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得從1990年說起,那是我第二次離婚。
走出街道辦事處,我轉(zhuǎn)過頭去看了一眼,這是我平生專門為兩件事來過的地方,一件是結(jié)婚,一件是離婚,在這里打上的結(jié)應(yīng)該在這里解開。
外面已經(jīng)下起了雨,這雨好像是前來祝賀,就像結(jié)婚的時候很多人趕來一樣,噼噼啪啪的雨點聲是不是有點像鞭炮聲呢。
她準備了兩把傘,一把給了自己,一把借給了別人,這個時候我自然成了她的別人,給我的傘,也就準確地說是借的,因為我們不再是一家人。我們站在不相關(guān)的兩把雨傘下,說了最后一次相關(guān)的話。
她問:下一步你準備干什么?
她這一問,我不自覺地看了一下遠方,并且目光就再也沒有收回來,好像是漫不經(jīng)心,又像是語重心長地說:繼續(xù)尋找我的家。
她問:你的家到底在哪里?
我說:不知道,也許在看不見的地方,也許在我心里。
她自然沒有聽懂我的話,她說過她從來沒有聽懂過我的話,她很失望,連這最后一句話也沒聽懂,她搖了搖頭,說了聲再見。
我釘子一樣定在雨地上。這是廣場一角,公共車站牌固執(zhí)地等待在雨中,雨霧迷漫的空曠中駛來一輛公共汽車,魔術(shù)一般地停下,又魔術(shù)一般地消失在雨季的盡頭,車上下來一個女子,看了我一眼后匆匆離去,像一個失之交臂的幽靈。我似乎也很固執(zhí),卻不知自己是在等待,還是在尋找。其實我要尋找的家的概念極其模糊,它甚至是抽象或精神的,我也不知它在何方。
直到那個晚上,我在知青茶室的墻上看到那幅照片,我尋找中的家的概念才清晰起來,家在何方,家在每個人的情感深處。那是一幅暖色調(diào)的黃昏景象,幾只鶴鳥站立湖岸,蘆葦叢中隱約可見一座殘垣石屋,整個畫面輝映在溫暖的夕陽晚照中。那一刻,我沒法保持住內(nèi)心的平靜去欣賞畫面的景色,而最先使我想到的是十多年前那段知青生活,想起一個姓梅的姑娘,一種叫做情感的東西涌上心頭,畫面上那個地方,就是我當知青的地方,那座石樓我們住過。
這幅圖片觸動了我近乎麻木的神經(jīng),就像神諭的手指在我久久沒有彈奏的心弦上撥動,封存十多年的知青歲月,抖掉累累灰塵,又新鮮生動地浮現(xiàn)出來,使我又一次走進那場史無前例的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十多年前,我們這些所謂的知青,實際上只是十多歲的孩子,我們還來不及也不懂得怨聲載道,就響應(yīng)了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號召,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去的時候一腔熱血、滿懷豪情,決心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幾年下來,不知心煉紅沒有,似乎我們的心本來就是紅的,而泥巴的確滾了一身,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在知青茶室的晚上,我問過幾個年輕人,他們根本不知道知青是怎么回事,對他們說什么呢,說那是一段說不完道不盡的又苦又澀的歷史?說那是一次劃時代的轟轟烈烈的壯舉?他們無法理解,也并不想搞個明白弄個清楚,那離他們太遙遠了,連我想起來,都有恍若隔世之感。
當年下鄉(xiāng),我沒隨大流去西雙版納,而是去了落雁山,落雁山地處滇東北高原腹地,海拔三千五百多米,西邊是四川大涼山屏障,東邊是毛澤東感嘆過的磅礴烏蒙,南邊是滇東北最高峰藥山,北邊是大涼山和烏蒙山一路北去的連綿群山。群峰之上的落雁山,陽光朗照,空氣澄明,流光溢彩,晶瑩剔透,遠遠望去,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在城市和平原的上空,高傲地綻放。
那里遠離城市,遠離人群和喧囂,要到那里,先要坐兩天汽車,再坐半天馬車,最后步行兩小時才能到達,這種遙遠,就連想象都會累死在半路,它似乎就是一個想象之外的地方。想象它必須抬起頭顱,抵達它必須從巖鷹的翅膀上尋找勇氣,上落雁山的路從鶴城出去就倔強地一直往上,沒有人能阻攔,猶如滇東北人的性格。到了落雁山山腳,路就在懸崖上攀緣,當?shù)厝朔Q九十九道拐。那是上天的路啊,云霧繚繞,云蒸霞蔚,老百姓說只要你上了九十九道拐就等于上了天堂,命不好的人是上不去的,所以就有一些人從崖上跌入萬丈深淵。歷史上曾有多少馬幫望而生畏,曾有多少人的欲望被懸崖絕壁碰得粉碎,那是連巖鷹都會心驚膽戰(zhàn)的絕壁,那樣的路,望一下心就虛了,如果你要真能上去,那就是你的造化了。落雁山的老百姓一般不隨便出入這道生死關(guān),少年郎要出了這道山門,又平安地回去,才可以算得上真正的男人。如今我想起那條路,也會不寒而栗。
落雁山上有個湖叫月亮湖,月亮湖的由來有個傳說,這個傳說使湖水明凈如月,傳奇而神秘,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奇情怪戀,連遠在青海,甚至西伯利亞的黑頸鶴也千里迢迢,飛越中國西部的千山萬水,來到這里靠水而居。天鶴神鳥,鳴唱翩飛,把一座落雁山一個月亮湖舞得流光溢彩、仙境神韻。
其實月亮湖是珍藏在我心里的一塊藍寶石。是我靈和魂停泊的港灣,那種感覺像一塊冰睡著了十多年,不曾蕩漾。我一直在想什么時候再回月亮湖,畫那里的湖光山色,畫黑頸鶴,但一直沒有成行,也許是瑣事纏身,或者是凡心未盡,總之是身不由己?,F(xiàn)在好了,婚離了,無牽無掛了,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所以在知青茶室,一見到那幅月亮湖和黑頸鶴的圖片,我就再也坐不住了,那晚的夢里,我回了幾次落雁山。
我跟畫院請了假,其實也無所謂請假,畫院是個有組織無管理的單位,畫家畫畫就行,就是一年半載不在單位露面也沒人知道,反正工資打在卡上,最多開會時打電話請個病假就行,個個像神出鬼沒的游擊隊員,如果你天天在單位上晃眼,別人還會說你沒畫畫,不務(wù)正業(yè)呢。
2
像是搬家,我準備了足夠的用品,裝了幾大箱子搬上汽車。我拉斷電源,關(guān)上房門,像逃亡者一樣上路了,你難以想象,我那幾大箱子是怎樣搬上落雁山的,幫我的幾個山民說,這算不了什么,不就是幾大箱子水貨嘛,我們背水泥上山那才叫實在呢。他們背著東西在前面,我空手在后面跟著,他們唱著山歌講著笑話,我看著風景想往事,那個時候,懸崖上的我們一定像幾只山鷹。落雁山鎖在云霧之中,上了落雁山就到云霧之上了,所有的城市和凡俗的日子都沉入了下界,云海之上的落雁山是最接近太陽的地方,深沉而明亮,黑頸鶴就選了這塊梵天凈土靠水而居,當我們進入月亮湖區(qū)的時候,很難置信自己還在凡界。
雁鵝飛過落雁山
飛了一山又二山
雁鵝飛起腳桿長
不歇高山歇平陽
那幾個山民的山歌,引來了對面山上的歌聲,我被那清脆高亢的女聲迷住了,開始只見其聲不見其人,恰好我們所走的路是向著歌聲去的,所以我見到了唱歌的姑娘,說看見,也只是相對而言,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溝壑,無法靠近,她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手里提了個竹籃,穿了件青底白花的扎染衣服,兩條辮子掛在胸前,頭上包了塊紅圍巾,一雙大眼睛看著我們,她沒說話,只是不停地唱著。當她岔到我們這條路時,我們就分了手,她去了落雁鎮(zhèn)方向,我們?nèi)チ耸?,而她的歌聲一直在我耳畔回響。山民說她是采藥的姑娘。
在石堡住下來,天就黑了。
我們當知青時住過石堡。石堡和森林隔得很近,生產(chǎn)隊派我們守林護林就住在石堡。石堡是英國傳教士留下的,如今荒在湖邊,雖然歷經(jīng)了百年風雨,有些滄桑,但還算完好無損。
沒想到十多年后我又住到這里,石堡里漆黑,我摸索著墻壁,試探性地往前挪動腳步,上了二樓,我用手電筒照看四壁,斑駁厚實的墻面和以前沒什么兩樣,我先找到了壁爐,順著過去就是鋪床用的木臺,實際上這是一張拉不動的床鋪,可以睡幾個人。來不及細理行李,我把床隨便鋪了一下,剛躺到床上,知青的感覺又回來了,隔在我和知青歲月這十多年間的日日夜夜,仿佛不復(fù)存在,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就和十多年前的知青生活接通了,十多年后的第一夜和十多年前的最后一夜,連在了一起。
那晚睡得很深,一覺醒來,我習慣性地用眼睛找臥室的頂燈,因為那是仰躺的人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朦朧中沒有發(fā)現(xiàn)頂燈,意識清醒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來到了千里之外的月亮湖畔,這里說來倒似乎不準確,我應(yīng)該是回到了月亮湖畔。我沒有發(fā)現(xiàn)頂燈,而一扇窗口卻十分耀眼,晨光就從那里射進來,這是我當年經(jīng)常欣賞風景的地方,站在窗口,我見到過月亮湖的春夏秋冬,見到過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也站在窗前,背誦過詩人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是一個明亮的早晨,我迫不及待地沖出石堡,看著美麗的景色,貪婪地做了個深呼吸,這一呼一吸好像把十多年來的二氧化碳全部呼出,又將整個月亮湖的新鮮空氣全部吸入,心脾肺腑沁潤了個透,像被空氣濾清器濾過一樣清爽。
我打來湖水把石堡沖刷干凈,幾天后,我去落雁鎮(zhèn)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
落雁鎮(zhèn)在月亮湖西南八公里處,掩映在一片梨樹林里,遠處看只是一片樹林,只有走進林中,你才會發(fā)現(xiàn)這個有幾百年歷史的老鎮(zhèn),原來是馬幫上云南下四川的交通要道,現(xiàn)在成昆和內(nèi)昆兩條鐵路及213國道從周邊通過,就把它晾在了山林中,成了交通死角,漸漸被外界遺忘。春夏時節(jié),落雁鎮(zhèn)大半年時間在遮天蔽日的樹的綠色光韻里,沒有白色,凡是淺色的物體全被染成了綠色,陽光從樹中透進來,所有的景物斑斑點點,人們走在街上,黃綠的臉上晃動著斑駁的光,像長了青苔,樣子怪怪的,這樣的情景如果出現(xiàn)在其他地方,一定會嚇著人。而冬天的時候,樹葉回家了,剩下的樹枝,中國畫的線描一樣蒼勁有力,表達出生命的另一種形態(tài)。落雁鎮(zhèn)的街道,并不像江南古鎮(zhèn)那樣充滿柔情。街面的石板七翹八拱,街面中間拱起來,兩邊的房屋就顯得更矮小了,房的基本材料是石塊和土基,門前放滿了犁頭之類的農(nóng)具,透出高原的古拙和粗礪,站在屋檐下看街對面,屋檐下的人只能看到膝頭以上,膝頭以下被街心擋住,一般看對面門前的小貓小狗是看不見的,雨季的時候,雨水往街兩邊淌,不過不要擔心雨水會流進家門,門前有道坎叫檐坎,水從坎下的槽里就流走了。
那一天我走在街子上,人們都在看我,議論我,但誰也不認識我。當年我插隊的生產(chǎn)隊離街子不遠,我們經(jīng)常到街上玩,三十多歲的人應(yīng)該認識我,他們應(yīng)該記得一個經(jīng)常畫街景畫人像的知青畫家。當年供銷社隔壁農(nóng)家有個老人,頭發(fā)胡子都像馬克思,我認為他是很入畫的模特兒,我多次為他畫肖像。有一次跟他畫全身油畫肖像,他坐在藤椅上竟然睡著了,他懷里的貓也睡著了,開始我沒管他,后來我看他頭耷拉下來,才提醒他休息一下,他說又沒背一背挑一挑,休啥,要息早死三年不就息夠了,趕這趕那哪有趕死的。老人的豁達開朗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原來的供銷社不復(fù)存在,都化整為零變成了私人店鋪,我買了一些東西出來,往白胡子老人家看了看,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老人的遺像掛在堂屋中間。老人顯然已經(jīng)仙逝。在我看來這也算落雁鎮(zhèn)的變化,一個白胡子老人,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一個落雁鎮(zhèn)的形象代言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形象代言人,這是很時髦很時尚的說法,落雁鎮(zhèn)并不時髦也不時尚,甚至不知道外面的時髦和時尚,老人走了,就像一粒塵土,歸隱于大地深處。
這時一條狗從我身后咬住我的褲腳,這是一條不出聲的狗,我嚇了一跳,幾個孩子給我解了圍,把狗打走了,一個小孩問我找誰,我能找誰呢。
3
我天天畫著,晚上在汽燈下讀書,過著遠離電視的生活,讀的書大多是畫家、作家傳記,那是一個個大師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是人類的精神峰巔,我在那里艱難地攀緣,像一個渺小卑微之物捉摸崇高。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我在那份冷清寂靜里,感受著大師們的精氣和神韻。
這天晚上,我翻開一本有關(guān)蘇聯(lián)作家米哈依爾·米哈伊洛維奇·普里什文的書,這位作家不善于室內(nèi)寫作,而是帶著獵槍、筆和本子到森林里,坐在樹墩上,讓大自然來激發(fā)他心中的靈感,喚起奔涌的情思,他的文字有松脂的清香,云彩的流動,山野的顏色,河流的低語,禽鳥的鳴叫。他認為人和大自然有著血緣關(guān)系?;鸸獍褧嬗痴粘杉t紅的,那些文字也變得溫暖起來。
在那些嚴冬之夜,石堡像個年邁的老人,孤零零地守候在荒山野嶺的月亮湖畔。大概這里南邊是云貴高原北邊是四川盆地,地勢南高北低的緣故,這里的北風是很有名的,它會在山地上狂響,甚至怒吼,像一群瘋狂的餓狼。這天晚上也不例外,好像整個落雁山都在晃動,但是從室外看,石堡應(yīng)該是寧靜的,我的窗口也應(yīng)該是寧靜的,那里透出的松木燒出的溫暖的火光,會叫一個在荒山野嶺、狂風呼嘯中趕夜路的人感到溫馨和寧靜。
我從壁爐里扒出個土豆,剝開后,一股香味香溢透了室內(nèi),我沒有忙著塞進嘴里,而是掰了一半,往自己開了裂口的腳后跟敷去,燒透的土豆可作藥,這是當知青時一個老人告訴我的。
我正敷著腳后跟,就感覺到有敲門聲,開始我以為聽錯了,后來又是兩聲,這是非常小心的敲門聲,就像一個遲到的小學生的敲門聲,想進教室又不敢面對正在講課的老師。冬天的寒冷山野,白天都不會有人來,何況晚上,會是什么人呢?我走到門背后沒有忙著開門,猜想著門外的情況,我都敢一個人住在這里,還怕什么,再可怕的事情一旦出現(xiàn)就不可怕了,任何事情,哪怕是不可怕的事,在等待中都會叫人心神不定,當?shù)谌吻瞄T時,我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女孩,懷里抱著一只黑頸鶴,頭上的紅色方巾圍住了整個臉,只有兩只眼睛露在外面,身上掛滿了雪花,這時我才知道外面下雪了。開始我愣了一下,沒有急著叫她進門,她站在風雪中顫抖著,目光迷離,像一只迷路的羔羊。
她央求道:叔叔,救救這只神鳥吧。
那段時間,我的精神狀態(tài)消極孤僻,抵觸外界,極不愿意和人接觸,生活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中,孤芳自賞,所以面對這個女孩的請求,我沒有馬上做出反應(yīng),我以為她是一個捕獵者,當然后來想起此事很后悔,畢竟這是一個非常善良憐弱的求助者。
她又說,它快不行了。
她話語里的傷感情調(diào),一下子感染了我,我發(fā)現(xiàn)黑頸鶴的大腿處有血跡。
我忙叫她進屋,坐到壁爐前。鶴傷得很重,還好包扎傷口的藥品我都有,我先為鶴消毒,敷上白藥,再把傷口縫好,在使針線時,我的手被針刺了一下,女孩過意不去,要看我的手,我搖搖手,她的神情好像是她刺著我了一樣,深感不安。
她說:真對不起。
我沒有反應(yīng),臉上似乎沒有任何表情,我是一個不說話的奇怪的老頭,直到把黑頸鶴的傷包扎好后,我的臉上才第一次出現(xiàn)了笑容,開始生動起來。這是女孩后來告訴我的。
她也笑了,笑得有些矜持,側(cè)著頭用臉挨著鶴鳥,用手為它梳理羽毛,眼睛里閃動著淚光。
她說:這下好了,神鳥就有救了。
她的樣子,既像個孩子又像個母親,我被她那自然流露出的神情打動。我發(fā)現(xiàn)女孩不再像剛才那樣緊張,她解開圍巾,理了一下耷在眼前的發(fā)絲,一個紅撲撲的臉蛋才完整地露了出來,這時我驚奇地看著她,才注意到她青底白花的扎染衣服,她竟是那天唱歌的女孩。我很高興。我說我們認識,她不明白地望著我,我說那天你的歌聲真美,我這樣說,她才想起那天的事,她說那天真對不起,我沒和你們說話。我說我能理解。
我在這一帶當過知青,我知道這里的女孩子大多是蘋果一樣的團臉,俗稱蘋果臉,高原紫外線強,被曬得黑紅,冬天空氣干燥,皮膚干裂,有的還會結(jié)硬殼,而這個女孩子皮膚細膩,白里透紅,眼睛幽黑,嘴唇和鼻頭都有點翹,不像本地人。因為職業(yè)的習慣,我趁她不注意的時候觀察她,她似乎沒察覺到我的目光。
正在這時,外面有激烈的敲門聲,女孩焦急地告訴我可能是她父親,叫我不要開門,雖然我弄不清情況,按我的脾氣是不愿開的,但一個女孩子在我這里不開門就不妥了,我下到一樓開了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一個背著獵槍的大漢不說緣由就沖進門,他的目光四處察看,看過之后才問我見過一個姑娘沒有,本來我想告訴他有話慢慢說,看他這樣蠻橫,我沒答理他,他說著就往樓上沖,要攔已經(jīng)來不及,結(jié)果,沒想到女孩子不見了,我估計她藏到了隔層里,大漢看了一陣下了樓。
他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個畫家,一個人來這里不容易,有啥事招呼一聲。
聽他這一說,蠻親和的。
他出門時還說了句:想吃大鳥,下次我打一只給你。
我關(guān)了門回到樓上,女孩子已經(jīng)從隔層出來,她告訴我,這人是她父親,我說你為什么不回家也不見他。女孩給我講了以下的故事。
4
我叫靈子,今年十五歲,在落雁鎮(zhèn)小學附設(shè)初中讀初三,我媽是鎮(zhèn)小的教師,我們家就住在鎮(zhèn)小。我爸,其實我從沒喊過他爸,都以“我爹”稱呼他,我從小就不喜歡他,原因有二:一是他經(jīng)常欺負我媽;二是他打神鳥,還經(jīng)常喝酒發(fā)酒瘋。
我爹打獵為生,他衣不會洗,飯不會煮,但有兩點很出名,喝酒和打獵,他人緣好,別人說他豪爽,為人豪爽,喝酒豪爽,不吃飯可以,不喝酒不行,不是別人請他就是他請別人,練就了一個酒胃,我媽常說他血管里流的不是血,是酒。只要不出獵,他準在館子里天喝地喝海喝,他管這叫上班,有時倒喝出一身英雄氣膽來。有一次酒后,站在鎮(zhèn)中的院壩里,氣壯山河地吼一通,就把一個做缺德事的肖麻子打了,街上的人都說打得好,為民出氣。但有時喝得爛醉如泥。倒在街上就爬不起來,吐得一地,丟人現(xiàn)眼。有時他不到館子,人一坐下來就要喝,沒有菜,只要有點豆豉、花生米,甚至瓜子之類,就可以喝一天,酒成了他的命根子。有一次半夜鬧地震,我還小,我媽抱了我就往外跑,而他首先抱了他的酒壇子,剛跑出屋外壇子摔破了,他傷心得幾天不講話。
我媽說他出獵是家里最清靜的時候,說他不喝酒只是沒在家喝而已,其實他走到哪里都帶著酒壺,每次出獵前都要喝,說酒壯英雄膽,喝了酒上山就不會空著手回來。然后哼著小曲就上山了,他哼唱的調(diào)子大多模糊不清,但唱得多了,就自然聽出了個大意:天上的,地下的,水中的,全都逃不出我的槍口,嘀兒啷當,嘀兒啷當,小酒天天醉呀,晃悠悠上山來呀,打個太陽當燒餅呀,打只大鳥來下酒呀,嘀兒啷當,嘀兒啷當……
夏天上山,我爹打回來的多數(shù)是黃鼠狼、野兔、麂子之類,冬天打回來的就多數(shù)是神鳥了,老輩人說這種鳥打不得,他不昕。他愛用火藥槍,火藥沙子一槍出去能打倒一大片,有一次他一槍就打了九只回來,我媽看了心頭打戰(zhàn),剩下兩只自己吃,其余的全賣了,他還把神鳥的血賣給館子泡酒,據(jù)說這種血酒可醫(yī)風濕。那次的第二天,他就病了,我媽說老輩人的話應(yīng)驗了。這以后,我爹停了兩年沒敢打神鳥。兩年后他又手癢了,不過他再不敢一槍打九只,他說九是一個天數(shù),不能冒犯。
去年鎮(zhèn)上宣傳不能再打神鳥,要保護,他不聽。我媽在學校組織了保護黑頸鶴協(xié)會,宣傳黑頸鶴的有關(guān)知識,組織學生向黑頸鶴投食,向危害黑頸鶴的人和事作斗爭。那一次媽正講得振振有詞的時候,一個老師對我媽說,你在這里要大家向黑頸鶴喂食,喂胖了你丈夫好打,你們不是在開夫妻店嘛。其實這是一句開玩笑的話,但卻像針一樣往我媽心里扎。
冬天的落雁鎮(zhèn)被冰雪圍困,外面的人很難進來,落雁鎮(zhèn)的人一般也不出去,也沒有農(nóng)事要做,牛羊入圈,只有馬還在山上,那些馬一年四季都在山上,不用人管的。落雁鎮(zhèn)的人閑得只有喝酒打牌、走家串戶,大人、娃娃常扎堆在一起,時不時放個鞭炮解解悶兒,那鞭炮聲悶響,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落雁山的山谷中傳得很遠,響聲過后,人們心里空落落的,心里更悶寂了。
今年冬天,打破落雁山寂靜的,是石堡里的鬼火,最先有人看見一個長發(fā)美女從石堡出來,湖水為她讓路,等她到了水底,湖水又恢復(fù)平靜,天上的明月不見了,而湖水中浮現(xiàn)出一輪圓月。然后是人們看見一個沉默寡言的怪人出現(xiàn)在街上,此人奇裝異服,長發(fā)飄飄,滿臉胡須,看不出有多大歲數(shù),有人說他就住在石堡里,有人說他是個畫家,又有人說他是個瘋子。有人見他在供銷社隔壁的孔二娃家門前,朝孔爺爺?shù)倪z像看了又看,后來一條狗咬住了他的褲子,孔二娃把狗打走后問他找誰,他搖搖頭笑笑就走了。開始他出現(xiàn)在街上,就有娃娃們跟在他身后,后來娃們覺得沒趣了,自然就沒跟了。
這個冬天還有一件事,我爹打了一只神鳥被告到鎮(zhèn)上,娃們也跟在身后,就像跟著一個英雄,按理說我爹要被罰款,那些年雖說在講要保護黑頸鶴,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所以我爹絲毫未損,前腳進去后腳就出來了。我爹是鎮(zhèn)上請的護林員,鎮(zhèn)長說我爹反正都要上山打獵,挑水帶洗菜,把林也護了,一舉兩得。看在我爹護林有功的分上,打只鶴鳥嘛是小節(jié)問題,再加上我爹人緣好,隔三差五和鎮(zhèn)長喝喝酒,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據(jù)我媽講,落雁山一帶以前是一片原始森林,現(xiàn)在除了月亮湖西南岸的雁峰有些森林外,其余就只有點灌木叢了。以前落雁鎮(zhèn)是木頭財政,大量的樹木被砍,現(xiàn)在上面不準砍了,也就斷了財源,鎮(zhèn)上公務(wù)員的工資發(fā)不了,連教師的工資也難維持,要上面解救,去年鎮(zhèn)黨委書記還因挪用教師的工資款被處分。因為窮,自然就有人頂風作案,偷著砍樹,我爹護林是把好手,自然得到鎮(zhèn)上的表揚,打只鶴鳥嘛,自然是小事嘍。
那一次,我爹把打來的神鳥用繩拴在家里的柱頭上,神鳥的腳部受傷不能站立,血染紅了神鳥的腿部,我爹說今晚又有下酒菜了,我媽叫他放了,他說鎮(zhèn)長都沒有管我,你算老幾。他們大吵起來。
我趁他們在吵鬧,解開拴鶴鳥的繩子,抱起神鳥就跑出門外。
5
那天晚上,我把靈子送回了落雁鎮(zhèn)。
靈子把鶴鳥留下了,她說她不敢把神鳥帶回去,那樣就成了她爹桌上的下酒菜,她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希望鶴鳥留下,其實她不說我也會留下鶴鳥,因為我愛黑頸鶴的程度超過了常人,不然我怎么會千里迢迢來到這里。
離開石堡那一刻,她的神情感動了我,因黑頸鶴不能站立,她跪下來抱著黑頸鶴親了又親,像對待一個孩子。
她對鶴鳥說:你就安心養(yǎng)傷吧,這位大爹是個好人,他會照顧你的,我明天再來看你。
我對她說:你放心走吧。
我把靈子送到鎮(zhèn)東口就立馬回轉(zhuǎn)。從石堡到落雁鎮(zhèn)十多華里的路途上,沒有樹林,不翻大山,冬天里也沒有植被;有的,只是雪。
這時,雪停了。雪停了,烏云也就不見了。烏云不見了,頭頂上就露出一塊完整的天空。此時的大自然把繁瑣的大千世界裁剪得只剩下兩塊顏色,一塊是地上的白,一塊是天上的藍,地上的白是凈白,而天上的藍里冰塊一樣掛著一輪明月,那是一塊親近、失真的天空,失真得就像我一個人的天空,近得就像伸手可觸。
我辨認著回石堡的路,但路已非路,雪原上到處都一樣,一些地方很像來時走過的路,但好像又都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和生活中,路是一定要搞清楚的,不管是廣義上的路還是狹義上的路,無論是抽象的路還是具象的路都很重要,沒有路就沒有人生,人就沒有行為、思想和目的,人類活動就沒有因果關(guān)系,社會就沒有進步。
曠原上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地上的雪和天上的月相映生輝,如同白晝。我一個人走在夜的雪原上,像走在沒有人的另外一個星球上,四周空茫,寒氣襲人,冷是我的第一感覺,空是我的第二感覺。那時我徹底地迷失了,迷失在雪的世界,我跟著感覺走,但始終懷疑自己走錯了方向。雪原鋪展開去,發(fā)出刺眼的白光,只有我身后的腳印,顯示著人類唯一的蹤跡,那是一個沒有時間概念,同時又漫長的過程,看不到任何來自人類的燈光,我越走心里越發(fā)憷,說不清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像進入了一個雪的迷宮。我懷疑自己是否還能說話,想吼叫兩聲。又不敢,那種恐懼,就像在夢中,我使勁掐了一下自己,似乎是疼了,但那種疼痛仍然感覺在夢中,我多想聞到人類的氣息,哪怕是人類死亡的氣息,人類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平時我討厭人,討厭人的自私,討厭人的貪婪,討厭人的庸俗,討厭人的陰謀,我看到了人的很多丑陋和弱點??蛇@時候,我多么希望見到人,哪怕這個人對我心懷鬼胎,哪怕只是一丁點來自人類的燈光,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沒有圖像,沒有聲音,沒有生機,更沒有陰謀、自私、貪婪、庸俗和丑陋,我甚至感覺到連人的丑陋和弱點,也是那么的可愛。
我走了很長時間,就像無數(shù)個世紀,或者說,根本就沒了時間,時間都停留在了和靈子告別的那一刻。最終,月亮湖在月光下,像一團月光來到了我的面前,看到月亮湖,就等于找到了石堡,那一瞬間,我感覺到自己漂泊了一生,終于回來了,見到石堡,就回到了家。那一晚,我在家的懷抱中酣睡,睡在月的最深處,睡在夜的最深處,睡在家的最深處。
第二天早晨,湖上靜悄悄,好像一切都還在睡夢中,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大吼了兩聲。這才有了幾只驚飛的黑頸鶴,新的一天就這樣在黑頸鶴的驚叫和飛翔中來臨。我來的那天,大部隊的鶴鳥還沒來,還應(yīng)該在西伯利亞或是北青藏高原的漫漫路途中,但有幾只鶴鳥就在石堡左側(cè)的水里了,至今沒有變動位置,我估計它們是鶴族中的先行小分隊。
月亮湖的東北岸,是沼澤鋪展開去的草甸原野,沒有樹木,春夏是一望無際的花叢草原。有點點牛羊云游其中,冬天時草就枯黃了。西南岸仍是草皮,石堡就孤零零地立在溪邊的草地上,再往后就是長滿柏楊、楠樹和松樹的山澗,遠處便是落雁山的最高峰雁峰,所以月亮湖背靠雁峰面向草原,水源就是雁峰上的雪水。
平時面對這樣的美景,我早就擺開工具畫開了,而這一天我沒有急著畫,這樣的風景每天都在月亮湖上,只要來到這里,不愁沒有畫的時間,好久沒有見到這樣的風景了,不能急著畫,我想動筆之前應(yīng)當去感悟。我那時的想法是越是好的就越要慢慢品嘗。
黑頸鶴一增多就是完全的冬天了,月亮湖成了黑頸鶴的天堂,有了天堂這個定義,人們自然會把黑頸鶴比喻成天使,雖然這種比喻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顯得極其媚俗。
遠處的黑頸鶴只是一個造型,一個飛翔的姿勢,我仔細觀察過眼前這只受傷的鶴鳥,它的溫順和美麗,高貴和素雅,使我很難想象,它常年生活在粗山野水、風雨雷電之中,磨礪出倔強、粗獷的秉性,我翻理著它灰色的羽毛,不斷地往它身上哈氣,像是用氣流撫摸,我注意到它頸部和尾部是黑色的,灰色的羽毛點綴上黑色,給人一種素雅的感覺,它站立或行走時,像那些上流社會穿著素雅的少女,我們倒有幾分像那種跪倒在少女裙下的低廉男人。所以人們稱黑頸鶴為公主,而書上稱它是極有觀賞價值的文化鳥。
這一天,我正在給鶴鳥喂食,鶴鳥就突然嗚叫起來,我還以為是鶴鳥餓壞了,當聽到敲門聲,我才意識到是靈子來了,是黑頸鶴在歡迎靈子的到來,鶴是種感應(yīng)力很強的飛行動物,所以,那些捕殺它的人是很難靠近它的。
靈子給鶴鳥帶來吃的,然后給我一束山茶花,她說路上摘的,這花深綠色葉子,紅色或粉紅色相間的花朵,不像紅山茶雍容華貴,也沒有春天開在庭園里的那些花嬌氣,同樣開在冬天,卻沒有梅花那樣娟秀,這是一種開在冬天海拔三千米山梁上的花,葉子和花瓣厚實、粗礪,透出一股冷峻和野氣,我的朋友,詩人大副以《山茶女孩》為名這樣寫過:
風剛從十二月梳過
山就泛出點點紅暈
高原沒有因此而溫柔
山的棱角和野氣在一只竹籃里
開于去城市的路上
而羞澀躲在圍巾里
只有從透出的目光中
才能看到一朵真正的山茶
山茶和女孩
相依為命的孿生姐妹
每年的風雪里如約而來
一種美麗和憂傷
在叫賣聲里感動城市
看我見到山茶這樣興奮,靈子就說天氣好了帶我去野外看山茶。她一邊說一邊給鶴鳥喂食。她基本上解除了對我的戒備,這樣的女孩子善良、質(zhì)樸,是沒有太多戒備的,有的,只是對生人的羞澀。其實羞澀是一種美麗,這種美麗比直露、張揚的美麗還要動人,還要撩人心魂。她遮住大半個臉的圍巾雖是擋風雪,但平添了幾分神秘和含蓄,我想我一定要給她畫幅肖像畫。
她一邊給鶴鳥喂食一邊唱山歌,準確說是哼,所以聽不清歌詞,好像是第一天見到她時唱的調(diào)子,我叫她唱大聲一點,她說唱大聲了會嚇人的,我開玩笑說我不是人,嚇不著的。她指著鶴鳥說它是,顯然她把鶴鳥當人了,我意識到她這樣說,言下之意我不是人了。她說鎮(zhèn)上的人都說我是個怪物,我問她怕我嗎,她說她知道我是個畫家,畫家不應(yīng)該是壞人,所以她不怕我。我說你既然承認我是個畫家,畫家就不是人了?她沒有回答,只是笑,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的笑聲。
那時,她給鶴鳥喂食的樣子,像對待一個人,像對待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的山歌像是唱給鶴鳥聽的,鶴鳥也認真地聽著,鶴鳥眨著眼,似懂非懂。食喂好了,歌也停了,她用臉挨著鶴鳥,喋喋不休地說起來,鶴鳥聽沒聽懂,我不敢斷言,但我敢說鶴鳥感受到了這份來自人的關(guān)愛,許多動物是通人性的,在動物學家的實驗室里,或一些生活場景中的情景都說明了這一點。當狗看到主人遭噩運或同類遭屠宰時都會淌眼淚,牛對人的涮頃、狗對人的忠誠不都是通人性的表現(xiàn)嗎?靈子和鶴鳥的這種親情感動了我,我忙用速寫把這個情景勾畫下來。
靈子看著我畫的畫,若有所思地說:真好看,但鶴鳥應(yīng)該有個名,叔叔,給它取個名吧。
鶴鳥是應(yīng)該有個名,我也這樣想。
叫鶴鳥天使或者公主,都太俗氣,看著窗外飄舞的雪花,我想了想對靈子說,就叫雪兒吧。這個名字馬上得到靈子的喜愛。
靈子抱起鶴鳥說:你有名字了,“雪兒”,多好聽的名字,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好好養(yǎng)傷吧。
6
這天天氣并不好,靈子把我?guī)У搅寺溲惴灞逼?,這里刮北風,雪凌很大,低矮的灌木叢掛滿了冰凌,這是一個典型的緩坡凍原帶,在深灰色的天空的襯托下,原野白色一片,簡潔而凝重。天是灰的,坡是白的,沒有其他復(fù)雜的地形和色彩,天空和大地都透出一種神秘的光暈,像是這個世界的極邊之地。在天空和大地之間有一個精靈在滑動,它的翅膀沒有扇動,更不抒情,而是僵硬地伸展著。這是一只哲人一樣思考的神鳥,蕓蕓眾生理所當然要遠離嚴寒,而它那緩慢飛行的身影,是神在空中散步,那應(yīng)該是那時世界上最深刻最孤獨的身影了。
靈子在前面走得很快,我們順著緩坡向東面下去,那是一片背著風口的地帶,地上開始生動起來,出現(xiàn)了五顏六色的地衣,有雪茶、紅雪茶、石蕊之類。靈子介紹著這些凍原帶植物的種種藥用價值,其實她講的這些我都知道,畢竟我在這里當過知青,算半個當?shù)厝税?,落雁山是著名的藥山,一些當?shù)乩习傩站涂坎伤帪樯?,稱藥農(nóng)。
石蕊是紅色的植物,有金黃色的條紋,邊上長有刺和絨毛,美麗極了,美得讓人心魂不定,美得讓人心生懷疑,它色彩鮮艷,質(zhì)地堅硬,就像海里的珊瑚、海星之類,說不清它們是植物、動物還是原生物,我懷疑這種開在石頭上的艷麗一族。
我們終于在巖石上看到了一片山茶花,在寒冷的冬天,看到這些紅色的景物,心里暖和了許多,我們高興得手舞足蹈,靈子唱起了山歌,好像是剛才唱的調(diào)子,也就是第一次見到她時唱的山歌,只不過她放開了歌喉,高亢清脆的歌聲在山野飄蕩:
雁鵝飛過落雁山,
飛了一山又一山,
雁鵝飛起腳桿長,
不歇高山歇平陽,
雁鵝愛的平陽地,
小妹愛的有心郎,
郎是遠方來的鶴,
來到這里不敢落,
腳踩枝丫不敢站,
話到嘴邊不敢說,
郎是遠方來的鶴,
來到這里各管落,
腳踩枝丫隨你站,
話到嘴邊快點說,
雁鵝雁鵝心好寬,
飛到這方我喜歡。
好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山歌了,山歌和戀情是對孿生姐妹,這首唱黑頸鶴的山歌也免不了妹呀郎呀一番,山歌就是山上唱的,如果在城市在校園在歌廳唱這樣的歌就很不協(xié)調(diào)了。山上的歌者也絕沒有所謂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和風度,但粗獷和生活化的山歌回蕩著山野的魂靈和山民的精神,是他們生活的另一面。黑頸鶴在山歌里出現(xiàn),也說明鶴鳥對山民生活的影響,可謂由來久之。據(jù)《鶴城志稿》舊制九卷記載:“鶴:似雁,鳴聲嘹亮,秋來春去,飛行成行或人字、一字,叫可占晴,在鶴城西大雪山落棲,大雪山故名落雁山,雁者,鶴也。”別說落雁山是因黑頸鶴得名,就是落雁鎮(zhèn)從鎮(zhèn)名開始,也透出一種黑頸鶴文化,可見黑頸鶴和落雁鎮(zhèn)根深蒂固的關(guān)系和情緣。
也許是受我們情緒的影響,靈子的歌聲在空中飄蕩,云層就慢慢散開了,落雁鎮(zhèn)的房舍隱約可見。一行人從落雁鎮(zhèn)方向過來,有的扛著標桿之類的東西,不像本地人,我們想看個究竟,結(jié)果還沒等那行人走近,靈子馬上躲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那群人中,帶路的就是靈子父親——獵人,靈子見她父親就像老鼠見貓,很快就躲到灌木叢里去了。
獵人告訴我,來人中其中一位是鎮(zhèn)長,其余都是鶴城來的測量專家。
他說這里準備利用藥材優(yōu)勢建藥廠。我知道,藥廠其實就等于化工廠,對環(huán)境污染較大,落雁山是塊沒被污染的區(qū)域,應(yīng)該保持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不宜建廠。現(xiàn)代社會,城市鄉(xiāng)村,凡是有人的地方都在變,房子變多,空間變擁擠,現(xiàn)代文明的程度增強了,可環(huán)境越來越糟糕,而月亮湖沒有變,還和以前一樣潔凈和美麗。世界上有些地方需要變,有些地方是不能變的,像月亮湖這樣的地方,沒有現(xiàn)代文明的熏染是地球的幸運。月亮湖實際上由湖和濕地兩部分組成,東面是塊面積很大的沼澤地,西面才是湖,湖和濕地渾然一體,無論湖還是濕地都被我們?nèi)祟愐暈榈厍虻姆?,沒有它,我們的世界將會變得渾濁不堪,病毒肆虐。
我向鎮(zhèn)長提出質(zhì)疑,鎮(zhèn)長對我說: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落雁鎮(zhèn)原來是木頭財政,后來不準砍伐木材就一窮二白了。如果市里在這里建藥廠,一可以收地稅;二來老百姓可以采藥材賣給藥廠加工;三還可以拉動其他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這叫坐山吃山,何樂而不為?
我聽他這一通理論,氣從心生,但我沒有和鎮(zhèn)長過多地論理,既然是市里的決定,應(yīng)該向市里進言。
等那一行人轉(zhuǎn)過山埂不見了,靈子才出來,我看她臉上被劃了一道印,她說是剛才躲進姜刺叢里被劃破的,不過就是點淺印,有一點點血痕??吹讲贿h處長著幾棵野樟藤,我就有了主意,找來一塊鋒利的石塊往藤上劃,里面冒出白色的液滴,我用手蘸了兩滴往靈子傷處敷去,這樣就可消毒了。她奇怪地問我是怎么知道的,她說她媽也這樣告訴過她,按說這是當?shù)氐耐赁k法,外地人是不知道的。自然我沒有告訴她我在這里當過知青。
她這一問,我就想起了知青時的一段往事。
那是一個春天,地里的野樟藤瘋長,眼看一塊耕地就要被鋼筋一樣的藤蔓網(wǎng)住,生產(chǎn)隊的隊長帶領(lǐng)我們打殲滅戰(zhàn),用鐮刀和鏟鋤把野藤除掉。這是我們下鄉(xiāng)后的第一個春天,我還不會使用鐮刀,不小心把手弄破了,鮮血直淌,梅姑娘趕緊過來,撿起一根還冒著乳白色液滴的野樟藤,竟然往我傷口上抹,她說抹上就好了,止血消毒。果然一下子傷處就不淌血了,她說這是她家的祖?zhèn)髅胤?,是她父親告訴她的。她父親是遠近有名的藥農(nóng),對中草藥的功效很熟。
說梅姑娘是當?shù)厝?,誰都不會相信,當?shù)厣倥辶鶜q就不長高度了,顯得矮胖,臉色褐黃里透紅,皮膚粗糙,而梅姑娘臉色白里透紅,皮膚細膩,身材苗條,雖說不太漂亮,但透著一股清麗與文靜。她比我大三個月,她說她當我姐,但我從來沒有叫過她姐,直到后來我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質(zhì)變也沒叫過。
那一天,她給我傷口涂野樟藤液時,我們還不很熟。我的手指第一次被一個少女觸碰,我的手在她手里捏著,螞蟻在我心頭爬著,也許就是有了這樣的第一次,才有了后來的故事。我們的手有過鮮為人知的更深切的觸碰。想起那個晚上,首先我就想到了冷,那是一個奇冷的冬天的晚上,我們宣傳隊到一個生產(chǎn)大隊演出,回來的路上先還不覺太冷,但隨著演出熱情的淡去,寒冷開始向我們身上一個勁地涂抹。我們意識到天在下著凌子,那是一種能把地上任何一種生命結(jié)成冰凌的細沙一樣的飛降物,落到物體上會發(fā)出沙沙的響聲。我想那時我們站著小便,也會連成一根弧形的冰棍,我不敢去摸耳朵和鼻子,生怕碰掉了,那種冷是刀子刺進肉里、刺進血管和骨頭一樣的冷,在翻上一個山梁時,我終于堅持不住,哭了。那時我十七歲,與其說是知青不如說是個孩子。
這時一個身子向我靠過來,我聞到了一股少女的體味,我知道她是誰,但我們誰也沒有講話,那時沒人講話,大家的嘴都冷得失靈了,冷得牙齒碰牙齒。她開始用前肩抵著我的后肩背,給了我一個溫暖的依靠,這樣我的肩頭,能隱約感覺到她更為豐滿的部位,一股暖流從她身上傳到我的身上。隨后她的手抓住了我的手,顯然她的手要比我的手小,但那時我感到這是一只長者的大手,她用她的手包裹我的手背,捏了捏,這一捏暖到了我心里。但我沒想到的是,她包握著我的手直接插進了她褲包,我們兩只交叉在一起的手,在她褲包里很快就出汗了。當然這是后來的事。
當初她給我弄傷口時,大家說她是赤腳醫(yī)生,她還害羞地把卷起的褲腳放下去,弄了個大紅臉背過身去。
靈子沒繼續(xù)問下去,但她一定覺得我很奇怪,用她的話說,我是一個奇怪的老頭。
7
這一天,靈子來得很早。
她披了一件羊毛披氈來,她說落雁山的冬天不能沒有羊披氈,穿什么都不管用,只有羊披氈暖和,她說這件就給我了,她家很多的。我拿錢給她,她不要,她說你不是要給我畫像嘛,你不收我的錢就是了。
按理說我請她來是當模特兒,我要付錢給她才對,天底下都這個理,學院里請模特兒報酬不薄。她這樣說,顯然把我當成街頭以為別人畫像為生的藝人了。
看見靈子很冷的樣子,我忙往壁爐里加柴火,我想我那時的樣子也一定像個傳教士,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中閃著宗教的光芒。據(jù)說這里以前住過一位很有名的傳教士,他是最先進入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英國基督教傳教士,他把他人生中大部分時光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直到他最后的時刻,他的墓地就在山背后。當年在他的感召下,方圓幾十里的大多數(shù)苗族、彝族都成了教徒,有萬人之眾,布道的時候,教徒站了一山坡,這是基督教在中國傳教史上的奇跡,他的墓碑上記載著這段歷史。至今石堡室內(nèi)墻上還留下一些刻上去的英文,寫的什么,我沒有看懂,當?shù)厝烁鼪]有看懂。
把披氈取下來放好后,她抱起雪兒,把帶來的麥粒一顆顆喂給雪兒,對著雪兒自言自語地說這說那,不時用手梳理著羽毛,雪兒眼里有些濕潤,也許平時就這樣,但這時我才注意到這種濕潤,這種濕潤和眼前的情景十分合情合理。喂好食后,她放下雪兒,雪兒沒有躺下,而是奇跡般地站立起來,像一個幼兒突然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它抬起頭足有一米五高。神鳥的腳好了,我們的雪兒長大了。分不清是她的聲音還是我的聲音,總之那一刻,石堡里的兩人同時說著這樣的話,“我們的雪兒長大了”。情緒是會互相感染的,看到我們這樣高興,雪兒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像舞臺上天鵝湖中的舞者,又像天女下凡。突然只聽刷的一聲,一陣風過后。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我們就看到雪兒的翅膀奇跡般的打開,那伸展的翅膀使屋子一下子就變小了。我們睜大眼睛,就在我們反應(yīng)過來,準備為雪兒拍手喝彩的時候,雪兒踉蹌了一下就倒下了,靈子趕緊抱起雪兒查看腳傷,雪兒一下子就從亭亭玉立的少女,變成了襁褓中的嬰孩,雪兒的傷還沒有完全恢復(fù),靈子抱著雪兒,我們的情緒一下子又低落下來。
只有在剛才雪兒站立展翅的時候,我才看到靈子眼中的歡愉神情,那種神情是跳動的溪流和奔跑的羚鹿,而這種歡愉是短暫的,就像平靜憂郁的河流中,偶然跳動起的幾朵浪花,浪花過后,又是無邊無聲的憂郁。
靈子的憂郁正是無邊無聲的,她的憂郁是從她的眼神中流淌出來的。我對她說,你的憂郁很美,她不明白地問我,什么是憂郁。問完她的雙眼就盯住我,好像是等待我的回答,那大大的充滿詰問的眼神,簡直就是憂郁的海洋。我本想告訴她,憂郁是一種人的精神氣質(zhì)和精神狀態(tài),是一種長期自我抑制和精神內(nèi)淤的結(jié)果,是對世界的妥協(xié)和感傷,是一個人對自己和這個世界沒有信心的表現(xiàn)。但我沒有這樣說,而是對她說,憂郁就是一朵沉默的孤獨的流淚的云,她好像似懂非懂地說,一朵沉默的孤獨的流淚的云?我說這是比喻,憂郁是摸不著看不見的,只能用心才能感受得到。
我畫靈子時就緊緊抓住她憂郁的神情,我給她安排了項光,天光從上面流溢下來,她的雙眼正好處在半暗部,她歪偏著頭靠在深灰色的石墻上,目光里閃爍著壁爐中的火光,兩個辮子像對孿生姐妹,心平氣和地掛在她的胸前,她穿了件黑毛衣,整個畫面只有她的面部和手是亮色,其余都是凝重的深色,這樣就更加加重了畫面的憂郁情調(diào)。
一般來說,憂郁是內(nèi)心世界和精神世界豐富的人才有的精神狀態(tài)。我不知道一個農(nóng)村長大的女孩子,哪來的憂郁,但憂郁和藝術(shù)是連在一起的,很多藝術(shù)家是憂郁的,其作品也是憂郁的,憂郁是一種藝術(shù)氣質(zhì)。如果說模特兒僅僅是個沒有靈魂的外形,畫家是不會找到感覺的,也正是靈子的憂郁打動了我。
這幅肖像畫面較大,我用了兩天時間,自己很滿意,靈子也很喜歡,她說她要帶回去。但這樣的畫應(yīng)該屬于作者本人,才能顯示它的藝術(shù)價值,我沒給她。我答應(yīng)再畫一幅頭像給她。
那幅畫沒給靈子,靈子似乎有些不高興,她撅起嘴,第一次出現(xiàn)嬌怩的神情,她說不給就不給,但要答應(yīng)她一個事情,她要我教她畫畫,我自然就答應(yīng)了。其實畫畫雖說并非智力行為,也不是誰最聰明誰就畫得最好,畫畫專業(yè)性強,學習者要具備一定的專業(yè)素質(zhì),也就是平常大家說的天賦。畫色彩不能色弱,更不能色盲;畫形要形感好,并且沒有足夠的心理和思想準備,是堅持不下來的。如果要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說起來就更復(fù)雜了,就不再是簡單的畫畫本身,跟藝術(shù)家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性格、修養(yǎng)和境界都有關(guān)聯(lián),所以學畫并非易事。當然,一般畫畫玩玩兒就另當別論了。
其實教靈子畫畫,我很為難,我不知怎樣教她,是進行嚴格的基本功學習,還是趣味性繪畫,這是不同的訓(xùn)練系統(tǒng),如果是專業(yè)學習,從素描開始,像達·芬奇一樣,畫十一年雞蛋?還是天天畫石膏幾何形體?這顯然不行,靈子也沒那么多時間,對于一個初三學生來說,中考是頭等大事,所以,我教靈子畫了些簡筆畫,畫得很輕松,畫了許多黑頸鶴。
那天,我們坐在壁爐前,看著滿屋子的畫,也有她畫的簡筆畫,我們都沒有說話,面對這些畫,更像是面對宗教,尤其在這個昔日的教堂里,油畫的光澤里閃動著壁爐里的火光,透出溫暖的色澤。藝術(shù)和宗教本身就是一對孿生姐妹,都能給人溫暖和精神慰藉,撫平人們的心靈創(chuàng)傷,緩解痛苦。西方古典油畫題材很多取自宗教故事,其中拉斐爾的畫透出母愛和宗教的溫情,米開朗琪羅的作品卻顯示出了宗教的力量和偉大。
靈子帶走我一幅畫雪兒的畫,她說這樣就可以天天看見雪兒了,這本來是件高興的事,但聽起來總有些傷感,這種傷感,在雪兒離開我們的那一天,被推到了極致。
那一天陽光普照,平時那些厚厚的云層不知跑到哪兒去了,一面童話中的天空就這樣一個勁地藍著,藍得有些失真,這面藍色跌進月亮湖,也同樣藍著。我們在湖岸的山坡上坐著,靈子把帶來的紅領(lǐng)巾系在雪兒的脖子上,這樣我們就能從鶴群中辨別出雪兒。靈子這樣說的時候,抬起臉望著天空,那一片藍天在她眼里布滿了濕潤的烏云,有一絲風從她發(fā)髻吹過,發(fā)絲飄動了幾下,她低下頭來,一粒眼淚滴在了雪兒身上,雪兒望著靈子,她大概受靈子情緒的感染,一動不動,很乖巧的樣子。靈子終于松開雪兒,雪兒站在了地上,它舒展了一下四肢。
原來我希望雪兒早點康復(fù),重返藍天,這時才意識到雪兒飛走了,一種緣分也就盡了,所以雪兒翩翩起舞時,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它扇動的翅膀,一下子就把湖岸的寧靜和空氣攪碎了,一種聲音通過它長長的脖子發(fā)出來,像器樂演奏家演奏的管弦樂,聲音古怪而凄涼,不知是高興還是在和我們告別。
雪兒在我們頭頂盤旋幾圈才離去,漸漸地,它的身影越來越小,那脖子上的紅色也越來越小,最后消失在冬季的天空。那天的天空似乎特別空闊,一切有形的東西都將被一種浩瀚消融,連同人的意識和思想。
待我們回過神來,雪兒就徹底不見了,我們互相對視著。
靈子說:雪兒走了,我也該走了。
我說:你什么時候才能再來。
靈子說:雪兒再來的時候。
對于靈子來說,走了的只是雪兒,對我來說,雪兒走了,靈子也走了。
雪兒走了,靈子只來過一次,她帶來幾幅她畫的畫,她說,很快就中考了,以后就沒時間畫了。我說中考是大事,好好兒應(yīng)對吧。那一次我們站在坡頭,頭一直抬著,頭都酸了,也沒見到雪兒的影子,當靈子低下頭來時,一粒眼淚掉到了地上,她說如果雪兒有了消息,叫我一定通知她。
我想雪兒是不會再來了,靈子自然也就不會再來了。
本來,到月亮湖的這段時間,我的整個身心都浸潤到了這湖光山色的靜謐中,也融進了一種美好的情感當中。這樣說是否有些矯情?對于一個崇尚自然、注重精神生活的人來說,月亮湖給了我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和情結(jié),給了我一種家的歸宿感,家的感覺彌漫在我的精神世界,浸潤到我的骨髓當中,我意識到這就是我要尋找的家,是我尋找了多年的家。但靈子走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心緒開始飄搖不定。
我開始環(huán)湖漫步,步點像深山古寺傳出的鐘聲,悠緩而曠遠,心緒是步點一樣的隨筆散文,沒有鮮明的主題和結(jié)尾,寫到哪里算哪里。這天早晨我不知不覺來到了東北岸,途經(jīng)桃花長埂時,我又看到了藍石頭,這么大的落雁山山脈,唯獨它藍寶石一樣藍著,誰也沒有考證它的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和來源,而是一個傳說給了這塊石頭一個說法。這個傳說有兩個版本,每個版本都大同小異,都把月亮湖比喻成了少女,而實際上,落雁峰才像一個躺在湖上的睡美人。當晨霧還沒散去,西南岸的雁峰時隱時現(xiàn)時,就像睡美人在夢中。一般九點的時候,深濃的晨霧才濃縮為兩條玉帶,像睡美人胸前飄蕩的紗巾,清晰的雁峰倒映在湖中紋絲不動,不僅僅是水中倒映的森林,還有岸上的樹木都沉靜在水色中,面對這樣的景色,人的心目沒有理由不被滋潤。大概是有點逆光的緣故,山色及倒影顯得深邃而凝重,呈現(xiàn)出幽暗的色彩,把陽光中的黑頸鶴襯托得明亮耀眼,黑頸鶴翩飛舞動成閃爍的陽光碎片,抒情而歡暢。
而我的心情歡暢不起來。
這是一幅藍綠調(diào)子的畫面,透出大自然的清新和明麗,甚至透出早晨透明的空氣和樹木的氣息,如果用鈷藍、翠綠這些冷色,會很好看的,很有蘇聯(lián)巡回畫派希什金等人的感覺。
但我沒能動畫筆。
雪兒和靈子走后,春天也就來到了月亮湖畔,雪開始以水的形式在落雁山的溪流里跳動,鶴們開始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消失在北回的天空,留下一陣陣鳴叫,回蕩在落雁山的上空。
鶴們走后,月亮湖畔和落雁山的上空開始冷清,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只孤獨的鶴影,它們把頭伸到翅膀里,一動不動地站在水中,在我的印象中它們沒有動過,像是一尊逼真的塑像,當?shù)厝朔Q它們?yōu)槭睾Q?。當來年鶴們歸來時,鶴王就從它們中產(chǎn)生,這是王者必不可少的修煉。這種修煉和道人隱士的修煉沒什么兩樣,道人隱士具有仙風道骨的風范,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常用鶴來比喻仙風道骨,所以當我看到鶴立水中的倩影,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詞。
8
我也像只候鳥,春天離開落雁山,秋天又像鶴一樣如期而至。數(shù)年下來,圈子里稱我“鶴人”,媒體說我是和黑頸鶴一樣飛翔的人,是一名環(huán)保衛(wèi)士,社會上把我的名字和黑頸鶴聯(lián)系起來,我也開始“鶴立雞群”,名聲大振。
其實當初我到落雁山,主要是畫黑頸鶴,完成一種精神皈依,后來才漸漸有了一些環(huán)保意識,我雖然做了一些環(huán)保方面的事,但當時并未意識到,最先還是媒體發(fā)現(xiàn)了我這件事的環(huán)保意義。這年春天當我回到省城,電視臺《人與自然》欄目要給我做節(jié)目,被我謝絕,盡管如此,多家報紙還是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我的報道。
回城的日子里,我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整理從落雁山帶回來的畫稿,為我的個人畫展做準備,但我盡量不加工修改,保持寫生的原汁原味。想不到的是畫展很成功,開幕那天來了很多人,美協(xié)主席主持,宣傳部文藝處、文化部、文聯(lián)、美協(xié)的領(lǐng)導(dǎo)都到了,還來了很多藝術(shù)院校師生和新聞界人士,我在劫難逃地接受了多家媒體的采訪。
畫展社會反響較大,一方面畫展本身受到美術(shù)界的好評,另一方面畫展引出了一個環(huán)保主題,這是我始料不及的。媒介稱我是環(huán)保使者,我的名字在媒體上頻頻出現(xiàn)。
畫展開展那天,人群中有一雙特別的眼睛,她看我的眼神,很有些意味。她歪偏著頭,分明在審視我,而且有些大膽,不是熟人不會有這樣的眼神,我提醒自己,我認識她嗎?她是誰?其實我并不認識她,后來我才知道她是記者,叫卡丁,一個奇怪的名字,好像是個前衛(wèi)作家。我感覺到她那雙眼睛像魔井一樣,我預(yù)感到我會掉進去,事實上我掉進去了,當然這是后來的事。
畫展過后,我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這天我正在家里閉目養(yǎng)神,聽著美國約翰·丹佛的鄉(xiāng)村音樂。聽見有人敲門,我遲疑了一下,還是開了門,來者是位年輕女子,奇裝異服,很另類,想不到的是,她就是卡丁,那雙魔井一樣的眼睛,使我有久違的感覺,她說她是晚報記者。
聽到美國鄉(xiāng)村音樂,她對我說:你怎么老離不開鄉(xiāng)村?
我說:我在感受著旋律帶給我的畫面。
她說:不歡迎我?
我說:我這樣說了嗎?你是來采訪我的吧?
她說:除了采訪就不能拜訪一下嗎?
我說:你用詞不當,這里不能用拜訪一詞,只能是造訪。你可以拜訪藝術(shù),可以拜訪大自然,卻不能拜訪像我這樣的人。
她說:拜訪一個自己崇拜的人,有什么用詞不當?shù)摹>桶茨阋?,我今天用拜訪一詞也是極為準確的,你就代表藝術(shù),你的藝術(shù)也是表現(xiàn)大自然的,我拜訪你,不同時也拜訪了藝術(shù)和大自然了嗎?
她畢竟是記者,道理就在她口中。
她給我的定位是風景油畫家。她認為我的畫,表現(xiàn)了大自然神秘而豐富的外光效果,是二十世紀末的印象派和巴比松,很大氣。云南山形地貌奇特、江河縱橫、湖泊眾多,應(yīng)該是出大風景大畫家的地方,遺憾的是大風景大畫家至今還沒有出現(xiàn),她說她從我身上看到了希望。
她這樣說,不像是個記者,倒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大師,指點江山,不過她說得很有意思,因為這樣,我們之間有了所謂的共同語言。她說她和我接觸不是以記者身份,而是以作家身份,不是記錄我,而是感受我,揚言要感受和揭示我的內(nèi)心世界。
如果是這樣,我們的接觸就太累了。
我們有過兩次神聊,但在第三次,她就帶來一個畫商,說是要帶我走進市場,我說我的藝術(shù)不走市場,畫商說他已經(jīng)疏通好了國外市場,順藤運作,目前就我的名氣賣個好價錢沒問題,我說問題是我不賣??ǘ≌f何必呢,讓自己的畫賣出去,讓整個社會認同自己的藝術(shù),產(chǎn)生國際性的影響,這不好嗎?這才應(yīng)該是藝術(shù)的價值。
原來我以為卡丁是個超凡脫俗的作家,她這一說就俗了,我很不愿意再和他們談下去,諸如走市場之類的話題,就像一堆臭魚爛蝦。畫商后來又找過我,并在原來的價格上增加了10%,最后他還是搖著頭走了,畫商說我是個怪物。
卡丁對我的態(tài)度非常不理解,她說現(xiàn)在都藝術(shù)商品化和產(chǎn)業(yè)化了,我還老觀念,最后她向我提出藝術(shù)為了什么這樣最本原的問題,我的回答顯然叫她啼笑皆非。
雖然如此,卡丁沒有放棄和我的來往,她說她從未接觸過如此固執(zhí)的人,沒想到她說我越這樣我就越有魅力,這是什么?這是男人的氣質(zhì),她一方面說男人嘛,就是一條死路也應(yīng)該走到底,這叫個性,一方面又對我苦口勸導(dǎo),啟發(fā)我改變觀念。
那次我們共進晚餐后,她醉醺醺地對我說,她和她男人離了,她又糾正說不是和他離了,是把他扔了。我問為什么,她說他太俗,和我相反,我太雅,雅好,雅雖然不可愛,但高貴。她還說喝酒不雅,喝茶才雅,于是我們一起進了知青茶室。
茶室進門處是用灰瓦搭頂?shù)牟坶T,室內(nèi)全用原始松樹皮作裝飾,墻上掛了些斗笠帽、簸箕、蓑衣之類的農(nóng)具作裝飾,古樸粗礪,自有一番農(nóng)家田野之趣。女服務(wù)員的工作服是藍底白花的扎染布料,白邊領(lǐng)口,對襟樣式。她們使我想起靈子,這是寄托我思念的地方,這里有一種山野田園的韻味,就像到了月亮湖畔,那段時間,想念落雁山,成了我在城市生活中的一部分。
我找了老地方坐下,要了一杯青茶,我喜歡看開水直沖杯底、茶葉翻卷的景象,茶葉一片片舒展開來,爽朗通透極了,那是茶葉還原為葉,葉就應(yīng)該是蔥綠美麗健康舒展的,而不是燥黑皺癟的樣子。
茶葉的清香開始彌漫,一團霧氣悠悠蕩蕩,在空中散步,卡丁靠著我坐下,她說她要跟我一起上落雁山。我說這怎么可能呢,落雁山是誰都可以上的嗎?那是神山,挺立在城市的頭頂,連想象它都必須抬起頭顱,就別說上去了,上了落雁山,不是男人的就成男人了,是男人的就更男人了,女人嘛,和落雁山無關(guān)。說到落雁山,我突然意識到我該上落雁山了。
那個晚上,靈子一直在我眼前晃動,雪兒走后的三年多時間里,我和靈子只見過一面,那次她告訴我,她考上了鶴城師范,寒假回來度假。我們兩人坐在湖邊,呆望著天空,希望從那些飛翔的鶴鳥中,找到脖子上拴著紅領(lǐng)巾的雪兒,雪兒再沒有回來,靈子失望地走了,也再沒有來過。不過我始終相信或者說有種預(yù)感,靈子會回來的,不管雪兒回不回來,靈子都一定會回來的。這段時間里,我瘋狂地默畫著靈子的肖像,大的小的抽象的具象的都畫,但色彩就保持著冷調(diào)子,我不知道為什么,是我的心情所致,還是氣候環(huán)境的原因,總之我認為靈子應(yīng)該是冷色調(diào)的。有一幅畫,我把她和雪兒畫在一起,我把她的五官處理得很模糊,而頭發(fā)卻清晰地散發(fā)出藍青色的光,像黑色的瀑布掛在冷峻的臉上,使人感受到那是瀑布一樣的抒寫,面部絕非五官,而僅僅是一種恍若隔世的表情,說是表情不如說它是一段舊日時光,雪兒就在這段時光中像個嗷嗷待哺的孩子。
這幅畫在畫展上備受注目。
9
這次上落雁山,我準備了一些宣傳環(huán)保和黑頸鶴的圖片和資料,準備到落雁鎮(zhèn)小學宣傳。到鎮(zhèn)小之前我先到了鎮(zhèn)政府,把準備好的一套資料給了鎮(zhèn)長,鎮(zhèn)長感謝我多年對落雁山環(huán)保工作的支持,并告訴我,市里正在申報落雁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我說申報是一回事,保護是另一回事,兩方面的工作都重要,都要重視,鎮(zhèn)長對我打哈哈,當然當然一番。其實鎮(zhèn)長對我意見很大,只是不明說,原因是我硬把落雁山建藥廠的事告到了鶴城人大,這事就告吹了。這幾年落雁山有了名氣,鎮(zhèn)里想借東風搞旅游,但交通是個問題,路不好,外地人想來也不敢來,落雁鎮(zhèn)的經(jīng)濟一直得不到發(fā)展。
想不到的是,我到鎮(zhèn)小竟見到了靈子,那份欣喜使我始料不及,三年多不見,靈子成了大姑娘。俗話說女大十八變,靈子出落得像六月的杜鵑一樣舒展,身材豐盈,鮮活而美麗。見到我的那一瞬間,看得出她內(nèi)心的悸動和驚喜,但她沒有過分地表現(xiàn)出來,她的內(nèi)向似乎沒有改變,她對我笑了笑,似乎也沒有過多的言語。她告訴我,她師范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任教,代替她媽組織黑頸鶴保護協(xié)會的活動。
靈子幫我把圖片和資料貼到黑板報上,孩子們覺得新奇,聽得很認真,還作了筆記,講解完后,靈子和校長領(lǐng)我參觀了校舍。這是一所只有三棟房子、一個籃球場的學校,球場很小,三棟房子中有兩棟開了裂痕,算是危房??戳诉@樣的學校,我心情有些沉重。
回到石堡,我心情平靜不下來,一方面兩棟危房在我眼前晃動,一方面靈子的影子也在我眼前晃動。我坐在石堡前的草地上,望著通往落雁鎮(zhèn)的路,好像要把這條蜿蜒而去的路看直一樣,這條路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重要過,我相信靈子一定會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然后走進石堡。我一望就是三天,路非但沒有看直,仿佛比以前更彎曲了,那是一條在沼澤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吞吞吐吐前行的路,整個原野、山澗和湖面,荒涼而蕭瑟,只有石堡孤煙一炷,顯現(xiàn)出一點點人的跡象。
終于在一個中午,我等待的景象出現(xiàn)了,它最先是個小灰點,我一直把這個小灰點看大,看成了一件灰色的太空夾克和一條灰白色的牛仔褲,然后她就站在了我面前,長大了,靈子真的長大了。我們一起進了屋,她沒有忙著說話,等她說話的時候,好像空氣已經(jīng)凝固了。
她告訴我,現(xiàn)在的黑頸鶴沒有原來多了,可能是因為找不到食物,就飛到其他地方去了,要留住黑頸鶴,唯一的辦法是向鶴鳥們供給食物。靈子告訴我,她準備組織學生向鶴鳥投食,保證所有鶴鳥一冬的食源。她還設(shè)想組織學生編排節(jié)目,多種形式宣傳保護黑頸鶴,特別向個別還在獵殺鶴鳥的人敲警鐘。
而搞這些活動需要錢,特別是要錢購買大量鶴鳥食物,錢成了問題。
靈子這次來,給我甩下一堆問題,其中最主要是錢的問題。她走后,我一直在想辦法,思想上在作斗爭。最后我還是準備跟卡丁通電話,叫她找畫商商談賣畫的事??ǘ『芨吲d,說只要我愿賣,其他都沒問題。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靈子,這樣不僅保護鶴鳥的錢有了,連建小學的經(jīng)費也不成問題,不就是賣幾幅畫嘛,靈子顯然很高興。
也許是高興的緣故,我們竟爬上了湖邊的一座山峰,山峰的那一面,是我們完全陌生的風景,日照霧氣中,另一個湖通紅一片,我們俯瞰過去,天地間一片蒼茫,人顯得那樣渺小。靈子說我激動得像個小孩。我告訴靈子,我愿意是小孩,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是渺小的。眼前的景色,使我想起俄羅斯風景畫大師列維坦,他曾寫信告訴他的好友小說家契訶夫說,1886年的一天黃昏。他爬上南方克里木的一處懸崖,從峰頂俯瞰大海時竟然哭了,而且是放聲大哭,在永恒壯美的景色里。靈子似乎不太理解列維坦的這種哭聲,我告訴她,詩人艾青說,為什么我常飽含淚水,是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作家、藝術(shù)家的動容和淚水,不是無緣無故的,都源于對大自然的熱愛。
我們不知不覺,來到幾年前送雪兒的山坡,靈子注視著天空,仿佛幾年前雪兒從這里離去,幾年后還會從這里回來。她站在坡頭,舉起準備好的紅飄帶,在空中舞動,我們都希望雪兒會出現(xiàn)。
我問她在師范讀書這幾年,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雪兒。她說怎么會呢,在師范的三年里,她一直珍藏著一幅畫有她和雪兒的畫,并且放在床頭,那是我較滿意的一幅畫,她說她還為雪兒寫過一首詩,她說詩寫得不好,但她答應(yīng)給我看。
其實幾年來,雪兒一直是我們心里共有的情結(jié),于我來說,這個情結(jié)背后還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情愫,是我人生中最難忘最值得回憶的時光。
這時已是黃昏,她沒有再揮動紅飄帶,天空也沒有出現(xiàn)鶴影,有的是蒼煙落照,亂云飛渡,魔術(shù)一樣的烏云暴脹著青筋,張牙舞爪,像要把月亮湖捏碎,先前的五彩云霞不見了,云層越來越厚,越來越深,最后變?yōu)轺旌谏?。任憑風卷云涌,而月亮湖靜如處子,安詳而嫵媚。也許是黃昏的陽光從云縫中透下來的緣故,滇東北高原的廣大原野減去了細微的局部,在近乎黑色的天空的映襯下,尤其顯得暖紅、明亮而深沉。
我和靈子就坐在這暖紅明亮的湖堤上,在深黑色的巨大天空襯托下只是微小的兩點。我們沒有說話,我們都呆望著天空。
靈子突然站起身來,欣喜地對我說,你聽,什么聲音?
我也隨著站起來。我說,風聲吧。
她說,是雁陣,是雁陣,一定是雁陣。
我側(cè)耳聽辨著,經(jīng)驗告訴我,那分明是遠處的雷鳴,但口頭上卻回答她:好像是。
她說:是的,是雁陣,雪兒一定就在它們當中。
天空越來越黑,原野越來越亮,天空越來越大,原野越來越小,而我們渺小得消失在蒼茫中。
最后一陣風吹過之后,靈子撩了一下頭發(fā),閃電和雷聲就明目張膽地拖著長長的尾巴來了。
結(jié)果我們沒有等來鶴影,更沒有等來雪兒,等來的是一場傾盆大雨。我忙從身上扯起羊披氈蓋在我們兩人頭上,用支撐披氈的手圍著靈子的臂膀,她說她冷,我用臂膀摟住她,她向我懷中靠來,我把她的手送進我的衣內(nèi),貼在我胸口上,我把頭偏下來,緊貼著她的臉。我們的體溫相互溫暖著對方,就這樣,我們一直站在湖邊的山坡上,把雷聲雨聲,把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隔在了披氈外。我和她第一次挨得這樣近,近得近乎成了一個人,兩人的呼吸此起彼伏,兩張口里呼出的白色氣流交混在一起,她的胸口壓著我的胸口,心跳的聲音,像廟中敲木魚的聲音一樣,清脆而有節(jié)奏,在沒有言語的兩人世界里顯得格外清晰。
雨撒了潑之后,鎮(zhèn)定了下來,我們?nèi)匀徽驹谟曛?,聽著雨滴答滴答地緩慢滴落,那緩慢的滴落聲,音樂一樣滴進我們的心境中,滋潤出一個傳情的天地。
我說:雨小了。
她說:真好聽。
10
那一天我和靈子正在畫著未來新小學的外形,準備親自設(shè)計,我們都很興奮,好像賣畫的錢已經(jīng)到手,明天就可以建好學校一樣,靈子建議建一個標準的籃球場。我說掛國旗的旗桿一定要用不銹鋼,讓國旗高高飄揚,讓學生感受到祖國的溫暖和國家的尊嚴,別老讓旗桿像根打狗棍似的,撐不直腰,抬不起頭,理不直,氣不壯,不揚眉也不吐氣,我要讓國旗像在奧運會上飄揚一樣,在滇東北的窮山溝里飄起來。靈子說她要每天帶著學生升國旗,像升天安門的國旗一樣。正說著,就聽到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看,吃了一驚,卡丁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外。
她的到來使我感到非常意外。
我說怎么會是你呢。
卡丁看了看屋內(nèi)的靈子說,是不是我來得不是時候?
我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等著你的米下鍋嘞,我正準備過幾天回城找你,把賣畫的事辦了,想不到你找來了,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
卡丁說,天底下沒有記者找不到的地方。
我給她們倆互相作了介紹,介紹靈子時,卡丁說不必介紹,我知道了。
卡丁這樣說,靈子臉色有些不快,打了招呼就借故要回去,我知道靈子的脾氣,沒有挽留她,也挽留不住她。我把靈子送到門外,我想對她說點什么,但她沒有回頭。我轉(zhuǎn)過身來問卡丁,你知道什么了,你這樣說有點無聊。卡丁說我沒說什么呀,我來這里是不是攪了你的好事,如果是這樣,我只能說對不起。
卡丁有些俗,但我又不想得罪她,畢竟她一個女人,大老遠來找我不容易,最起碼說明我在她心目中的分量,并且賣畫的事還要麻煩她,所以我對她以禮相待。我?guī)酵饷孓D(zhuǎn)了轉(zhuǎn),問她風景不錯吧。她說簡直就是他媽的庫爾貝、庫因之、瓦西列夫。我說為什么要加個“他媽的”。她說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她的意思。
吃了晚飯?zhí)炀秃诹?,她說看來我只有在你這里住了。
我說荒山野嶺的,看來我也只有讓你住我這里了。
說著,她就掏出兩支煙,一支給了我,一支她把玩了一下就自己抽了起來。
我說一般女人不抽煙的。
她說你說的是一般的女人,而我是不一般的女人,例外,你見不得就明說。
我說我沒這意思,其實女人抽煙相反顯得高貴典雅,有氣質(zhì),煙在女人手里就像指揮棒在指揮家手里,就像古代仕女手中微型的簫,休閑中的女人手里有支煙是非常和諧的。美是什么?是和諧,女人抽煙和諧,所以就很美。
她說我抽煙就是找一種感覺,你們藝術(shù)家不是感覺不離口嗎?我抽煙的藝術(shù)就是重形式不重內(nèi)容,抽什么煙不重要,好抽與否也不重要,因為我不會抽煙,重要的是有支煙在手里拿著。
我說這種狀態(tài)好,當然要修養(yǎng)高的女人。一個修養(yǎng)高的女人抽煙比不抽煙更高雅,一個修養(yǎng)差的女人抽煙比不抽煙的女人更俗。
沒等我說完她就搶了話頭:精辟。
我說話還沒說完呢。
她說你不就是要說我是后者嗎,何必繞圈子,我替你說,我俗不可耐。
我說我不是這意思。
她說不管你是不是這意思,我今天都要講個俗話題,俗就俗到底。
我問什么俗話題。
她說你愿不愿聽。
我說你說吧。
她說我就開始說嘍。
我說你說吧。
她說我就俗到底嘍。
我說你就俗到底吧。
她說算了還是不講了,你這里可以洗澡嗎?
我說在大木桶里。
她說今天路上很臟,想洗洗,也想體驗一下木桶里洗澡的感覺。
我說歡迎體驗,不過我是一個男人哦。
她說你是一匹色狼我也不怕你,怕你我就不來了。
我說這就好,拉一繩掛一簾子,你就可以洗了。
我用還沒有制作過的畫布做了簾子,她提了汽燈進去掛在墻上,這樣,她的影子就全投在了簾子上,開始我沒敢看,后來覺得不就是一個影子嘛,畫畫的什么人體沒見過。她開始是坐在桶里,類似正方形的木桶投影上有她半個腦袋,只見水汽直冒,她的手在桶邊上扒了一下,就見她站了起來。
我說你怎么站起來了,不怕冷?
她說你怎么知道我站起來了。
我說我在看投影直播呢,看看影兒不犯忌吧,不看白不看。
她說看了也白看,你真壞。
我說看上去你還很豐滿的。
她說你真壞。
我說你放心,我們畫畫的畫過許多人體寫生都沒出事,算是見過大風大浪了吧,難道還會在你這小溝溝里翻船?
她說我這身材值得你畫一次吧,我的乳房不大,但結(jié)實挺拔秀麗,你看這乳頭不大,周圍還有一圈紅暈,油畫畫出來肯定好看,乳溝含蓄地滑向兩邊,寫了一個人字,把乳房烘托出來,像托出兩座山峰,下面的前鋸肌和腹部自然就是平原了,再下來就是叢林峽谷,你看我腹股溝里有幾條青筋匯集于腹部下面的峽谷,哦,說青筋你是看不到的,你只看得見我一個沒有色彩的剪影,我側(cè)著身給你看,我的臀部、胸部都拱出來了吧,這就是你們畫家需要的曲線美。今天一路上我看見,落雁山中下部那些連綿起伏的山形很有感觸,你能用兩個字來概括一下這些山的感覺嗎?你說不出來吧,那我告訴你,我的感受是兩個字:性感。遠遠望去,那些起伏柔和的山包酷似成熟女性的胴體,極富皮膚的質(zhì)感,手一摸去就有女人體的細膩、光滑和彈性,似乎感覺得到人體血液的流動,順著這些山包往北去就是森林密布的濕潤的金沙江大峽谷,激情澎湃的大峽谷。你說這和女人體有什么兩樣。你應(yīng)該從我的身體上去感悟大自然和理解大自然,女人體和大自然如此相像,女人體本身就是一幅絕美的山水風景畫。所以你畫風景畫應(yīng)該先了解研究我的身體,然后再畫我的身體,我的體形也許不是精美絕倫,至少也算和諧精致吧,當然沒有魯本斯筆下那些女體的所謂豐滿,其實那是臃腫,魯本斯簡直就是一個人肉販子。研究風景就像研究女人體一樣,我先在你面前班門弄斧了,我個人認為,畫風景重要的不是畫那些拱立的山峰,奧秘是那些凹陷下去的峽谷,就像女人體一樣,凹下去的部分往往是看不見的、不可知的、神秘的,它會激發(fā)人去了解它,就像我的……對了,洗澡水有點涼了,請你進來幫我加一些燙的。
我那一刻的思維全被她牽引到什么女人體、性感、峽谷里面去了,聽她這一召喚,我也還沒有回過神來,我無法回過神來,我提著燙水就進去了,只見里面霧氣繚繞,云蒸霞蔚,她滿臉通紅,像一朵出水芙蓉,眼神直直地勾著我,你勾我我就怕了?我是流氓我怕誰?我一把扯下布簾扔到一方,抱起她就把她按到床上,她開始掙扎,這種掙扎僅僅表達出她在維護一個女人的尊嚴,而且也只是形式上的維護,作為性,她并沒有表示拒絕。按我的理解真正完美的性愛是不需要尊嚴的,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干我該干的事。我嘴里不停地說我這就來畫你,我這就來畫你,用男人真正的大手筆,用多么美妙的男人的大手筆畫你,畫你的峽谷,畫你的峽谷,讓我也俗一回,一俗到底,我問到底沒有,她說沒有,我又問到底沒有,她說還差一點。
這是十月的月亮湖畔的夜晚,而天空卻像六月的雷陣雨一樣翻云覆雨。石堡,這用男性壘成的堡,每塊石頭都堅挺無比的堡,此時也沸若金湯,搖搖欲墜。
11
第二天,太陽穿過云層,一束光線毫不吝嗇地投給石堡,給了石堡一個特寫,石堡全身金碧輝煌,像個王子,映襯在深色的山體中。
從窗口射進來的光,照到了凌亂的床上,卡丁兩眼惺忪,慵懶地躺在床上。我說,太陽照到屁股了,她說,不是才跟你說過嘛,不是屁股是山巒。我說對對,是山巒。她卻說照到山巒咋了,照到峽谷我也不起來,我要用躺著的方式,好好兒享受落雁山這干凈的陽光,你不覺得這很像某部好萊塢愛情電影里的情景嗎?
我說,像又咋樣,我又不是電影里的男主角。
她說,我們都那樣了,你還說你不是男主角?
我說,昨晚的事對不起你了。
她說,昨晚的事你很對得起我。
我生怕靈子這時到來,所以催促她起床。其實靈子幾天都沒有來,這里面的原因不言而喻,所以我的想法是讓卡丁盡快離開。卡丁說她這次來一半是為了愛情,一半是有關(guān)賣畫的事,她說她要雙豐收。我對她說賣畫的事就這樣定了,她可以從中提取8%的介紹費。
她說另外一半呢。
我說什么意思。
她說愛情。
我說我不懂這兩個字。
她說你騙不了我,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正在愛情著呢。
對付這樣的人只能用沉默,否則會自討沒趣。她見我不說話更是來了氣,對靈子數(shù)落了一番,見她如此張狂,我摔門就走,她見我生了氣就沒有再說什么。第二天她走時對我說,她是出公差來采訪我的,回去寫一篇什么樣的報道交差呢。我說什么都不要寫。她說她要寫寫我的私生活,我說我私生活的另一個主人翁就是你。她說如果是我,我真要感謝你,但她是一個叫靈子的女孩子。
最后,她說她要用愛情來戰(zhàn)勝我。
12
發(fā)生在我和卡丁之間的事,非常唐突,從情感上和心理上講,都沒有基礎(chǔ),說是純生理上的行為,似乎也不太準確,當然對一個主動走近我的成熟女性,一個沒有家庭羈絆的自由女性,我很難做到無動于衷。平心講,我對卡丁的人并不反感,只是觀念和意識難以融合,她是帶著要改變我的想法走近我的,并有強烈的攻擊性,而結(jié)果是我輸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我總歸就范了,走了藝術(shù)市場化這條路,和她談起了賣畫生意。我輸了但又不服輸,總想用什么方式反攻她,我有要征服她的強烈意識,所以那晚上的事,能不能解釋是一種靈與肉的較量呢?總之我找不到一種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
卡丁走了,我如釋重負,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就輕松下來。但一想起靈子,我又輕松不起來,我盼望靈子出現(xiàn),但又怕面對她。卡丁這次來,打破了我在月亮湖的平靜生活,打破了我和靈子之間的那種恬淡、自然而默契的緣分,給我和靈子的交往造成了心理障礙。
雖然幾天之后靈子來了,但我發(fā)現(xiàn)她原本明澈的眸子流露出了陌生的神情,少了些自然的東西。她問,你的客人走了?我說走了。
之后,無話。
看著她低頭無語的神態(tài),我突然想起一個人,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她像我熟悉的一個人,但又想不起具體像誰,這一刻我突然想起來了,是她和梅姑娘酷似的神態(tài),把兩個人重疊了起來。我沒有告訴她她像誰,而是告訴她,我當知青時愛上了一個當?shù)嘏⒆樱幸桓焙蒙ひ?,我們一起參加?zhèn)里組織的宣傳隊,一起到各生產(chǎn)隊去演出,還到鶴城參加過會演。宣傳隊人員除了她,全是知青,一次去演出的路上,我和她走離了大部隊,走散后再沒跟上。結(jié)果演出時報了節(jié)目又找不到我們,演出就自然少了她的獨唱。她的獨唱一直是壓臺戲,隊長火冒三丈,他是鎮(zhèn)上文書,權(quán)力大著呢,我們都怕他把我們開除出宣傳隊。雖然排練和演出都不輕松,但比起回生產(chǎn)隊挑大糞挖地要好得多,生產(chǎn)隊拿不了滿分,在宣傳隊一天的工分是滿分十分,所以宣傳隊的女生都要跟他獻媚眼,小伙子都要捧著他。幾次同樣的事件,發(fā)生在我和梅姑娘身上后,隊長沒有開除梅姑娘,卻把我開除了,她再三跟隊長說情都沒有留下我,她一氣之下也離開了宣傳隊,和我回了生產(chǎn)隊。不久她父母硬是把她又拖回了宣傳隊,后來我才知道,她父母收了隊長的定親禮,已把她許配給了隊長,她開始不知此情,等知道后她死活不依。
我沒有再講下去。
靈子問后來呢。
我說后來我就回城了。
靈子好像意猶未盡地問我,她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我說我不知道。靈子又說你應(yīng)該去找她。我說現(xiàn)在找她已經(jīng)沒有意義,她有她的家庭,再說我們都這個年紀了,見了面又說什么呢?美好的東西珍藏在心里,它永遠都是美好的,如果把它翻出來又不能回到過去,不如不翻它,時過境遷呀,翻出來大家都尷尬,有些事過去了就讓它過去了。
怕靈子再問什么,我就有意把話題岔開,我說這幾天已有鶴鳥回來了。她說也許是沒飛走的守海鶴吧。我說不像,守海鶴一般是獨鶴獨處,來去單飛,要過段時間才會融人群鶴中,這幾天有鶴群了。它們著地時總要在空中回旋幾圈,然后警惕地著陸,而且有哨鶴,我發(fā)現(xiàn)晚上有獨腳站在水里過夜的,那一定是族長鶴,只有族長鶴獨腳站立,我估計這是一個家族。靈子好奇地問,晚上你看得見獨腳站立的鶴?我說晚上走近鶴鳥它就飛了,怎么能看得見,我是靠經(jīng)驗,第二天早上你會發(fā)現(xiàn)鶴的腳上有冰圈,大多是雙腳入水,雙腳都有冰圈,一只腳有冰圈的一定是一只腳站在水里,那就一定是族長鶴。幾年來我一直注意觀察鶴鳥的習性,并作了記錄。靈子聽后大為吃驚,沒想到我會如此細致地觀察鶴鳥,她建議我出本有關(guān)鶴鳥的書,她幫我整理。我說書是要出的,不僅僅要寫鶴鳥的習性,還要寫環(huán)境與黑頸鶴的關(guān)系,要建議政府退耕還林,保證水質(zhì)和濕地面積,組織人工投食。
靈子說,她已經(jīng)把自己這個月的工資拿來全買了玉米粒,準備組織學生投食。
我聽她這樣說有些感動,我說你的工資解決不了大問題,我明天就回省城把賣畫的事辦了,到那時,就有錢買大量的鶴鳥食物了。
幾只黑頸鶴飛到石堡門前,我和靈子一陣驚喜,走出門來,那些鶴鳥竟然沒飛走,靈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和鶴兒們說這說那。說來也怪,黑頸鶴是敏感警惕性極高的鳥類,一般不會接近人類,除了雪兒外,我們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接觸鶴鳥。
鶴鳥飛走后,靈子還呆望著鶴鳥們的身影,她叫我不要出聲,像上次一樣,她說她聽到了天空中有鶴鳴,我仔細聽,的確有鶴鳥在啼鳴。為了一種記憶的延續(xù),我們趕到雪兒離去的山坡,靈子拿出紅飄帶在空中舞動,我們都希望,那些飛行的鶴鳥中會出現(xiàn)紅點,然后紅點越來越大,然后向我們俯沖下來,結(jié)果靈子手都搖酸了,紅點沒有出現(xiàn),雪兒也沒有出現(xiàn)。
其實我知道雪兒是不會再來了,也許靈子心里也清楚這一點,但一種愿望是不會消失的,它會永遠留在我們心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靈子說過她沒有課,一大早就來送我。結(jié)果我等了很久也沒見她來,我正在納悶時,靈子的父親獵人一臉怒氣沖進石堡,抓住我的衣領(lǐng),二話不說,往我臉上就是一拳,打得我兩眼直冒金星,鼻血直流,后面跟來一個人才把他拉住。他口沫橫飛,嘰里咕嚕不知在講什么,嘴里一股酒氣向我噴來,開始我以為他是來發(fā)酒瘋,后來我才聽清楚,他罵我是流氓,使了什么魔法叫靈子三天兩頭往我這里跑,靈子還是黃毛丫頭,他不許我碰她。
當時我都蒙了,好像我真是流氓,沒有半句辯解,等我想解釋幾句的時候,他不由分說就揚長而去了。不過這樣的事,不解釋為好,面對一個沒有文化的醉漢,你能說什么,什么也說不清楚,只能是把事越說越糟。
我琢磨出靈子沒有來的原因,靈子一定還被他們控制著,如果是這樣,靈子就太委屈了。我本想為靈子討個說法,但我不能,這個時候我不能出面,否則事情就會更加復(fù)雜。
這個事情發(fā)生后,我的意識中,第一次異常清晰地閃出了一個念頭。也許這個念頭由來已久,但今天才如此強烈地閃現(xiàn)出來,真的,我很想和靈子在一起生活一輩子,只要靈子愿意,我馬上向她求婚。
有了這個念頭,我心中輕松了許多,但同時又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畢竟自己的歲數(shù)可以做靈子的父親了。這種想法雖然只是一閃念,卻劃痛了我的內(nèi)心,我怎么能這樣想呢。
13
我心里一直牽掛著靈子的事,想盡快辦完賣畫的事回落雁山,但事情并不順當,卡丁雖然把要賣的畫拿走了,但遲遲沒有把錢拿回來,也不讓我和畫商見面,她說急什么,我都不急,我也等著拿中介費呢。
那一天,卡丁請我吃西餐,我先是堅持不去。后來她問我吃過西餐沒有。我說沒有。她又莫名其妙地問我畫的是什么畫。我說油畫呀。她說油畫又叫什么畫。我說西畫呀。她大笑起來,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就說這就對了,你別人的畫都畫了,別人的飯你就不吃了,不夠意思吧。她說得我一頭霧水,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她把西畫和西餐擺在一起說了。我說這是兩回事。她說都是西方的文化,體會一下吧,也許對你畫油畫還有幫助呢。經(jīng)她這一說,我好像還非去不可一樣。
結(jié)果刀刀叉叉的,弄得我很狼狽,我改用了筷子。她看著我用筷子吃西餐的樣子,就大笑起來:你這是西方的內(nèi)容東方的形式,這叫東西合璧,你的畫也應(yīng)該這樣,東西合璧,怎么樣,有啟發(fā)吧。
一頓飯,搞得我差點嘔吐起來,飯后她帶我去迪廳,那個時候中國才開始有迪吧,迪斯科已經(jīng)過時,年輕人都不跳了,改為迪,叫蹦迪。從這個名字上就知道它的厲害,蹦,整個空間都在蹦,好像每個人的每個關(guān)節(jié)螺絲沒上緊,全身都在動,房子也在動,本來一個完整美好的夜空,全被震耳欲聾的音樂和刀子一樣的舞燈攪得粉碎。高血壓和心臟病患者千萬莫入,否則絕對有生命危險。
逃出迪吧,我趁卡丁不注意,一個人回了家,我沒有開燈,不想讓一切有形的物體顯露出來。我想安靜一會兒,我為自己泡了一杯從落雁山帶回來的苦丁茶,又打開了約翰·丹佛的鄉(xiāng)村音樂,躺在沙發(fā)上,靜靜地享受著這位美國人帶給我的美好感受。
這時有人敲門,很快是卡丁叫門的聲音,我沒開門,她說要和我談賣畫的事,并說錢已經(jīng)到手了,我仍然沒開。本來錢到手,這是個好消息,但我那時就是不想見她,所以沒開門。
我徜徉在音樂的旋律中,腦海中全是落雁山的景色,湖水蕩漾,蘆葦裊裊,鶴鳥翩飛,這樣的景色一直伴我進入夢中。本來夢中的一切都是舒緩流暢的,飄然飛行的鶴鳥,流動的河水,行走的白云停頓下來,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音樂停了。這樣的夢說不上壞還是好,但那種突然停頓的感覺,使我預(yù)感到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事實上,我的預(yù)感很準。
第二天,畫院的小李送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是落雁鎮(zhèn)小學寄來的,我想一定是靈子的信,但筆跡又不像,會是誰呢。結(jié)果萬萬沒有想到,信是靈子媽寫來的,更想不到的是,靈子媽竟是當年的梅姑娘,要說靈子媽。我還真沒見過,但要說梅姑娘,我就一言難盡了,想想,也有二十年沒見了,我就說嘛,靈子的神態(tài)怎么就那樣像梅姑娘呢。
我心里像弄翻了五味瓶,以前的生活,像放電視連續(xù)劇那樣出現(xiàn),生活怎么會是這樣呢,我甚至不相信信的內(nèi)容,我怎么會相信呢,縱有超級智力的人,或者說借我一萬個腦子,我也想不到信上所說的一切,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世間竟有這樣湊巧的怪事?都咋了?全讓我遇上了。我拿著信的手抖個不停,天地一片白霧茫茫。我很長時間沒有回過神來,等我回過神來,決定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回落雁山,必須馬上回落雁山。
這里所說的信的內(nèi)容,不是指靈子媽就是梅姑娘,靈子媽絕對就是梅姑娘,這一點我相信,不讓我相信我還不服呢。我想說的是,靈子媽,也就是梅姑娘,說了一件比這更離奇的事。這樣的事會是真的嗎?天啊,怎么會是這樣的呢?那一刻,我真想飛回落雁山,當著靈子媽,也就是梅姑娘,問明這一切。
我買好車票,正在收拾東西,卡丁就帶著畫商來了,畫商也不再是原來的畫商,價格也被壓了5%,后來我才知道,這5%全裝進了卡丁的口袋。畫商要約我吃飯,和我談下一步跟我訂畫的事,卡丁也約我去電視臺談做我專題的事,這一切,都被我——拒絕,我對他們說,我要回落雁山,沒有比我回落雁山更重要的事了。
卡丁對我說,你為什么現(xiàn)在非去不可呢?我說,我現(xiàn)在非去不可,刻不容緩。她見說服不了我,就說陪我去。我說這是我的私事,不能有任何人跟著。
14
也許會有人問,到底是什么事,把我急成這個樣子,會是什么事呢,我要到落雁山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說,在此我要說的只能是,誰遇到這樣的事,都會急成我這個樣子。
我趕到落雁山,準備先回石堡放東西,再去落雁鎮(zhèn)小學找梅姑娘和靈子,但沒想到,剛要進石堡就被獵人堵住,這次他沒喝酒,好像也很清醒,但他的眼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仇恨的火焰。我不敢和這樣的目光對視,更不敢叫他讓路,我站在原地,頭轉(zhuǎn)向一邊,兩人都沉默著,空氣很緊張,好像什么東西會突然爆發(fā)。最后,還是他先開了口,他說,等把靈子的事搞清楚,就不許我再在落雁山出現(xiàn),更不準我再住進石堡。
他一字一句,說得很有分量,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對他說,不準我住石堡,你沒有這個權(quán)力。他說我有權(quán)力要你交出我的女兒。我問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說,你別裝糊涂,靈子已失蹤幾天,一定是你把她藏到什么地方了,現(xiàn)在你把靈子交出來,你可以走人,要不然,你就別想出落雁山。
靈子不在了?這是怎么回事,我沒和獵人多說,說什么也說不清,就忙著趕到學校。獵人攔住我的去路,我突然大叫起來,那是能把天空和大地吼破的聲音,這時,是該他被我的表情嚇住的時候了,也許是他真被我的叫聲嚇住,他沒再攔我。
我來到落雁鎮(zhèn)小學,打聽梅姑娘家在什么地方,別人說這里沒有什么梅姑娘,只有一個梅老師。我趕緊說對對,就是梅老師。那人說梅老師剛出去,過一會兒就回來。
為了等梅姑娘,我找了一處能見到她家家門的地方坐下。我很緊張,但絕非因為二十年不見所帶來的緊張,本來,兩個曾經(jīng)相愛的人,分別二十年后才見面,多多少少有些感慨和緊張,但眼前的事,不允許我細想這些。我所想到的。是那封信的內(nèi)容,是靈子現(xiàn)在的情況。我又拿出梅姑娘(也就是靈子媽)的來信看起來:
小明老師:
當初我一直叫你小明,是因為你比我小一歲,現(xiàn)在應(yīng)該稱你老師,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這個當初被別人叫做梅姑娘的人;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當初一個為你用野樟藤敷傷口的農(nóng)村姑娘;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當初為了你而離開宣傳隊的那個姑娘,如果你還有記憶,你應(yīng)該記得。當初文書(也就是宣傳隊隊長)很快調(diào)到鶴城,就把我這門親事退了,并把我介紹給他的堂兄。他堂兄不在我們村,所以你不認識。那天晚上我找你,就是想告訴你這事,但我沒有,而是把我少女最珍貴的東西給了你,事后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沒過多在意,卻不知你當時已經(jīng)做好了回城準備。沒過幾天,文書的堂兄把我強暴了,我哭得叫天,把天哭出了個窟窿,他嚇住了,跪在我跟前,說要一輩子給我當牛做馬,我急著去找你,才知你已返城。
為了補償,文書把我安排到鎮(zhèn)小教書至今,不久我嫁給了文書的堂兄,也就是靈子現(xiàn)在的養(yǎng)父。二十年過去了,當初那個有副好嗓子、有副青春容顏的女孩子已不復(fù)存在。
幾年前,聽說一個畫家住在石堡,無緣無故的,誰會住石堡呢,我想,一定是你,后來我在鎮(zhèn)上見到了你,老遠我就躲了,那一次你到小學宣傳普及黑頸鶴知識,我又躲了,我們還是不見面的好,現(xiàn)在你是有名的大畫家,我也沒有高攀的意思。今天我給你寫信,也不是重溫舊夢,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了,我今天寫信給你,主要是告訴你一件與你有關(guān)的重要的事。這件事在我心里埋藏了整整二十年,本來我想一直隱瞞下去,現(xiàn)在看來,到了非告訴你不可的時候了,我怕你和靈子鬧出什么事來,因為,靈子是你的女兒。
順祝
梅
1996年11月20日
雖然我沒想到,靈子是我的女兒,但當我知道這事后,我就確信無疑,靈子就是我的女兒。我在落雁山應(yīng)該有個女兒,這叫孽債吧。靈子很像我,尤其是那雙憂郁的眼睛,也許這是一種牽強的聯(lián)想,也許是血緣的原因,我和她有種超常的默契,并總有一種感覺,她是我最親近的人,我總想去關(guān)心她,呵護她。
我剛讀完信,就聽到有腳步聲,我發(fā)現(xiàn)一個婦人已從我身邊走過,留給我一個駝背的背影,正駝著腰緩慢地走著,走到梅老師家門前停下了,她約停了一會兒,才從衣服口袋里掏著什么,想不到她竟掏出鑰匙開了門。難道她就是梅,當我走到她背后時,她轉(zhuǎn)過了身來。
這是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我開始怎么也不能把這張臉和梅姑娘聯(lián)系起來,怎么也不能將這個行動遲緩的婦人,和能歌善舞的梅姑娘聯(lián)系起來。當她講出第一句話時,我才從那張臉上找到了一點點當年梅姑娘的影子,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眼里開始有些濕潤,她望了我一眼就掉過頭去,我們似乎沒有電影電視里所見到的那種場面,很快,我們雙方都平靜下來。
她說你來了。
我說我來了。
她說我們都老了。
我說我們都老了。
她說你來晚了。
聽她這一說,雖然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心里還是緊了一下,我不知靈子失蹤的具體情況,就忙問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急不忙地對我說,開始靈子和你來往,家里知道后都反對,我也堅決反對,你們畢竟是父女關(guān)系,好在她的養(yǎng)父不知此事,要不事就大了。那天靈子一早就要出門,我們知道她是去石堡找你,就不準她出門,后來靈子才告訴我,說是去送你。本來送送也無妨,但事情發(fā)展下去就會有麻煩,我不同意,她養(yǎng)父知道此事,也不準她送你,并說要去找你算賬,我怕出事,就叫了一個人跟在他身后。他回來還一臉殺氣,我心里很擔心,就背著他給你寫了那封信。
那幾天,我們一直守著靈子,不準她去你那里,她雖然沒去,但我知道事情還沒完,這種事很難了斷的,這事沒完,又生出一事。事情出在她養(yǎng)父又打了一只鶴鳥回來,本來靈子就有氣,見她養(yǎng)父又打回一只鶴鳥,就和他大吵大鬧,鬧得很兇,我從沒見靈子發(fā)這樣大的脾氣,她說這個家她待不下去了。我對她養(yǎng)父打鶴鳥的事,本來就有意見,又見靈子氣成這樣,我當然幫著靈子說話,哪不防,我這一說,她養(yǎng)父就把氣撒向我頭上,氣勢洶洶,他一怒之下,就大吼起來:靈子都對,她沒把我放在眼里,她怎樣對我,我也怎樣對她,她不是我女兒,她是一個野種。我聽他這一說,就差點氣暈過去,我怕靈子聽見,就強忍住怒火,沒和他再吵,他以為自己占了上風,鬧得更兇了。
其實那時靈子就在門外,她一定聽到我們的爭吵,如果是這樣,她就是第二次聽到她養(yǎng)父罵她野種了,并且知道了她的親生父親是誰。那晚當我和她養(yǎng)父平息一點后,我就發(fā)現(xiàn)靈子不在了,那只傷鶴也不在了,我估計她抱著傷鶴出走了,我以為她是在氣頭上,沒想到一去到現(xiàn)在也沒回來,也許是她聽到罵她野種而傷了心,并且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所以下了狠心離開這個家。這個事整個落雁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了,都幫著找靈子。有人說幾天前,看見一個女娃子跌進金沙江,還說女娃子和靈子相像,我們到江里找了幾天也沒見尸首。我不相信靈子會走這條路,靈子一定外出打工了,她跟我說過她不想教書,想出去闖一闖。
我聽到這里就急了,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不久獵人就回來了,他態(tài)度好了許多,也沒像剛才那樣無禮,但他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你趕快離開石堡,離開落雁山,再讓我見到你,我就對你不客氣。梅擔心出事,就隔在了我和獵人之間。獵人的態(tài)度,使我感覺到如果他再發(fā)起火來,就不是剛才的結(jié)局了,看來我非離開落雁山不可了。
我和梅沒再說話,而是對視了一眼,這一眼就算我們告別了,獵人并未發(fā)現(xiàn)其中微妙之處。我走出小學,沒往回看,但我感覺得到,梅在校門口站了很久。
我離開了落雁山,我只能離開落雁山,我離開落雁山的另一個原因,是不想在落雁山停留,因為我估計靈子已經(jīng)不在落雁山了。她出走已有七天,如果她還在落雁山,應(yīng)該有點消息的。我不想往最壞的結(jié)果去想,那她會去哪里呢,她去省城打工的可能性很大,但她不一定會找我,我想她會恨我的,恨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當然也許她會找我,并且已經(jīng)找到了我單位,這樣想。我心里就急了,想很快回到省城。
我回到省城,跟畫院坐班的人打了招呼,告訴他們?nèi)绻腥苏椅?,就馬上通知我,我開通了電話,整天都在焦急的等待中度過,畫院的人說我突然頭發(fā)就白了。白就白吧,頭發(fā)白又算得了什么,就是付出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只要能找到靈子??伸`子一點消息都沒有。這時我才嘗到了等待的滋味,才真正理解了什么是骨肉情深,才感知了一脈相承的血緣和親情的牽掛,那是丟心掉肝的牽掛。
就在我手足無措、四尋無果的情況下,我感覺到天地到了盡頭,人生瀕臨絕境,我心里無數(shù)次地呼喊,靈子,我的女兒,你在哪里?
15
在等待和尋找的日子里,我和梅保持通話聯(lián)系,聽到她在電話里無望的聲音,我只有安慰她,靈子一定會回來的。我們在電話中只說靈子,不說其他,還能說什么呢。但我感覺到,她在電話中的語氣很愧疚,好像她沒照看好靈子似的,她越這樣,我心里越難受。如果說要譴責誰的話,那被譴責的人應(yīng)該是我,二十年了,我竟然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女兒,更說不上盡一個父親的責任。這樣的事不知則罷,一旦知道,內(nèi)心必然受到譴責,而且就因為二十年后才知此事。并且還沒有和靈子相認,就出現(xiàn)這樣的事,我心里很難受。
每次和梅通電話,都充滿期待,但每次的結(jié)果都是失望,以至于每次拿起電話都很沉重,每次她說靈子沒消息的時候,我都感覺到她在流淚,有時甚至泣不成聲。
卡丁知道靈子的事后,也很著急,這是我沒想到的,出于一些考慮,我沒告訴她靈子是我的女兒。她幫我出主意想辦法,幫著尋找靈子,還在她們報上免費登了尋人啟事,并配了靈子的照片。她幫我出了個主意,原來電視臺要做我的節(jié)目,我沒應(yīng)邀,卡丁告訴我,這次可以利用電視這個平臺,一方面做節(jié)目,另一方面可以加進尋找靈子的內(nèi)容,挑水帶洗菜,這是行之有效的辦法。不管是電視還是報紙,都講到靈子帶著一只黑頸鶴,這樣靈子和黑頸鶴的形象同時亮相傳媒,其特征尤其明顯。
卡丁這樣幫我,我應(yīng)該感動才是,但我感動不起來,我開始總覺得她幫我,是不是也是看重我作品的市場價值,如果是這樣,她的行為,就是在做一種有利潤的投資,充其量是商業(yè)行為,不是友情互助??ǘ≈牢业倪@種想法后,很傷心,她說她是真心幫我的,不求任何回報。語氣很委屈,也很有感染力。都說女人是一本難懂的書,也許是我誤解了她。
卡丁幫我作了這些努力之后,我仍然沒有等來靈子,按理說靈子不應(yīng)該這樣任性,至少,她應(yīng)該跟她媽媽聯(lián)系,一個電話,應(yīng)該很方便的。但沒有,靈子音訊全無,靈子是很懂事的孩子,她不會叫家人為她擔驚受怕的,她沒和家里聯(lián)系,一定有原因,也許這個原因就是她的出身,這樣想,我很內(nèi)疚。
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在外來人聚集的地方轉(zhuǎn)悠,希望能突然見到靈子,但奇跡沒有出現(xiàn)。本來我一直沒用手機,為這事我專門買了手機,并二十四小時開通,所以我一聽到手機響,不僅高興,也緊張。
過了很久,我終于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女聲,她提供了一個線索,說她在一個桑拿場看到一個按摩女的照片,酷似靈子。
我很快趕到那個桑拿場,按摩女的照片全陳列在走廊上,我逐個細看,發(fā)現(xiàn)其中一個的確像靈子,我是畫畫的,憑職業(yè)敏感,我應(yīng)該判斷得出真假,但那一刻,我很難斷定。也許那根本就不是靈子,只因心情所致,我必須看個究竟,但又不能跟桑拿場老板明說,就自己洗了桑拿,但我沒洗浴,點了那個酷似靈子的八號按摩師,就直接進了按摩房。都等了二十分鐘了,八號按摩師還沒來,服務(wù)員說八號按摩師在上鐘,建議我換一個,我說我等。
在等的過程中,我沒脫衣服,我坐在按摩床上,避免不了想象按摩過程,我無法,也不情愿想象靈子為男人們按摩的情景。我知道,多數(shù)洗浴場等同于色情服務(wù)場所,即使是正規(guī)按摩。也免不了男客和女按摩師打情罵俏,免不了對女按摩師摸摸搞搞。如果八號就是靈子,我真不知怎樣面對她,我擔心我會發(fā)脾氣,也許不是對靈子,也許會是對老板。這樣想,我的心情就變得復(fù)雜起來,我希望八號不是靈子,同時很希望八號就是靈子。
終于等來了八號按摩師,她是一個長得很清純的女孩,但她不是靈子,那一刻我真希望她就是靈子,八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說,我會照樣付費的,說完就走出了按摩房。
我走在大街上,神和魂都走散了,心情也變得像虛無縹緲的夜空,夜色迷離,我不知該去哪里。
在我已經(jīng)完全失去信心后,那一天我的手機又響了,我以為是卡丁打來的,她老要我去取賣畫的錢,她說有一百多萬嘞,催了我?guī)状?。我對她說,靈子都沒找到,我要錢干啥?而這一次我看了來電顯示,是個陌生座機號,我興奮地按了接聽鍵,但對方?jīng)]有說話,我急得大聲呼叫,并說了當時我還不想說的一句話,我說,靈子,我是你親生父親,請你說話。
我的說話聲有些失控,有些失態(tài),對方壓了免提,并再沒了聲音。對方究竟是誰,我向電信公司查詢了那個電話,回話說那是公用電話亭的電話,我該怎么辦,我還能去找誰?
就在我尋找無果的情況下,媒體報道了一則交通事故,并且因為受傷者傷勢過重要輸血,需要尋找受傷者家屬。一個報道此事的記者很敏感,他估計受傷者可能就是我們正在尋找的靈子,因為那晚出事時,被撞姑娘身邊有一只黑頸鶴。記者把此事告訴了卡丁,我接到卡丁電話后,就和卡丁趕到醫(yī)院,病床上躺著的果然就是靈子??粗杳灾械撵`子,說不清是驚恐,還是高興,也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感謝那次車禍??傊艺业搅遂`子。
我心急如焚,要求馬上為靈子輸血,按醫(yī)療要求,抽血要驗血型和血檢的,我說我是靈子的親生父親,血型肯定沒問題,直接抽吧。醫(yī)生說無論是誰,我們都要化驗,現(xiàn)在抽了血,用時也一定要化驗,這是醫(yī)療規(guī)定。
不化驗則罷,這一化驗,竟化出了一個意外結(jié)果,我是A型血,而靈子卻是OB型血,醫(yī)生很慎重地告訴我這件事,他說OB血型很少見,更不可能和A型血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我懷疑搞錯了,醫(yī)生說錯不了。醫(yī)生的回答擲地有聲,很權(quán)威。
梅和獵人正在來省城的路上,我真想質(zhì)問梅,把事情搞明白,但我沒有,我想應(yīng)該是獵人為靈子輸血才對。看著靈子昏迷不醒的樣子。我有說不出的滋味,即便她不是我女兒,我和她都有了一種天成的血緣。
靈子醒來的時候,我和梅、獵人都站在她的病床前,她叫了一聲媽,梅就淌出了眼淚。等靈子叫爸的時候,我應(yīng)了一聲,應(yīng)得很自然,并過去幫她理了一下滿頭的散發(fā),獵人沒應(yīng),也許是他聽慣了靈子叫他“爹”的緣故,望著眼前的情景,獵人沒回過神來。
靈子臉上始終沒有笑容,她又大又黑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憂郁而美麗,她打量著病房,好像想起了什么,她突然問她媽,那只神鳥呢?
是呀,那只神鳥呢。我不知道靈子指的雪兒,還是指的她后來帶走的傷鶴。大家語塞,都不知道怎樣回答靈子,但又不能不回答,所以我告訴靈子,心是天空,神鳥就不會飛遠。
靈子聽了我的回答,仍沒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責任編輯 楊 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