黃的15瓦燈光下,我分明看見貓腿上還留有殷紅的血。朋友說,晚上我們燒了吃。我說好的。我說話時口水便毫無顧忌地想流出來,當然,被我強忍著咽了回去。朋友的宿舍很小,一張床,一張桌,地上還有一個煤油爐和臉盆什么的。談了一會小說,我們的心思便轉(zhuǎn)移到貓腿上。他生起火來,我洗了貓腿。沒有鍋,朋友找出飯盒來。沒有別的佐料,幸好有鹽、黃酒和紅糖,就這樣將就著。煮貓腿時,我們又談了一會小說,后來有香氣飄過來,我們都無心繼續(xù)談小說了。他去喝了一口湯,說味道很美。我過去一看,貓腿沉在湯水中,比剛才癟了許多,比一只麻雀稍大些,我突然擔心我們馬上就會把它吃完,我說先喝湯。朋友找了兩只小碗,把湯平分在小碗里。貓肉湯真是鮮美,舔完最后一滴時,我們都想到了一起:不吃肉,加水再煮。就這樣煮了好幾遍,貓肉湯的味道逐漸淡而無味。后來,我倆想吃貓腿肉,還沒上口,就稀里嘩啦吐了一地,朋友把煮得發(fā)白的貓腿連同最后一勺湯潑出窗外。這一夜,我們的胃都十分難受。好在年輕,第二天就沒事了。生活總是這樣,有時比小說還傳奇。
責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