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僅要親近自然,還應(yīng)和自然持有距離,這是我第三十八次從青藏高原降落川西盆地很突然的一次斷論。從古至今有那么多人對喜馬拉雅產(chǎn)生無法阻擋的膜拜,這其中就存在人與自然的距離之美。魔幻小說里很早出現(xiàn)過這樣的句子:“神奇的法力,往往來源于這片雪域高原?!弊阋娙澜鐚δ亲裆降闹?,而從未踏足西藏的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筆下也有這樣的傳述:“當(dāng)讀到對西藏邊境山中的一個村落的描寫時,我的心突然痛楚起來。這村落在那里顯得孤零零的,幾乎與世隔絕,離維也納也那么遙遠(yuǎn),這種想法我稱之為愚蠢。難道它真的很遠(yuǎn)嗎?”這永遠(yuǎn)是個迷人的問題。
有一次,一個人問我:西藏離你究竟還有多遠(yuǎn)?我毫無準(zhǔn)備地回答:“西藏就在手上,從前它離我遙不可及,但現(xiàn)在我上前了三步,西藏倒退了一步?!边@種說法當(dāng)然是站在繁星滿天的喜馬拉雅夜空之下。
在鑲滿銀邊的烏云下望天,我常常問我自己:西藏是什么?這是身處其中和之外的人一時半會兒難以用一個準(zhǔn)確的詞回答的深奧問題。草率一點,可以把西藏說成一個“謎”,或者一個“場”,一個經(jīng)筒,或者一個經(jīng)輪,它永遠(yuǎn)在未知與求知的光芒里持之以恒地旋轉(zhuǎn),不讓你看清它明眸的眼睛。
拜水
目光越過一道道水紋,一個個光潔的胴體在昏暗中裹挾著晚風(fēng),裸露著身子的男男女女,在天光的折射中,越來越清晰。這個季節(jié),緩慢的雨水總是凌亂稍縱即逝的回憶。不太喜歡出門,常常從窗外獨(dú)自注視著拉薩正南方的天空——這樣一個節(jié)日,這樣一種面對水的方式,這樣一個與水相融的民族,作為一個專事于文字表達(dá)的漢族人來說。從何描述才算更具意義?
我不是民俗研究者,無須追根溯源沐浴節(jié)的來源,也沒必要再去訴說那段優(yōu)美陳舊的關(guān)于星象學(xué)的傳說。此時,月光也偷跑出來了。像一枚锃亮的銅錢直線掉入水中。我突然想到一個詞:拜水。
像青稞一樣搖曳的人群,擺脫了臃腫沉重的衣袍,浸入清純潔凈而又微帶寒意的水域中,懷著一種虔誠而神圣的心緒,細(xì)心地洗滌著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那種豁達(dá)、愉悅、清閑的感覺,從每個拜水者的每個細(xì)胞里蕩漾開來,他們一定感覺自己的靈魂與冰山之水融為一體。水中的各路神仙,每一個都拜到了。藏族人民這一拜,就是八百多年啊,非常誠懇。水,一定能保證他們經(jīng)過七夜的參拜,減少傷風(fēng)感冒,增強(qiáng)身體抵抗力量,不染瘟疫和惡疾,還能延年益壽、強(qiáng)健筋骨,清除一年的風(fēng)塵、災(zāi)難、煩惱和痛苦。
有一個上了童話般九十高齡的老者也來到了河邊。他先洗頭,后脫光氆氌,用水擦身,始終不肯下水徹底浴身。往年每個秋天的這種時候,他都下河沐浴的。但今年不同了,他的身體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變化,行動很不自如。但他的行為感動了水中的神。神,突然站在他面前,一身發(fā)亮放光,像一條頭重尾輕的胖頭魚。還好,他沒有被嚇倒到水中。神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拜了九十多年的水了,你很虔誠,快告訴我,你要求什么?老者想了一會兒,說:我什么都不求,我只求我死了之后能與水同居。神聽了說:你不就求一個好的來生嗎?這好辦,我?guī)湍?,讓你死了之后在水中化身,住進(jìn)水中最好的宮殿,那里還有可以望見喜馬拉雅山的后花園。老者喜出望外,說:那我現(xiàn)在就去可以嗎?神說:不,我們絕不歡迎那些浪費(fèi)生命資源的人,等你活過一百年后我會來接你的,記住,還是這老地方,不見不散。說完,神就走了。這一切,也許誰都不曾發(fā)現(xiàn)。最后,老者還是拖著干瘦的身子融進(jìn)了水中。
在離他不遠(yuǎn)的河巖之上,有一對男女燃起了火苗,他們像一對千年的白狐,緊巴巴地相擁在一起。遠(yuǎn)處,有一只扎年琴唱起了古老的戀歌。
如果你只是來自外地的普通游客,請不要舉著數(shù)碼相機(jī)去觀望這樣的場景,對于拜水這樣的儀式,在藏區(qū)觀望不如想象,想象很可能導(dǎo)致你在疲倦的旅途中停下來,一不小心就帶著失望的心情上路了。那時,你的思緒還在水中漫游;而我的回憶只會在沙中駐足,因為我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入。
星光下的喇嘛
車子在雪山環(huán)繞的地理等高線上穿行,有時就像牛皮筏子在水如皺紋的河面上搖晃一樣。夜已沉沒。風(fēng)擋玻璃再也看不破云朵的心事了。從錯那回山南的路上,我們的車越過窮多江之后,開始不斷翻山。一重又一重的山,心跳加速的不只是人,還有饑餓的車。一路上,我們議論著幾天沒吃一頓飽飯,回到山南,非得撐破肚子不可??烧l也不愿發(fā)生的那種事,就在我們的散淡中發(fā)生了:車子拋錨。那輛一天跑了八百多公里的沙漠王子,在我最不愿回憶的鏡頭里翻滾兩圈之后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在懸崖邊,幾人差點丟掉性命。
幸好窗外厚厚的雪把車門擋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鴛駛員是個在高原駕車經(jīng)驗豐富的陜西老兵,他拼命擠出駕駛室,第一個問的是我傷著沒有。其余幾人都在說話,聽上去還很平靜,似乎沒有一點為撿回來的性命慶幸的意思。
我雙手緊緊護(hù)著頭,任憑大家使勁喚我,卻怎么也答不上一句話。他們以為我一定傷得不輕,讓駕駛員趕快去路邊攔車,急速送我回山南治療。眼看有人對我動手動腳,我終于鼓足勁,逼出一句話來:我……沒有受傷。
大家哄地笑了起來。
緊張的氛圍漸現(xiàn)松懈。我對駕駛員說,老兵,我們今晚能不能不走了?我怕,我怕萬一再發(fā)生意外怎么辦?
老兵胸有成竹地說,下山之后的路都是好路。沿著河邊走,很快我們就可到達(dá)山南。
車?yán)锏娜艘庖娤喑植幌?,多?shù)人要求馬上離開此地。情急之中,我一腳踢開車門,望著夜空,請求似的大喊了幾聲:不走了,不走了,今晚不走了,等天亮以后再走。
天邊的星星越來越亮,如同我眼眶里打轉(zhuǎn)的淚水。
駕駛員理解了我驚嚇之后的情緒,并接受我的請求。他建議大家下車,一齊協(xié)力將車推到避風(fēng)的角落,等候天亮。正當(dāng)我們吼著號子,勁往一處使時,遠(yuǎn)處最亮的那穎星光下,有一抹絳紅色的影子在飄穆。第一個看見他的是駕駛員。他不禁驚呼了一聲:看,你們快看!
我們停下來,傻傻地愣在那兒。
晃晃悠悠的影子離我們越來越近——
是個喇嘛。
十五六歲的樣子。他眼睛里有一種十分堅毅又沉靜的神色,仿若喜馬拉雅山中永不融化的冰塊。紅色中透著霜降的袍子,被冷風(fēng)揚(yáng)起,清涼的折光,落在他的頭頂,讓我將他面部的表情看得比白天還清晰。
“我早看見你們了!今晚,不走是你們明智的選擇?!?/p>
“為什么?”我們緊繃繃地圍住他。
“幾條命都己平安無事,證明死神已在一定時辰放過了你們,可你們?yōu)楹芜€要與時間過不去?”
我們面面相覷,覺得喇嘛的話有道理,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喇嘛笑瞇瞇地看著大家,說:“時候不早了。跟我來吧!”
我有些不解,年輕的喇嘛在這樣的夜晚想干什么?但又不便說出口。因為星光苦離。只好無聲地隨行。
喇嘛把我們帶進(jìn)了他搭在高岡上的帳篷。因為他要去不同的寺院修行,要趕不少遠(yuǎn)路,所以,夜晚常住在路上。
駕駛員剛落座帳篷,便說:“不如去我們車上,暖和些?!?/p>
喇嘛笑了,明凈的眸子仰望著淡藍(lán)淡藍(lán)的星光,白白的牙如同雪線上的野花。他慢條斯理地說:“車?yán)锶硕嚯m暖和,不一定有這里安全呀!”
“你是說會有人襲擊我們?”駕駛員滿臉疑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們沒發(fā)現(xiàn)帳篷周圍的石堆里都是雪蓮和駱駝刺嗎?在這里,我們既美麗,又安全?!?/p>
鷹影
仿佛靜止的時光突然在向晌午轉(zhuǎn)移,牛羊懶散地坐在草地上,靜靜地呆望著過路的車輛。而那一戶戶用土坯圍起來的藏族人家,墻面上烙著密密麻麻的牛糞餅,它們的形狀如高原的星星、月亮、太陽或鳥獸,車上的入,總是因為它們的存在而把話題延伸到比燃燒更熱烈的境地,多數(shù)時候那些牛羊是要數(shù)著這些符號過冬的。我們的車走過,草地上的牛羊,都掉頭朝我們張望,它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此刻,沒有誰會像我一樣關(guān)注它們的表情,因為我太想聽見它們跪拜藏北的心事了。
我們的車在泥濘中拐上拐下。仿佛又過了一座山,太陽依舊跟著我們一路跑上跑下的,如同一位對孩子有萬個不放心的老人。首先看到一個小村莊。這是從當(dāng)雄進(jìn)入納木錯的第一個村莊。在這個村莊很難看到一條狗,或幾個人,低矮的房子,泥巴做成的柵欄,上面堆積了青稞稈,青稞稈上面擠滿了黢黑的鳥兒,它們無拘無束的樣子,像散落在大地上的粒粒青稞,只是看見我們的眼神時。有幾分神思不定地發(fā)出一串亮脆脆的叫聲。屋檐下經(jīng)幡輕拂,院子里停著銹跡斑斑的農(nóng)用車……一根圓木上,刻著“納木錯”三個紅字,十分打眼,一個樸素的箭頭,指明了一個讓人放心不下而又狂熱從容的方向……可是怎么也沒想到,老司機(jī)會突然在這里減緩速度,然后戛然而止。他自言自語道:看吧,那就是鷹。我們的面孔上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因為我們平時個個都能扯開山氣十足的嗓門唱《向往神鷹》,那種忘我的境界一定可以與鷹同行,抑或,神奇得自己早巳變成一只鷹。但實際,我們離鷹的距離太遠(yuǎn)、太遠(yuǎn),幾乎從來沒看清楚鷹的眼睛,更不用說鷹的內(nèi)心了,只好不動聲色地?fù)u下玻璃窗,小心謹(jǐn)慎地把頭擠出外面,看見鷹在山坡上憩息,它們扎成一堆,溫度驟然上升,空氣中正被那些散發(fā)著青稞稈味道的氣息所覆蓋,它們來自山坡收割后的各個角落,與鷹的味道,鉆進(jìn)我的鼻孔里,抬眼:鷹群里有一只潛伏著的身軀已有半人高,它的慵懶像是剛剛吃飽了獵物,它帶著血腥的嘴角不停地啄著頸部的毛,神態(tài)卻掩不住眼中深藏著的犀利與警惕,緊裹著的有點黑有點灰的羽毛宣揚(yáng)著一種肅穆與莊重,鷹啊鷹,你真的是外國詩人形容的強(qiáng)盜嗎?是不是你搶走了此地的金銀財寶。村莊才變得如此空曠,你能否在一夜之間為他們托來繁榮吉祥,或讓村莊里的人們不再為生老病死而一生超度?
此時,外國詩人什么也沒說,悄悄地下了車。像一個特務(wù),利用車身擋住強(qiáng)盜的目光,舉著數(shù)碼相機(jī)欲靠近,不知不覺,驚嚇了其中一只鷹,展翅高飛,于是,所有的鷹都輕展雙翅逃離了現(xiàn)場,猛烈是它們展開雙翅時的印象,但它們的身影卻是無比輕盈的,一秒鐘就棲身于十幾米外的空地,依舊是冷冷的孤傲,看都不看我們一眼。迅速調(diào)整視線,立即鎖定天空中的一個越來越大的黑點,生怕它從缺氧的記憶中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你看它的翅膀扇動的痕跡與背景的雪山相映,更顯它那曾經(jīng)遮蔽過無數(shù)罪惡的黑暗,御風(fēng)而行的雄姿自在而瀟灑,神鷹正在翱翔,它沖破了所有眼睛組成的防線。
而滿山的青稞稈燃放出一縷縷青煙的時候,我正驚異于鷹靈敏的嗅覺器官,它們在煙塵里使得本來就很難辨認(rèn)的繁體字般的影子更加模糊,但卻總也看不倦……
沿著湖岸走了良久,最終明白不可能帶走一塊明亮的石頭時,只好失落地返回,經(jīng)過一座簡陋的瑪尼堆,又見合掌石的上空有神鷹展著黑亮的翅膀,穿行于午后薄薄的云層中,像一縷黑色的光束,與那些閃著白翅,穿梭在經(jīng)幡狂舞中的鷗鳥,一同消失在水邊。它們像是納木錯懷抱里的精靈鬼怪,它們一旦在這個地方駐扎下來,就再不會像人一樣來了就走。當(dāng)納木錯上空的神鷹再次飛進(jìn)記憶中時已是昨夜的夢回,在夢中,我大聲地對著那只自由飛翔的鷹說,如果你是神,就讓我抵達(dá)吧,讓我載著靈魂的喜悅,觸著雪山的冰冷,吻著湖水的生機(jī),讓所有山川大地在我翅膀滑動的弧線中緩慢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一滴淚花,從高空中快鏡頭似的直落湖面——這便是一個神話的誕生,它的神奇在于許多人的未知,或難以體驗,最后不得不依附于傳說。
醒來時已是無語黯然,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穿衣服,伸懶腰,太陽照常升起,可我沒有福氣同它舞蹈,忽然發(fā)現(xiàn)生活中的人一個都不神,盡管我始終不停地仰望神鷹,但我看見的仍是鷹的影子,鐵一樣,讓我臉色紫青,眼睛發(fā)黑……
牛和羊
不知它們多久開始停在湖邊等待的,一批又一批旅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它們看到這些人間熱鬧的場景,內(nèi)心還會安寧于圣湖的美麗嗎?每一個旅人都來自遠(yuǎn)方,他們最初的夢想只是想深入納木錯的天然景觀,它們在與不在,似乎無關(guān)緊要,但許多故事的開始,卻因為它們成了避不開的點綴。
這是我之前無法預(yù)知的場面。我總是在去達(dá)一個地方之前,把美好想得比傳說中的更完美,就像夜色中的湖水,就這樣靜靜地沉睡,風(fēng)也不去搖醒它的狀態(tài),實際這只是為失望的結(jié)局找到了一個不太完整的理由。
就像初次來到納木湖邊那樣,首先環(huán)繞我的并不是水天一色的湖面,而是牛和羊。黑的黑,白的自,灰的灰,褐的褐,那群強(qiáng)悍的牦牛,它們好比電影《紅河谷》里的那些家伙露出桀驁不馴的眼神,陰郁寡言,但卻充滿了撲朔迷離的個性。當(dāng)我一個人朝著湖邊逼近的時候,也是大批牽著牦牛的牧人朝我逼來的危險時刻,我不知道他們一齊向我沖來意味著什么。那樣宏大的氣勢在事后讓我經(jīng)常想起萬古奔流的交響樂《黃河大合唱》,而我的渺小不過只是它們世界里的一顆沙粒。
不等我說話,他們和牦牛便將我包圍其中,驚弓之鳥,頓時一片茫然,不是忘記了飛翔,最要命的是我沒有翅膀,上百頭牦牛和上百個牧人,讓我的腳陷入沙礫,無法側(cè)身。對峙了半天,嘿,他們是要我和他的牦牛合影,純白色的牦牛。十塊錢照一次,黑色的牦牛,只收五塊??匆娢殷@恐的表情,他們各自的眼睛都在滴溜溜地轉(zhuǎn),同時也在為自家的牦牛自圓其說,趁他們打口水戰(zhàn)的間隙。我對一頭花牦牛的主人,眨了眨眼,他只要五塊錢,并告訴我,他的牦??陕犜捔耍屗鼣[什么姿勢都沒問題。正欲跟隨他的牦牛找個空間拍照,可其他牧人不樂意了,他們紛紛對我實施一步一步的強(qiáng)逼、沖撞,讓我魂飛魄散,無法動彈,生怕被擠進(jìn)冰涼的湖水里,變成一只小笨魚。而就在此時,不知是哪個牧人吆喝了一聲怪異的牧歌,是那種顫抖著聲音的長調(diào),仿佛整個湖面靜止了一刻,所有的牦牛在這一刻聽到了牧歌的指令,它們在原地開始狂亂地奔跑起來,它們組成銅墻鐵壁發(fā)瘋似的將角頂住我,不留余地擾亂我無法合成的造型。還好,在攝影師的掩護(hù)下,我終于斑馬般飛渡重圍,花牦牛的主人牽著他的牦牛也緊跟我來,繞過一個小小的海子,在恐慌中與那頭花牦牛站在水里完成一次絕版的合照。
背景是寬廣無邊、清凈徹底、藍(lán)幽幽的納木錯。
坐在牦牛背上的我,表情慌亂如一堆沙盤,我恨我棄劍回到文明世界太早、太早,否則就憑他們和它們怎么攔得住英雄的去向。
牧人用幾句地道的當(dāng)雄話安慰驚恐中的我,拿著錢眉開眼笑地回到了那一群牧人中間。可有一個人沒有走,他從一開始就沒離開過。他不是納木錯的小王子,他只是一個不足十歲的男孩子,渾身臟得要命,可他懷抱里的羊卻是干干凈凈的。準(zhǔn)確地說,那是一只像玩具一樣的純白色小羔羊。初眼看見它身上的毛卷得像外國嬰兒的頭發(fā),你一定會好奇地問,那是真的嗎?當(dāng)我正欲伸手撫摸它的時候,小男孩攤出黑黢黢的小手,朝我指指他懷抱里的小羔羊。我不明白他的企圖,只好先從袋子里給他的小羔羊找了點零食,可他拒絕要吃的,而是想要人民幣。他比畫著五元錢。見我依然不懂他,他強(qiáng)調(diào)是攝影師拍了他和小羔羊的照片,他必須收取五元錢,為了這個,他竟把小羔羊折磨得發(fā)出驚動湖面的慘叫聲,牦牛們張望的目光,就像聽到了報警器。攝影師聲稱從沒拍過他和小羔羊。他急了,說,拍了,你一定拍了的,不信,你問問我的小羔羊。他甚至還找來了那只花牦牛的主人。原來,在我騎上牦牛的那一刻。男孩子抱著小羔羊,悄悄走進(jìn)了我的畫面。他是有意識的,還是誤撞入的?真讓人不敢多想,他若是納木錯里的小笨魚化身怎么辦?
“那個懷抱小羔羊的男孩子呀,他真像納木錯的小王子?!边@是我在舊詩中讀到的句子?!笆撬钛a(bǔ)了你影像中的空白,絕!”這更是從業(yè)多年的攝影師始料未及的事情,有一點兒荒誕,有一點神迷。還有一點恍然大悟。
陽光像魚餌撒在湖面上,我停在水邊看水,看石縫間柔曼的輕紗,看水草與小魚,看藍(lán)天與云朵。看瑪尼堆,看自己的倒影,不幸看見在湖邊懷抱小羊羔的都是孩子和老人,那些孩子都不是小王子,那些老人坐在湖邊是在為羊施加魔咒?他們像是來自迷宮,那裝滿微笑的眼睛溢出的水晶在陽光的庇護(hù)下比咩咩亂叫的小羔羊更無辜,而操縱牦牛的牧人都是頭盤麻花辮纏裹紅頭穗的壯年漢子,他們來自我從未聽說過的太陽部落,他們走調(diào)的牧歌讓我對喜馬拉雅遮蔽起來的事情產(chǎn)生了久遠(yuǎn)的懷疑與眷戀。
我終于撕開草原上的傳說。
剩下的只有湖邊的牛和羊。
你知道嗎,在我抵達(dá)之前,或在我離開之后,它們的孤獨(dú)都將與我無關(guān)。只是在我身處遙遠(yuǎn)的北方時,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它們的處境與一個地方的宿命成了一個群體意味深長的結(jié)局。
屋脊的脊梁
你看見過那些顏色像雪一樣圣潔的牦牛頭顱嗎?
承載它們的是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十萬瑪尼石堆積的風(fēng)口,千條哈達(dá)纏繞的湖泊……它們就這樣綿延?xùn)|西,縱橫山南水北,組成永恒的屋脊。風(fēng)往上吹,牦牛頭顱,呈階梯狀,不斷攀升,海拔重疊上升。升向比天空和湖水更遙遠(yuǎn)的藍(lán),最后,山峰像野獸一樣生長出兩只彎曲如沙鐮狀的牛角,它望見天堂了嗎?它就是神山的眼睛。一座連接一座的山,走來,走近,又離開,不再注意人,不再讓人注意,影子倒在湖中央。
在路上,我常常想,沒有牦牛頭顱束之高閣的山,配得上“神山”這個超乎普通人意念的詞匯嗎?我第一次見到神山,是在阿里境內(nèi)的岡仁波齊。所有的人們都在圍著它轉(zhuǎn)。褐色的瑪尼石和牦牛頭顱上都刻有隱約的經(jīng)文,再硬的陽光也溶解不了那些奇異的生命底色,有時,我想難道是風(fēng)在上面刻下的痕嗎?這樣的相遇最終只能泛起一層金色的光芒,像水火不容的風(fēng),一場接一場地吹醒那么多的眼睛。那些牦牛頭顱坐在高高的屋脊上,閱盡青草和牧人的悲歡,依然保持自己鮮活的色彩,讓人可以想象出它曾經(jīng)龐大的體積和它在屋脊上行走過后留下的滄桑。
有一個與之相關(guān)的遠(yuǎn)古傳說是這樣的:在石渠、玉樹一帶的草原上,由于長久干旱,致使牧草干枯,牲畜死亡。牧民們向天神祈雨。天神不但不降雨,反而派一頭神牛降臨草原,命它把草原上的草都啃光,變成不毛之地。但是,神牛同情人們,從鼻孔中噴出兩股清泉澆灌了草原,潤澤了牧草,援救了牲畜和人們。天神得知神牛違抗他的命令,非常生氣,便把神牛變成石頭。神牛毫不屈服,雖變石牛,仍從鼻孔噴出兩股水流,與其他小河匯成浩浩長江的源頭。藏族人民為了懷念神牛的恩惠,便稱這條河作“直曲”,意為“(母)牦牛河”。
每每讀到分裂割據(jù)時期的藏族文學(xué)(公元843-1264年),《米拉日巴道歌》中的細(xì)節(jié)就會讓我感受到喜馬拉雅像一頭牦牛在顫動,我的眼在書頁中行走,躲開蒼白的月光,一聲拂動云霧的嘆息,如沉重的悶雷——
米拉日巴的弟子日瓊巴第二次去印度回來,米拉日巴知道后,便去迎接他。師徒二人走在路上,看見一只牦牛角,尊者便讓日瓊巴撿起來拿著。日瓊巴心想,我的上師有時說什么也不要,但有時貪欲又很大,現(xiàn)在連這只牛角也要,有什么用呢?便說,這又不能吃,又不能喝,還是扔了吧!尊者卻說,有需要它的時候!說完便自己拿著走。走到一個平壩時,忽然下起雹子來。日瓊巴趕緊雙手蒙頭躲在那里。過了一會兒,雹子稍停。日瓊巴找尊者,卻不見人影。正在這時,只聽見地上的牦牛角那里有人說話。日瓊巴心想:這是剛才尊者拿著的那只牦牛角,便想撿起來。不料卻像貼在地上一樣拿不動。往牛角里面看時,只見牛角并未變大,尊者也未縮小,像鏡中的影子一樣,尊者安坐在牛角中,并叫日瓊巴也進(jìn)去。日瓊巴要進(jìn)去時,不要說人,就連拳頭也放不進(jìn)去,便請尊者出來。尊者出來后,向天空凝視片刻,于是風(fēng)停、云散、紅日高升,把日瓊巴的衣服也曬干了。
我以為我走了很遠(yuǎn),回頭卻站在原地。尊者用牦牛角事件教化、誘導(dǎo)、消除了日瓊巴的驕傲情緒。
牦?;钪巧缴系耐?,死后是山上的神,在陽光下,它們是被曬干的眼淚。我為我的感應(yīng)驚奇。
是的,我以為我會將它遺忘,可現(xiàn)在,我還記得。它頭顱的殘骸為什么被高高地放置在屋脊之上?
耀眼的白色,等待著,改變我的情緒,我在持續(xù)的挑戰(zhàn)之間往返。用我二十三歲時寫的詩歌來解答——那就是永生永世的圣潔之花啊。藏族人一生都在為這些碩大堅硬的花朵施加魔咒。然后用跪拜的方式為它們超度,讓其復(fù)活在人的美好內(nèi)心。他們對動物的依賴與感恩遠(yuǎn)勝于人類和自然本身。每次看見它們,立刻就有一種圣潔的味道從冷空氣中傳遍我熱烈的身體。轉(zhuǎn)過不少神山,走過不少圣湖之后,我才有了一些冷卻的認(rèn)識,牦牛最終離不開山,就像藏族人離不開信仰一樣圣潔。我不曾觸摸過這種閃動的圣潔。我理解的西藏從來離不開圣潔,一堆牦牛頭顱的殘骸,靜靜地躺在山口,請不要大聲驅(qū)走它的靈氣,得細(xì)細(xì)去回味,不要只會躺在床上,思索一己的那個小自我有多孤獨(dú),用眼睛維持他們在你內(nèi)心所升華的美麗意境……
有一些沒長眼睛的過路人,走到神山面前,就恨不能將牦牛頭顱帶走。有的誤以為是藏族人不要了的,要么就是風(fēng)把它們帶到了路邊,專供過路人受禮的,所以一開始就有把圣潔占為已有的欲望。這么美的藝術(shù)品,要是不將它帶走。真是一件遺憾之事。
也許,所有的人們對于圣潔的啟蒙都是良好的,但我始終反對這種自私又粗暴的結(jié)局。
牦牛本是高原之舟,它和星星一起為藏族人載來幸福,同太陽一道載走高原的苦難,它們是月光下勞動文明的基石,它們是屋脊強(qiáng)悍的脊梁。高原大面積的粗細(xì)不一的線條只有用它們的角去磨平。換一種說法是牦牛減緩了高原的滄桑,減少了藏族人渾身的皺紋。如果再換個角度思考高原,牦牛既讓屋脊年輕,又讓屋脊蒼老。正因為有了它們,屋脊才有不斷升高的可能。它們只可能向上,不可能向下,屋脊才是它們流動的家。它們一開始就與粗獷的環(huán)境結(jié)緣,然后征服粗獷,最終用生命與粗獷合二為一。很難想象一顆牦牛頭顱被現(xiàn)代的波音運(yùn)下屋脊,它將失去怎樣莊重的色彩,它將導(dǎo)致神性如何退場?造物主在它的角和額上刻滿經(jīng)文,它就成了藏族人心日中的功臣,經(jīng)過無數(shù)眼睛的洗禮,它漸漸成為一座座無字碑,像曠野里突然生長出來的山一樣立在人們空曠的視野,生活在世界最高處的人們后來的心愿就是要讓它成為所有路人心日中飛翔的詞與物。因為牦牛是高原春天的先知,藏族人最愿意買先知者的賬,所以高原春耕時期會有一些與之相關(guān)的盛大儀式。藏族人向往牦牛永遠(yuǎn)不死,于是它的頭就成了一種力量的不朽象征,一種古老的圖騰。
而那些只為收藏一種圣潔帶走牦牛頭顱的認(rèn)識,對于以佛洗塵的藏地,這是多么的膚淺與無禮。他們從沒想過藏族人對于牦牛血濃于水的命脈情感。在佛的眼睛里,這無論如何都有一點兒背道而馳,佛說,當(dāng)他們懂得物歸原主的時候,他們渾身的痛楚就會慢慢痊愈。我想,這也是一些旅人在藏區(qū)奔走不受藏族人歡迎的原因所在。
所幸,近年高原的一些郵局已漸趨杜絕郵寄此物。
讓牦牛頭顱回到瑪尼堆上去,讓自由的心靈回到自然的傷感中去,讓真正的牦牛居住圣潔的屋脊。佛在為此微笑,他在風(fēng)的手掌中露出了一排排雪白的牙……
那個下午,我閱讀完一本宗教之書,就佇立窗前久久地待一會兒,為的是靜觀遠(yuǎn)處的山。它們看上去像吃飽了草的牦牛臥在那里紋絲不動,但我想它們一定深知一頭牦牛的心思。雖然它們彼此從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卻又彼此能夠看懂對方藏起來的心事。只有趕牦牛的人揮動鞭兒,從屋脊的脊梁上閃亮走過,像一幅古老的春耕圖。
這時,我便會興奮起來,僅僅為了看一眼它們,有幾次我在天色破曉之前沖動地向著神山奔去。那兒不通公路,也不通自來水,鳥兒裸露翅膀,云朵擦亮馬匹,草色在巖石上枯榮。
回來的路上,新鮮的文字就會如山泉一般涌出我干枯的心。有時,不是我缺乏奔跑的詞匯,我真希望在漫長的行程中可以獨(dú)自在某個地方,靜靜地呆立一陣子,像那些愚盲之人其眼光觸摸不到的牦牛頭顱,拒絕喧嘩對它產(chǎn)生不利的影響,或者干脆回到我剛踏上世界屋脊,抬頭第一眼發(fā)現(xiàn)牦牛在我脊梁上奔跑的那個地方,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應(yīng)該踩在牦牛的脊梁上,一切從頭開始——
那是1993年12月的某一天。山上的雪是一張白紙,牦牛如蒼天潑墨的大字,若隱若現(xiàn)散落在米拉通往尼洋的路邊,那時,屋脊太高太高,我低頭沒有說話。
無名湖 無名魚
看似平靜的雪域高原,大大小小的江河湖泊卻時常在里面興風(fēng)作浪,它們大的像駁雜機(jī)器上的鏈條與螺絲,小的則像一些零零星星的配件。是呀,它們在那些常人不易涉足的地方都是怎么長大的呢?每條河流都保留有一個自己的秘密:雅魯藏布江如脫韁野馬的聲勢名副其實;尼洋河瀲滟潺潺淌過丘陵與戈壁,優(yōu)雅神態(tài)恰似一位在秋天朝佛歸去的少女;倒淌河背叛時間的逆耳忠言,讓歷史抓住其中的細(xì)節(jié)便大書特書,酷似青衣舞劍人在礫石上的另起一行;然烏和那木的湖光山色不只是傳說的仙境;而一路磨山鑿石沖出高山峽谷的拉薩河流經(jīng)圣城就沒有走的意思了,正如許多遠(yuǎn)見卓識的游客長期逗留在日光洗塵的長街短道,它們有了安營扎寨的欲望……
上述這些,都是我曾涉足過的。我知道,在大雪覆蓋的高原下面。還有一些深藏不露的江河湖泊,它們美麗的名字被繪在一紙隱秘的軍事地圖上。當(dāng)我朝著它的名字一路狂奔而去,不僅看不到江,看不到河,看不到湖,看不到泊,甚至嫻靜之水的小溪流也看不到,我常常看到的只是一塊讓人眼不見心不煩的不毛之地,或一座陳舊的營房,里面什么也沒有。它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呈現(xiàn)在我打探的眼光之下,讓我撫摸它的名字時禁不住產(chǎn)生潮濕的憐憫,這是為什么?有人告訴我——你剛剛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我又琢磨那張軍事地圖,它們的名字錯落有致,像散落在地理等高線上的飛禽走獸,它們只是一些有著好聽名字的符號。有時,一個符號定格在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是為了蒙騙人們很難準(zhǔn)確找到它的方位,其實它包裹的不是什么黃金,而是一堆虛設(shè)的炮灰,設(shè)計陰謀的結(jié)局是為了給人留下懸念。而真正的密碼就在那些名字的內(nèi)涵里面,因為軍事目標(biāo)的另一種保護(hù)意識,是不讓它被人為的輿論導(dǎo)向破壞自己的清寂。
那是一個叫無名湖的邊防連。
漁夫講到湖里的故事就開始眉飛色舞了。其實漁夫根本就找不出湖的具體所在。因為他也像多數(shù)來自城里的戍邊人一樣看慣了越來越多的人工湖,眼神早已麻木,表情自然也就少了幾分對湖的敬畏。無名湖根本就沒有湖,是連隊的名字叫無名湖。好比一本公社的花名冊上寫著我們那個村子的名字叫潮水屋基一樣。在漫長的邊防線上,硝煙不知埋下了多少粒虛名的種子,風(fēng)一吹,它們便瘋長開來,并且一年一年地擴(kuò)散,花、草、樹、森林、綠洲……提起無名湖,戰(zhàn)士們的眼睛仿佛一下子點亮了初夜的冬天。
眼中的世界都是冰天雪地的光芒。
捉魚去。走,到無名湖上去提魚!
無名湖在哪里喲?大家都不知道。
被戰(zhàn)士們稱作漁夫的這個人來自溫州。一米八的個頭兒,據(jù)說,此人比上海灘里的許文強(qiáng)還要轉(zhuǎn)——他是那群小戰(zhàn)士中的領(lǐng)軍人物。其資本是比他們先來無名湖幾年,他之所以對無名湖上的冬夜生活那么有經(jīng)驗,這得歸功于幾年前當(dāng)?shù)氐牟刈謇先怂骼蚀笫?。那個被雪冷得像縮頭島龜?shù)亩欤蚱ご笠?、氈靴子和毛茸茸的狐貍帽把高大威猛的索朗大叔包裹得恍如劇照里的人物造型。他總是在不停地穿越,身體里發(fā)出秘密的聲響,他是要從林海雪原一直走進(jìn)中央電視臺的屏幕上去嗎?看上去他更像個獵人,懷里不僅有槍,屁股上還有一把鑲了綠松石的藏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匹棗泥色的馬兒,它有一雙銀綠色的漂亮眼睛,里面盛開有一池藍(lán)玻璃,甚至是鉆石一樣晶瑩的東西,它好玩到了獨(dú)自原路返回幫索朗大叔取物的地步。漁夫頻繁見到這匹馬兒都是在沒有星星的夜晚,若是那一夜沒有好玩的馬兒其美目正眼對他的一瞅,漁夫幾乎是不可能揭穿索朗大叔秘密的了。雖然平時漁夫見了索朗大叔都會打招呼,可索朗大叔除了回頭正眼看他一剎那,轉(zhuǎn)眼,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漁夫為此常常找不出納悶的理由。
索朗大叔干嗎每次都如此冷傲,還讓馬兒在夜色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先行一步?白天更是很少看見他的影子。這索朗大叔也太古怪了吧!他是活在童話里的人物嗎?
有一回,漁夫終于按捺不住跟蹤小馬兒來到了山下。他想探密索朗大叔究竟在夜晚做些什么。索朗大叔點起了一堆柴火,濃煙密布和柴星摩擦出的火花直沖天空,看上去像是一場妙不可言的宗教法事。閃爍的星火映照著河邊的樹林,雪原顯得異常的寂靜和神秘。少走夜路的人突然遇見,一定會嚇得像狗一樣趴下。索朗大叔在火堆旁吸著鼻煙壺,嘴里念念有詞。他默默坐了一會兒,然后一陣摩拳擦掌,迅速靠近河邊,趴下身子,耳朵貼近冰孔。這井口大的冰孔是白天里無名湖的戰(zhàn)士們來取冰化水的地方。
索朗大叔驚喜地聽見了厚厚的冰層之下咕嘟咕嘟的流水聲。
突然,有陰影似的東西掠過索朗大叔的臉龐,他年事已高,看不太清楚。此時,他手中正操起一根閃電般的漁叉刺入水中,陰影的出現(xiàn)讓他內(nèi)心產(chǎn)生了一絲慌亂的煩意。眨眼之間,只聽見咚的一聲。陰影從雪地上頓時消失了。他敏捷地將漁叉往上一提。哇,好大一條魚被甩在了冰面上。索朗大叔異常激動,內(nèi)心的狂喜像河水在奔流。當(dāng)他正欲去捉活生生的大魚時,陰影又出現(xiàn)了,他當(dāng)時以為是自己的小馬兒在搗蛋一大叔,大叔,你讓我來捉這條大魚吧!
原來是你小子呀,我的漁又不長眼睛的,差點你就死在這漁叉上了。
大叔,是你的馬兒帶我來的。這冰層厚厚的河溝怎么還能捉到魚呀?
是呀,這河里有吃不完的魚。你喜歡吃魚,大叔馬上就讓你吃好嗎?不過,你要知道,索朗大叔是從不吃魚的呀。
見漁夫困惑的目光,索朗大叔狡黠地笑了。這時,有刀劍如夢的月光走過山峰的樹林。他嚓的一聲從屁股上取出那把小藏刀,順手牽羊般將那條大魚捧在手上,開膛剖腹,切成片兒,串在漁叉上,烤魚肉片。這一連貫的動作他完成得十分熟練,像個行走江湖的功夫老道,充滿十拿九穩(wěn)的信心,差點讓漁夫羨慕死了。很快,那潔白細(xì)嫩的肉片就被烤成了油光滿面的金黃色,魚片上滋滋地冒出油珠珠。漁夫吞著口水欲伸手去取魚片,索朗大叔連忙用肘擋住了他的手:去你的。香,真香啊,但還不到你吃的時候。樂呵呵的索朗大叔將魚片往空中一丟,神速地把魚翻了一面,表情突然嚴(yán)肅起來,小子,知道我們藏族人為什么不吃魚嗎?漁夫搖搖頭。索朗大叔撒上一些印度椒粉、食鹽、白酥油等作料,然后一聲嘆息,不知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了,我們俊巴村的藏民吃魚很正常,可在那些信徒眼里,魚,一直是他們心目中的菩薩呀!漁夫眼睛睜得比馬眼還大,他吃得滿嘴流油,再也不說無名湖沒有什么好玩的了,他躺在雪地上,對著夜空大聲呼喊,索朗大叔,我太有福氣了,無名湖好玩極了。他像一只活蹦亂跳的大魚,從雪地上彈起,迅速將一塊魚肉,送到索朗大叔嘴里。大叔欲推辭,漁夫緊緊地拉緊了他的雙手,大叔大叔,都什么時代了,觀念該改改了,既然你不是信徒,你就可以比信徒更自由呀,何況你說你們俊巴村早有打魚為生的歷史。
星星從晶亮的雪線上跑了,月光送來一壺酒。他倆醉醒了雪山,冰河笑了。
就這樣,漁夫?qū)⑺骼蚀笫褰趟囊幌盗凶紧~經(jīng)驗繼承了下來,不知不覺地傳授給了無名湖的帶兵人,而無名潮送給他的卻少之又少,就一個不好不壞的名字:漁夫。久之,漁夫成了無名湖上第一個最不喜歡吃魚的人。每次休假回家,母親給他燒色香味俱全的魚,他毫無一點食欲。他既不知無名湖的來歷,又不知那魚兒的名字,但他漸漸有了教授的氣質(zhì)和理論,每年為新來無名湖的戰(zhàn)士講的第一堂課就是——認(rèn)識你身邊的江河湖泊:破解野外生存的新密碼。這樣泄露天機(jī)的課題,一下子把新戰(zhàn)士的好奇心抓得緊緊的。每當(dāng)新戰(zhàn)士津津有味地吃著魚,聽著他的趣味性講座,他便情不自禁露出得意的微笑,他要讓這些離家的孩子一次吃個夠,最好能把肚子填得滿滿的,既說不出話,又不想家,就達(dá)到目的了!可當(dāng)戰(zhàn)士們吃完了一條條烤得金黃色的魚后,問題便像一條條青蛇慢慢從香噴噴的嘴角游離出來,他們又問到了那個致命的問題:無名湖為什么叫無名湖?湖看不見,哪來的魚呢?他們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他知道,那個比世界上任何一個難題都難的問題又來了,在他腦袋快要爆炸的危險時刻,還有戰(zhàn)士問,漁夫,這么好吃的魚叫什么魚呀?他承認(rèn)自己不能回答清楚這些大學(xué)畢業(yè)生的問題,他后來逼得自己的前列腺犯了問題,只好說,兄弟們,求求,我求求你們,暫時不要那么多為什么行不行?你們的軍旅生活才剛剛開始,你們只需告訴你的親朋好友,無名湖的無名魚,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魚,都要好吃,不就完了嗎?
然后,他沒完沒了地想起俊巴村。他雖然不曾涉足,但他的思想常常在刀鋒上行走。他像一尊神坐在云端里的無名湖,風(fēng)把一件件往事從背后送來,戰(zhàn)士們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笑他,笑風(fēng)中變形的無名湖連隊。
笑,與不笑?也許對我并不重要,我似乎懷疑我何曾笑過。經(jīng)過多年以后,我所面對的那片遼闊地域上的名字和事物,無論我在場或不在場,到頭來都將有不斷的故事從它的歷史和自然中生長起來。這其中的生命看似貧乏,但我感覺到的卻是他們被魚滋養(yǎng)過的民間心靈,還有易于滿足、易于樂觀、易于幸福、易于抵達(dá)自然的境界……
太陽,向西向晚
他在村頭坐了多久,也許只有風(fēng)聲知道。但誰又愿意讓風(fēng)去揭穿一個人的皮下組織呢?在尼西,陪伴他的只有一枚熟得泛黃的太陽。從未失約的光芒鉆進(jìn)他破洞百出的衣裳。難道太陽就一定知道他疼痛的神經(jīng)?那個坐落在尼洋河偏西的村莊,名字叫永久。它讓我在離去之后長時間懷念一個老人的同時,懷念起一輛丟失在青春路口的自行車,而在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村人們當(dāng)時管那玩意兒叫洋馬兒。那時,我并未走出的村莊名叫“潮水屋基”,人丁興旺,洋馬兒的聲音成了一種表象富裕的點綴。
永久村頭有塊大經(jīng)石,上面長了一個大大的腳印,傳說是某個歷史時期里的人物坐過的歷史印痕。因了傳說,經(jīng)石天天散發(fā)出熱烈的思想。至少坐在它上面的那個人可以輸送一點太陽的余溫給它,讓它體味一下人通過光所接收到熱能的深刻而又簡單的感受。還有一棵樹,只有一棵樹,它站在他身后,掛著幾片殘缺的滄桑與幽幽的藍(lán)天無語地對視著。他聽懂那些很近又很遠(yuǎn)的神秘而誘人的語言了嗎?那么多像樹葉一樣斑駁的日月都被風(fēng)卷走了,年華變成了無效的回憶,他吸著鼻煙,靜默的表情一如成熟的青稞。
有烏鴉在叫。不止一只,是一群。它們從低矮的林子里像是突然接收到了什么信息一涌而出,鋪天蓋地的叫聲像電影細(xì)節(jié)里的某個散場。他一口一口慢慢吸著鼻煙,一點一點細(xì)細(xì)感受這些情景??瓷先?,這些情景十分平常,平常得就像習(xí)以為常的每一個虛設(shè)的下午,陽光照例不用刻意相許地來到他的身旁。但對一個旁觀者而言,這些情景該是油畫的一種景致,我很喜歡列賓的畫,很耐看。他在這畫一般的景致里坐了多少年?他何時可以走出這畫里的景致?或者他自認(rèn)為在畫里看到的景致漂亮嗎?這一切我十分感興趣,但又不好意思去問他。
唯有問問太陽。
可太陽的態(tài)度多數(shù)時候是緘默的。
有沉重的喘息走來。他看見一頭牦牛。太陽在牦牛嶙峋的脊背上涂了一層厚重的光暈。牦牛走過的地方,青稞地在深深地震顫著,像歷史的回音。天邊有一朵紅云在重重地感嘆。他看見牦牛身上那繃緊的力量,他想起了微笑的麥芒。他伸手去答理牦牛,無奈牦牛一閃而過。他無聲地嘆息。他想起了他與牦牛曾一起走過的日子。如今他老了。牦牛比他衰老得厲害。他還有力量伸出手去阻擋風(fēng),可牦牛老得瞄一眼他的眼力也沒有了,它已經(jīng)到了毫無所求的地步,它還能找到自己的去處嗎?
所有的青稞地都空了,大地上的金黃不復(fù)存在。
村莊遺棄了青稞。烏鴉們開始囂張。稍稍年輕一點的人都進(jìn)了小鎮(zhèn)。一河之隔的小鎮(zhèn)。他們換了一種口味,開始吃大米。他們賣一個熊掌可以維持一個秋天的正常秩序。掘一根蟲草可以頂幾十個糌粑的能量。采一枝靈芝可以換回一袋大米或青稞。他們把穿了幾輩子的青灰氆氌徹底換成了亮堂堂的西服。
他只顧吸煙。在太陽的照耀下,他的臉怒放成了一朵粲然的格桑。頭上掛著已經(jīng)被他溫暖得冒熱氣的雪霜,手上暴突著堅忍頑強(qiáng)如巖石上長了一千年的根脈,裸露著頸下的是消退了光澤并已侵蝕了銹跡的古青銅。多少代人的村莊了,新人舊人換了一茬兒又一茬兒,誰也沒料到,這人會換得不知不覺就沒了幾個影兒,最后只剩下了一個老人和一頭牦牛。他懶得去一回小鎮(zhèn),盡管小鎮(zhèn)就在河的彼岸。他不愿去想象那里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他只知道那里的天地很小,只有兩條主要街道。站在十字街心,向四個方向望去,便可看到鎮(zhèn)外在陽光的火焰中滿山幻動的流沙。他偶爾抬頭,嗅到了太陽催香的一座雪山。那飄香的金黃與靜寂的銀白,曾注入過他許多年少的歡樂。他曾在山上打過柴火,套過灰狼,射過野豬,摘過花果,逗過紅狐,擒捕兔子……他曾把那雪山高高地踩在腳下,也曾把那雪山緊緊摟在懷里。他曾枕著那雪山夢他心上的格桑,也夢他的白馬,然后坐在馬背上從山口的這頭遙望山口的那頭,但幾十年過去,他怎么也沒有走出那一步遙望的距離。如今,什么也沒有了,只有太陽沒有背棄他。他只能憑借回憶在溫?zé)岬奶栂掠|及他眼中蒼老的雪山,他的心里有從沒有過的冰涼。
所有的往事都像云煙一樣飄走了又自然地回到那個刻有輪回圖的鼻煙壺里。一個人的事和一座村莊的事相差不多,一個鼻煙壺就足夠濃縮了。那些往事的味道和燃燒的煙絲相似,很容易回味,但不適合與陌生人分享。
烏鴉們多次合謀偷襲他,都被風(fēng)中的飛雪一陣嘲笑,宣告失敗。
此時的太陽就那樣不依不舍地凝望著他,像一根繩索牢牢地牽住他的思緒。他面對太陽,皺紋里凝固了太多依戀與深情。太陽啊太陽。你總會落下山去,就像每天他總會自覺地回家一樣。他覺得太陽和他的生活并無區(qū)別。但他不知道太陽會不會像自己的心境一樣常常莫名的復(fù)雜。難道太陽也會像人一樣生病嗎?有時他感覺像是聽到了太陽在呼喊他的名字。他在一塊經(jīng)石上坐久了,就得站起來,挪動一下身子,然后起身向村莊的那頭徑直走去。他不愿跟隨太陽而去。他畢竟有他自己安排的井然生活。明天按時出門,那時的心情像是經(jīng)過夜晚的月光漂洗過的一樣,很新鮮,很有頭緒,不會像此刻歸去時的心境如地上跳躍的鳥兒般凌亂不堪。
太陽往臉上施了一層朦朧的化妝品。成了夕光,像紅得發(fā)紫的血,亦如他的臉??蛇@樣的色彩雖然相同,卻無法合理流動。分離只在一瞬間。只是夕光總是一點一點地擴(kuò)散,從他的瞳孔里呈現(xiàn)出不斷模糊的一團(tuán)絳紅,光陰似箭,一支一支地從他的頭頂加速地射出去。
河流如血片。山坡上的那頭牦牛望著不死的天空,發(fā)呆。
他看著帶血的夕光,就想起了那些尖銳得像一顆顆針刺的麥芒。他的心很疼。他用一只手捂住胸口。然后,徹底轉(zhuǎn)身,用他淡淡的哀愁與濃濃的夕光告別。風(fēng)輕輕地卷走了地上的落葉,他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轉(zhuǎn)身,望著我。
前十五年,他問我。
中十五年,我問他。
后十五年,是我問他?是他問我?還是他不問我?
我停在他的背影里,猶如停在異鄉(xiāng),看見霜降似大雪。村莊在隱沒。我抱也抱不起,我抱也抱不動,他的村莊比我重。我心上的故鄉(xiāng),我的潮水,我斷裂的世界……不知他明天是否會在太陽升起以前遠(yuǎn)望小鎮(zhèn)過尼洋。有時真想追上去問問他,你坐在太陽里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每次欲言又止的時候,一個老僧侶的話就會降臨在我來時的路口——
你的未來像不像他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太陽成熟了就要墜落。
責(zé)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