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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旗手槍

        2010-01-01 00:00:00金岳清
        十月 2010年6期

        我有病。

        這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少說也有二十幾年了吧!我當時大概十六七歲。這病的起源與我弟弟有關,我這么說并不過分,它的確與我弟弟有關,這一點我敢肯定。不然,我為什么不說跟我妹妹、姐姐或者叔叔有關呢!我弟弟比我小四歲,十二三歲的男孩真是瘋得要命,整天拿著一把手槍跟人家打打殺殺。那時候,功課很輕,除了語文就是數學。老師也不布置什么家庭作業(yè),所以回到家里把書包往屋柱的鐵釘上一掛,然后從書包里抽出手槍往腰間一插,就跑出去。弟弟跑動時,系在手槍上的紅領巾長長地垂下來,貼著弟弟的褲管前后擺動,遠遠看去,好像弟弟身上有一串火苗,在不停地舔著弟弟那條洗得發(fā)白的海藍色咔嘰褲。

        弟弟的手槍是假的,這自然無可厚非。但弟弟卻用這支假手槍擊中了我的腰,擊中了我的要害,使我二十幾年來備受折磨。我父母領著我上縣城上省城不停地跑,大概跑了十三四家醫(yī)院,從西醫(yī)到中醫(yī),從泌尿科到神經科,沒有什么明顯效果。有些藥當時吃下去有些效果,但過了幾天就不行,一點作用也沒有,那種病依然如故,我一氣之下就把藥丸丟進院子的菜地里。有一次,藥丸被雞爪子搜出來,滾落在路邊,被父親看見了,父親叫我過去,我正在跟何小哲下軍棋,何小哲的司令正好在我炸彈前面,并且無路可退,只要我把擋在炸彈前面的工兵飛出去,何小哲的司令就死路一條。我正得意忘形,父親的話就顯得有些疲軟。何小哲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爸叫你了,你爸叫你了,你聽見沒有。我知道何小哲心懷鬼胎,他想趁我離開時把司令給換掉。雖然我們倆人下的是暗棋,但是,何小哲的司令我認得,它背上有一道圓弧形的指甲痕。那是我弟弟用指甲給叮的,因為,弟弟老是下不過我,就想辦法,耍小聰明。開始我一點也不知道,下暗棋他老是猜紅棋,我還以為他迷信。結果我老是輸,弟弟的炸彈特準確,連我軍長都放過,就偏偏扔在我司令頭頂上。后來我發(fā)現了秘密,跟弟弟下棋時把雙方的司令都拿掉。弟弟問,為什么?我說,讓司令也休息休息,不然就太累了,老是讓它出兵;再說,有些仗,軍長、師長也都可以指揮。弟弟說不出理由,只是干瞪著眼,讓我把雙方的司令拎出來放在空盒子里。后來弟弟就很少跟我下,老是跑去找何小哲,一來二去的,何小哲也知道了我弟弟的秘密,所以我跟何小哲下棋,我知道秘密,何小哲同樣也知道秘密。我看出何小哲的用意,所以我聽見父親的叫聲后沒有馬上跑出去,而是先把何小哲的司令炸掉再走。父親本來就很生氣,見我這樣姍姍而來就更加生氣。我說,爸,你叫我?父親站在院子里不說話,臉色很難看,額上的青筋突出來,目光又冷又硬,肩上還扛著水車。我說,你叫我嗎?爸。我父親開口了,他指著菜地里的一株青菜說,你看看,你看看,你這是在治病還是在花錢。父親的語氣里充盈著疹人的悲涼。我頭皮一陣陣發(fā)麻,小腿不停地打戰(zhàn)。我小心翼翼地說,爸,這藥一丁點兒效果也沒有。我說話時不敢抬頭看我父親的臉,而是用腳尖不停地碾著一粒半黃半灰的泥塊。父親的聲音依然很高,一個個驚雷一樣在我頭頂上爆炸,我被炸得頭昏目眩,兩耳轟鳴,我待在那里不知所措。后來何小哲和我弟弟跑過來,我母親也過來。我一直不敢說話,連大氣也不敢出。何小哲和我弟弟站在那里傻傻地看著我父親,我弟弟看著我父親時半張著口,稠稠的口涎從口角里流出來,一直牽到第三粒紐扣上,初秋的陽光斜照過來,那口涎銀絲一樣閃閃發(fā)光。我母親也責備了我?guī)拙?,然后對我父親說,太陽落得快,你還要車兩畝田水。父親聽見后就狠狠地瞪我兩眼,轉身走開。母親看著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問我為什么把藥丸扔進菜地里。我說這藥沒效果。母親說沒效果你為什么不早說,你這樣糟蹋錢你爸當然要生氣的,你也知道你爸掙錢有多難!我說我吃了兩個星期一點效果也沒有,還是脹痛。母親說,這怎么會呢?你爸不是領著你去縣城大醫(yī)院看的嗎?我知道我在母親面前是無法解釋清楚的,所以就不再說話,只是拿眼睛看著我母親。母親見我眼神里一派迷茫,就對我弟弟說,快去屋里拿個竹籃子跟哥哥一起割豬草去。弟弟聽了,朝我撇撇嘴,極不情愿地走開。

        弟弟的手槍是木頭做的,是一塊楊柳樹根。楊柳樹是村里的,我父親是村里碾米廠的工人,碾米廠的兩扇木門破敗不堪,已經很不成樣子了,父親就向村長提出要修理木門。村長說沒錢,村長說這話時,正在菜地里割青菜,父親和村長蹲在村長家屋后的菜地里琢磨了好久。村長說,要么,把橫河邊的柳樹鋸一株來。父親說這也好。父親用村里的柳樹修理了村里碾米廠木門后,又用剩下來的柳樹給家里做了一把豬腰形的高凳,又用做凳剩下來的廢木板給我弟弟做了一支手槍,并漆上黑漆。有了這支槍,弟弟就成了孩子王,看弟弟把手槍斜插在腰里,率著一群十二三歲的小孩,大搖大擺從村口進進出出的樣子,我們家里的人見了都覺得好笑,都說他日后很可能會成為草莽英雄。十幾天后,弟弟突發(fā)奇想,把脖子上的紅領巾解下來系在槍上,這一下弟弟又比以前威武多了,那一團紅色的火苗老是在弟弟褲管邊晃動。

        弟弟是在春天的黃昏用他的木頭手槍把我擊傷的。我記得當時我嚇得魂不附體,在我弟弟用他的木頭手槍抵住我腰間的那一瞬間,我雙腳一軟,癱倒在地。本來我不可能這樣怕我弟弟那支木頭手槍的,因為那年春天我腦子里一直藏著一支手槍,一支花旗手槍,那支烏黑發(fā)亮的花旗手槍老是在我腦子里盤旋,那三聲清脆的槍聲不絕于耳。上課、看書、做作業(yè)我思想老是走神,老是想那支烏黑發(fā)亮的花旗手槍,老是聽見那三聲清脆的槍聲。到后來,我聽見的不僅僅是三聲槍聲,而是一大片,噼里啪啦地響個不停,把我的腦袋都快要弄炸了。其實槍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三具使人毛骨悚然的死尸。它們老是隨著三聲清脆的槍聲在我腦海里浮現,那種慘不忍睹的場景使我心有余悸。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就不敢出門,我眼前全是這種景象。那個春天黃昏,我記得當時還下過毛毛細雨,天色剛暗下來,色彩斑斕。我現在已經記不起我當時出去想干什么,只記得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沿著小路走到池塘邊,突然間有了尿意,就站在一畦麥地里撒尿。春天的水汽在青青的麥苗上飄蕩,看著這變幻莫測的水霧,我又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槍聲,開始是清脆的三下,后來這槍聲又稠密起來,接著又響成一片。后來,我聽見慘叫聲。再后來,我在朦朧中看見了三具死尸,它們站在麥苗上,沒有頭,只是歇斯底里地揮舞著胳膊。我的尿還只有一半排出來。由于我的哆嗦,牙齒已打得地動山搖。我?guī)缀跻蕹鰜?,我閉上眼睛。我想,我閉上眼睛就看不見眼前恐怖的情景。就在我閉上眼睛時,突然,一支手槍頂住我的腰部。我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槍聲,我噴薄而出的尿液戛然而止。

        醒來時我發(fā)現自己已躺在床上。小肚鼓脹脹的,下身鉆心地痛。我去小便,可就是便不出來,我只好又回到床上。我在床上躺了片刻,由于痛得難受,又去小便,結果還是尿不出來。到了第四次,才尿出一點點,好像擠奶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的。這以后,我的日子就很難過,很明顯的要撒尿,站在尿桶前就是尿不出來;好不容易尿了一半,又戛然而止,那尿留在里面真是鉆心地痛。父親開始也不以為然,過了一個多星期見我沒有明顯的好轉,他就有些心慌,他開始帶我上醫(yī)院。首先是上鎮(zhèn)醫(yī)院,后來上縣醫(yī)院,再后來是上省城醫(yī)院??催^西醫(yī)又看中醫(yī),看過泌尿科又看神經科,但效果甚微??次胰瞿虻耐纯酄?,父親的額頭上又多了一道皺紋。很多時候我看見父親坐在灶凳上低頭不語,只是悶悶地抽著雄獅牌香煙,那煙一直燒到他的中指和食指上,把指尖和指甲都烤得發(fā)黃。有幾次,他突然跳了起來,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慌亂中把發(fā)紅的煙屁股扔進灶灰堂里。母親不相信醫(yī)院,她更相信迷信。她請鄰村的一位女大仙給我看病,女大仙說,是給遠方鬼魂纏的,她讓我母親給遠方的鬼魂請飯,燒紙錢,還給它們送陪人。母親回家后一一照辦。父親并不怎么相信迷信。母親就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上街買菜,買紙錢,還讓我給她畫三個陪人,清一色的女子。母親說要畫得年輕,畫得漂亮。除了陪人之外,母親還讓我畫三支手槍,用蠟筆涂上紅顏色。我問手槍怎么會是紅顏色的呢?我母親白了我一眼說,小人別多嘴。我看見灶頭的母親臉上紅撲撲的,我不知道是我褻瀆了神明,還是我道破了天機,抑或,我冒犯了何方鬼神?菜燒好后母親沒有叫我?guī)兔?,只是叫我把手洗干凈,不要走遠。母親把我們家吃飯時用的方桌搬出去放在墻角邊,朝東南方,正對著那畦麥田。放好方桌后,母親又進屋把菜一一端出來,擺在方桌上。菜是三碗葷三碗素,分成兩排。擺好菜后上香,母親點燃三炷清香后又把火苗扇滅,合掌朝東南方十分虔誠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在一碗葷菜上。然后讓我也朝東南方拜三拜,我知道這時候我千萬不能笑,所以我一直強忍著。

        母親的迷信同樣沒有效果,我仍然被痛苦折磨著。看見我這種痛苦的樣子,父親很擔心我這種病會影響我的成長,更擔心我這種病會影響我以后的性生活,影響我的性生活就是影響我的生育能力,影響我的生育能力,就是影響祖宗的香火延續(xù)。雖然我還有弟弟,但是,誰能保證我弟弟就能生兒子,計劃生育是國策,誰又能碰得起。要是我就能生兒子,那當然,長子長孫就是不一樣,父親的聲音在村里肯定提高好幾倍。父親開始埋怨我的遠房親戚,也埋怨我的堂哥,他說是他們害了我。有一天夜里,我聽見我父親氣呼呼地對我母親這樣說后,我就輾轉反側,徹夜無眠。我想,我父親的話是對的,要是沒有那個遠房親戚,要是他不來請我堂哥寫狀紙,我肯定不會出現這種倒霉的事情。要是我不聽這恐怖的故事,要是我不把這種事老記在腦子里,我想,我也不會被我弟弟嚇成這副熊相,要是我弟弟那天不把他那支手槍頂在我腰間,要是我那天黃昏在麥地里撒尿沒有看見那三個鬼魂,我想,事情就不可能這樣。當然。事情的起因還是要追究到我那個遠房的親戚。

        我記得我家那個遠房親戚是我患病的前一年冬天來我家的。那一天北風很緊,我站在墻角邊看遠處的河岸。河岸上很少有人走動,每走過一個人,我和弟弟都很激動,我們都希望他能成為我們家的親戚??晌覀兒苁?,我們一連數了十二個過路人,但他們都不是我家的親戚,他們都沒有向我家走來,他們都在河岸的轉彎處踏上水泥橋,一路往北走去。弟弟沒有耐心,他說,哥,要等你在這里等,我可不想再等,等了一上午,連個鬼人影也沒有。我說好啊。那奶奶擱的蛋餅你就別來搶了。弟弟聽了就走到我邊上,不再說什么,低著頭,目光在他自己那雙膠鞋上掃來掃去。過了十幾分鐘,河岸上又出現了—個人影。我說,你看,這個人說不定就是我們家的親戚。龜縮在墻角邊的弟弟把頭伸出來看了兩下又縮回去。我看見他臉上被北風吹得青一塊紫一塊,心里也有點難受。弟弟擼了一下鼻涕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已經失去了信心,所以懶得猜測。其實,連我自己也失去了耐心,我們都等了—個上午了,要不是我母親親口告訴我說那遠房的親戚今天要來,我也不想再等下去。母親是在前天晚上告訴我的,她說是那個遠房親戚托我同村賣米面的陳三阿公捎來的口信。母親說話時看著黃豆般的燈火,一臉疑惑。母親說,他是她三姨家的表哥,三姨活著時我們兩家就沒有走動,三姨走了都這么久了,他來找我們,大概是有什么要事吧!

        我們家那個遠房親戚是在我們午飯后到的。他到時我和弟弟都不在家,我和弟弟跑到何小哲家去跟何小哲下軍棋。下到第三盤,何小哲他爸讓何小哲跟他去田埂燒草灰去。何小哲有些懶洋洋,何小哲他爸氣沖沖走過來,盯著軍棋說,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這棋帶去燒草灰。我弟弟聽了,馬上撲倒在軍棋上,雙手死死地抓住棋盤。我站在何小哲父親邊上勸何小哲跟他父親去田埂燒草灰。我說小哲,你要是不跟你父親去,你父親真的把我軍棋拿去燒草灰,我會要你賠的。何小哲聽我這么一說,就乖乖地跟在他父親身后走了。何小哲走了。只有我和弟弟倆人,我們只好回家走明棋。走到家門口,弟弟扯了一下我衣襟,輕輕地說,我們家的親戚來了。我抬頭看見灶邊飯桌上坐著一個中年人,衣著雖然很舊,但不破,穿起來還得體。母親在灶臺前忙著,看見我們兄弟倆,就走過來拉過我弟弟的手,拍著我肩膀說,快叫表伯。母親又回過身對表伯說,兄弟倆聽說你要來,一大早起來就在外面等,等了一上午,剛剛出去玩回來。那個叫表伯的遠房親戚回過頭來時,我看見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等到遇見我的耳光后,好不容易才露出一絲艱難的微笑,表伯微笑時臉上成片的小凹槽特別明顯。他把夾著半塊蛋餅的筷子停在青紫色的嘴邊,我看見弟弟的目光就粘在表伯嘴邊的半塊蛋餅上。表伯把半塊蛋餅放在醬油碟里蘸過后又放回嘴邊,闖了一下后終于把它塞進口里。弟弟的目光突然疲軟下來。弟弟沒有跨進門檻,他拉我出去時,回頭低聲說,這老麻。我急忙捂住弟弟的嘴巴。

        表伯其實是來找我堂哥的,他想請我堂哥給他寫狀紙,他說他要告一個人,他說如果他不把這件事揭露出來,村子里還會有很多人死在那支花旗手槍下。表伯說他村子里不是沒有識字人,而是在本村寫這東西不安全,弄不好會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寧可跑幾十里路來找親戚。這樣更安全些。堂哥比我大十一歲,他是我伯父的大兒子,他就在我們村里的小學教語文,他很喜歡看書,還寫得一手好文章。表伯來時我堂哥不在家,他被村里請去寫對聯(lián),村里從外地寫了三夜戲,我父親被村里叫去搭戲臺,本來我父親說好在家里等那個叫表伯的遠房親戚,想不到早飯后村長親自上門來叫,把我父親和我堂哥都叫走了。父親臨走時對我和弟弟說,你們上午別出去玩,在家里代我接客。大概是村里人手欠缺,晚上就要演戲,所以父親和堂哥吃中飯也沒有回來。表伯沒有人玩,就一個人在我家屋前屋后轉悠著。下午風很小,太陽的光線很軟,我和弟弟蹲在西邊矮墻角走軍棋。表伯看見我們,就走過來蹲在我們邊上,看我和弟弟走軍棋。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我看是大紅鷹,一角三分錢一包,比它還差的就是無字牌,八分錢一包。我斷定表伯家境貧寒,不然,他出來做客時不會帶著大紅鷹,就連我父親平時也不抽大紅鷹,他抽的是雄獅,出門做客時,他還帶著新安江,有時甚至還帶著飛馬或者五一。表伯抽出一支大紅鷹叼在嘴上,問我和弟弟幾歲了。弟弟沒有理他,只顧自己飛工兵去挖我的地雷。我告訴他我和弟弟的年齡,我說話時抬起頭,看見表伯胡子稀疏,嘴唇肥厚,臉上全是白花麻子,好像母親蒸的一塊發(fā)糕。

        晚上的戲是《孟麗君》,父親、堂哥都沒有去。父親本來想請表伯去看戲,表伯不想去,表伯說這次來是有要事,也無心去看戲。表伯跟我父親說明來意,讓我父親把我堂哥找來。我父親說,你把他叫到我家里來不好,再說我家小孩多,有些嘈雜,他結婚不久,還沒有小孩,我看還是上他家去比較合適。表伯聽了覺得在理,就跟在我父親后面。我也想去我堂哥家,我父親不讓我去,我父親說大人有要事,你還小,不懂事。其實到堂哥家去不去我無所謂,我是想玩我父親手中的那個三節(jié)手電筒,我知道昨天父親剛換上新電池,我想看看新電池的光究竟能射多遠,用這樣的強光在夜幕上、墻壁上和地上寫字又有多愜意。

        表伯在我家住了五天,因為白天我堂哥要去學校教書,沒有時間為他寫狀紙,只有到晚上才行。我父親不去碾米廠的時候,白天里表伯就跟我父親一起下地,開始我父親不同意,他對我表伯說,你是客人,怎么好讓你上田垟呢?我表伯說他閑著也閑著,還是下田垟來得實在。我父親想了一下,就對我表伯說,你一定要這樣,那我們上午去田蟬,下午去看戲。表伯同意后,父親就帶他下地。他們出去時,村里人見了,就問我父親,這是哪里的客人呀?我父親說是遠房的,來這里看戲。走在邊上的表伯聽了,心里就很踏實。

        我堂哥其實是個膽小鬼,他給我表伯寫狀紙也完全是礙于親戚面子。否則,他絕對不會動筆,父親說他被革領組那幫人打怕了,他原來是個膽大心細的孩子,現在不行,看見河塘里的水蛇都嚇得兩腿發(fā)軟。都是村西老龍頭造的孽,他想爭權,想當革領組主任,要告狀,就來請我堂哥幫他寫狀紙。我堂哥開始不同意,老龍頭就來找我伯母,老龍頭來找我伯母時帶了兩根絲瓜和一包米粞。我伯母說,老龍伯,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幫忙來幫忙去都是有的,用得著我東兒的地方你說一聲,帶東西來就見外了。老龍頭帶來的東西我伯母當然笑納了,我伯母答應下來的事情,家里人也不能隨意否定。我堂哥就去了老龍頭家?guī)退麑懥藸罴?。老龍頭壞了大事,被人打斷了腿。革領組的人問他是誰寫的狀紙,老龍頭就說是我堂哥。老龍頭說我堂哥開始不同意,是他給了我伯母兩根絲瓜和一包米粞后,我堂哥才聽了他娘的話。革領組的人聽了,就跑到學校里把我堂哥從講臺上揪下來,當著四五十個學生的面就給了我堂哥兩巴掌,鮮血毫不顧忌地從我堂哥嘴角流出來。班里所有男生和女生都驚呆了,有兩位膽小的女生嚇得哇哇大哭。校長和學校里所有教師都無力挽救我堂哥。我堂哥被革領組帶到一個廢棄的舊廟里,他們把我堂哥反背著雙手懸空吊在梁上,不知從哪里找了一根藤條,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我伯母用五倍于老龍頭送的東西,趁著夜幕送到革領組主任家里,他老婆開門看見我伯母手里的東西,一把將我伯母拉進屋里。第二天一早,我伯母燒好稀飯打開大門時,我堂哥臉色蒼白,—個踉蹌?chuàng)湓谖也笐牙铩?/p>

        經過三夜的挑燈夜戰(zhàn),堂哥終于寫好了狀紙。我父親和表伯自始至終陪伴著堂哥,我則拿著手電筒到處串門,我還用它照了阿英的臉。阿英想罵時,看見是我,就滿臉通紅地跑開了。等我把同伴們的手電筒都比下去時,我又回到父親旁邊,靠在他身上打盹。我堂哥寫好狀紙那一刻,大概是深夜十一點左右,我已經睡著了。我躺在父親旁邊的長凳上,父親脫下他的棉大衣蓋在我身上。父親把我叫醒時,我聽見堂哥正在說他把狀紙寫得如何仔細,如何具體,他說他不但把我表伯想說的話都寫進去,而且還把我表伯沒有說出來的話也寫進去了,很多地方富有感染力。

        狀紙寫成后,厚厚的一大疊。我堂哥說他自己很忙,謄寫的任務就交給我來做,因為我一直在練字,字寫得漂亮。這話我堂哥在開始寫狀紙時就已經說過。他說我在全區(qū)中學生書法比賽中得過一等獎,是大家普遍看好的后起之秀。我父親被他這么一說,也有些沾沾自喜,我也有些躍躍欲試。第四天夜里,我便開始謄寫我堂哥起草的那份狀紙。狀紙一式五份,用四張藍色復寫紙墊著,厚厚的,我生怕字跡不清,就死勁地往下按,圓珠筆劃在紙上,線條的凹槽很分明,幾乎連紙都快要被我劃破了。

        關于花旗手槍詳細情況的報告

        尊敬的海東縣革命委員會:

        我是海東縣丁前公社許岙大隊的一位農民,我有重要情況向你們報告,報告的事情是海東縣丁前公社許岙大隊農民許高官持槍殺人。

        許高官,男,52歲,貧農出身。以務農為主,業(yè)余兼做小爐匠。許高官從前年農歷11月22日在楓林壩海涂挖得一支花旗手槍后,持槍殺人。到現在,一共槍殺了三條人命:1、單福連;2、單小武;3、柳一志。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前年冬天,公社里天天晚上都在廣播里宣傳,要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號召各大隊都要積極行動起來。我們大隊經過研究,決定對楓林壩進行加固。就是在加固楓林壩中,許高官在海涂里挖出了一支花旗手槍。

        剛抄了一點,我便哈欠連連。父親說我精神不濟,讓我先睡覺。父親說明天是星期六,上午我?guī)湍阏埣?,下午反正不讀書,晚上早些睡,明天就會精神倍增。表伯也覺得父親的話在理,就在一旁附和著說,對,對,要是沒睡好,昏頭昏腦的還會抄錯字。

        洗過臉和腳,我清醒起來。木箱上油燈如豆。我坐在床頭聽屋外北風呼嘯,那風鉆過墻縫漏進來,燈火搖曳不停。表伯與我同一張床,但他在另一頭,靠著墻壁,墻壁上糊著厚厚的一層報紙,那是父親每年大年三十都讓我在墻壁上糊一層報紙的結果。表伯已脫掉棉褲坐在被窩里,上身那件灰色舊棉襖還穿著。他在衣袋里摸出一根香煙叼在嘴上,扭過頭往木箱上的油燈湊過去,我突然間發(fā)現他有些肥胖,或者說是臃腫。表伯吸了兩口,看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是覺得他的臉四四方方的,頭上還戴著一頂舊帽。他說,你要睡了?表伯的聲音很低沉。我說,不。我又睡不著了,大概洗了冷水的緣故。表伯將煙灰叩在地板上,好像也沒有一點兒睡意。

        我突然間有一股沖動,我想聽聽表伯的故事。我說這幾天夜里我都在玩,也沒聽你的事,你說說吧!反正我們也睡不著。表伯淡淡地笑了一下說,不是都寫在紙上了嗎?明天你抄一遍就知道。我說抄是抄,那跟你講的不一定一樣。其實,我抄了開頭,我就很想看下去。因為我喜歡手槍,況且這狀紙剛開頭就說這支花旗手槍打死了三條人命,我估計這里面的故事肯定精彩,要是坐在表伯那一頭,我還可以借著油燈看,但我的位置離油燈有兩三米遠,看不清楚。表伯看我一臉認真,想了想,滅了煙蒂說,好,我說說。表伯說話時調整了一個坐姿,把兩手插進袖筒里,挺了挺上身,正對著我。

        這件事還是從加固楓林壩說起。前年冬天,村里搞水利建設,決定加固楓林壩,好像是臘月初十,那一天天氣特別冷,上午出門,村口池塘里還結著冰,到中午吃飯時,咸菜和冷飯都凍在了一起。下午收工,我和許高官走在最后。我看見許高官磨磨蹭蹭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懷疑他撿到寶貝了,就故意避到一邊,躲在壩腳。許高官做賊心虛,看看四周沒有人,又從壩頂上走下來,脫下剛剛穿上的膠鞋和襪子,蹚進泥水里,在泥水里亂摸著什么。我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許高官從稀泥里挖出來的竟是一支手槍。這東西我早年見過一次,印象很深。開始我只是看見他把一團泥塞進腰間盛冷飯的魚簍里,過了幾分鐘,許高官看看四周沒人,又把魚簍里的那團泥拿出來,放在水里洗。我偷眼看時,許高官手里拿的不再是一塊泥團,而是一包用尼龍膜包起來的包裹。許高官攤開包裹,里面竟是一支花旗手槍。許高官嚇了一跳,拿起手槍對著太陽看了好久。許高官看了又笑,笑了又看。許高官笑得很丑,笑得很陰險。笑過后,許高官舉起手槍瞄準太陽。我嚇得渾身發(fā)抖,我看見微弱的太陽光下,那把手槍烏黑發(fā)亮。許高官對著太陽看了一會,又把手槍放進水里開了一槍。槍聲很壓抑,沉悶,水面上裂開一道水縫,拉得好遠。我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許高官在水里開了一槍后,把手槍擦干,用包飯團的飯巾包好后重新放進魚簍里。等他走出了好遠,看不到身影了,我才抖抖地從泥水里爬上來。這天夜里我發(fā)燒了,折騰了半夜也沒有睡著。后半夜才有點迷迷糊糊,迷糊中我聽見一聲沉悶的槍聲,我突然坐起來。我老婆被我驚醒了,問我為什么坐著。我說我聽見槍聲,我聽見了一聲沉悶的槍聲。我老婆說,你真的是犯糊涂了,這深更半夜的哪里來的槍聲。我說我真的聽見了,我為什么要騙你呢?她見我一再這么說,就坐起來聽了好久,結果什么也沒有聽見。

        三天后,我病好了。但我還是擔心許高官的那支花旗手槍,我擔心它會殺人。我在心里盤算著村子里哪些人是許高官的死敵。我躺在床上一邊翻來覆去想,一邊不停地抽煙。我還來不及確定,許高官的槍響了,他槍殺的第一個人名叫單福連。

        單福連住在村西,離我家有一段距離。單福連死的那天正好下雨,雨雖然不是很大,天氣卻陰冷陰冷的。我老婆下樓去燒早飯,因為昨晚忘了準備番薯絲,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在我床底下的瓦缸里掏番薯絲。她把缸蓋撞在我的床板上。我的腰背被木板震了一下,我被震醒了。我看窗外天色模糊,估計起床的時間還早,就靠在床頭抽煙。我剛點起煙,就聽見樓梯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我老婆臉色發(fā)白,結結巴巴地說,出大事了,不好了,福連大伯昨天夜里被人弄死了。我一驚,手中的香煙掉在被上,差點燒起來。要不是我老婆手快,說不定還會釀成大禍。我說這不可能,我昨天下午還看見他,他在一秋叔那里打牌,還贏了兩塊錢。我老婆說,你不信,誰要你信!我開門時隔壁老關娘走過來對我說的,她都已看見尸體了。我聽老婆說老關娘已看見了尸體,知道事情不可能再會出差錯,就急急忙忙穿衣起床。

        單福連是坐著死的,他死的時候坐在自家的糞坑上。子彈從口里穿進去,后腦被沖去了一大半。

        后來聽他老婆范正娟說,頭天夜里單福連就顯得有些不同尋常。晚飯時,單福連嫌飯桌上的飯菜不好,飯很少,盛在碗里的都是甜菜。范正娟說他從來不嫌飯菜,這次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嫌起飯菜來。范正娟說她自己用竹筷敲著碗沿說,不是告訴過你了嗎?米缸里剩下的米不多。就是熬粥也不行,太稀了,會照出人影,喝下去一泡尿就沒有了,只有放兩個甜菜湊合著,好歹也是一頓菜飯。單福連聽了就一聲不哼,埋頭扒了三大碗,嘴一抹,把碗往桌中央一推就出去了。等他回來時,大概已是后半夜,他上床時的那股冷氣把我給弄醒了。這后半夜我也睡得迷迷糊糊。他上床后不久又下床開門出去?;貋頃r我問他去哪里?他說肚子疼,上糞坑。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又聽見他出門的聲音,我很困,睜不開眼睛,他可能不知道我醒著。后來他又出去了,我只聽見關門的聲音。再后來就聽見一聲悶響,好像是開巖的聲音。我被驚醒,嚇得渾身發(fā)抖。我用腳去踢福連的被窩,他不在,被窩空蕩蕩的,我想他可能又去上糞坑了,我很害怕,那一聲悶響始終在我心頭留著。

        單福連的尸體是老關娘首先發(fā)現的。老關娘習慣每天清晨上糞坑,已經幾十年了。這天后半夜下過雨,路也滑,天氣冷。老關娘老遠看見村口老樟樹邊一排糞坑上好像蹲著一個人,等到走近了,才發(fā)現是單福連家的,糞坑上蹲著的也好像是單福連。老關娘就叫了兩聲,單福連沒有回答。等走到邊上,老關娘腳下一軟,嚇得坐在地上,泥水沾了一屁股。老關娘戰(zhàn)抖地爬起來,看見坐在糞坑沿上的單福連兩眼怒視,張開大口,口里的血一直牽到膝蓋上,地上有一攤血,殷紅的,有點凍狀。老關娘說,福連叔啊!你別嚇我,你咋會這樣呢?你昨天還不是好好的嗎?都是誰造的孽啊!老關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單福連臉色灰死,上身挺得筆直,兩只手緊緊抓住糞坑兩側的木樁,生怕自己倒進糞坑里。

        也有幾個早起的人聽到老關娘的驚叫,他們都跑來看。后來看的人越來越多,里三層外三層的圍在一起。范正娟坐在地上,一屁股的泥水。她哭得滿臉淚水,傷心欲絕。四五個女人圍著她,勸她。兩個女人想把她拉起來,但她還是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單福連的兩個兒子長年在東北做木匠,等到嫁在鄰村的女兒和女婿過來時,太陽也出來了。

        這一夜我睡不著,單福連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斷出現。我想了一夜,跟單福連有仇的也只有許高官一人。其實,我根本用不著多想,事實已經很清楚。單福連是被槍打死的。而許高官恰恰擁有一支花旗手槍,而且我還親眼看到他是從泥里挖出來的,并且在水里試過。還有,五年前單福連用菜刀劈落了許高官的一只耳朵。

        五年前的秋天,我們村里出了一連串的事情,這是很多年來沒有過的。那年剛入秋,先是村西口單伯明家失蹤了三年的六爪傻小朋突然回來了。傻小朋是兩年前去上學的路上失蹤的,單伯明一家都埋怨許高官的侄子許俊強。因為,他家的小朋是和許高官的侄子許俊強一起上學時走失的。為了這件事,許高官把許俊強領到單伯明家,許俊強說那天中午上學時,他和小朋在路邊的苦楝樹下看見一只野貓,小朋是為了追那只野貓走失的。許高官的侄子許俊強跨出單伯明家門檻時說,都快要上課了,我叫都叫不住他,他追著那只野貓時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

        六個傻小朋是五年前剛入秋的那天下午回來的。那天下午五點鐘左右,天氣還很熱,村里的人突然發(fā)現有個很邋遢的男孩出現在曬谷場上。那男孩衣衫襤褸黑不溜秋的站在那里,看著曬谷場上一群奔跑的孩子傻笑,一邊笑,一邊還不停地揉著肚子,哼唧哼唧地叫著,嘴里的涎水流出來,掛在胸前,遠遠看去閃亮閃亮的,像一根飄動的銀絲?!獋€孩子跑過他身邊時突然停下來,很好奇地打量著他。很多孩子都跑過來站在他身邊圍著他,看他把兩根鼻涕咕的一聲抽進口腔里。有幾個稍大的孩子都覺得這個動作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他們就圍著他逗樂,開始捉弄他,把地上的黃泥頭灰撿起來塞進他的衣袋里。后來又去推搡他,讓他東倒西歪,無法站立腳跟,那孩子胸前的銀絲顛來蕩去,兩根鼻涕又慢慢爬出鼻孔。吃呀!吃呀!孩子們都跟著起哄。有一個個子稍高一點的瘦男孩冷不丁蒙住他的眼睛,孩子們都呼喚起來,跳起來去拍打他的腦袋,擰他的耳朵。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旁邊的孩子們像是被捅破了窩的馬蜂,轟的一聲向四處逃散。

        許俊強是給伯父許高官送扁擔和麻繩路過曬谷場的。許高官原以為曬在水塘邊的稻稈只有四五天時間不會干燥,所以就沒有把它挑回來的準備,出門時也沒有帶上扁擔,等他發(fā)現手中的稻稈都已干燥時,他想回家拿扁擔和麻繩,但又覺得這樣太費時間。這時候他看見單伯明正挑著一擔毛豆回家,就托單伯明給帶個口信,讓許俊強幫他把扁擔和麻繩送過去。許俊強路過曬谷場時一眼就認出被人欺負的那個人是六爪傻小朋,他壓根兒也沒有想到這傻小朋還會回來,足足兩年了,這傻小朋怎么還會認得這個村子呢?許俊強走上前去拉著傻小朋的手,一邊摸著傻小朋的頭,一邊給自己抹淚。很多孩子都上來拉傻小朋的手,拉不著手的就拉他衣襟。傻小朋笑起來時嘴角里的口水又像泉水一樣涌出來。

        傻小朋回來第三天,傻小朋的父親單伯明就在村子里請客。單伯明沒有請大家吃飯,而是請大家喝酒。喝酒的時間安排在晚飯后,后來傻小朋的母親透露出一絲消息,說這樣省些錢,大家都在家里吃飽了飯,就不會喝太多的酒。但有些人就空著肚子來,他們知道喝酒不可能沒有下酒菜,有了下酒菜,就能飽肚子,村子里有一兩個酒糊涂就是這樣,喝了酒就不再吃飯,照樣紅光滿面。那天晚上單伯明領著一家人在曬谷場上擺了十幾張八仙桌,桌上沒有下酒菜,但每桌都有一堆炒黃豆。喝酒的碗就是飯碗,抬了足足一籮筐放在邊上,酒是整壇整壇的黃酒,一共五壇,一字兒排列著。單伯明和他老婆用菜刀砍掉封泥,小心翼翼地揭開荷葉,一股濃濃的酒香飄出來,曬谷場上的空氣中就流淌著醉人的芬芳。

        大家都很自覺地排隊,單伯明和他老婆各人管著一把酒勺不停地給大家斟酒,能喝的站在原地一仰脖子,碗底便見了月亮,不能喝的圍著桌子嚼黃豆,說笑,嚼黃豆的大多是婦女和小孩,男人們基本上都能喝兩口,特別能喝的就互相比拼,也猜拳行令,把曬谷場搞得酒氣沖天。這天晚上很多人喝醉了,喝醉了的人號啕大哭,或者站在凳子上唱《大刀進行曲》,也有人跑到邊上蹲在菜地里嘔吐。到十點鐘。曬谷場上的人才散去一大半。許高官酒量好,一連灌倒了幾個后生嘴里還嚼著黃豆談笑風生,坐在對面另一張八仙桌的范正娟走過來吶喊助威,還幫著許高官去打酒。范正娟是因為她老公、兒子都不在家,家里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個人,無所牽掛,才留下來的。她老公單福連今天一大早就出海去了,單福連說自己去捕秋張,捕秋張一般都是沙狗魚,劈開曬鲞后也能賣個好價錢。幾個后生本來想喝過酒后再走,但單福連是船長,船長開了口,幾個后生伙計也不得不跟著出門。

        許高官把最后一個后生比下去時,大概是后半夜。許高官離開曬谷場時步履有些踉蹌,胸膛感到悶熱,腦子里一片混沌。傻小朋的母親說,許大伯,你能走嗎?要不,讓我們家小朋他爸送你一程。許高官說,沒什么,我回家還能喝兩斤,不過,黃豆沒有你家的香。單伯明說,那你等等。單伯明就讓小朋他媽把桌上剩下的黃豆收拾起來,裝在許高官的衣袋里,鼓鼓的一滿袋。許高官一邊打著飽嗝,一邊哼著《十八摸》向村西走過去。傻小朋的母親對單伯明說,小朋他爸,你送他吧!我看許大伯連路也不認識了。他住在村東,怎么往村西走了。單伯明說,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他住在哪里他自己還不清楚,你以為他醉了?他比你還清醒著呢!傻小朋他媽說,那他怎么往村西走,他不是住在村東嗎?單伯明說,腳在他肚下,你管得著嗎?要不,你去問問?你真是笨到頭啦!傻小朋他媽手里拿著一口酒碗,怎么也想不通,小朋他爸平時也不這樣,今晚上他怎么啦!這話句句嗆人。

        許高官真的沒有醉,只是興奮,他沒有往東走,他心里清楚;他往西走,心里更清楚。今晚上范正娟家只有一個人,范正娟的女兒去年出嫁了,她兩個兒子長年在東北做木匠,家里就只有她和單福連。單福連也經常出海,一年總有半年在海里,農忙季節(jié)回來,平時的農活全讓范正娟來料理。許高官那時已經用上了柴油抽水機。這抽水機原來是生產隊的,分田到戶,生產隊里別人都不懂機械,單是簡單的開開關關,大家都能行,要是出了一些小故障,就不會修理,眼巴巴地就看它成了一堆廢鐵。再則用這東西又要耗油,這年頭油既缺又貴,就是能供應,又有幾家能用得起,況且把這臺機器拿回家就得花一筆錢。但許高官就不這樣認為,他心里打算這臺機器能幫他掙錢,又能省力,他想用這臺機器給沒有勞力的人家和暫時缺勞動力的人家解決灌溉問題,他想好了,每小時三元錢,除去油的本錢,還能掙一半,這樣就好像多了一個勞動力。再說許高官他自己又能修理機械故障,因為區(qū)農機站給培訓過,生產隊里的這臺機器本來就是他去買來的,也靠他管理的。許高官知道別人不會要這東西,放著又是浪費,都巴不得解決掉,就佯裝也不要這機器,說這機器磨損比較厲害,已是中年婦女了,馬上要人老珠黃,以后的日子,作用不大,修理多,耗油也厲害,誰家拿去了,誰家就會倒霉。見許高官這么說,本來就不想要的人就勸許高官拿了去,因為他在行,錢意思一下就算了。許高官開始也推,后來見大家都這么說,自己就要了,僅僅是一只小豬的價格。有了機器,許高官便是村里的熱門人物,大家都經常來求他。后來出門的人多了,許高官就把他們的田集中起來灌溉,這樣既省力,又省工。范正娟的田正好在許高官家隔壁。第一年夏天,許高官看見范正娟一個人中午用木車給田里灌水,汗水流了范正娟半個身子,胸部的衣服都濕透了,貼著肉,里面的東西隱隱的。許高官走過時看了范正娟一眼說,你看你的,我多替你心疼。范正娟停下來,拿木水車的車手柄輕輕敲了他一下屁股,許高官海藍色短褲上便有了一道水痕。許高官說,你歇著,我給你灌水。范正娟毫不客氣,就把手里的活計塞給他。許高官看了看范正娟的臉說,我流過來就是了。范正娟聽了,沒有理解。許高官走到兩家田埂上用手挖了一個缺口,水流便向范正娟家的田里涌過去。范正娟見了,一巴掌打在許高官的后背說,我家里的田包給你了。許高官在她胸前迅速摸了一把,擠擠眼睛說,連你一起全包下。范正娟咯咯地笑起來,像一只發(fā)情的老母雞一樣興奮。許高官轉身就蹚進河塘里,摘了一帽兜兒菱角。范正娟用一把稻草墊在屁股下,很舒展地叉開兩條肥大的肉腿,一邊很愜意地剝著菱角塞進嘴里。站在水里的許高官說,鮮嗎?鮮嗎?范正娟嚼著滿嘴的菱角說,鮮著吶,鮮著吶,臉上滿是幸福的紅暈。許高官壓著聲音說,晚上還有更鮮的呢!范正娟笑得差點岔了氣,一手按著肉嘟嘟的肚子輕輕罵道,你這只老貓,吃著碗里的還想著盆里的。

        月亮很好。離開曬谷場后許高官突然覺得天地間都很寂靜,月光下的小路明晃晃的,有些浮動,好在一腳一腳都把它給踩著了。范正娟果然給他留著門,許高官輕輕一推,門開了。許高官上樓時,范正娟坐在床上,上半身只戴著一個花肚兜,花肚兜是她出嫁時從娘家陪嫁來的,她只戴過一次,是二十五年前戴給前村的后生鄭明崇看的。鄭明崇那天把她系在后背的兩根細帶子給扯斷了,那一次她特別滿足,特別舒服,所以事情過后她就沒有給帶子重新接上,她看見被扯斷的帶子就能想起那一次的新鮮和滿足。許高官看見范正娟的花肚兜就是一張布做的門簾,懸在前胸。懸在前胸的門簾比她寬大而高聳的前胸小得多,很多肉都還露在外面。許高官差點笑出來,瞇著眼睛低頭從側面看。范正娟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先吃了桌上的雞蛋再說。許高官看見桌上有兩只碗,一只碗空著,但還留有雞蛋的痕跡,另一只碗里盛著三個雞蛋,一股濃香從桌上飄過來,滿屋子香氣。許高官走過去在范正娟的臉上舔了一口,又把碗捧過來,坐在床沿上,看見范正娟在燈光下緋紅的兩腮,對范正娟說,等會兒再吃吧!太飽了,行動不方便。范正娟在他屁股上擰了一把說,到底是只饞貓。許高官就順勢躺下來,一只手輕輕一掀“窗簾”,發(fā)現都是軟和的暖肉。

        單福連其實并沒有出海,他上午出來時只不過是在碼頭上遛了一圈。他讓伙計們都上碼頭散散心,說今天不宜出海,看天上的云夜里可能有偏北大風。幾個小伙計就蹲在船上賭博,單福連說自己上岸,要到碼頭上理個發(fā),也好久時間沒理發(fā)了,難得今天閑著。單福連上岸理了發(fā)后沒有回船上,只是在碼頭上轉悠著,中飯也沒有回到船上,只是在碼頭小面館吃了一碗面條和兩個饅頭。下午就坐在打鐵店里跟張鐵匠聊了一下午閑話,臨走時,單福連向張鐵匠買了一把菜刀,說自己船上那把菜刀被小伙計給斫了許多個缺口,殺魚切菜都不方便,無法湊合。單福連試著切了幾刀張鐵匠遞過來的破毛巾后,覺得張鐵匠打的菜刀還真行,就扔給張鐵匠五元錢,張鐵匠從錢盒里掏出兩元錢想找給單福連時,發(fā)現單福連已經走到門外,站在公路邊,一輛三卡開過來,張鐵匠還沒來得及喊他。單福連一只腳已跨進車斗里。張鐵匠看看天色已經暗下來,心中有些奇怪,單福連他怎么不去船上,而是坐車回去了呢?

        單福連回到村里時,村里人都聚在曬谷場上喝單伯明家的酒。單福連進村時沒有遇見一個人,他在自家門前站了一會,又覺不妥,就走到離村子不遠的一座破廟里,坐在破廟門檻上一股勁地抽煙。抽了半包煙,月亮已明晃晃的懸在頭頂,門檻外的石板地上撒滿了煙蒂。單福連狠命地在煙蒂上踩了兩腳,一手按在腰間的菜刀上,菜刀硬邦邦地插在腰間,很不舒服。單福連抬頭看看天空,一絲烏云從月亮身上移過,四周寂靜。單福連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就把嘴里半截香煙甩在地上,往自己家里走去。單福連家是兩間木結構老屋,獨立的,周邊沒有房子,老屋前面有個院子,壘著半個人高的磚頭圍墻,進出有個柴門,是用高粱稈穿起來的。單福連站在自家門前,聽見二樓的聲音地動山搖,隱約還聽見男人的喘息聲和他老婆放肆的呻吟。單福連一手握著拳頭,一手握著菜刀,咬緊牙關,把身子貼在墻壁上,身上的關節(jié)都劈啪作響。過了一會,樓上風平浪靜,聽不到一點聲音。單福連想推門進去,又怕他跳窗逃跑,反而把事情攪渾了,就守在門口。樓上又傳來說笑聲,很輕,單福連屏聲斂息。又等了好一會兒,好像有人下床的聲音。又有人趿著鞋踩著木梯走下來,一步一步的,很沉。后面跟著一個人,鞋好像沒有完全穿進去,半拖著,腳步的聲音輕多了。單福連渾身發(fā)抖,把菜刀正對著門舉過頭頂。開門的是他老婆范正娟,范正娟半開了門,把頭伸出門外,月光下看見單福連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邊上,“啊”了一聲,便癱在地上。屋里的許高官慌了神,一腳跨過門檻。單福連左手抓住許高官肩膀上的衣服,右手一刀劈過去,許高官頭一偏,“刷”的一聲,右邊的耳朵落在單福連的手上,血流如注。單福連的手本能地一松,許高官便脫兔一樣彈射出去,消失在夜幕中,單福連一刀砍在自家門板上,大聲吼道:許老三的血,我要砍斷你的雞巴!

        單福連被槍殺后,第二天上頭來了四個人,查了半個月,也沒查出槍殺單福連的兇手。我也因為無法確定許高官就是真正的殺人兇手,所以,也沒有向他們報告,再說萬一提供的線索是錯誤的,就害了許高官,也害了許高官一家人。想了兩個晚上后,我就同村里幾個人一起到桐峙山里砍柴,一砍就是半個月,等我們回來,查案的人也撤走了,他們查不出誰是兇手。唯一的收獲是他們雇人把單福連家的糞坑淘得見底,撈到一枚手槍子彈頭,聽說他們把它放進一個尼龍袋里帶走了,后來就沒有傳來任何消息,事情就這樣不了了之。

        單福連死后,許高官經常幫助范正娟料理農事,從她家里進進出出也變成了常事。因為有了單福連的死,所以,誰也不去過問這件事。許高官和范正娟的關系也就成了公開的秘密。過了半年左右,正當村里的人都淡忘了單福連的死,許高官的槍又響了,這一次,他槍殺的是單小武。

        單小武是個獨身,住在村東一間破屋里,三十九歲了還娶不到老婆。因為他的緣故,許高官的二女兒許白梅喝下足足一大瓶甲胺磷含冤而死,許高官恨不得扒了單小武的皮,抽出單小武的筋。但單小武一直遠避海南,跟著鄰村一家建筑工程隊兩年沒回家。后來,單小武吃不了苦,就回來了。這兩年,許高官一反狀態(tài),不再找單小武算賬,對單小武的態(tài)度和藹了許多,還和單小武一起聊天,同一桌喝酒。村子里有人說,單小武把許高官的三女兒青梅勾引到手了,許高官是想請單小武放她一馬。也有人說,許家的大女兒紅梅找對象挑來挑去,把自己給揀黃了,都已過二十五的人了,還找不到婆家,許高官是讓單小武到他家里去做個倒插門女婿。原來許高官是想讓三女兒青梅留在家里的,這丫頭開始不懂事,聽了父親的話后就紅著臉笑笑,后來就不行了,讀了高中,就開始談戀愛,談過幾個都是獨苗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走出這個家門。許高官跟她說了一千八百話,也等于放屁,許高官就死心塌地,不再指望她養(yǎng)老。大女兒紅梅成了老姑娘,心理就不太正常,有時甚至把自己自閉起來,不讓人家給她講對象。時間像流水,一來二去,紅梅就過了二十五,許高官急得直跺腳,不計前仇,想把單小武說到家里來。紅梅已是明日黃花,褪了色,病懨懨的樣子,把一切都交給父母,只要男的就行。

        其實大家都錯了,許高官畢竟是許高官,他葫蘆里賣什么藥,誰也沒猜透,二女兒白梅的死,是許高官心中的隱痛,他怎么能忘記呢?在三個女兒中,二女兒白梅是他掌上明珠,她聰穎,溫柔,長得又漂亮,最能體貼父母,許高官心中一直想留她在家里。她的死讓許高官欲哭無淚,痛不欲生。許高官心里很明白,她的死罪魁禍首是單小武,其次就是他、自己。女兒沒有罪,只不過是輿論的壓力與家庭的譴責和自己的暴力,才導致她走上絕路。

        三年前,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那時候許白梅十八歲,十八歲姑娘一朵花,許白梅比花更鮮艷。許白梅這孩子身材修長,皮膚白凈,瓜子臉,杏仁眼,睫毛長長的,笑起來露出糯米飯一樣的小牙齒,特別好看。這孩子有禮有節(jié),很勤快,又能干。村子里的人都說許高官生了這么一個女兒,能靠老了,雖然沒有男孩,將來可比有男孩的要享福。許高官也打心眼里喜歡白梅,他告訴白梅,自己心里老在盤算,怎么給她招個好后生到家里來。晚上靠在床上時,許高官抽著煙,在心里把近村近鄰的未婚后生都排了遍,經過好幾輪梳理和淘汰,許高官心目中有三個好后生。在三個好后生中,許高官又反復比較他們的家庭情況、職業(yè)、人品和社會關系,最后排出名次,第一位正是單福連的大兒子單明泰。許高官排出名次后,也沒有告訴老婆,他只是偷偷地跟白梅自己商量過。白梅見父親跟她說這事,羞得滿臉通紅,也不插嘴,聽完后只是在心里嘀咕,讓明泰來,他能來嗎?他要是來了,村子里的人暗地里會怎么說呢?但自己又不好意思反對,明泰也不錯,是個細木匠,長期在北方,要是成了,也可以跟他到北方去看看長城、草原和大興安嶺的雪。至于兩家大人的事,聽是難聽了一點,但那是他們上一輩人的事,況且是個傳聞,還是少操這份閑心為好。白梅這樣想著,也就沒有反對意見。許高官見白梅不吭聲,知道女兒沒有意見,就在心里尋思讓誰來說媒最合適。

        就在這個關節(jié)眼上,村里傳出了謠言,說許高官家的二女兒白梅被村東的獨身漢單小武給睡了。

        許高官第一次聽說這個謠言是那年四月的一個中午。這一天,天氣出奇的悶熱,空氣很潮濕,還沒有人梅就壓得人都有點喘不過氣來。許高官從田蟬回來,挑著一擔川豆,穿過村東一條機耕路時,遇見三個十二三歲的小孩,三個小孩背著書包,一路走,一路唱。開始也聽不清他們唱的是什么,后來走到邊上,這些小孩又突然不唱了,都把目光集中到他盛著川豆的籮筐上。許高官看見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孩盯著自己的臉,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正在疑惑,等他回頭看時,另—個孩子已把手伸到他后面的籮筐里,還有一個孩子剛剛伸出手,就縮了回來。許高官放下籮筐,三個孩子拔腿就跑,把手里的川豆莢撒落了一地。許高官蹲在地上撿川豆莢時,突然想起那個皮膚黝黑的孩子大拇指邊上似乎還長著—個小手指,紅紅的嫩肉像根細小的香腸。許高官彎腰挑起籮筐時,三個孩子跑到水塘邊喊了起來,因為是順風,聲音又響,所以聽得很真切:

        許高官,許高官

        三個女兒賽天仙

        紅梅白梅加青梅

        沒有女婿上門來

        許高官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放下肩上的籮筐。三個小孩子以為他會追過來,又拔腿跑了幾步。跑了幾步見許高官沒有追過來,停下來又喊,這次聲音更響,更飄:

        許高官,許高官

        白梅褲帶斷三斷

        紅黃綠色連一起

        露出半截白肚皮

        許高官氣得七竅生煙。幾個孩子已走到水塘的另一頭,許高官看見他們眼熟,但無法確定是誰家的孩子,只有那個六爪是傻小朋他知道,但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是站在路上尋思他家的白梅。幾個孩子和許高官隔水相望,看看許高官沒有多少辦法,又大著膽子喊起來:

        白梅白梅真白梅

        細皮嫩肉蠻豐滿

        半夜三更來開門

        光棍小武陪著睡

        幾個孩子一路高喊,這聲音真的比火還爆。許高官眼冒金星,卸下扁擔發(fā)瘋似的追過去。三個孩子見許高官手里握著扁擔,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都嚇傻了,呆呆地站立著,不知所措。一個挎著帆布書包的孩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到處亂竄,竟然掉進水塘里,其他兩個孩子慌了神,一齊喊道: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村里的人都涌出來,許高官剛追了一半,看見一個小孩掉進水塘里,也慌了手腳,扔掉扁擔,想去救孩子。這時候,他看見村里的老三叔已經下水了,一手抱住了孩子,就撿了扁擔,氣呼呼地掉頭就走。

        許高官回到家里,心中的氣還沒消盡,一進屋就坐在門檻上抽煙,臉色青得很難看。他老婆看見門口籮筐里的青川豆,一邊訕笑,一邊很快抓了一把,剛剝出三粒青豆放到嘴里,許高官噌地站起來,順手給她一巴掌,“啪”的一聲,青豆和血水都從他老婆嘴角里吐出來。許高官感覺自己的手都有些麻木了。他老婆只是扁了一下嘴,沒有哭出聲來,但眼淚很快從眼眶里溢出來,落在藍色衣襟上。屋里的白梅聽見門口有響聲,就匆匆走過來,看見她娘兩手捂在右臉上,嘴角的血涎垂下來,長長的,落在胸前。白梅看見他父親坐在門檻上黑著臉,一副悶聲悶氣的樣子,門口石板地上散落了三五個豆莢。白梅心里痛了一下,就從她父親身邊跨過去,站在她母親的邊上扯扯她的衣角,把她扶進里屋。

        打過老婆一巴掌后,許高官氣也消了大半,他感到有些餓,站起來把手中的煙蒂彈出去。紅梅還在村前水塘里洗衣裳。青梅讀書,學校離家里雖然只有三公里,但還是住校的,一星期只回家一次。許高官進屋時,白梅已把飯菜放在桌上。許高官情緒穩(wěn)定了許多,但心里還在嘀咕,這幫孩子怎么會編出這樣損人的順口溜來,也真是奇怪,白梅的褲帶斷成三截,這些孩子怎么會知道;還說露出半截白肚皮,最損人的是說讓單小武這光棍給睡了,這損人也損得太夠嗆了。真他媽的倒了八輩子霉,這順口溜要是再唱下去,那還了得,我許高官三個女兒還不都腌在家里了,誰還來我家做個倒插門女婿,那我老了以后還能指望誰呢?其實,這些都不重要,最要緊的是白梅如何出門見人?許高官氣又涌上來,把剛端起來的飯碗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啪”的一聲,震得飯桌都發(fā)抖起來。白梅從里屋走出來,小心謹慎地問道:爸,你今天怎么啦?許高官斜過頭,目光陰冷冷的,有一股寒氣,白梅縮成一團,渾身都是雞皮疙瘩。白梅想轉身避進里屋,許高官的聲音在屋里炸響:白梅,你給我出來。白梅頭皮一陣發(fā)麻,手腳全都冰涼。

        這時候,許高官和白梅都聽見門外有一股洪水般的聲音涌進來。

        許高官和白梅跨出門檻時,看見男男女女七八個人擁進院子里。走在最前面的是單秋勝,他赤著一雙沾滿泥的大腳,高卷褲管,手臂上的肌肉壟起來,一浪一浪的,胸部毛茸茸一片,上面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鐵青著臉,眼睛幫陜要暴突出來,兩爿厚嘴唇不停顫抖著。單秋勝剛站定,泥地上便濕了一大片。白梅看見單秋勝老婆站在他邊上,一手拉著滿身泥水的孩子,嘴里罵罵咧咧的,另一只手直指著她父親許高官。后面全是他的親戚叔伯,人聲鼎沸。白梅一時慌了神。不知道是誰惹出了禍。單秋勝指著許高官說:你這禿驢,狼心狗肺的,你說,你為什么要把我兒子逼落水?單秋勝說話時情緒激昂,向前走過來,后面跟著的人也向前涌。單秋勝老婆向后面掃了一眼,對她兩個兄弟大叫道:龍飛,龍凱,今日我們把這惡良心的賊禿放倒算了,班房我去蹲,頭,我替你們去殺,反正是一命抵一命。白梅渾身發(fā)抖,腳一軟便跪了下去。許高官不知何時已在后腰插了一把菜刀,“嗖”的一聲抽出來,握在手里晃了幾下。搶在前面的龍飛、龍凱馬上向后退了一步,單秋勝臉色大變,也后退了兩步,緊緊攬住孩子的頭。他老婆不知所措,愣愣地呆著。許高官立了馬步,伸出左手。大家還懵著,許高官大喝一聲:有種的,你上來。手起刀落,一截中指“吧嗒”一聲掉在地上,鮮血箭一樣噴射出去,足足有一米多遠。那刀刃上的鮮血汩汩流著,一點一點滴在地上。單秋勝拉了一下龍飛的衣角,給他遞了眼色。大家都向后退。單秋勝一邊退,一邊嚷道:許高官你惡,你狠!好,我不急,這事我慢慢再跟你算賬。

        許高官看見單秋勝他們退出了院子,心里一陣惡心。白梅看見他父親臉色慘白,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白梅從褲兜里掏出一方花手帕,包住父親還在冒血的手指,回頭看見她娘倚著門框兩眼發(fā)直,半截青豆莢還咬在嘴里。

        過了半個月,許高官的手指漸漸好轉,疼痛雖然已消失,但動作卻有些生硬,沒有以前靈活。許高官坐在門檻上,對著陽光把左手張開來,斷了一截的中指明顯凹陷下去,好像城墻上的缺口。許高官幾次想問問白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來,當時要不是單秋勝他們鬧事,他想,他肯定會說出來,憑他當時的情緒,他很有可能會破口大罵,甚至揍她。那天單秋勝他們退去后,白梅喊了紅梅要帶父親去醫(yī)院包扎傷口,許高官就是死活不肯去。白梅只好去鎮(zhèn)里醫(yī)院買了一小瓶云南白藥,撒在他的斷指上,包了花手帕后,又在上面匝了幾圈藍線,白梅的動作很細膩,也很靈活、輕柔,給他減輕了很多痛苦,他心里自然也平靜了許多。白梅包好他的手指后,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白色藥丸,說是消炎藥,讓他每餐飯后吃上兩片,免得感染了細菌。許高官有時候沒有記住,白梅就把半碗水放在他面前說:爸,你的藥呢?許高官聽后,心底里便涌出一種滋味來。

        過了四月,天氣也漸漸熱起來,村東的臺門就成了村里人納涼的好地方。許高官很久沒有出去了,在家里悶得有些發(fā)慌。這一天正好是端午節(jié),許高官喝了兩碗酒,感到渾身燥熱,就趿著鞋出去。村東的臺門在許高官家東面,許高官先穿過一條兩邊都是麥地的小路,走到河邊,再沿著河岸往左走。許高官站在河岸上眺望自己家的兩間房屋,覺得并不比別人家矮小,雖然陳舊了一些,但還很端正、穩(wěn)重,小院子也不錯,圍墻用亂石壘著。爬滿了薜荔,院子里有幾株樹,靠在圍墻邊,枝葉很茂盛,像張開的一把大傘,都快罩到墻外的路上去了。許高官轉過身來,點了一支煙,村東的臺門那邊坐了很多人,就連比鄰著臺門的矮墻上也都坐滿了孩子。許高官遠遠的聽見有人在唱戲,又有孩子的哭叫,還有大人的責罵聲。許高官走了幾步,這聲音就有些清晰起來,原來是有人在唱《十八摸》,聽聲音,好像是獨身的單小武。單小武的聲音有些生澀,唱起來咿咿呀呀的好像是有人在踩水車,木頭與木頭互相碾出來的聲音。但聽單小武唱戲是村里人最大的娛樂,村里的人都喜歡聽。因為單小武唱的大都是地道的鄉(xiāng)村戲,有些葷。單小武最喜歡唱的就是《十八摸》,唱《十八摸》時單小武最精神,唱著唱著聲音也會滋潤起來,唱得很多后生面紅耳赤。口干舌燥。姑娘家不敢出來聽,要是幾個人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了,見單小武一開唱,就“轟”的一聲逃散開。不過,她們也不走遠,只是稍走出幾步,躲到墻角邊,不讓村里的人看見她們,然后就一邊認真地聽著,一邊偷偷地樂。生過孩子的媳婦,就不那么驚慌了,她們只是嘻嘻地笑著,罵單小武不得好死,下輩子還打光棍。但等單小武唱完后,又大著膽子要單小武再唱《潘金蓮戲叔》。只有男人們自始至終情緒激昂,樂呵呵的,讓單小武唱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把喉嚨里的聲音全放出來。單小武受了鼓勵,就會越唱越激動,聲音越唱越高,人也會站起來,拿在手里打拍子用的筷子或者細竹竿在一些小媳婦胸前到處亂挑,搞得人心惶惶。

        許高官還沒走近,就聽見單小武已經唱到第五摸了:

        一摸摸到褲帶邊,

        白梅褲帶斷(啦哦)三斷,

        白梅褲帶打死結,

        害得我小武,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勿出。

        許高官站在那里待了好久,只是一股勁地抽煙。他聽見很多人在起哄:

        小武,解呀!小武,解了它就是你的了。

        單小武稍作停頓,嘻嘻地笑了兩下,接過誰遞過來的水喝了兩口,接著又扯起喉嚨唱道:

        挑起死結仔細看

        我小武暗中找出活機關

        紅黃綠色各一段

        抽起一頭自然散

        臺門里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許高官聽見單秋勝老婆的聲音:小武,你不點燈咋看得見?

        許高官氣得兩手發(fā)抖。他撿起路邊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握在手里,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把石頭狠狠地砸在泥地上。

        回到家里時,許高官看見白梅和紅梅正在剝川豆,兩人各自坐在蒲團上,白梅把半截藕一樣的手臂露在外面,紅梅穿著長袖,連袖口的扣子都扣上。許高官從兩人邊上繞過去,也不說一句話。白梅和紅梅看見他繃著臉,陰森森的,有些嚇人,誰也不說話,只顧自己埋頭干活。

        這天夜里許高官翻來覆去始終無法入睡,足足抽了—包煙,還是睡意全無,單小武的聲音老是在他耳邊縈繞,許高官不明白單小武怎么知道白梅的褲帶斷成三截,還有單秋勝家那個孬種也跟著湊熱鬧。許高官斜靠在床上,望著暗紅色的煙蒂發(fā)呆,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水一樣明亮。許高官看著他老婆像豬一樣歪斜在草席上,把肥大的屁股對著他,那條短褲還透出灰暗的顏色。許高官心里沒好氣,就在他老婆屁股上踹了一腳。他老婆嘴里夢囈了兩句,翻過身,縮了兩腳又睡著了,屁股比剛才還要夸張。許高官十分厭惡地看了他老婆一眼,忽然想起白梅,就趿著拖鞋下床。

        白梅和紅梅睡在一起,她們睡里屋,雖然有木門,但大都不上閂。許高官輕手輕腳走過去,門虛掩著,兩人都朝著墻壁睡,紅梅的鼾聲又厚又重。白梅這一邊只是發(fā)出一些輕微的呼吸聲。兩人的衣褲各自放在竹椅上,靠在自己這一方的床邊。許高官輕輕推開門,走到白梅床前,見白梅和紅梅都沒有動靜,就抱了白梅放在竹椅上的衣褲,從里屋輕輕退出來,把白梅衣褲放在方凳上,從下面翻出一條藍色長褲,抽出長褲上的褲帶,站在窗前借著月光仔細辨認。果然,白梅的褲帶是三截帶子接成的,中間打了兩個結,月光雖然明亮,但要看清顏色卻有些困難。許高官取了床頭那把手電筒,一手捏著白梅褲帶,躡手躡腳地摸下樓,站在水缸邊,打開手電筒仔細辨認。跟單小武唱的完全一樣,的確是紅黃綠三種顏色,但不是帶子,是狹長的布條。

        許高官火冒三丈,來到白梅床前,一把揪住白梅的頭發(fā),把她從睡夢中摜到樓板上。白梅突然在睡夢中驚醒,看見窮兇極惡的父親,嚇個半死。任憑白梅怎樣解釋,怎么毒咒自己,許高官就是不相信,他把老婆與紅梅都關在外面,讓白梅跪在他面前老實交代,不然就要親手扼死她。白梅雙膝跪在木板上痛哭流涕,就是不肯承認。許高官早已失去了理智,狼一樣撲過來扼住白梅的頸項。白梅被扼得雙腳在樓板上亂搗亂撞,站在門外的紅梅讓她娘用肩膀撞壞門閂,沖進來一口咬住父親的手背。許高官疼痛難忍,一松手,白梅才“哇”的一聲哭出來,一頭栽在紅梅懷里。

        第二天,白梅就沒有起床,不吃也不喝。第三天仍然這樣。等到第四天中午,許高官正在田里耕田時,三女兒青梅呼天搶地跑到田頭大哭大叫,說白梅喝下農藥嘴里滿是白沫。正在田里的許高官慌忙扔下木犁和牛繩,等他跑回家時,白梅已被村里人送往鎮(zhèn)醫(yī)院。許高官和青梅又急匆匆攔了一輛三卡趕到鎮(zhèn)醫(yī)院。門口圍了一圈人,醫(yī)生正在給白梅灌腸,滿房間里到處都是讓人惡心的農藥味和食物腐爛的氣味。白梅披頭散發(fā),一臉青紫,眼皮耷拉著。許高官臉色發(fā)白,一時插不上手,站在那發(fā)呆。洗了兩遍后,白梅打了一個嗝,睜開眼,盯了一眼許高官,將頭向左一歪,小便就從她褲里洇出來。

        白梅出殯那日,紅梅與青梅都哭得像淚人一樣,鄰村也來了幾個姑娘,都是白梅生前的同學和朋友。許高官坐在門檻上發(fā)呆。鄰村的幾個姑娘在白梅棺材前燒了紙錢后,走到村邊一排茅廁邊解手,幾個人不約而同把褲帶抽下來擱在膝蓋上。許高官見了,突然站起來,呆了片刻,一頭撞在白梅的棺材角上,血流如注。

        白梅死后,許高官整個夏天都沒有去過田頭,紅梅和她娘整日一身泥水,曬得跟黑炭似的。這個夏天里許高官每日腰里都插著一把帶血槽的三角匕首,尋找單小武。單小武早已聞到風聲,在白梅出事第二日就到海南幫一個建筑工程隊挖土去了。

        許高官畢竟陰險,他把這件事藏在心底。過了兩年,單小武回到村里時,他竟然跟沒有發(fā)生過什么一樣。村里的人也淡忘了這件傷心事。但許高官沒有忘記,他一直在等候時機。一年后,他還是用這支手槍要了單小武的命。

        單小武是在單福連死后半年左右被許高官打死的。

        單福連死后第二年春天,單小武就橫尸在他自家麥田里。這年春天雨水特別多。三天兩頭陰雨連綿,攪得人心煩意亂。村里人日日看著連綿陰雨,都說這天怎么會好端端的漏了底,不然,也總有一天像樣的晴朗日子,眼下這麥穗還正是抽穗時期,灌了雨水,麥粒就會干癟,還會發(fā)霉,發(fā)霉的麥粒就變質,變質了就有毒,有毒的麥粒人是不能吃的,就連喂了豬,豬也發(fā)病。幾十年都沒有遇見這種鬼天氣了,雖然說春天多雨水,也不可能多到這種份上。村里的人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著遠處水霧籠罩中的麥田一臉無奈。但不管怎樣,村里的人對莊稼還是抱著巨大的希望,隔一兩天就要到田頭去疏通溝渠,給麥田排水。

        單小武的死尸就是單福慶給麥田排水時發(fā)現的。

        單福慶五十年代修筑賴汕水庫時落了個腰痛病。每年春天,單福慶的腰痛病總要犯一兩次。要是春天里連續(xù)十幾天陰雨,他走路時便會用左手按著腰,一臉的痛苦相。這天上午,單福慶讓他老婆在他腰上貼了膏藥后感到輕松了許多,又看看天空,有個雨縫晴,就扛了一把鋤頭支撐著走出去。單小武是個獨身,只有五分七厘田,離村子最遠,在村西面,緊挨著單福慶的麥田,其他三面全是水塘,所以也很少有人來。單福慶在麥田里檢查了一遍,看看水流得很暢快,就扛了鋤頭往回走。單福慶走過單小武田邊時,看見麥田中央飛出一群蒼蠅,在麥尖上亂舞。單福慶想,這雨天的蒼蠅怎么會飛到麥田里來,真是奇怪了。這時候,恰好有一陣風吹過來,飄過一陣讓人惡心的氣味。單福慶覺得有些不對勁,估計有可能是誰家的貓或者什么東西被人藥死了,就扔在單小武麥田里。想想又覺得不對,這里離村子有一段路,怎么會送到這里來扔呢?單福慶站在單小武田頭想了一下,還是走進麥田里去看個明白。單福慶走了六七米,腦袋“嗡”的一聲,站在麥田里一股勁地顫抖,牙齒都打得篤篤作響。麥田里俯臥著一具尸體,尸體上身和四肢都赤裸著,中間只穿了一條普藍色短褲。尸體已被雨水泡得發(fā)白,頭發(fā)上沾滿了污泥,一群尖嘴蒼蠅在尸體四周亂飛。單福慶一眼便看出是單小武,就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小武啊!我福慶與你前世無冤今日無仇,你別嚇唬我,你別嚇唬我。單福慶嘴里一邊念著,一邊慌亂地往回走。

        到了中午,縣公安局來了一輛警車,五六個人。公安把小武的尸體翻過身來,小武的喉頭被人穿了一槍,嘴巴也被打飛了,子彈好像從后頸項斜著打進去的。

        單小武死后,村子里人都驚恐不安,生怕有一天會輪到自己頭上。單小武與單福連的死也使村子里的人毛骨悚然,大家暗地里都在猜測兇手是誰,這槍又是怎么回事。一時間,整個村子傳得沸沸揚揚。

        到了夏天,傳來一陣消息,說兇手抓到了,但遲遲不見兇手的樣子。村里有人說,兇手當然抓到縣城里關押起來,不可能押到村子里來游街,是持槍殺人的兇手,又不是什么地富反壞右分子,戴高帽,敲銅鑼,游一圈村子就算了事。持槍殺人犯不手銬鐵鐐地關押在死牢,要是讓他跑了呢?他槍管子里的子彈又不是吃素的,告密者和公安都有可能吃他花生米的危險。所以,即使抓了,我們也看不見,只等秋后問斬就是了??墒沁^了秋天,村子里誰也沒有再聽到關于這件兇殺案的消息。

        去年的冬天,天氣特別寒冷,是幾十年來都沒有遇見過的。早晨起來,屋檐下掛著的冰凌有一尺多長,潑出去的水,馬上會結起一層薄冰。就連屋內水缸里的水也會結冰,早上起來做早飯時還要用菜刀先敲個窟窿,然后才可舀水。農歷十二月中旬又下了一場大雪,這場鵝毛大雪下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村里的孩子在村北面的那口廢井里又發(fā)現了一具尸體,死者叫柳一志。柳一志是鄰村柳莊的,許高官跟他有仇是因為他讓許高官戴過綠帽。

        很多年以前,許高官還是后生。許高官先天發(fā)育不良,后生時也精瘦黝黑,尖嘴猴腮。但許高官做人卻十分精明,很會心計。二十歲那年親戚給他說了一門親事。相親時許高官看見姑娘夏蓮楊柳腰,瓜子臉,糯米小牙,一條粗辮在腰間顛來蕩去,就喜歡上了??扇思蚁纳徆媚锟匆娝@副模樣,無論如何喜歡不起來。許高官就隔三差五地給夏蓮姑娘送些小玩意兒,今天送一方手帕,后天送一只花發(fā)夾,這樣過了三四個月,夏蓮姑娘就失去了原先那份感覺,漸漸地喜歡上許高官。夏蓮姑娘開了口,同意了。做娘的還不是很滿意,心里總有些為女兒惋惜,這么標致的—個姑娘,嫁給一個瘦猴似的男子,好花插在牛糞上,心里總是別扭。許高官知道后,又讓他母親給他備些布料、紅棗之類的東西,而且每次去夏蓮姑娘家,許高官總是換一身干凈衣服,刮光胡子,把頭發(fā)也梳得齊嶄嶄的。這樣一來二去的,姑娘的母親也給蒙住了,就開了口,讓他在下半年就把喜酒給辦了。那天晚上,許高官聽了親戚傳過來的話,興奮得一夜沒有合眼。村里人都夸獎許高官有本領。許高官也著實風光了一陣,在村里走路時都把胸膛挺起來,村里人都說他一下子似乎長高了不少。有些大齡后生還向他敬煙,要他教兩手,看看他的殺手锏在哪兒。許高官整日美滋滋的,想到下半年的日子夢里也發(fā)笑。

        可事情就偏偏壞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當然,這事情是后來才知道的,要是當時就知道,許高官肯定不要這姑娘。既然已經結婚了,許高官就只好把打掉的牙齒往肚子里咽。但幾十年過去了,他還一直埋在心底,這是大家沒有想到的。

        那些年,“草臺班”的戲很盛行,尤其是農歷十月份后,田里的東西都基本上收割完了。天高氣爽,天氣不冷不熱,附近幾個鄉(xiāng)幾乎都有草臺班演的戲??磻蚴俏覀冝r民的最大樂趣,三五里路當然不在話下。這年秋天的一個晚上,村里的姑娘小翠來找夏蓮,說是夜里閑著無事,悶得慌。想與她一起去看戲,聽說章家寫來的那班戲演技特好,唱腔也好,看戲的人很多,很熱鬧。夏蓮也好久沒有出去了,這些天許高官在家里整修房子,把另一間矮房子翻一層,蓋上瓦片給父母住,讓父母騰出空房來,在朝南的前半堂開個老虎窗,準備冬季結婚用。開老虎窗是夏蓮的主意,許高官原先沒有這個打算,但夏蓮要開,也就由她開。夏蓮說,朝南的老虎窗氣派,夏天也很涼爽,再說,人家一看就不一樣。許高官就依了她,回家跟父母說。母親說這樣很費錢,但許高官說,人家好不容易同意了,要是再翻臉,就沒門了。當母親的就由他去。父親忠厚老實,當然無話,就幫著兒子干活。許高官由于忙著整修房子,白天活干得很累,晚上也不想出去,早早的就上床休息。所以,這些天也很少到夏蓮那里去走動。夏蓮一下子清靜下來,就有些冷落的感覺,但知道許高官在家里整修房屋,累著了,也不好讓他多來。小翠姑娘找她去看戲,這回她也正寂寞,所以跟娘打了聲招呼就和小翠姑娘一起去了。做娘的想說這么大的姑娘,都快要出嫁了,夜里黑燈瞎火的在外面亂跑多不好,但又想想人都快要嫁出去了說多了也不好,話到嘴邊就咽回來,只是說,你早點回來,別挖那戲根。

        章家的戲臺就搭在村口,戲場其實是晚稻收割后的一片荒田。小翠和夏蓮為了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就擠在戲臺的東南角。東南角、西南角都是男男女女的青年人,他們經得起打浪。有些后生看見了俊俏的姑娘特別起勁,做姑娘的嘴上說怕,但腳底下的位置還是不變動,她們也喜歡往后生堆里鉆,連續(xù)幾次后,個個都香汗淋漓,紅光滿面。

        其實問題還是出在小翠身上。在這之前,小翠也沒有告訴夏蓮,章家有她的親戚,章家有小翠的二姨住在那里。小翠也沒有打算住在二姨家,是二姨家的三女兒首先發(fā)現小翠與夏蓮的。小翠二姨家的三女兒也有十六七歲了,她在人浪中發(fā)現了小翠,就忙喊著擠過來。擠到小翠與夏蓮的邊上,就拉她們在她家過夜。小翠說,不了,出門時沒有跟娘說好,不回去不行。二姨的三女兒說,你也好幾年沒來我家了,好不容易來了,又要回去,這不行。二姨的三女兒說著就拉著小翠的胳膊不放。小翠說,這次是與夏蓮姐兩人一起來的,不方便,下次吧!二姨的三女兒說,沒有什么不方便的,讓夏蓮姐也一起住下,要是怕姨媽等著,就找個熟人捎個口信去,我就不相信這么大的戲場找不到一個熟人。夏蓮見她急得連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就對小翠姑娘說,你留下吧!我回去告訴你娘就好了。小翠姑娘說,章家離家里有五里路,你一個人走行嗎?夏蓮說,等會戲散后,肯定會有同路的。要不,我現在就回去,再說戲也已經到后半截了。小翠姑娘和她二姨的三女兒聽了有些不好意思,都勸夏蓮也留下來。但夏蓮堅持說自己要走,娘交代過要早點回去。兩人見夏蓮執(zhí)意要走,就說那你先走吧!遲了也不好。說話時,小翠就一手拉著夏蓮,一手拉著二姨三女兒的手把夏蓮送到路口,看看頭頂上的月亮很好,大路上水一樣的光亮,跟夏蓮說了幾句話后就拉著她二姨三女兒的手又擠進戲場。夏蓮走了十幾步,回頭看看小翠她們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又聽見二胡的聲音格外抓人,戲臺上的孟麗君字正腔圓,想想這戲沒有結局,心里總是空空的,很不舒服,還是回去把它看完。再說等到散戲,這路上走的人也多,現在戲正在興頭上,很少有人會離開,沒有人離開戲場,所以路上也清冷。這樣想了想,夏蓮就折回來,這次就站在邊上,沒有再擠到里面去,她怕小翠和她的表妹看見了不好意思。

        戲越演越精彩,這股氣一直貫穿到結束,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高潮。夏蓮看入迷了,把時間拋在腦后,等到戲演結束已是深夜。散戲時,夏蓮發(fā)現從章家到她家雖然是一條大道,但走的人卻沒有,看戲的大多是項莊、梅村和徐橫浦的,正好與夏蓮家反方向。夏蓮站在路口等了一會。心里就有些發(fā)毛,去找小翠吧,又覺得會被人家笑話,況且小翠她二姨的三女兒還會讓她與小翠一起留下來過夜的。再說,自己都快要結婚了,在別人家里過夜也不妥,說不定會生出什么事來,再說娘一整夜也不會合眼,還有小翠她娘也等她去傳消息。

        站在路口的夏蓮心里有些焦急,后悔自己不該與小翠一起來看戲。后悔之后又在心里責怪起小翠來,這姑娘怎么這樣隨便,說留下就留下了。其實這也難怪,她二姨家有這么多表姐妹,人家也都好幾年沒見面了,又是在她村子里的戲臺邊遇見,當然是親熱。夏蓮正想著時,看見一個高個子后生走過來。夏蓮想,這個人可能是同路的。等到那人走到邊上,夏蓮也顧不上姑娘的矜持了,問他是哪個村的。那高個子后生看了夏蓮一眼,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話,反而問夏蓮去哪里。夏蓮說自己是小夏莊的。那高個子后生說,一起走吧!我們正好同路。夏蓮聽他說同路,心里很高興。但轉念想了一下,突然又猶豫起來。那后生已經走到她前面,扭過頭來說,別怕,我是柳村的。夏蓮聽說是柳村的。心里釋然,因為柳村與她家相鄰,并且要經過她家門口。

        上路時,夏蓮知道那人叫柳一志。柳一志走得很快,夏蓮走了一段路,就要跑幾步才能追上。過了十幾分鐘,夏蓮說,你能慢些走嗎?柳一志聽了,就把腳步放慢了許多。夏蓮看遠處灰白色的田間有幾株黝黑的樹影,心里有些發(fā)毛,夏蓮就走在他左邊,兩人幾乎是并著肩走,但很少說話。大約走了一半路,夏蓮總想著小時候聽來的各種鬼故事,心里有些緊張,突然間有股強烈的尿意,夏蓮忍著走了一會,但沒走出百來米,就忍不住了。夏蓮結結巴巴說自己要到路邊的稻草堆邊去一下,柳一志還沒有反應過來,夏蓮就急匆匆地跑過去,蹲在稻草堆邊。柳一志站在那里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有刺激性。柳一志一下子興奮起來,十分難受。柳一志就大步朝那稻草堆走過去。夏蓮提著褲正好站起來,還沒開口。柳一志的一雙大手就已緊緊箍住她的腰際。夏蓮還沒來得及用手掰開它,兩人已滾落在稻草堆上。夏蓮感到柳一志灼熱的身體像泰山一樣沉重地壓著她,她身下的稻草又無法使她反彈起來,反而沉降下去,把她引入痛苦而又興奮的深谷。

        許高官與夏蓮是臘月十八結的婚。這一天許高官家熱鬧非凡,遠村近鄰的人都夸許高官有眼光,許高官也有些沾沾自喜。等到洞房時,許高官就迫不及待,像餓狼一樣一把抱住夏蓮去拽她腰間的褲帶。夏蓮紅著臉躲躲閃閃,忸怩不安。許高官以為她害羞,越發(fā)輕狂,根本沒有發(fā)現夏蓮的心理反應。等到完事后,許高官找不到床毯上應有的顏色,突然間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許高官坐在床上待了好久。夏蓮背著他悄悄抹淚。許高官問他是誰?夏蓮說,什么是誰。許高官說,你自己心里明白,還用得著我點破嗎?夏蓮說沒有的事,你想多了。許高官一把扳過夏蓮圓潤的肩膀,在她白臉上摑了兩掌。夏蓮嚇呆了,半天哭不出來。許高官看著床前一對燃燒的紅燭,一腳把新娘夏蓮踹到地板上。

        以后的日子,夏蓮就生活在許高官的陰影里。膽小怕事,沉默寡言,反應也漸漸遲鈍。生過紅梅后,很快就胖起來,等到生了白梅,就有些臃腫。許高官怎么也無法明白,幾年時間夏蓮就會變得這般模樣,當時,自己是怎么瞎了眼的。但這一點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隱藏在許高官心底的痛還時時發(fā)作,這種隱痛到青梅五歲那年夏天,許高官才明白過來。

        這年夏天特別悶熱,連續(xù)一個多月的高溫干旱使莊稼都快要枯死了。柳村有十幾畝水田與我們許岙村相鄰,一條河從中間穿過,河水也幾乎見底,但洼溝里還留有一些水。這天早晨,柳村的人一大早就搬了十幾臺水車一道道翻水。我們許岙村的人看見了,干脆去梅村借來小型抽水機。柳村的人見我們許岙村抽得快,就站在岸上大罵我們是畜生,起頭的便是柳一志。柳村是小村,與我們許岙村比當然顯得單薄。我們村幾十個青年人膛過河,砸了他們的水車。柳一志雖然高大、兇狠,但跟著他的全是些小嘍啰,一哄而散。柳一志被我們許岙村的幾個青年抓回來捆在村口那株老沙泡樹上,全村人就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都圍過去看。被捆在樹干上的柳一志肩上流著血,白色汗衫被扯破了,胸前和臉上都濺滿了泥水。到了中午,太陽火辣辣的,柳一志渴得直冒煙,但圍觀的人早已散盡。

        柳一志仰頭靠著樹干,汗水一粒粒從額頭上冒出來。柳一志又餓又乏,垂下眼皮?;秀敝兴匆娤纳徸哌^來,捧著一個黝黑的木勺,木勺里盛滿了清涼的水。柳一志睜開眼,夏蓮正踮起腳,把木勺送到他嘴邊。夏蓮說,快喝吧!不然,你要被渴死的,這樣的大熱天,在屋里也悶得難受,你在太陽底下能熬得住嗎?柳一志一口氣把木勺里的水喝個見底,他抬頭看見夏蓮的眼里噙著淚水,就低下頭,紅了眼眶。夏蓮轉過身就走。柳一志說這些年真把你給害苦了,我是畜生。夏蓮回頭看了他一眼,掀起衣角給自己擦淚。

        許高官這天夜里把夏蓮吊在房梁上狠狠地毒打了一頓。

        夏蓮接連三天都起不了床,第四天夏蓮的母親知道了,從家里趕過來,才把夏蓮送到鎮(zhèn)醫(yī)院,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星期才漸漸恢復過來。夏蓮的母親坐在夏蓮病床邊,想起那年秋天的那個晚上,自己一直放心不下,坐在燈下給夏蓮納鞋底,夏蓮回來時,后背上沾了一些泥和草漬,頭發(fā)蓬亂,發(fā)梢上還夾有幾根稻草屑,心里一直犯疑,但也沒有追問?,F在她總算明白過來,也證實了自己當時的猜測。夏蓮母親沒有罵她,也無法指責許高官,只是忍氣吞聲,站在門后悄悄抹淚。等到夏蓮能下地了,才交代紅梅幾句,就回去了。

        這年秋天,大隊書記說,太平山的山林好多年沒有開了,打算砍伐一次,但各家各戶只能出男勞力,并且是要已經參加生產隊勞動的,憑力氣砍柴,能多則多。許高官開完會回來,看看三個女兒,又是一肚子氣,劈頭蓋臉地罵夏蓮這婊子不爭氣,給他生出三個沒種的來,要不是那禿驢給了他晦氣,他肯定能給她弄出個能做種的來。許高官罵這話時,紅梅她們都早早睡下了,只有夏蓮還坐在床頭給青梅補一條長褲,夏蓮臉色灰白,手里的針好幾次都戳進指肚里,她低頭用手吮著冒出來的血,鮮紅的,略有些咸味。許高官在她邊上站了一會,夏蓮覺得有一股冷氣從腳底躥上來,一直沖到腦門,腦袋里有些隱隱的生痛。

        第二天是星期天,許高官一早便上山砍柴去了。中飯后,夏蓮讓紅梅去她外婆家走一趟??纯此馄排哪_好了沒有,又讓白梅帶著青梅出去玩。紅梅總是感覺她母親夏蓮眼里有些異樣,沒走多遠就折回來。紅梅走到自家房前時,看見房門都被關死了,紅梅怎么也想不明白家里大白天關上門干什么。等到她跑到門前用臉貼著房門往里瞧時,她母親夏蓮已經懸在梁上,雙腳直挺挺向下垂著,地上還歪斜著一把小木凳。紅梅“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紅梅一邊哭,一邊用肩膀撞門。撞了三兩下,門仍然緊閉著,紅梅又喊了幾聲,四周都沒有人,紅梅看見門口矮墻邊擱著一把鋤頭,就舉起鋤頭砸開門。夏蓮已滿嘴白沫,臉色青紫。紅梅抱著母親夏蓮的腳哭叫著。夏蓮微微動了一下。紅梅看見桌上放著菜刀,就沖過去一把抓過菜刀,搬了一條高凳,站在凳上用力朝麻繩一揮,夏蓮像一袋糧食重重地摔在地上。紅梅看見她嘴角還微微顫動了幾下,就扔掉菜刀,倒了一杯開水,抱住她的后腰,把她拖到門邊,讓母親靠著木門坐直身子,給她喂了幾口開水。夏蓮緩過氣來,睜開眼,見是紅梅,就抱著女兒紅梅的頭號啕大哭。

        這以后,夏蓮比以前木訥了許多,眼睛里也有些混濁,看人的目光直挺挺的,十分生硬,嘴里老是咀嚼不停,見人就傻笑。身子也胖得很快,半年下來就臃腫不堪。這年大年三十夜,許高官喝醉了酒,坐在自家門檻上,扯著喉嚨高唱:

        你柳一志……縱然有……三頭六臂

        我許高官……定然要……斬你馬下

        ……

        許高官酒醒后問紅梅自己說了什么,紅梅把他的唱詞復述了兩句,許高官重重地打了自己兩巴掌,此后十幾年里也就一直沒有再喝醉過酒。

        ……

        去年的冬天是這幾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天。柳一志突然死了,他死于去年冬天一場大雪中。

        這場大雪是臘月二十開始下的,一直下了兩天兩夜,等到第三天早晨開門,大家都發(fā)現大雪已足足積了四五十公分厚,四處一片白茫茫的,村口的水塘像一個大窟窿,水塘邊幾株苦楝樹的老枝都讓大雪給壓斷了。太陽光照在厚厚的雪地上,光芒四射,刺得人眼睛生痛。因為很久都沒有下過這么大的雪了,不要說村里的孩子,就連大人都很興奮,一大早就出來塑雪人,打雪仗。

        柳一志的尸體聽說是六爪傻小朋的弟弟小安最先發(fā)現的。那天這孩子起得早,開始在自家院子里堆雪人,小安用黑彈珠在給雪人嵌眼睛時,看見哥哥傻小朋跟幾個同伴在雪地里扔雪球,就挖了剛剛嵌好的眼睛,捏在手里跑過去。用手里的黑彈珠亂扔了兩下。鬧了一會后,幾個孩子就一直往西走,也沒有人知道他們想干什么。幾個孩子走到柳村邊上的一塊竹林里,幾個孩子想起捕鳥,聽人說雪天里鳥腳都凍得發(fā)麻了,停在樹枝上反應很遲鈍,很容易被人用手活生生給抓住。幾個孩子在竹林里轉悠了片刻,看見鳥都縮著頭停在樹梢上,高高的,無法捕捉,就在雪地里撿石子亂扔一通。不知是誰竟然打落了一只麻雀,麻雀被石子擊中后掉在雪地上,腦袋流著血,四周的羽毛都濕了,粘連在一起,染紅了地上的雪。這只流血的麻雀正好落在小安腳前,小安先是吃了一驚,看見是一只麻雀,馬上把掛在嘴邊的鼻涕吸進口里,一手拎起流血的麻雀塞進口袋,拔腳就跑。后面的男孩追過來,要他站住,說鳥是他擊中的,他要拿回家去讓他奶奶給他煨了吃。聽說這是治病的,他正在鬧“百日咳”。小安聽不見他在說什么,只是捂著衣袋跑得很快,但他沒有跑回村子,而是往柳村方向跑過去。后面的孩子窮追不舍,幾個孩子一齊吶喊助威。小安跑到離柳村村口大約還有百來米時,后面那個男孩已經追E來,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劈頭就給小安打了兩巴掌。小安沒有哭,急忙掏出口袋里流血的麻雀扔進旁邊的一口枯井里。小安扔掉死麻雀后,氣喘吁吁地盯著那個男孩發(fā)青的臉。男孩立刻火冒三丈,“啪、啪、啪”一連抽了他三個耳光。小安仍然沒有哭,只是看著手里斑斑的血跡發(fā)呆。男孩往枯井里看了一眼,枯井足有兩米多深,那只流血的麻雀落在枯井里厚厚的積雪中,凹陷成—個雪窟窿,足足有三寸深。躺在雪窟窿里的死麻雀縮成一團,像一團黑色泥巴。男孩搖搖頭離開了枯井。小安見男孩走遠了,就走到不遠處的水塘邊折了一根很長的枯竹,趴在雪地上用枯竹戳著枯井里的死鳥,想把這死鳥給挑上來。挑了好久,鳥不見了,一個人的鼻子漸漸露了出來,小安也看不出什么,又挑了幾下,小安突然看見那只死鳥正好落在一個人的嘴巴里。小安嚇得臉色發(fā)青,丟了枯竹跑回竹林,傻小朋看見跑回來的小安扶著一株青竹嘔吐。傻小朋跑過去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安結結巴巴地說,哥,我看見井里躺著一個人。傻小朋腦袋一下子膨脹起來,頭皮發(fā)麻。傻小朋說,你看清楚啦?小安看著哥哥傻小朋的眼睛點點頭,傻小朋看見小安眼神充滿了恐懼,嚇得發(fā)抖。

        村里人很快知道了,村西口那口枯井里死了—個人,村里的人都涌出來,幾個膽大的男人用繩子套住死者的頸項,等到拉上來一看,才知道是柳一志。柳一志的老婆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這天中午,公安局來了幾個人,穿著黃棉襖的柳一志左背被人穿了一槍,左胸前的黑血凝固成一朵雞冠花,外褲的小便口也有很多血,都凝凍了。等到驗尸時,發(fā)現柳一志的雞巴已被人割走,留了一丁點肉根。公安清理了井內的所有雜物,用熱水將雪化開,也沒有找到柳一志的雞巴。后來大家都記起來,那口枯井是當年為了抗旱,柳一志率領柳村十幾個青年人挖了四天四夜才挖成的,但誰也沒有想到是口旱井,從沒冒出過一點水。

        外面呼嘯的北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下來,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凜冽的寒意,墻壁上映著表伯濃重的身影,他縮著脖子,佝僂著背,還不時地擼一下鼻涕。我很快脫掉上衣,鉆到被窩里,把頭死死地蒙住。過了好久,我才聽見表伯“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再脫掉棉襖躺下來。這一夜,我夢見了阿英,但她說她不叫阿英叫白梅。我們倆躲在稻草堆旁,她依偎著我哭得很傷心,她說她死得很冤。我輕輕抓過她冰涼的手,她說那天她坐在茅坑上,單小武提著酒瓶從路邊經過時,只是看了她兩眼,訕笑著走開,她說她羞得滿臉通紅,把頭深埋在雙膝間。她還說自己把攤在膝蓋上那根漂亮的褲帶揉成一團,抓在手里。我們正這樣說著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們慌忙蹲下來,扭頭往大路上看去,是一彪人馬,后面的太暗,完全看不見,前面有三人,騎著高大的瘦馬,瘦馬沒有屁股,但卻把頭抬得很高。看不見人的臉,但能看見三個男人側面的輪廓,三個人腰里都掛著手槍套。白梅湊在我的耳朵上,輕輕地對我說:空殼的,里面沒有手槍。我還在詫異,遠處傳來隱約的嗩吶聲,好像一根浮動的游絲。三匹馬篤篤地向遠處跑去,接著響起了一片槍聲,再后來,這槍聲也漸漸衰弱下去,變成了滴滴篤篤的聲音。

        第二天早晨起來時,我看見門外是一片白皚皚的大雪。

        這以后,我就膽小如鼠,每當夜幕降臨,我就不敢出門,每次出門我都會聽見三聲清脆的槍聲,我會看見三個血淋淋的鬼魂在黑暗中飄蕩。我會渾身發(fā)抖,直打哆嗦。這種恐懼一直折磨著我,為了保持男子漢的形象,我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直到那年春天有毛毛雨的黃昏,弟弟把他的木頭手槍抵住我的腰間時,尖厲的槍聲在我頭頂驟然炸響,我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責任編輯 顧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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