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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絲絨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3期

        1

        在唐麗的記憶中,那是一幢四層小樓,墻上爬滿了英姿勃發(fā)的爬山虎。在這密密匝匝被綠意包圍著的鉛灰色小樓里,有長長的走廊。高大寬敞的屋子,鋪著杉木地板。排槍一般的光線從洞孔里直射下來,斑駁迷離地落在油漆剝落的地板上。唐麗無數(shù)次地抱著自己的長腿,坐在排練廳的地板上蜷著身子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巨大的蘇式建筑面前,自己真小,像一張隨時能被風吹起的棒冰紙。

        零星的爆竹聲從遙遠的浦陽江對岸傳來,受潮的聲音縹緲而無力。1982年冬天的某個漫長的午后,就被唐麗在排練廳的地板上坐掉了。她覺得屁股有些酸,站起身來在寬大的墻鏡上看穿著舞蹈服的自己。身體的線條柔和玲瓏,如果用一種動物形容,可能不是溫婉的鹿,而是迅捷的小豹。絲絲縷縷的手風琴聲響了起來,是《喀秋莎》。唐麗突然覺得在這個臘月的日子里,有哭的欲望。她呵著嘴對鏡面吹熱氣,然后用手指頭迅捷地劃過玻璃,在那堆熱氣上寫下了三個字:我愛你!

        在唐麗的記憶里,那個臘月的暨陽縣文化館小樓幾乎就是一幢空樓?!犊η锷返囊魳肥且环N牽引,唐麗開始順著這種牽引飛奔,像光線一樣躥向三樓。她氣喘吁吁地撞開了音樂室的門,老康正在拉手風琴,他沒有看她,神情專注,仿佛是一位蘇聯(lián)雪地上趕著牛車的老人。她不停地喘息著,音樂聲終于漸漸靜了下來,好久以后,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老康說,你怎么了?

        唐麗把門合上了。他們已經(jīng)一起度過了秋天,再度過冬天。以前老康辦公室的門總是開著,一些男男女女的學生來跟他學樂器?,F(xiàn)在唐麗一言不發(fā),她把門合上后迅速沖向了高大的像幕布一樣垂掛著的金絲絨窗簾,一把拉攏了。屋子里陷入了黑暗,唐麗把老康逼到了屋角。她的嘴慢慢湊過去時,看到了老康的嘴干燥,甚至有一條開裂的紋線,露出淺紅的皮肉。

        她一下子噙住了老康的唇,老康變得慌亂起來。他胸前還孕婦一樣掛著那只上海產(chǎn)的百樂牌手風琴。手風琴黑白分明像斑馬一般的身體,被老康胡亂地解下,放在了地上。

        他們滾在了一起。滾到窗下的木地板上,衣服像飛不高的紙鳶飛起來又迅速地落在木地板上。在過程中,唐麗的手胡亂地撕扯著,她把整幅的金絲絨窗簾給拉了下來。陽光又涌了進來,金絲絨蓋在他們的身上,這讓唐麗差點笑出聲來。她感到了溫暖,她認為金絲絨真是一種不錯的面料。她在金絲絨下面,用雙腿像八爪魚一般緊緊地繞住老康,然后張嘴在老康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康痛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候他聽到唐麗在他耳邊輕聲說,康金才,康金才,康金才。唐麗的聲音由輕變重,老康驚惶地一把按住了唐麗的嘴。唐麗扭了一下老康的臉,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說,膽小鬼。

        在唐麗的記憶里,那是她比較瘋狂的一次。她看到老康坐在地上穿衣服,肚皮上有明顯的贅肉。唐麗想,畢竟是有些老了。但是唐麗仍然愛他,愛他手指間流出的音樂。唐麗看到老康又回復了原樣,衣冠楚楚。而她賴在地上不愿起來,她順勢打了個滾,身體卷進金絲絨窗簾。她就躺在地上,從下往上看老康。老康的皮鞋一塵不染,肚皮微凸,脖子上有許多脖紋。他整了一下衣領說,明天是除夕。

        這時候,唐麗又看到排槍一樣的光線從整排的圓形洞孔中漏進來,輕易地射穿臘月。

        唐麗在第二天清晨坐班車回新安江過年。笨拙的公共汽車穿過暨陽縣城,然后向她的老家駛?cè)?。這是一個蕭瑟的年,鞭炮的聲音顯得零星、無力和細碎。唐麗在車子的晃蕩中。隨意地想起三個月前到文化館報到的情景。她踩著一地金黃的銀杏落葉,找到了暨陽縣文化館。文化館藏在一個陳舊的院子里,院子中有一棵比較高大的美人蕉。在美人蕉的旁邊,她足足站了十分鐘,她一直仰頭看著這幢小樓。她認為她是愛著這幢小樓的,因為寬大、粗樸、滄桑。然后她在二樓找到了館長,館長在館長室里認真地喝茶,他的半張臉藏在陽光中,有刀削一般的立體感。這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沉默的男人,很干凈,桌子上的書堆得整整齊齊。后來像影子一樣高而瘦的館長把她領到了排練廳,排練廳在文化館頂層四樓,鋪著木地板,靠墻站立著一面明晃晃的大鏡子。大鏡子上積了一些灰,可以看出很久都沒有使用了。唐麗伸出手指頭在上面寫下了三個字:我來了。這時候手風琴的聲音闖進來,唐麗問,誰?館長說,什么誰?唐麗瞇起眼笑了,說,我是指拉琴的人是誰?館長說,老康。館長想了想又說,孩子,你是個笑瞇眼。

        再過些天,唐麗就有了一批業(yè)余舞蹈隊的學生。這些學生來自各個學校和工廠,回去以后都有演出任務。這些學生好動、青春、自來熟,和唐麗打成了一片,總是輪流著做東請?zhí)汽惾バ★堭^撮一頓。唐麗覺得自己的秋天變得充實起來,她喜歡音樂、出汗和洗澡。出汗令她的精神比較飽滿,雙腿緊繃有彈性,走路也像鹿一般輕快。唐麗覺得自己很快地融入了這座縣城,在她參加了總工會的一次文藝會演后,又認識了一些朋友。唐麗認為,這兒簡直就是新鮮的故鄉(xiāng)。

        唐麗最喜歡的,卻是館里四處回蕩的音樂聲,后來她知道那是音樂組的老康在帶學生。唐麗第一次見到老康的時候是在開水房,老康打開水,唐麗就排在他身后,一個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的中年人。唐麗聽到有人叫他老康,但是在唐麗的印象里,只有開水房里熱氣騰騰的場景。那天老康往回走的時候,熱水瓶的底漏了,發(fā)出了一聲巨響,蒸騰的熱氣中銀色的瓶膽碎片鋪了一地。老康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他顯然是被嚇了一跳,褲腿上還留著黑黑的水漬。唐麗覺得老康真有意思。唐麗瞇起眼笑,叫他康老師。

        唐麗后來抱著一只新的手風琴出現(xiàn)在老康面前。她當著老康好多學生的面說,康老師我想學手風琴。老康的目光停在唐麗的長腿上,說,我覺得你還是用腿合適。用腿是你的專長。貝多芬說,一個人不能有太多的專長,那樣會學藝不精。

        唐麗說,貝多芬說過嗎?

        老康想了想,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認為說過。

        唐麗笑了,說,可是我喜歡喀秋莎。頓了一頓又說,我的手指適合音樂,雙腿適合舞蹈,不信你試試。

        老康后來還是收下了唐麗。她喜歡聽老康拉《山楂樹》,她說你能不能再拉一次,老康就為她再拉一次。她的兩手托著腮,手支在桌子上,入神地沉浸在那淡淡的憂傷里。許多次,唐麗和學員們把老康圍在中間看他示范的時候,目光總要瞟向音樂室那金絲絨面料的窗簾。她覺得金絲絨給了她溫暖,很像一位在微風中輕漾的母親。有時候唐麗會偷偷地藏在金絲絨窗簾的后面,拼命地聞金絲絨的味道,那樣的時候她甚至想哭。終于有一天,老康發(fā)現(xiàn)了金絲絨下面露出的小小鞋尖。他走過去,把手在鞋上放了一會兒,又走開了,像是孩子感冒時用手貼腦門測一下體溫一般。那時候,唐麗躲在金絲絨后面幸福得發(fā)抖,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上了老康。于是她把金絲絨大把地含在嘴里,細細嚼著,直嚼得整團的金絲絨都變濕了,像一塊受潮的地圖。

        當然唐麗也喜歡手風琴,喜歡文化館蘇式建筑的格局,喜歡蘇聯(lián)的味道。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喜歡。她認為蘇聯(lián)是一個比較蒼茫的國家,有一種粗樸的憂郁。她把這個想法告訴老康的時候,是在一次演出中。那時候,前臺在演出,老康像一個游手好閑的保衛(wèi)干部,反背著雙手在后臺緩慢地踱步。他和唐麗都帶著一批學生去,在巨大的幕布后,唐麗認真地說了喜歡蘇聯(lián)的建筑和音樂。唐麗說,你知道蘇聯(lián)嗎?那是一個馬鈴薯和牛肉的國度,是一個重工業(yè)的國度,有力度感。

        老康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決定,改名康蘇聯(lián)。

        這時候唐麗知道,老康是一個非常風月的人。他的風月被老式陳舊的服裝緊緊包裹住了,像一個老派而嚴肅的文化干部。唐麗知道,老康的骨頭,是青春勃發(fā)的文化青年的骨頭。唐麗真想仔細地敲打一下老康的骨頭。

        2

        這是一個漫長的春節(jié)。在老家新安江小鎮(zhèn)的屋子里,唐麗看到的是滿屋的老康。唐麗的時時失態(tài),讓母親有了隱隱的感覺。春節(jié)長假還沒有完全過去,唐麗就借口工作忙回到了暨陽縣。南方小城的冬天,一直是深陷于那種陰冷的寒意中的。無數(shù)次,唐麗從并不溫暖的宿舍出來,踩著路面的薄冰,一次次地站在文化館的樓下,向老康的辦公室張望。窗口的金絲絨窗簾,老康不知道想了一個什么辦法又掛回去了。這令唐麗有些失望。

        唐麗在宿舍里連續(xù)吃了幾天的面條,終于等來了上班這一天。唐麗站在院子里,裝作打掃衛(wèi)生,又裝作給各個辦公室打水。她不停地和同事們說新年好,但是老康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直到中午的時候,康金才臂彎里夾幾本樂譜,走進了辦公室。唐麗忙把一瓶打好的開水送了過去。

        唐麗說,康老師,新年好。

        老康公事公辦地說,新年好,小唐什么時候回來的?

        唐麗說,我根本就沒有回去過。

        老康說,你沒回去?我記得你坐公交車回的新安江。

        唐麗看看左右,一下子用右手的食指指在了胸口,說,我是說它一直留在這兒。

        老康明白唐麗說的什么意思,壓低聲音說。你犯什么病哪。

        唐麗走到了老康的手邊,她忽然伸出手快捷地捉住了老康說,我發(fā)神經(jīng)病。我就是要發(fā)神經(jīng)病。

        老康的臉一下子紅了,他看了看四周說,松開!你膽大包天。

        唐麗瞇起眼笑了,說,它是我的。我愛松開就松開。

        老康想說些什么,但是他想不起合適的詞,只好重復說,你膽大包天。

        唐麗說,不是我膽大,是你膽小。今晚你在這兒等我。

        老康說,不行,我有事。我妻舅一家今晚到我家吃飯。

        唐麗說,你的事有我重要嗎?唐麗說完放下水瓶就走了,走到門邊還故意大著嗓門說,康老師要有什么事兒你吱一聲。

        唐麗走出門去的時候得意地笑了。她回頭的時候,看到老康若有所思地站在辦公桌前。

        這天晚上老康還是摸黑進了辦公室,在黑暗之中,唐麗一把摟住了他。她什么話也不說,一邊咬著老康的耳、下巴、鼻子、肩和胸,一邊不停地剝著老康的衣服。老康說,你瘋了。

        唐麗說,瘋了就瘋了。瘋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照樣是活人。

        老康還是被唐麗調(diào)動了起來,他們站在窗邊,瘋了一般地做愛。唐麗的臉面對著三樓的窗戶,對著窗口喊,啊,啊啊。老康一把捂住了唐麗的嘴,老康說,小祖宗,你一定是老天派下來的小祖宗。有一天我會被你折騰死的。

        唐麗從幸福的戰(zhàn)栗中回過神來。她盯著老康說,你怕了?你后悔了?

        老康忙把頭搖成撥浪鼓的形狀。

        唐麗把下巴微仰起來,不屑地用雙手撐在墻上,把老康環(huán)在其中。這時候唐麗在微光中看到老康的頭發(fā)開始稀疏了,唐麗的心頭突然有了一種隱隱的痛。唐麗快捷地吻了一下老康的唇,柔軟地說,說你愛我。

        老康盯著唐麗的眼睛,說,這有意思嗎?

        唐麗喘著粗氣說,說你愛我。你必須說你愛我。

        老康把頭別向了另一邊,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好像陷入了一種絕望中。唐麗生氣了,在老康的胸前抓了一把,說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和你們家小崔離婚吧,我受不了你回到家和小崔睡在一張床上。

        是兩張。老康果斷地糾正了,有些中氣實足。妻子小崔是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常加班,為了不影響老康,和老康分床睡。

        兩張也不行。你至少得回你那個家,唐麗咬著牙說。我受不了,我要真感情,我要你在我身邊。

        老康說,可是我比你大那么多,你跟我在一起,你會覺得幸福嗎?萬一我很老了怎么辦。

        唐麗說,你很老了,我就把你當古董保護起來。

        老康不再說什么,好久以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說,唉,你一個新安江人,怎么會安排到我們館里來的。

        人民醫(yī)院骨科醫(yī)生小崔是在春天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到老康的辦公室的。她至少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來老康的辦公室了,但是那天她恰巧經(jīng)過了老康的辦公室,她很想進文化館看一看。在看到院中的那棵美人蕉的時候,她還感受了一下美好的春天。然后她在和煦的春風中輕快地到達了三樓。三樓沒有慣常的音樂,只有閉著的門。小崔敲了敲門,一會兒露出了老康的臉。老康有些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了?

        小崔說,我順路,來看看你。

        老康說,我代表我自己歡迎你,也代表我的這些樂器。

        小崔笑了,說,要么半天不吭聲,要么全是廢話。

        小崔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樂器上。那些樂器在這個春天里都顯得有些精神抖擻。在老康的辦公室里,它們都認為自己的日子過得比較充實。小崔的目光像電影放映機一樣沙沙地轉(zhuǎn)動著,然后她的目光透過一排圓形的光線,投在了金絲絨窗簾上。再順著風中輕揚的窗簾往下看,看到了一雙藍印花布做鞋面的布鞋。那布鞋做得有些精致,但是鞋里面的一雙腳卻不是小崔的。

        老康不動聲色地望著小崔。小崔笑了一下,慢慢地退到門邊,然后走了出去。一會兒,唐麗從窗簾背后走了出來:說,她沒看到吧。

        老康說,她沒看到她會一言不發(fā)地走開?

        唐麗說,那你怎么不攔住她。

        老康說,攔住她吵架?還是攔住她說明一些問題?你不該躲到窗簾后面去。

        唐麗說,是你讓我躲進去的。你是不是嚇壞了?

        老康這時候卻凄慘地笑了,說,不是嚇壞,是絕望。會鬧的女人是不可怕的,不會鬧的女人才可怕。

        唐麗一把抱住了老康,她把臉貼在老康的胸前說,不用怕,我會和你在一起的,真不行咱倆過。

        老康的手抬起來,輕輕撫摸著唐麗的馬尾辮說,你真孩子氣。她現(xiàn)在一定站在太平橋上。

        現(xiàn)在的小崔果然就在太平橋上。太平橋和文化館并不遠,這是一座老去的橋。小崔就在并不寬闊的太平橋上走來走去,她的眼淚終于在這個春天像是剎車失靈一樣滾滾而下。橋下因為前幾天下過雨,翻著濁黃的水浪,差點就和橋面持平了,可以聞見水的腥味撲鼻而來。橋上的天空卻是湛藍的,很低地壓下來。云層稀薄,使陽光有了足夠的穿透力。陽光輕易地把小崔的胸腔和心情擊穿了,她覺得眼里的陽光是白糊糊的一片。她的眼睛,在不久以后腫成了兩只核桃。

        唐麗懷孕了。在1983年的初夏,唐麗吐掉了很多的酸水。和老康在小飯館一起吃飯的時候,唐麗再一次感到了惡心。人聲很嘈雜,唐麗盯著認真吃菜的老康看。等老康吃了一個小肉丸以后,唐麗說,我想過了,我還是要把他生下來。我連名字也想好了,他不跟你姓,他姓唐。如果是男的,叫唐朝,女的就叫唐婉。

        老康不說話。他一個又一個地往嘴里扔小肉丸,喉結(jié)不停地運動著。唐麗說,你是個男人嗎?你是男人你就給我一個說法。我要和你結(jié)婚。

        老康的臉漲紅了。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說,這兒有啥好說的。這兒是什么地方,這兒太嘈雜了。

        在安靜的艮塔公園里,老康陪著唐麗度過了一個下午,從中午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在這個過程中,唐麗坐在長椅上一言不發(fā)始終沒有換過姿勢,而老康在不停地圍著椅子打轉(zhuǎn)??瓷先ニ芷v,特別是在夕陽斜斜地披在他身上時,他簡直像一根隨時可以掉在地上的粗大面條。他讓唐麗先把孩子流了,然后他很快就會離婚。他的理由是,先有了孩子,那在別人眼里就是一場預謀的婚變。

        唐麗捧著肚子低低地吼起來,又不是預謀殺人,預謀生人有什么了不起?

        老康說,安靜,你能不能安靜。你答應我你先流了,我就找小崔商量去。這需要過程,你知道什么是過程嗎?

        唐麗說,我知道,過程就是殺死我的孩子,殺死唐朝或者唐婉。

        最后,唐麗還是答應了老康,這讓老康有些感動。唐麗不忍心再看著老康這副死也不行活也不能的樣子,她不忍心老康再累了。老康的心情好了起來,在第二天,他就帶唐麗去了中醫(yī)院。

        唐麗在家足足待了一個星期。老康總是會給她帶來飯菜,問寒問暖,這讓唐麗感覺到了夫妻之間才會有的那種溫情。唐麗后來上班了,上班的時候她仍然在院子里美人蕉的旁邊站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想,美人蕉真像是自己的孩子。這時候眼神陰郁的館長悄無聲息地走過,又停下,轉(zhuǎn)頭對唐麗說,你臉色很差。

        唐麗笑了,說,我就是這膚色,龍的傳人,黃的。

        館長搖了搖頭,嘆口氣,反背著雙手上樓,唐麗想,自己真是荒唐,群眾的眼睛總是雪亮的。一會兒,館長把唐麗叫到了辦公室。館長變戲法似的從抽屜里拿出了一支人參,這是一支干而瘦的人參,顯得很精干地躺在唐麗面前的辦公桌上。館長說,你拿去燉著吃了吧,補一補,不然會垮的。

        唐麗的眼淚突然不爭氣地滾了下來,她的眼淚一邊滾一邊用手抹著,抓過人參無聲地走出館長辦公室。走到門邊的時候,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轉(zhuǎn)過身來向館長鞠了一躬。她看到館長的嘴像被釣上岸的魚一樣,不停地張合著。這個干瘦的老頭讓唐麗感受到溫暖,她想,要是館長是她的爸爸,該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一個月過去了。唐麗的臉恢復了紅潤,她為暨陽化肥廠和暨陽機床廠兩個廠團支部的年輕人排舞,據(jù)說是要參加計經(jīng)委系統(tǒng)的會演。她的嗓音清脆而響亮,回蕩在四樓的排練廳。在一個黃昏,年輕人們都散去了,唐麗走向了三樓,走到老康的辦公室,什么話也不說盯著老康看。

        老康也不說話,他知道唐麗這一次來,就是來問他什么時候離婚的。老康把抽屜慢慢打開,一把刀子出現(xiàn)在唐麗面前,然后老康把眼睛閉上了。唐麗抓過了刀子,輕輕地用刀子削著自己的指甲說,你這是勇敢?還是懦弱。

        老康說,你不會明白的,我有女兒。

        唐麗的聲音也加大了,可是我們本來也有唐朝,或者唐婉的。

        老康說,我做不到。我連說出來都做不到,我怎么忍心對小崔說。她一次也沒有責問過我。

        唐麗說,那你怎么忍心這樣對我。唐麗的眼里含著淚花,她突然感到的絕望,讓她用刀子迅速地削去了自己的指甲蓋。巨大的疼痛,讓唐麗感到全身的血熱了起來,像有螞蟻在血管中進行跑步比賽。她把刀子狠狠地釘在了桌面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捂著滿是鮮血的手指,從老康的辦公室奔了出來。唐麗需要的是疼痛,唐麗想,能不能把我痛死算了。唐麗走出老康辦公室的時候,看到后勤、財務和幾個部門的女人們站在走廊的一側(cè),像排著隊一樣木然地看著她。唐麗昂起了頭,故意緩慢地從這些女人的身邊走過。

        在1983年的初夏,老康的眼里不斷地晃蕩著的,是釘在桌子上的刀子。那把刀子明晃晃,有些能夠繚亂人的目光。老康的耳朵里,灌滿的也是那刀把晃動時發(fā)出的嗡嗡聲。他苦笑了一下,隨手拿過一只嗩吶,卻對著屋頂吹起了《抬花轎》。那歡快的嗩吶聲,很快灌滿了空蕩蕩的屋子。

        我們都看不到。如果我們能看到,就一定能看到那年初夏老康在吹嗩吶時,除了滿臉憋得通紅以外,就是滿臉的淚水。

        3

        1983年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年份。唐麗不再理會老康,她去找了小崔。去的那天,她特意換上了那天隱藏在窗簾背后時穿過的藍印花布鞋面的布鞋。因為穿著布鞋,她走路的樣子就顯得有些悄無聲息。她飄過了醫(yī)院長長的走廊,一只手指搭在墻上輕輕地劃過。她好像還唱了一首那個年代曾經(jīng)流行過的歌曲,然后她出現(xiàn)在骨傷科門診。

        小崔在為病人看病。小崔是一個頻繁使用石膏的人,她正在為一個摔斷了手臂的男人上石膏。她看了唐麗一眼,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讓她先坐一會兒。她的臉上一直蕩漾著平靜的笑意,為一個又一個的病人診治。然后,在黃昏來臨以前,累壞了的她終于停了下來,在唐麗面前坐下。

        我能不能和你聊聊。唐麗說。

        小崔搖了搖頭說,不能。

        為什么?

        因為我想下班了。小崔說完脫下了白大褂掛在墻上,她換好衣服背起包走到了辦公室門口對唐麗說,你能不能出來,我想鎖門。

        唐麗起身走了出去。她跟著小崔,她說你選地方吧,我們找個地方聊聊。在辦公室,在你家,在飯店,在食堂,都行。

        小崔大步地向前走著。她的步幅有些快,些微的風把她干凈而清爽的頭發(fā)微微地吹亂了。她走得快,唐麗就跟得快,終于小崔停下了腳步說,你跟我來。

        小崔帶唐麗進入的是醫(yī)院太平間。小崔走了進去,說,你進來吧。小崔以為唐麗是不敢進的,但是唐麗咬了咬牙,走進了太平間。這是一段太平間里的對話,在對話以前兩個人都沉默了許久。許多沒有生命的身體,整齊地擺放著,讓唐麗的心尖上沁過一絲絲的涼意。唐麗說,為什么要帶我到這兒談。

        小崔說,因為我差不多就是一個死人。我的心死了。

        唐麗說,你知道我想說什么?你能不能放手?

        小崔說,我太想放手了。我的女兒不允許我放手。

        唐麗說,得為自己活。為別人活是可恥的、可憐的。

        小崔說,可是為自己活是自私的。

        唐麗說,你們有愛情嗎?你們沒有愛情,你還守著他干嗎?

        小崔說,我們有過愛情,和你現(xiàn)在的愛情是一模一樣的。但是現(xiàn)在,我們的愛情就像這太平間一樣死氣沉沉。

        唐麗說,那你放手吧。你放手了可能你就會快樂了。

        可是我的女兒會不快樂。老康對女兒很好,女兒不能容忍老康的離去。小崔說著抬腕看了一下表,接著說,我要下班了,我要去買菜。對不起。

        小崔走出了太平間,她依然走得很快。唐麗站在太平間的中間,她覺得黑暗越來越近了,像一只黑色的麻袋把她罩在其中。她咬了一下嘴唇,又咬一下,牙印深深陷入唇中,血絲馬上就涌出來。她用舌頭舔舔血絲,眼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吃飯的時候,女兒康曼莎在不停地說話,說班上的一位同學,父親突然失蹤了。父親還是一位校長,他竟然放棄了所有,帶著一位年輕的女老師私奔了。康曼莎頭上扎著馬尾,身材看上去很健碩,每一寸皮膚都充滿著青春。她的額頭上,閃亮著幾顆飽滿的青春痘。小崔和老康都不說話,埋頭吃著飯。等吃完了,康曼莎把碗一推,抹一下嘴說,要我是我同學,我把那狐貍精給宰了。

        這時候老康正在喝湯,他驚訝地抬起了頭,認真地看著滿不在乎的康曼莎。小崔也盯著康曼莎看,過了一會兒,小崔說,曼莎,人家不是狐貍精。你還不懂,人家女老師還沒結(jié)婚,能做這樣的事要付出多少?人家也苦的。

        老康沒有想到小崔會這樣說。他的嘴角還掛著湯水,女兒發(fā)出了不屑一顧的聲音,她說,嘁,折騰什么呀。小崔把目光留在了老康的嘴上,她的心酸起來。十多年前,他們都很青春,現(xiàn)在老康卻看上去有了明顯的老態(tài)。

        老康出去了。白天唐麗約好要見他,唐麗以為不管好壞,她和小崔之間總會談出個結(jié)果的,但是卻沒有。老康說,單位里有點兒事,我得去一下。小崔在洗碗,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老康閃出了屋去,在屋檐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康家住的是平房,在光明路上,路邊有高大的梧桐。這些房子是房管會分的,低矮逼仄,幸好路做得有些寬。但是因為在整修,所以路上坑坑洼洼,到處是水。老康剛要抬腳的時候小崔卻濕著一雙手出來了,輕聲說,害人的事,自己去解決吧。

        老康走了,行進在光明路。路上無人,看得到一堆堆沙子,像一個個墳包一樣。還有一些工地用的手推車,透著凌亂的硬度潛伏在夜色里。老康看到了不遠的樹上掛著半個月亮,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夜色充滿著鬼魅之氣。這時候他站定了,一個晃動著的亮光追了上來。康曼莎氣喘吁吁地揮著電筒,她把電筒遞到老康的手里,說,媽讓我送電筒過來,在修路呢,好多坑。

        康曼莎用手拍了老康一下,老康就覺得康曼莎拍出的不是手掌,而是一顆能擊中靈魂的溫暖的子彈。老康手中握著手電,他為回去的女兒照亮道路,因此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他想把女兒送回到家門口。在月光和手電的微光中,可以看到女兒光潔的額頭。這時候他才想到,女兒就是他的命。這樣想著,他的眼淚混合在月色中,斑駁而逶迤地滾了下來。

        4

        唐麗的日子變得模糊不清。她分不清天與地,日與夜,只感到一切房屋與河流、馬路都在搖晃。所有的人都成為陌生人。她選擇了一個干凈的清晨,從一早就開始洗澡。她有好幾天沒有洗澡了。然后她換上了衣衫,比較整潔地來到了文化館。她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有上班了,在院子里美人蕉邊上站著的時候,她對文化館有了些微的陌生感。音樂的聲音從三樓掉下來,像一場從天而降的碎屑。唐麗微微笑了一下,她迎著這些碎屑上樓。

        門慢慢被唐麗推開。她直直地行走,走到了老康的面前。老康正在教一圈女學生彈琴,他的目光努力地推開了圍著他的學生,投在唐麗的身上。他看到素潔如一棵雨后白菜的唐麗,喉結(jié)翻滾起來,不說什么,是因為他在等待唐麗說什么。唐麗卻什么也不說,只面無表情地盯著老康看。女學生們都涌了出去,一會兒,音樂室只剩下老康與唐麗。

        老康用腳慢慢移動一張小凳子,把小凳子移到了唐麗的屁股下面。沒想到唐麗卻一腳踢開了,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聲音。唐麗說,康金才。你給我一個說法。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老康看了看半張的門,走過去關上了。他又走到唐麗面前,慢慢跪下來,說你能不能給我一個安靜的生活,我經(jīng)不起折騰了。唐麗輕蔑地笑了,她在一張凳子上坐了下來,說,我蔑視你。

        老康說,你蔑視吧。我讓你蔑視一萬次行不行?

        唐麗說,你真不是個男人。你爬過來。

        老康果然就爬了過去,爬到了唐麗的面前。他像一條乖巧的小狗,抬起頭搖著隱形的尾巴。他說唐麗,我們路歸路橋歸橋,我不能讓我家小崔再痛下去,我不能讓女兒知道這件事。

        唐麗咬著嘴唇,你家小崔?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個混球呀。唐麗的聲音從喉嚨里奔出來,很刺耳。她突然抬起腳,一腳踩在了老康的背上說,老康,你真讓我絕望。

        這時候門打開了。門口閃進來一張光潔而年輕的臉,她背著一只書包,手里用尼龍絲袋拎著一只鋁飯盒。老康還趴在地上,雙手撐地,愕然地望著突然閃身而進的康曼莎??德瘺]有去看自己倒在地上的父親,在她眼里父親成了不起眼的莊稼。她的目光停留在唐麗的臉上和腳上,她知道一個女人敢把腳放在父親的背上,那么這個女人就一定和父親有著不一般的關系??德叩教汽惿磉叺臅r候,唐麗突然覺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想把那只腳拿下來。這時候,她聽到了風的聲音。風聲之中,康曼莎掄起的鋁飯盒砸在了她的額頭上。

        唐麗覺得自己的額頭熱了起來。她慢慢地伸出手捂在額頭上,等拿下來的時候,她看到了手掌上的一片血。她知道頭發(fā)已經(jīng)被血粘牢了,而康曼莎卻沒有退意,這是一個和母親截然不同的女人??德瘜め叺哪抗馑浪赖囟⒅汽悾汽愒俅斡檬治嬷~頭,拿眼神盯著老康看。她在等待老康的反應。

        老康站起來,一個響亮的耳光甩向康曼莎。老康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他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看到女兒沖著自己笑了。一邊笑,眼淚卻奔涌而下。女兒什么話也沒有說,轉(zhuǎn)身就走。門仍然半張著,老康愣在當?shù)?,半天才把手放下來,喃喃地對唐麗說,這是我第一次打我的女兒啊。

        唐麗說,我是從小被打大的。打幾下有什么了不起。

        老康木然地走到了墻邊,他緩慢而沉重地一下一下用頭撞擊著磚墻。一邊撞一邊說,老康,你真該死。你為什么打你的女兒?老康,你真該死啊,你為什么吃著嘴里的看著鍋里的。老康,你真該死,我要看你怎么收場。唐麗沖過去,一把拉開了老康,尖叫著說,老康你瘋了?你真不是個男人。

        老康也吼起來,我本來就不是個男人。我要是男人,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

        一些灰塵,在這個清晨開始飛舞。它們在老康和唐麗的爭吵聲中紛紛揚揚地飄落。唐麗哭了,用雙手抓住老康的雙肩,拼命搖晃著哭泣??墒强墒?,她說,可是老康我愛你呀。然后唐麗撲進了老康的懷中,老康的手探過去,這時候他感到了心痛,他心痛唐麗的額頭流出的鮮血。他掏出手帕,像一個慈愛的父親一般,細心地替唐麗擦著額上的血。

        這時候,門口圍了一圈看熱鬧的女同事。她們不說話,好像訓練有素似的,在靜觀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老康扶著唐麗走出去,老康說,借光,我陪唐麗去衛(wèi)生院包扎一下。圍觀的人群好像不太愿意離開,這時候從二樓跌跌撞撞上來一個拎著酒瓶渾身酒氣的年輕人。年輕人留著長發(fā),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看上去有些瘦弱。他指著這些女同事說。滾開,你們給我滾開。你們看什么熱鬧,告訴你們,這是人家的私事。

        一個女人輕聲說,那關你什么事呀?

        年輕人惱了,將酒瓶在墻上砸碎,他手里提著半截有著鋒利鋸齒的酒瓶,搖晃著身子指著女人說,你要再這樣落井下石,我把你的嘴給戳穿了。年輕人剛說完,就咕咚一聲摔倒在走廊上。他是被酒放倒的。

        后來唐麗知道,這個憤怒的青年叫董小培,是新調(diào)來的群文創(chuàng)作員,是個詩人,搞文學培訓,每月編輯出版一期叫做《暨陽文藝》的對開小報。

        5

        這天晚上,唐麗的額頭上包著紗布,安靜地坐在老康的辦公室里。老康已經(jīng)回家了,唐麗說,你讓我安靜一會兒,我一個人待會兒。

        老康回家后。瘦高的館長進入了音樂室。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慢慢地走到了唐麗的面前。他的兩只手伸在褲袋里,仿佛很悠閑的樣子。唐麗捋了捋頭發(fā),沖館長笑了一下。館長說,你們?yōu)槭裁窗褎屿o鬧得這么大?你們累不累?

        館長說完,不再說什么,他走到了門邊的時候,又留下了兩句話,一句是,我也年輕過;另一句是,我馬上就要退休了。館長的身影在音樂室門口晃了晃,像一閃而過的一道白光,或者說,是他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過。唐麗又陷入了無邊的寂靜中。很久以后,她站起身來,站到窗邊,站在金絲絨窗簾的背后。她用雙手捧住金絲絨,突然覺得,金絲絨像自己的媽媽。她把臉埋在了金絲絨里,以為自己會哭的,但是她沒有。她的身子慢慢矮了下去,靠墻坐了下來,用雙手抱住雙膝。

        黑暗來臨了。門被推開,老康回來了,好像行色匆匆的樣子。他把唐麗的手拉了過來,在唐麗的手心里放上了一只沉甸甸的金戒指。唐麗說,這算什么?一種賠償嗎?

        老康局促地說,你怎么這樣說。

        唐麗斜了老康一眼,那你想讓我怎么說?

        老康說,這是我送給你的。留個紀念。

        唐麗把金戒指一個個在手指上試戴著,邊戴邊調(diào)侃說,花光了你所有的私房錢吧。老康顯然是被說中了,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唐麗又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們這樣就兩清了?

        老康仍然沒有說話。他有些累了,沮喪地坐在椅子上,將兩只腳最大限度地伸展,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件被胡亂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唐麗把金戒指吊在了電燈開關的拉線上,一下一下用手撥弄著說,放心,我會收下的,我還你一個心里的安寧。老康,你老了,你真可憐,你真自私,你真渺小,你只不過是一個蹩腳的老流氓。

        唐麗拉了一下開關拉線上的金戒指。燈熄了,唐麗分明地看到椅子上疲軟的老康,被黑暗一下子吞吃。唐麗想,讓老康消失吧。

        1983年某個初夏的夜晚,如果是電影里的一個黑場的話,那么唐麗就這樣想,老康從這個黑場以后開始正式退場。

        每一個生活在小縣城的人,都會深陷在小縣城灰亮的光線中。我們可以看到那些不高的樓房,樓頂或許有鴿群出沒。塵土飛揚,交通很亂,參差的廣告牌不規(guī)則地在墻上展示。一條浦陽江把暨陽縣城一分為二,一座橋又像一個搭瓣一樣把兩塊縣城搭在一起,好像血脈因此而相連。警車上蜂鳴器的聲音,就在這樣的一座縣城上空回蕩著。1983年夏天,是一個嚴打的夏天。

        有個學琴的女孩舉報,說老康是個流氓。我們不能再考證到底是誰指使,或者到底是怎么回事??傊查_始搜集證據(jù),他們還找到了唐麗。唐麗在宿舍里伺弄一盆花草,那是一盆很難養(yǎng)活的文竹。唐麗說,我不認識他,你們別找我。

        唐麗的口氣反而激起了公安的興趣。公安有兩個,都很年輕,上嘴唇掛著一抹胡子。公安說,你怎么不認識他?我們聽說你和他關系密切。

        唐麗冷笑了一聲說,這個老流氓,我懶得提他。

        從此。唐麗再也不提老康。但是她沒有想到的是,老康竟然被逮走了。秋天來臨,老康迅速被斃。那時候她去打開水,秋風已經(jīng)讓這個小縣城不再燥熱,它們齊刷刷地掠過了文化館的上空。唐麗從開水房打了開水回辦公室,董小培紅著眼睛攔住了她說,老康被斃了。唐麗的腦子里就嘩地涌進了好多水,她一下子想起了她在開水房碰到老康時的情景。老康的熱水瓶底漏了,瓶膽掉在地上碎裂,在巨響聲中,唐麗只看到一團熱氣。

        唐麗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她慢慢走到了辦公室,把熱水瓶放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好久以后,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沖了出去,董小培還站在原地,仿佛知道唐麗會重新回來似的。唐麗說,你剛才說什么。

        董小培說,有人舉報他以搞音樂培訓為名耍流氓。他被斃了。

        唐麗望著院子里的美人蕉。那美人蕉仿佛在秋風中長大了,那頂上的一抹腥紅,很像是一片飛揚的鮮血。唐麗的胃一下子痛了起來,泛起許多酸水。她站在美人蕉的旁邊,一動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個下午。

        6

        唐麗騎著自行車,在秋風里穿行。她穿過了太平橋,然后在光明路停了下來。她和自行車并排站著,像兩棵不會動的樹。它們在等待,等著小崔的出現(xiàn)。小崔帶著康曼莎果然就出現(xiàn)了,出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是黃昏。唐麗看到不遠處一排矮屋的檐角上分明掛著血紅的太陽,遠處江中傳來輪船汽笛的鳴叫。唐麗慢慢地彎下腰去,她向小崔鞠躬賠罪。

        康曼莎緊緊地挽著小崔的手,她們的臉上浮著平淡的微笑,不急不緩地從唐麗身邊走過。她們不恨唐麗,也不理唐麗。她們很快就走過去了,只留給唐麗兩個鍍著夕陽的背影。唐麗的心里更加難過,這時候她突然明白,人生之中有時候許多錯,是不能預知的。有許多事,是因為對而錯。而她是在錯的時間遇上了對的老康。

        唐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音樂室里。她蜷坐在地上,像一個毫無生機的老婦,捧著金絲絨哭。這樣的日子,讓她的神思恍惚起來。館長在退休以前找唐麗談了一次話,他給唐麗泡茶,卻什么也沒有說。唐麗也沒有說話的心情,坐了半天以后她覺得很無趣,所以站起來有氣無力地說,館長要是沒事我就先走了。

        這時候館長突然說,我爸爸是解放軍的功臣,在解放前就被斃了,因為他在財主家里搜出一塊銀元,他把銀元據(jù)為已有。

        唐麗想了想說,謝謝你。

        館長消失了。他消失得很徹底,自從退休以后,他堅決不再來文化館,倒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江邊。他有時候會像一只閑散的鴨子一樣緩慢地散步,有時候也打太極拳。見到唐麗的時候他總是很不熱情地打個招呼,這樣的時候他往往身穿練功服,肩背長劍,像一個從古代風塵仆仆趕來的俠客。唐麗知道館長已經(jīng)勸過她了,唐麗也知道,這個人的心里,一定藏著千山萬水。

        但是唐麗仍然不能輕易地從陰影里走出來。她最喜歡去的地方仍然是音樂室。因為老康的離去,這間辦公室還沒有換主人。當唐麗再次捧著金絲絨流淚的時候,一個瘦弱的身影晃動著從門口的光影里走了進來。門又輕輕地掩上了,一雙長腿走到了靠墻蹲坐在金絲絨邊上的唐麗身邊。他也蹲下身來,唐麗可以看到他干凈的長發(fā)。他遞給唐麗一塊手帕。唐麗沒有去接,而是扭過頭去,眼淚卻仍然無聲地滑落。她的眼睛已經(jīng)腫脹了,令她搞不懂的是,為什么眼睛里的淚水是流不完的。

        他只能輕輕地替唐麗擦淚水。這是一個溫情的動作,緩慢,輕柔,唐麗卻突然從流淚變?yōu)榱丝奁?。他嚇了一跳,站直了身子。唐麗就一把抱住他的腿哭,邊哭邊狠命地咬向了他的大腿。他強忍著痛,說,你咬吧,你能不能再咬一口。于是又咬了一口,一邊咬唐麗一邊拍打著他的大腿說,董小培你為什么要這樣?

        詩人董小培出現(xiàn)在唐麗的生活中。他答應了唐麗,聽唐麗傾訴。唐麗想要找一個地方傾訴,肯定不是樹洞或者河流,也不是枕頭或者柜子。他們的傾訴與傾聽,顯得有些正式。在音樂室里,董小培泡了兩杯茶,和唐麗面對面坐好。他泡茶的意思是,想要長時間地傾聽。但是連續(xù)幾天,唐麗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倒是在最后一天,董小培說,生活就是大海。

        唐麗這時候才有些百感交集。她撲進了董小培的懷里,急急地問,這是什么意思?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董小培說,就算平靜,也涌動著暗流。

        7

        詩人董小培開始和唐麗進行詩意的戀愛。他經(jīng)常帶著唐麗去小樂園吃小籠包,有時候甚至是一日三餐,把唐麗的嘴吃得寡淡無味。也有時候,唐麗買來白菜、豬肝和面條,給董小培煮豬肝面吃,因為董小培喜歡吃豬肝面。他們的戀愛簡單而貧窮。在董小培小屋的墻上,貼滿了他寫給唐麗的情詩。風一吹,那些情詩就爭先恐后地嘩嘩響了起來。這是一位愿意為詩歌而獻出生命的年輕人,他告訴唐麗,如果沒有你和詩歌,世界將不是世界,大海也只是小溪。他說,清貧才能讓一名詩人,永遠保持著不變的詩性。

        有一次在床上做愛,董小培突然停了下來,在唐麗的耳邊輕聲說,我想到了一首詩。唐麗在董小培屁股上拍了一下,示意他繼續(xù)。他果然就繼續(xù)了,但是沒有幾下,他又停了下來說,不,我必須告訴你。這首詩只有三句,題目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就是我/假如我沒有了生命/請你繼續(xù)為我活下去……

        在奔涌而下的熱淚中,唐麗想,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唐麗想,平靜地生活吧,然后老去,死掉,和董小培一起葬到小城北邊的縣龍山那向陽的地方去。

        一年以后董小培和唐麗商量結(jié)婚?;榉渴俏幕^給的一間四十平米的大屋子。衛(wèi)生間和廚房是外間公用的。高大的窗子,吊扇高高掛起,在微風中輕輕地自動旋轉(zhuǎn)。這幢房子坐落在城北地帶,緊臨著一條鐵路,背靠著高大青郁的縣龍山。唐麗喜歡趴在后窗,看樓下梧桐寬大的樹葉。透過樹葉的間隙,還可以看到曬太陽流口水的老頭兒,和眼神狡猾的老太太,以及跳房子玩的小孩。不遠的城北小學,有時候會在下課鈴響過以后傳來嘈雜的聲音。唐麗還喜歡看一趟又一趟的火車,以一成不變的姿勢奔跑在浙贛線上。

        新房里的窗簾和沙發(fā)面罩,唐麗都選了金絲絨面料。她把自己窩在沙發(fā)上吃東西,光著腳,小巧而可人的樣子。董小培的心里卻咯噔了一下,他瞇起眼睛,像是對太陽光有感應一般,瞇眼看了一會兒金絲絨的窗簾和沙發(fā)面罩。唐麗問,窗簾好看嗎?董小培什么也沒有說,他只是很普通地笑了一下。

        唐麗正式嫁給董小培的時候,是在這一年的深秋。結(jié)婚的隊伍經(jīng)過光明路,然后再走過太平橋,穿過解放路,抵達縣龍山腳下的城北地帶。光明路兩邊,站著一排排的梧桐,有些寬大的黃色的葉片,會在爆竹聲的震落中像蝴蝶一般飛落。唐麗在兩位伴娘的攙扶下走過光明路,這時候她看到了小崔和她的女兒康曼莎。唐麗不知道康曼莎已經(jīng)改名了,改為崔曼莎。小崔和崔曼莎表情木然,她們仿佛不會眨眼,目光是筆直的,投在唐麗和唐麗的喜慶隊伍中。前來接人的新郎董小培穿著藏青色西裝,他的身子縮在西裝里,顯得更加瘦小了?;蛟S是因為隊伍的緩慢,讓他有些不耐煩。他焦躁地點起了一根煙,又親自放了一排鞭炮。他在那些巨大的響聲里感到了興奮。唐麗卻仍然難過,走出去好遠的時候還回過頭去看小崔和崔曼莎。她們?nèi)匀淮舸舻卣局?,像兩個服裝店里擺放的假人一般,在這個普通的深秋里仿佛要把什么東西給望穿。唐麗的胃又開始痛起來,泛起陣陣酸水。那梧桐樹的樹枝上,卻還掛著一些爆竹的紅色碎屑和經(jīng)久纏繞的聲音。

        結(jié)婚后,唐麗想要一個孩子,所以在墻上貼滿了嬰兒的照片。但是她卻一直都懷不上。唐麗一直珍藏著董小培曾經(jīng)給她擦過眼淚的手帕,她希望董小培有一天能成為像李白一樣有名的詩人。董小培也會興致勃勃地去參加一些詩會,并且即興地朗誦。他倒沒有把生孩子當成一回事。但是在第二年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不對勁,他想要一個孩子了。他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董小培和唐麗一起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看看董小培又看看唐麗,明確地告訴他們,因為唐麗曾經(jīng)流產(chǎn),手術(shù)做得不是很好,子宮壁很薄,所以胚胎著床很困難。唐麗急切地問,能治嗎?醫(yī)生說,能治,但是很難。醫(yī)生說這些的時候,董小培什么也沒有說,他把臉仰了起來,為的是不讓眼窩里的淚水掉下來。他知道,他可以不愛其他的,但是他不能不愛詩歌和孩子。

        董小培回家后,就經(jīng)常呆呆地望著墻上的嬰兒照片發(fā)呆。唐麗知道董小培難過,走過去抱住董小培的頭,像安撫小孩一樣,輕輕地撫摸著董小培的頭發(fā)。但是令唐麗感到絕望的是。有一天董小培把墻上的嬰兒照片全撕了,地上全是彩色的紙片。而金絲絨的窗簾,已經(jīng)卸下胡亂地扔在地上。金絲絨沙發(fā)面罩,也被卸了下來。董小培四腳叉開,躺在地上,木然地望著天花板。唐麗順著董小培的目光往上看,看到的是結(jié)婚的時候粘在天花板上的彩色絲帶,因為懶惰而一直沒有解下來。除此之外,就是在微風中自動旋轉(zhuǎn)著的大葉片吊扇。這時候,唐麗覺得,生活像地上扔著的一堆金絲絨一般,仍然凌亂不堪。

        8

        董小培其實是喜歡站在露臺上看縣城的景色的。他總是站在臨江的海浪歌舞廳頂樓露臺,看不遠的一條并不寬闊的浦陽江。有些時候,江面上會葉片一樣漂過一艘小巧的機械船,船上裝載著黃沙、煤炭或者化肥。風把董小培的長發(fā)揚起,八年過去了,他仍然瘦弱無比。他的眸子里深藏著詩人才會有的憂郁。在空曠而多風的露臺上,董小培往往一站就是半天。他是海浪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老總,離開了文化館的同時,也離開了詩歌。一切都離他遠去了,所以他認為他是孤獨的,只有酒陪伴著他。在他黑暗的海浪歌舞廳的小辦公室里,藏著很多酒。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時間都泡在了酒里。

        董小培有了很多的錢,但是他不快樂。他和唐麗不會爭吵,有時候會一起吃飯,聊很少的話題。比如說最近化肥廠的廠花,爬上最高的煙囪跳了下來。你知道那是為什么嗎?董小培喝了一口酒這樣問唐麗。唐麗搖搖頭。

        那是一朵盛開的花。董小培竟然推開了酒杯,用手夸張地形容著那廠花落地的形狀。唐麗的眼前就浮起了一朵鮮紅的花,在大地上凄艷地盛開。她呆呆地望著董小培,這八年,董小培對她不好也不壞。他好像比以前風光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深深地交談過。好多時候,董小培只會發(fā)呆,唐麗知道一個詩人大概正在疼痛。董小培經(jīng)常喝醉,喝醉了由人送回來,不過董小培從不打擾她,不會和她同床,用滿身酒氣去驚擾她。董小培只會睡在小房間的床上,手腳張開,俯臥,然后咬著枕頭低低地哭泣。

        有一天唐麗推開家門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焦味。然后她沖進了房間,看到蹲在地上的董小培,正在焚燒著那本手寫的詩集。詩集呈焦黃狀,有一半已經(jīng)被燒得卷起了邊。那些松脆而焦黃的燒過的紙片,像老年人的臉龐一樣毫無生機。唐麗推開了董小培,她用她的平跟皮鞋把跳躍的火苗踩滅。唐麗說,你要是把這詩稿也燒了,你就再也不是董小培了。

        我從來就沒有做過董小培。董小培盯著唐麗看,我什么也沒有?我窮得只有錢你知不知道?

        唐麗把那本詩集捧在手里。詩集仍然有著火的溫度,她把詩集貼在了胸前,并且知道了她曾經(jīng)的一個夢想不可能再實現(xiàn),那就是讓董小培至少成為暨陽縣城的李白。她看到蹲著的董小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雙腳飛快地蹬著,很快就到了屋角。他像一個怕事的孩子,緊緊地抱著自己,蜷縮在屋子的角落里。唐麗走到了董小培的面前,也坐了下去。唐麗盯著董小培看,好久以后她才輕聲地說,小培,我們是個錯誤。

        唐麗有一天在自己家的床上看到了崔曼莎。唐麗打開門,走進了臥室,她看到窗口投進的光影,線條很好地投在崔曼莎的裸身上。崔曼莎光著身子坐在床沿,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晃蕩著雙腳。她看到了唐麗,所以她拋過來一個挑釁的眼神。床上的一張薄毯,蓋在半裸的董小培身上。董小培發(fā)出了巨大的呼嚕聲,看樣子他已經(jīng)爛醉如泥。

        唐麗起先不認識崔曼莎。她為自己的冷靜感到吃驚,她說,你是誰?

        崔曼莎說,我們是故人了。

        唐麗才發(fā)現(xiàn)這人臉熟。八年過去了,昔日的高中生已經(jīng)成長為女人。唐麗在崔曼莎的臉上,看到了老康的影子。崔曼莎仍然抽煙,最后她把煙蒂扔在地上,然后探出去一只光腳,大腳趾踩在了煙蒂上。唐麗看到崔曼莎像是感覺不到疼痛,皮肉燒焦的氣息很快地傳了過來。崔曼莎笑了,她慢慢地收起線條柔美的長腿,開始慢條斯理地穿衣服。

        崔曼莎經(jīng)過唐麗身邊的時候,唐麗仍然發(fā)著呆。崔曼莎說,借光,我要回去,我媽等我吃飯呢。

        崔曼莎走了出去,門合上了,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在這樣的聲音里,唐麗才醒過神來,她突然覺得這像一場夢,又覺得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

        董小培從此不再在家里住,他一直在避開唐麗。而唐麗并沒有找董小培鬧,她始終認為董小培和崔曼莎之間,怎么可能會有感情。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像一段枯去的木頭,想要抽出嫩芽來簡直是一個奇跡。但是她仍然買來白菜、豬肝和面條,給董小培做豬肝面吃。她知道董小培喜歡吃豬肝面,而董小培卻一直不愿意回來吃。

        唐麗上路了,用塑料飯盒裝了豬肝面。她去海浪歌舞廳找董小培。那時候是中午,舞廳里沒有舞客。董小培正躺在歌舞廳的沙發(fā)上睡覺,空氣中彌漫著煙臭和脂粉混雜的氣息。一個舞女坐在一邊抽煙,不停地把煙灰彈在地上。門口突然亮了,那是因為門被推開,在光影之中,站著手捧塑料飯盒的唐麗。唐麗的眼睛不適應黑漆漆的世界,等到她能看清一切的時候,董小培正摟著舞女接吻,而且夸張的接吻聲滋滋有聲。舞女不知道董小培為什么突然摟住了她,她掙扎了一下,很快就很投入地和她的老板吻起來。唐麗慢慢地蹲下了身,她把那飯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唐麗一離開,董小培馬上推開了舞女。舞女說,你怎么啦,董總,你怎么啦?

        董總說,滾你媽個×。

        舞女說,董總,你說臟話。

        董總說,媽×的,老子比臟話還臟。

        舞女生氣了,扭著屁股氣咻咻地往黑暗更深處走去。

        董小培坐在沙發(fā)上,他開始是玩著打火機,那是一只溫州產(chǎn)的虎牌打火機。他一直很喜歡,認為打火機和打虎機諧音,對一個抽煙愛好者來說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董小培后來開始掏出紙幣燒著玩,他燒得很興奮,但是紙幣冒出的煙卻讓他流下了眼淚。

        這是一個空曠而寂寞的午后。董小培走到那塑料飯盒前,坐了下來,坐在地板上。唐麗忘了給他拿筷子,所以董小培坐下來以后,用手抓著面條吃。他吃得津津有味,眼淚卻再也沒有忍住,掉進了飯盒里。他吃著豬肝面的時候,想起了他和唐麗之間的熱戀。那時候他血氣方剛,他不能容忍之前他看到一群女人看唐麗的好看。唐麗那么美,那是一種新安江之美,那是一種山與水合成的美。他后來愛上了唐麗,像勇士一樣承擔所有的責任。但是……但是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一直被一種奇怪的東西折磨著。

        崔曼莎出現(xiàn)在舞廳。她晃動著穿著牛仔褲的長腿走到董小培跟前,認真地看著董小培吃面條。董小培吃完了面條,把塑料飯盒拋向了天花板。董小培說,你一定覺得我是神經(jīng)病吧。

        崔曼莎搖了搖頭。

        那你一定覺得我很臟。

        崔曼莎還是搖了搖頭。崔曼莎說,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加拿大讀書。那天我是故意的。我算好了時間,故意讓唐麗看到。

        董小培說,我知道。

        崔曼莎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著董小培的下巴。他的下巴上密密匝匝地生長著生機勃勃的胡子。董小培輕聲說,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也是。他的聲音很溫柔。

        崔曼莎說,小培,我好像真的有些喜歡你了。你真不該下海。詩人下海,是一個笑話。

        董小培說,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最大的笑話。

        這個漫長而充滿混濁空氣的下午。兩個人在細聲細氣地說話。然后,崔曼莎的身子在門口的光影之中一晃,就不見了。董小培仿佛能聽到一架飛機凌空時發(fā)出的巨大的聲音。在這個下午,唐麗仔細而認真地收拾著行裝。董小培是半個月以后才回到家的,回到家的時候,看到唐麗和她的衣服不見了。一起不見的,還有唐麗一直放在柜子底部的金絲絨窗簾和沙發(fā)面罩。這個時候,唐麗已經(jīng)在長弄堂的出租房里生活了十五天了。

        9

        唐麗認為秋天是一個疼痛的季節(jié)。無數(shù)個夜晚,她感到了左腿部傳來的疼痛。直到有一天,她在替少年宮的少先隊員們排舞的時候,被膝蓋傳來的疼痛擊倒在地上。唐麗后來選擇一個清晨,去了人民醫(yī)院,在骨傷科的門診辦公室,醫(yī)生望著檢查單希望她的家人能陪她一起來。

        我沒有家人。唐麗微笑著說,她知道自己碰到了重大的問題。我就是我的家人。唐麗補了一句。

        醫(yī)生盯著她看,許久都沒有說話。這時候門口晃進來一個中年女人,女人拿起了檢查單子,她是人民醫(yī)院的業(yè)務副院長小崔。這是一場八年以后的見面,小崔顯然認出了唐麗,就是這個年輕美麗而又氣盛的女人,和她在太平間里有過愛情爭奪的戰(zhàn)爭。

        小崔晃了一下單子,盯著唐麗的臉說,你能受得了嗎?

        唐麗點了點頭說,你知道的,我早就死過一次。再死一次,無所謂。

        小崔說,骨癌。最好的方法,只能截肢。

        在這個一眨眼就能過去的清晨,小崔在巡查的骨傷科辦公室里向唐麗表示,她是骨傷科最好的醫(yī)生,她愿意為唐麗動手術(shù)。小崔好像忘記了曾經(jīng)和唐麗之間的恩怨,她說得很誠懇,像負責的醫(yī)生,也像是在為醫(yī)院招攬病人。

        必須截嗎?唐麗問。

        小崔點點頭,必須截。

        中午的時候,唐麗走出了人民醫(yī)院的大門。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這時候,她覺得好像應該和誰告別一下,她沒有孩子,只有父母。于是她去了新安江,見到了父母。父母對她不熱情,也不冷淡,在很多的時候,他們坐在凳子上一言不發(fā)。他們知道唐麗的婚姻,但是不知道唐麗的現(xiàn)狀。他們知道的是,唐麗曾經(jīng)和老康好過,然后嫁給了董小培?,F(xiàn)在董小培發(fā)達了,但是唐麗的臉上卻沒有任何幸福的感覺。

        唐麗認為這是一場失敗的親情,這樣的生疏令她的心情難過。回到暨陽縣城后,在文化館四樓的排練廳里,唐麗認真地為自己跳了一支舞。唐麗想,這可能是最后一支舞了。她放起了音樂,許多同事都涌到了門口,她們知道唐麗患了骨癌,這里面有許多曾經(jīng)看過唐麗好看的女人,曾經(jīng)被董小培吼過的女人。她們的眼光中充滿了沒有含金量的同情,她們說,嘖嘖嘖。而唐麗根本就無視這些人的存在,她跳得很專注,最后一個動作是跪倒在地,她跪了下去。她突然明白,人生就是一場長長的跪。

        唐麗后來收拾行裝去了富陽。富陽骨傷醫(yī)院在全省都有名氣,她在那兒入住,接受檢查。她不想讓小崔主刀,讓小崔把她生命的一部分生生地切開來。她認為自己愛上老康是命,自己在小崔的手中查出骨癌也是命。但是現(xiàn)在,她要逃離命,她要讓別的醫(yī)生來為她動手術(shù)。

        唐麗的手術(shù)動得很順利。她從麻醉中醒來的時候,覺得左腿膝蓋以下是空蕩蕩的。她本來認為自己應該哭一場,一個舞蹈老師丟掉了腿,就等于一頭老虎丟掉了牙齒和爪子,或者說孔雀掉光了羽毛。但是她沒有哭,她看到了一堆陽光擠在她的床上,她就舉起拳頭砸下去,砸在那沒有腿的地方。她一下一下地砸著,她不知道的是,在病房的窗外,站著安靜的小崔。小崔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望著唐麗的模樣。唐麗的手術(shù)是她主刀的,她是省內(nèi)有名的骨傷科專家,經(jīng)常性地要被抽調(diào)到外地動手術(shù),特別是富陽這個以骨傷聞名的城市。本來,她可以不來,她也不知道唐麗已經(jīng)逃到了富陽。是董小培找到了她,董小培雙手插在牛仔褲袋里,像很怕冷的樣子,頂著一頭長發(fā)走進了她的辦公室。董小培說,你是崔院長吧。

        小崔說,你找我什么事?

        童小培說,你一定知道唐麗,她得了骨癌。我想請你為她動手術(shù)。

        董小培在小崔的辦公室里待的時間并不長,他走的時候退到了門邊,一言不發(fā)地深深彎下腰去。抬起頭來的時候,微笑著說,謝謝。

        然后,小崔就出發(fā)了。小崔認為自己偷偷頂替別的大夫為唐麗做手術(shù),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也應該被算成是一場陰謀。而唐麗,一直是不知道的,唐麗認為有些命中注定的事,也是可以逃過的。

        10

        唐麗拄著拐杖去了小崔家。小崔有新房子,但是她沒有搬,她一直一個人生活著。她就生活在光明路。唐麗敲了敲小崔家的門,門開了,小崔對唐麗少了一條腿一點也沒有感到奇怪,而是說,合適的時候,你應該去裝一只假肢。進口的,質(zhì)量好些。

        唐麗笑了,說,你覺得我會去裝嗎?

        小崔說,別人能裝的東西,你當然也能裝。

        唐麗說,可是我不是別人。我不能把假的腿裝在我的身上。我拒絕一切虛假。

        唐麗在小崔家里看到了一張撲倒在柜子上的遺像。那是一個手掌大小的鑲著黑紗的鏡框。唐麗把鏡框扶了起來,她以為是老康的遺像,但是沒想到卻是唐麗的黑白照片。唐麗顯然有些驚訝,捧著遺像說不出話來。小崔為唐麗泡了一杯茶,說,坐下來。

        于是唐麗就坐下了。小崔說,是曼莎這樣做的,希望你能理解。小崔這樣說著的時候,唐麗的耳畔就響起了子彈出膛的呼嘯聲。1983年警車的聲音再一次響起,唐麗不由得狠狠地閉了一下眼睛。她手里的鏡框跌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為了撿拾鏡框,她的手指被碎玻璃劃破了。一些玻璃的細小碎片,甚至像長在她手指上一樣,深入她皮肉的深處。但是她沒有覺得疼痛,她用另一只手把那些玻璃屑往皮肉的更深處按。小崔說,別這樣,唐麗。她搶過了唐麗的手,找出醫(yī)用鑷子細心地為她夾手指上的碎屑,并且細心地包扎,看上去多么像一個溫暖的親人。唐麗這時候鼻子酸了起來,她認為在新安江的父母,遠沒有小崔來得親。她很想叫小崔姐姐。小崔說,傻,你真傻。有什么事情,可以讓你跟自己過不去。

        唐麗知道了崔曼莎對自己的恨,但是,她卻不由自主地喜歡起了小崔。她經(jīng)常去小崔家,有時候她給小崔做拿手的豬肝面吃,有時候小崔從醫(yī)院食堂帶來蛋糕和她分著吃。這是兩個孤獨的受過不同傷的女人,她們的日子反而變得快樂而充滿溫情。有好些時候,這間小小的屋子里,傳出了笑聲。笑聲是什么,笑聲的意思,就是生機。有些時候,唐麗在小崔的屋子里拉手風琴,那些破碎的音符從屋子里鉆出來,被光明路上的風一吹,四處飄散。有時候,唐麗還邊拉邊唱,唐麗唱的仍然是《喀秋莎》。在略顯荒涼卻又有些廣袤的縣城,《喀秋莎》的音樂多少顯得有些陳舊和滄桑。無數(shù)自行車的鈴聲,混合在這樣的音樂里。陽光四處飛濺,像電焊工人操作時焊槍噴出的火花。這樣的日子,唐麗一直瞇著眼,她睜不開眼,她活在一種簡單的快樂里。直到有一天,唐麗在小崔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遺像不見了。

        去哪兒了?照片呢?唐麗這樣問著。小崔笑了,遞過一本影集。影集里是小崔一個人的照片,但是在最后一頁,一共有兩張照片,是唐麗和小崔并排著的照片。就在這一天,唐麗正式住進了小崔家。

        在秋天來臨以前,唐麗在太平橋上碰到了董小培。那時候董小培走路的姿勢依然瀟灑,他走路的姿勢讓唐麗想起了一部電視劇。他們在橋上偶遇,董小培說我請你吃小籠包吧,我很久沒有去小樂園吃小籠包了。唐麗卻說,你等等,我好像想起了一部電視劇。

        唐麗一直沒有想起電視劇,她盯著董小培笑容純正的臉看了很久。董小培說,我能不能背你去小樂園,唐麗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她截肢了,相反的卻胖了不少。董小培背著唐麗,走過了太平橋。董小培說,我好像沒有背過你,現(xiàn)在背你一下,算是補償吧。唐麗說,補償什么呢,多年夫妻成兄弟。

        這句話讓董小培有了太多的感慨。董小培說,我們還沒離婚吧,要不要去把這事兒辦了。唐麗說,你覺得想辦,就去辦。你覺得不想辦,不辦也行。除非你馬上要結(jié)婚了。董小培的步子突然慢了下來,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后來他輕聲說,我不會再結(jié)婚了。

        在小樂園,他們一人吃了一屜小籠包子。小樂園的小籠包一向是有名的,所以,聽著身邊嘈雜的人聲,讓他們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愛情。唐麗突然說,我想起來了。董小培說,你想起什么了?唐麗說,我想起那部電視劇了,叫《過把癮》。你長得很像里面的方言,連走路也像,連發(fā)型也像。

        董小培說,你別咒我。那里面的方言,可是得了重癥肌無力,最后死了。

        唐麗說,我死過兩次,我不怕死。如果有一天你要死,讓我替你去死。所以,你再請我吃一屜小籠包吧。

        小籠包又端來了一屜。兩個人在初秋來臨前的這場偶遇,讓唐麗把什么都看穿了也看破了。她的另一個收獲是,在回去的路上,她撿到了一只流浪貓。這是一只瘦弱而溫順的貓,它不叫,只是盯著唐麗看。唐麗心疼得不行,笨拙地彎下腰把小貓抱在了懷里。她捧著小貓回家,給小貓取名叫金絲絨。

        董小培死在半個月以后,死得很突然。董小培是在去釣魚的時候,淹死在一條小水溝里的。所有的人都不愿相信,那條只有一米寬,只有一尺深的水溝,可以把盡管瘦但至少也有一米七幾的董小培給淹死。但是董小培確確實實被淹死了,警察調(diào)查的結(jié)論也是意外死亡。警察在董小培的衣服里找到了一個皮夾,警察在辦公室里把皮夾放在唐麗面前,唐麗打開皮夾,看到了她年輕時候的照片。這張照片,董小培差不多藏了十年。唐麗沒有哭,她不會哭了,她會難過但是她不哭。她對著皮夾輕聲說,謝謝你。

        董小培是三天以后火化的。因為唐麗其實并沒有和董小培離婚,所以,她仍然是董小培的妻子。小崔幫她料理后事,小崔的同事也來了,文化館也來了一撥人。新館長是個肥頭大耳的家伙,據(jù)說是一個研究桑蠶的博士生。他揮了一下肥厚的手掌說,唐麗,你仍然是我們館里的人,有事你就說話。

        唐麗無數(shù)次地去墓地。她總是一個人偷偷去,拄著拐杖,在董小培的墓前一坐就是半天。董小培被做成了瓷像,所以他總是一成不變地對著唐麗盛開瓷質(zhì)的笑容。一個下雨天,唐麗撐著雨傘又站在了董小培的墓前。唐麗把她藏起來的被董小培燒過的半本詩集,在墓地前燒了。因為腿腳不便,又因為下著雨,她劃了幾次火柴都沒有把詩集燒起來。她選擇的不是打火機,而是火柴,那是因為她認為燒詩集,是應該用火柴的。因為詩歌和火柴一樣原始。她終于點著了詩集,并且用雨傘擋住了那些微的火光。那堆灰很快就被雨淋濕了,濕成一團。然后唐麗站起來,她很有朗誦的欲望。她說,小培,我來為你朗誦一首詩,那是我們在做愛時,你念給我聽的。我必須告訴你,這首詩只有三句,題目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就是我/假如我沒有了生命/請你繼續(xù)為我活下去……

        唐麗轉(zhuǎn)過頭去的時候,看到不遠處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小崔。小崔撐著雨傘,她的眼淚已經(jīng)把臉給打濕了。小崔說,唐麗,你知不知道,為你在富陽動手術(shù)的是我。是小培來邀請我的,小培甚至和富陽骨傷醫(yī)院搞好了關系。唐麗點了點頭,說,我有這感覺,但是我不想問你。小崔大聲地說,唐麗,董小培在下面說,要讓你裝上假肢。唐麗一下子流出了眼淚,拼命地點著頭。

        11

        一切都平靜下來了。唐麗裝上了假肢,開始練習用假肢走路。文化館滿員,唐麗也不想去上班,所以她的任務就是待在家里為小崔做飯,當然有時候也拉拉手風琴。有一天,她正拉琴的時候,門口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的女人。女人懷里抱著一個黑人孩子,黑人孩子把手伸在嘴里,不停地吐著泡泡。女人看了唐麗一會兒,什么話也不說,走了進來,把拉桿箱放下了。

        女人說,我媽呢?

        這時候唐麗才認出,這就是出國了的崔曼莎?,F(xiàn)在,崔曼莎回來了。她好像對唐麗的存在一點也不介意,好像她本來就應該是生活在她們家里一樣。

        這天晚上,三個人吃的是唐麗做的豬肝面。可以看出崔曼莎的生活過得有些潦草,她的頭發(fā)蓬亂著,不停地說她在加拿大的一些不順心的事。她說孩子的父親是一個跳傘愛好者,有一次從一百層的高樓上往下跳,卻沒有把傘打開。崔曼莎沒有提到死亡,但在唐麗的眼前,仍然浮起了一個黑色的男人被鮮血包圍的情景,在那樣的情景里,黑色的男人會摔成一張薄餅。

        唐麗把那黑色的孩子抱在了懷里,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孩子散發(fā)著好聞的奶味,她的皮膚像金絲絨一般潤滑。崔曼莎說,媽,我沒告訴你生了孩子,你不恨我吧?小崔笑了,說,那是你的事。崔曼莎說,孩子的父親,他是有老婆的。小崔說,那也是你的事。崔曼莎覺得很無趣,想不出合適的話題,最后她對抱著孩子的唐麗說,我記得你好像跳舞跳得很好。

        崔曼莎像是忘了對唐麗的仇恨似的。她不提父親老康,也不提其他的任何。她對唐麗有些大大咧咧,總是讓唐麗為她的孩子干這干那,比如換尿不濕和沖奶粉。唐麗非常樂意,她起先認為她是喜歡聞小孩身上的奶香。有一次,在給小孩洗澡的時候,小孩的小把戲噴出了一股熱尿,噴在唐麗的手背上。唐麗在瞬間被這樣的溫熱擊中,幸福得差點顫抖起來。唐麗終于明白,她不是喜歡小孩的奶香,她喜歡的就是她不能再生育的孩子。

        崔曼莎去了新青年旅行社當了一名導游。她出色的英語讓旅行社年輕的老板感到欣喜,所以,崔曼莎的生活也因此變得忙碌起來。唐麗經(jīng)常想到崔曼莎在高中時代的樣子,長著青春痘,扎著馬尾巴,額頭光潔得閃著亮光,走路虎虎生風。唐麗想,這就是歲月,現(xiàn)在的崔曼莎是一個女人。

        唐麗鐘愛著黑小孩。她給孩子取名叫珍珠,她本來想取黑珍珠的,但是怕崔曼莎會不高興。當唐麗試探著問崔曼莎的時候,崔曼莎一邊扒飯一邊大大咧咧地揮了一下筷子說,隨便,珍珠就珍珠,珍珠值錢。于是,黑小孩就成了珍珠。她也喜歡上了唐麗,比喜歡崔曼莎還喜歡。有一天崔曼莎看到珍珠咬著手指對唐麗眉開眼笑,就看看珍珠又看看唐麗,說,唐麗,要不我把珍珠送給你?

        在一個秋陽很好的溫暖午后。唐麗出現(xiàn)在打金店。她遞過去一只金戒指,遞到了那個從鎮(zhèn)江來的年輕打金匠手里。唐麗的眼前,浮起了藍色的火焰。她笑了,在她淡得像煙的笑容中,那只金戒指變成了寫著珍珠倆字的薄薄的金鎖片。然后,這金鎖片戴在珍珠的胸前。這時候,唐麗想起了老康,想起了十多年前曾經(jīng)屬于她的愛情。

        在唐麗的記憶中,那是一幢四層小樓,墻上爬滿了英姿勃發(fā)的爬山虎。在這密密匝匝被綠意包圍著的鉛灰色小樓里,有長長的走廊。高大寬敞的屋子,鋪著杉木地板。排槍一般的光線從洞孔里直射下來,斑駁迷離地落在油漆剝落的地板上。唐麗無數(shù)次地抱著自己的長腿,坐在排練廳的地板上蜷著身子想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巨大的蘇式建筑面前,自己真小,像一張隨時能被風吹起的棒冰紙。

        秋日的午后。唐麗抱著珍珠站在文化館小樓的面前。文化館已經(jīng)人去樓空,新搬到了低湖路上的文化藝術(shù)中心。舊樓因為舊城改造的原因,就要爆破了。唐麗抱著珍珠,站在警戒線以外的一堆人群中。她突然看到了老館長,老館長顯得有些精神,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看上去比當年當館長時氣色要好多了。老館長對她點了點頭,沒有笑容,讓唐麗認為老館長好像不認識自己似的。這時候她聽到了幾聲沉悶的響聲,然后許多的灰塵爭先恐后地揚了起來,很像是紀錄片里原子彈的爆炸。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了文化館四樓排練廳里的墻鏡,那墻鏡里照見過她的青春,她也在墻鏡上寫下,我愛你。她還想起了院中的那棵美人蕉,這棵年齡明顯有些大了的美人蕉,被那么多的灰塵和斷磚殘梁包圍,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唐麗記得美人蕉的一抹腥紅,也記得當初老康打開水的時候,瓶膽摔落地上碎裂時揚起的熱氣騰騰?,F(xiàn)在,這一切都埋葬在灰塵以下了。

        唐麗聽到了廣播喇叭里傳來的關于舊城改造的最新消息。接著是一段《喀秋莎》的音樂。那音樂像一條在空中飛舞的河水,四處流濺著。唐麗認為,那是一種明晃晃的音樂。在音樂聲里,珍珠把黑色的小手從嘴巴里拔出來,用鼻孔吹了幾個鼻涕泡泡以后,竟然對著唐麗叫出了第一聲媽媽。唐麗笑了,笑中流下眼淚,她把臉緊緊貼在珍珠那金絲絨一般潤滑的臉上。

        責任編輯 曉 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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