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回想起來,我是幸運的,出生在七十年代的尾巴上,這是個饒有意味的尾梢,注定要交接到一個翻天覆地的開端。說起來,這代人的電影經(jīng)驗是最為動蕩的,時時地推陳出新。腦海里的影像,也仿佛嘉年華,重疊時間,共舉盛事。我的老家有個古老的風俗,叫做抓周,以嬰孩的一時沖動定了終生。書里的賈寶玉當年抓了脂粉釵環(huán),活該是貽誤了一輩子。這自然是大大的武斷。我母親是個頂文明的人,在老家里有苗頭為我作前途測試的時候,她及時地對封建迷信予以了抵制。不過在我長到半歲的時候,在床上爬來爬去,自己將這個測試完成了。在長輩們看來,我所做的事情,帶有懸疑的性質(zhì)。我也不清楚我出于什么企圖,要將一張黑白畫片涂了個別致的滿臉花,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舅舅試圖說服大家我會成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外婆否定了他的膚淺見解,因為自來水筆的筆走龍蛇,路徑奇詭,她聯(lián)想到了在大學里做藝術教授的祖父,斷定我會繼承衣缽,走上書寫丹青的老路。如今,家人一致認為這場測試十分靠譜。那張畫片因被外公妥善保管,至今健在。去年時候拿給我看了,我自己卻看出了新的端倪,被我涂了滿臉花的,是武生泰斗譚鑫培,人稱“小叫天”。那張面目模糊的圖片,正是戲曲電影《定軍山》的劇照?!抖ㄜ娚健氛Q生于1905年,北京的豐泰照相館拍攝,是中國的第一部電影。這個重大細節(jié),當年被所有的長輩所忽略。我心中不禁產(chǎn)生澎湃的聯(lián)想,如此一來,我的個人史曾經(jīng)與中國電影史產(chǎn)生過奇異的接軌?;厥浊笆拢芏嚓P于影像的經(jīng)歷開始清晰,在目如昨。
童年:木蘭·電影院
木蘭阿姨是父親的學生。
爸爸在那個邊遠的文化館的短暫工作,是一個意外。人一生中有許多的意外。這些意外,有時是一種造就,有時卻也就將人磨蝕了。然而,時間是微妙的。當人們將這種意外過成了日常的時候,造就與磨蝕就都變得平淡與稀釋,不足掛齒。
在中國的七八十年代,于很多人的意外都已變得風停水靜。我的父親是其中的一個。他在過早地經(jīng)歷了人生的一系列意想不到后,終于無法子承父業(yè)。選擇了他并不愛但是令人安定的理科專業(yè)。然而,大學畢業(yè)后的又一次意外,他竟然找到了一種可接近理想的東西。他又可以與紙與畫筆打交道,是那樣的順理成章,甚至堂而皇之。對于一個九歲可以臨摹《西斯廷圣母》的人來說,這一切都來得有點晚,又有點牽強,但是已足以珍惜。所以,他如此投入地將他經(jīng)手的宣傳畫、偉人頭像以精雕細琢的方式生產(chǎn)出來,以一種近乎藝術家的審慎與嚴苛。父親保存著當時的很多素描,是些草稿。草稿豐富的程度,解釋了他工作成績的低產(chǎn),也拼接出了我對于文化館這個地方的回憶與想象。在很多年后,我看了一部叫做《孔雀》的電影。那里面的文化館是個令人意志消沉,壓迫與陰暗的所在,與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我印象中的文化館是顏色明朗而溫暖的。
父親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代表館里參加了畫展,引起了小小的轟動。這張叫做《聽》的油畫已不存在,但是留下了一張彩色的照片。油畫的背景是一片蔥綠的瓜田。有一個滿面皺紋的老農(nóng)叼著旱煙袋,含笑看著一個穿白連衣裙的年輕女子。女子身邊摩托車后架上夾著寫生畫板,暗示了她的身份。女孩的手里捧著一個飽滿的西瓜,貼著自己的耳朵,做著敲擊的動作。神情專注,幾乎陶醉?,F(xiàn)在看來,這張畫有著濃重的“主旋律”意味,卻為我年輕的父親,贏得了聲名。木蘭阿姨來到我家里的時候,手里正舉著這張照片。她目光炯炯地看著我父親,說,我要跟你學畫。木蘭阿姨拜師的舉動,在現(xiàn)在看來有點唐突。父親有些無措地看著我目光警醒的母親。這時候,陌生的年輕女孩將三張電影票塞到我母親的手中,說,好看得很。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收買。但由此而引發(fā)的好感,卻是實在的。那部叫做《城南舊事》的片子,對我是最初的關于電影的啟蒙。
當我跟著父母走進這間外表略顯破落的影院,電影剛剛開始不久。在色澤溫暖的銀幕上。我看見了一個小女孩大而純凈的眼睛,并且深深地記住。同樣純凈卻豐厚的是二三十年代的北平?;椟S蕭瑟的秋。駱駝、玩伴、學堂,構成了最簡潔而豐厚的舊城。這雙眼睛憂愁下去的時候,是為了一個年輕人。耳邊響起柔軟哀婉的童聲旋律,“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边@童音逐漸遠去,為闊大的弦樂所替代。銀幕下的孩童卻被這異于現(xiàn)實的影像與聲音打動,幾乎熱淚盈眶。多年后,再次聽這首叫做《送別》的歌曲,恍然孩提時對于其中內(nèi)容的無知,更不知道詞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李叔同。大約打動我的,只是這歌聲的內(nèi)里,叫做人之常情。
這便是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第一部電影,雖然這印象其實已有些模糊。
散場的時候,我們走到影院門口,看到叫木蘭的年輕女子,急切地走過來。她這時候穿著石藍色的工作服,白套袖已有些發(fā)污。上面濺著星星點點的墨彩。頭發(fā)用橡皮筋扎成了兩把刷子,倒是十分干練。聲音卻發(fā)著怯,問:好看嗎?媽媽說,很好看,謝謝你。爸爸的眼神有些游離,落到了她身后的電影海報上。爸爸問:“是你畫的?”一問之下,木蘭阿姨好像很不安,手指頭絞在了一起,輕輕應,是的。爸爸又看了一會兒,說,蠻好。比例上要多下點工夫。
木蘭阿姨抬起頭,眼睛亮一亮。然而,依我一個幾歲的孩童看來,這畫和“蠻好”也還是有些距離。畫上色彩是濃烈而鄉(xiāng)氣的。構圖的即興,也令畫面蕪雜。人物的神情似乎也變了形。那瞳入中的純真不見了,變成了一雙成年人的世故的眼,透射著近乎詭異的懶散。
爸爸微笑著說,周末來我們家吧,我借一些書給你看。
當我們已走出很遠的時候,我回過頭,看見木蘭阿姨還站在海報下面,眼里閃著星星點點的光。
地區(qū)電影院的美工容木蘭,就這樣成為我父親的學生。
以后的日子里,我們都喜歡上了木蘭。大家似乎都有些忘記當初她拜師的唐突舉動。木蘭阿姨其實是個天性隨和謙恭的人,并且,很寡言。她多半用微笑來表示欣喜,用點頭表示肯定。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她將學習這件事情看得十分鄭重。即使在影院加過班,無論多么疲憊,也要換了干凈的衣服,才肯出現(xiàn)在我們家。她會帶了自己的習作來,將拿不準的地方用紅筆勾出。依然不怎么說話,總是將自己的問題列在一張紙上,請父親解答。在我們家,她不怎么動筆。但有時候,卻僅僅為了細節(jié),比方一只手彎曲的弧度,反復地琢磨。老實說,父親并不是個天生的老師,很容易沉醉于自己的見解之中。所以對木蘭的輔導也不算是很系統(tǒng),每每點到即止。而木蘭阿姨卻是悟性非常高的學生。這是后來從影院海報質(zhì)量上的突飛猛進看出來的。
當漸漸熟悉起來的時候,聊得也就深了些。木蘭說,她其實是影院里的臨時工。她說,影院的領導一直不太滿意她,認為她畫得“不像”,她不太服氣。后來,父親終于弄明白,這其實是審美方面的分歧,就安慰她,說了很多關于“寫實”與“寫意”方面的道理。木蘭笑了笑,說,其實她不在乎,總有一天她會考上美術學院走掉的。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神里便有一種堅強的東西。
剛入冬的一天,木蘭來了,仍然是笑吟吟的模樣。媽媽就開玩笑似的問她有沒有什么喜事。木蘭不說話,從背后拿出一頂帽子,扣在我頭上。這是一頂絨線帽,海藍的顏色。樣式卻很特別,有一個漂亮的搭帶,是坦克兵的那種。木蘭摸了摸我的頭,說,咱們毛毛也來當回《英雄坦克手》。那是上個月剛看過的一部老電影,講抗美援朝的,據(jù)說是根據(jù)真人真事改編。六十到八十年代初。這種題材永遠都不會過時。當一回英雄也是男孩子們的夢想。我立了正,對木蘭阿姨行了個軍禮。媽媽接過來看一看,說,真不錯,在哪兒買的,木蘭說,我自己打的,照著電影海報做樣子。媽媽連連贊嘆。突然問,有對象了嗎?木蘭羞紅了臉,說,沒有。媽媽就說,這么巧的手,可惜了。要不真是男人的福分。媽媽看一眼正埋頭讀書的父親,說,當年你老師連著三年戴我給他織的圍巾,我這才嫁給了他。爸爸其實聽得清楚,抬起頭說一句,可不是嘛,我算經(jīng)受住了考驗。
爸爸去了上海出差,買了許多畫冊,多帶了一份給木蘭。黃昏的時候,還沒到電影院門口,遠遠地,我便被一張海報深深吸引。那幅海報是完全的黑白色調(diào)。依照當時流行的審美觀,素得有點不近人情。但是有一雙女人的碩大的眼,比例夸張地逼視過來。后面是些風塵仆仆的背景,內(nèi)容我是全忘了。只記得爸爸說,畫得好。海報底下的小個子女人還在忙碌。爸爸遠遠地喊,木蘭。
木蘭阿姨很驚喜地回頭,將胳臂上的藍套袖擼下來,頭發(fā)剪短了,是個颯爽的樣子。木蘭說,老師。然后看到我說,你們來得正巧,在放新片子了,給你們留了票,帶毛毛進去看。
阿姨,這是什么電影?我指著海報問。木蘭猶豫了一下,說,這片子,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媽媽問,這部不是說幾年前就禁掉了嗎?木蘭說,沒有,現(xiàn)在說是好片子,巴老先生都寫文章支持呢。我們影院小,沒放過。這回市里重放,領導要了拷貝來,我們就借一借光。票一早就賣光了。
后來我才知道,這部險些被禁掉的片子,叫做《望鄉(xiāng)》,說的是二戰(zhàn)初日本政府將一批婦女送到南洋賣身為娼的悲慘遭遇。這是改革開放后引進的第一部日本電影,因為里面的裸露鏡頭,一時在國人心中引起軒然大波。多年以后,看了這部片子,這些鏡頭并無一絲褻瀆,也無關情色,只是將主人公的隱痛更深刻了一層。倒是里面扮演年輕女學者的栗原小卷,清新溫雅的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木蘭阿姨在海報上畫下的那雙傷痛的眼睛,便是她的。
爸爸說明了來意。木蘭很欣喜,恭敬地伸出手接那些畫冊,卻又縮了回來,說,干活的手,太臟了。這么好的東西,我得先洗個手。她一邊收拾了活計,說,老師,你們也來我宿舍坐坐吧,喝杯茶。
從影院的后門拐過去,又下了幾級樓梯。光線漸漸暗了下去。木蘭阿姨的宿舍,在地下室里,大白天也要開著燈。燈是日光燈,打開了整個房間便是幽幽的藍。不過七八平方米的一間屋,收拾得十分整齊,沒有一點將就的樣子。木蘭打了盆水洗了手,給爸媽沏茶。屋里只有一個方凳,她便抱歉地請媽媽坐在床邊上。媽媽坐下來,看到木蘭在床頭貼了許多張畫報,似乎是一個男人。又看不清晰,便問,是誰啊?我卻認了出來,蹦到了床上,嘴里大聲說:“從這兒跳下去……昭倉不是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你倒是跳啊!”同時舉起手,砰地開了一槍。木蘭阿姨哧哧地笑起來,說,毛毛是天才,學得真像。媽媽便也明白了,是杜丘啊。這海報上的,都是同一個男演員,凝眉蹙目,是日本的明星高倉健。他因為一部懸疑片《追捕》,成為了國人的集體偶像。甚至個人形象也引領了人民的時尚。他的板寸頭,立領風衣,甚至他的不茍言笑,都成了男人模仿的對象。甚至我年輕的父親都未能免俗,不過,我個頭一米八零的爸爸,穿著米色的長風衣,也的確是極其拉風的?!蹲凡丁吩诋斚驴磥?,也仍然是極難逾越的譯制片高峰,且不論這部片子難能可貴地云集了丁建華、畢克等一批配音大腕,單是影片中的臺詞,已堪稱經(jīng)典。比如我學的那句,又比如“杜丘,你看,多么藍的天啊……走過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藍天里……一直走,不要朝兩邊看……快,去吧……”誰能想到,這詩意的句子后面,深藏著罪惡與陰謀呢。
在這些畫報照片里,有一張劇照。背景是一望無垠的原野,杜丘和英姿颯爽的女主角真由美緊緊相擁,策馬馳騁。然而真由美的臉卻被另一張照片遮住了,那是張黑白的兩寸證件照,上面是微笑的木蘭阿姨,笑得有些僵。
媽媽也看到了,打趣地說,我們木蘭要找的對象,原來是這樣的。
木蘭有些羞紅了臉,卻又抬起頭,說,硬朗朗的男人,誰不喜歡。又問,師母,你覺得他好嗎?
媽媽想一想,說,好是好。不過電影里的人,不像個居家過日子的。
這年人夏的時候,放了假,幼兒園的小朋友們都散了伙。爸媽可沒了空管我,木蘭說,叫毛毛跟我去看電影吧。他老老實實地坐著,你們也放心,有我看著呢。從此,電影院里就多了個小馬扎,我當真就老老實實地坐著,看那銀幕上的悲歡離合,旦夕禍福??赐炅?,就提著小馬扎回家去了。那陣子看的,差不多占了我這半輩子看過電影的一半多。
白天,多半放的是老電影,都是些舊片子。片子大都是黑白的??措娪暗娜瞬欢啵野察o地坐著,聽著有些空曠的影院里響著洪亮的聲音。它們?nèi)绱说那逦?,像是來自一些或美或丑的巨人。這些巨人有他們的世界,是我難以進入的。但是,我卻可以去經(jīng)歷他們的命運,用眼睛和耳朵。
電影放完了,天也快黑了,我就回家去,該吃飯的吃飯,該睡覺的睡覺。
誰也沒想到,有一種潛移默化的東西,卻在這時靜靜地生長。雖然,它經(jīng)常以一些出其不意的方式暴發(fā)出來。但對一個孩子來說,這段經(jīng)歷深刻的印象,似乎是難以磨滅的。而最難以磨滅的,又似乎是那些臺詞,它們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家庭生活中,造成對我父母的困擾。
我開始習慣于回到家,向父母作如下報告:“我胡漢三又回來啦”,在父母的瞠目間,他們意識到這不過是電影《閃閃的紅星》中的大奸角的一句臺詞。早上賴床起不來,我會向父親請求援助,“張軍長,看在黨國分兒上,拉兄弟一把?!边@又是《南征北戰(zhàn)》里的對白。當母親開始有些絮叨我在不久前的尿床事件時,我實在很不耐煩,憤然地用《智取威虎山》里常獵戶的口吻作出回應:“八年了,別提它了?!蹦赣H一時沒反應過來,然后就看我邁著老氣橫秋的步伐,溜掉了。
爸媽搖搖頭,說,這孩子有點小聰明,可是,要走火入魔了。
后來,我竟然和影院里的人都混得很熟。從賣票的小張,到影院的頭頭蔣主任。大家似乎都很樂意跟我打交道。一時間,小毛孩成了公眾人物。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木蘭阿姨,“會畫畫”在我看來,是一件“真本事”,就像我老爸。像蔣主任這樣的,就只會吆吆喝喝地管人。更何況,木蘭阿姨畫“潘冬子”,都是請我當模特兒??粗约旱哪槼霈F(xiàn)在海報上,別提多帶勁兒啦。這天傍晚,蔣主任跟我說,“毛毛,木蘭到哪兒去了?幫我把她找過來?!蔽耶敃r正忙于清算剛從他兒子蔣大志那里贏來的“方寶”。這是當時小男孩流行的玩意兒,實在沒工夫答理他。就很敷衍地說,等會兒吧。蔣主任就說,“小子,這是泰勒將軍的命令,你敢不聽?”我一聽,好嘛,他居然引用了《打擊侵略者》的臺詞。想想給他一個面子,就慢慢地站起來,說,“好吧。幫你一回,‘看你可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备叶分?,《小兵張嘎》我可是倒背如流。蔣主任臉兇了一下,我一溜煙地跑掉了。
找了一圈,還真不知道木蘭阿姨到哪里去了。按理,她是個很敬業(yè)的人,這會兒多半應該留在二樓的美工室里孜孜不倦??墒?,桌上攤著大張的紙,廣告色瓶子都打開著。紙上是張畫了一半的老頭兒,只有個輪廓,臉相卻很陰森。
我終于想起來,跑到木蘭阿姨宿舍門口,影影綽綽地,里面有些光。我一邊拍門,一邊喊:“木蘭阿姨,老蔣找你有事?!崩锩嫱蝗话l(fā)出了很細微的聲響,過了一會兒,木蘭阿姨把門打開了,臉色紅撲撲的,說,毛毛,進來吧。我走進去,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看上去很眼熟。我不禁脫口而出,杜丘!
這是個好看的年輕男人,穿了件白藍條的?;晟馈8邆€子,壯壯實實的,長著密密匝匝的短發(fā)、濃眉毛。面相有些老成,乍看還真像高倉健。不過,他可不像那個日本人整天苦著臉,對我笑呵呵的。
木蘭阿姨笑起來:毛毛,這是武叔叔,咱們電影院新來的放映員。
年輕男人笑一笑,也不新了,半個多月了。
說完,他對我伸出了手,說,武岳。
我也很鄭重地伸出手,他的手真大,使勁握了我一下。
我梳理了一下我在電影院的人脈,懷疑地問,我怎么沒見過你?
男人說,我剛調(diào)過來,只上晚班。那會兒,你早回家了。常聽木蘭說起你,說你是個機靈鬼兒。
這是我第一次進入電影放映室,里面有些暗。伴著沙沙的聲響,巨大的光束,投向了銀幕。幾乎能夠看得見光束中飄動的煙塵。
原來,銀幕上的影像、故事、人生,都來自于這間燈火幽暗的放映室,來自于這臺安靜的機器。電影膠片在鏡頭前緩緩地掠過,這一刻,近乎令我敬畏。
武叔叔拿起另一盤拷貝,準備換片。他做這些的時候,十分專注,幾乎可以看到他額頭上細密的汗珠。這時候的他,是沒有微笑的。臉色沉郁,便真正酷似了高倉健的輪廓。
當沙沙的聲音,又微弱而清晰地響起的時候,他便坐下來,嘴上叼起一根煙,看著我,重新又微笑了。
也在這間放映室里,有了以后的事情。
我的眼里,武叔叔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因為他一個人可以操縱整個銀幕的光影,同時控制幾百人的視線。僅這一點,已經(jīng)值得崇拜。
木蘭阿姨在這個放映室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初看來,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是兩個“有本事”的人之間的惺惺相惜。然而,木蘭阿姨來找武叔叔,似乎更多并非關于彼此技藝的交流。大半是些瑣碎的事情。有時候,只是為了送兩根奶油棒冰給我們,又或者,是一碗冰鎮(zhèn)的綠豆湯。
而這時的木蘭阿姨也不是我熟悉的了。作為一個對衣著并不講究的人,上了班,木蘭阿姨四季都裹在一件很舊的工作服里。那衣服上總是掛滿了琳瑯的油彩。而這時候,卻穿了雪白的在袖口打了褶皺的的確良襯衫。頭發(fā)也不再是用橡皮筋扎成兩把小刷子,而是戴了同樣雪白的發(fā)卡。這樣一綹頭發(fā)便垂在她光潔的額頭上。我才發(fā)現(xiàn),圓臉的木蘭阿姨其實是很漂亮的。這是個漂亮得有些不像的木蘭。
她對于武叔叔的“真本事”,也沒有任何的好奇和求知欲。只是靜靜地看著武叔叔喝綠豆湯?;蛘唛g歇從放映室的小窗望出去,眼神空洞地看一會兒電影的情節(jié)。這時候,武叔叔也會和她說話,聲音也變得低沉,并不是一個“硬漢”應有的格調(diào)。
回想起來,在放映室里的觀影經(jīng)驗,印象其實有些模糊。大約因為視野的居高臨下,又或者因為無法專心致志。
但有一部電影,是斷斷忘不了的。叫《少林寺》。這是我接觸到的第一部香港投資的電影。但因為主演都是內(nèi)地人,是沒有什么港氣的。十八歲的李連杰,有一種青澀的勇猛,舉手投足間的渾然的趣味感,在后來那個國際化的Jel Li的神情中,是鮮見的。
然而,關于這部電影,更深刻的記憶卻是公映時的盛況。后來看了個統(tǒng)計,《少林寺》在全中國的票房超過一億元人民幣。比起現(xiàn)在的大片來,這也實在算是不俗的成績。問題的關鍵是。當時的電影票價,僅僅是一角錢。
因此,這部片子的社會效應,真的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在一個幼童的眼中,更多的感知大約就是街談巷議。也有一些出其不意,比方說,中國的“黃?!薄簿褪欠欠ǖ官u電影票的票販子,也是由這部影片應運而生的。我親眼看見老蔣和警察扭住了。個年輕人。那人在被帶走時,似乎還吹了一聲口哨。他的蛤蟆墨鏡立刻被取了下來。其實是個面目清秀的青年,卻有漫不經(jīng)心的神情。多年以后,當我看到《無因的反叛》中的詹姆斯·迪恩,還會想起這張臉。然而,民間的流動交易卻還在進行著。供求關系的市場規(guī)律,并沒有被計劃經(jīng)濟的格式所羈。一張《少林寺》的電影票,在物以稀為貴的情形之下,甚至可以換取緊俏的日用品,甚至手表。電影院的員工有極為罕有的贈票。木蘭阿姨也分到了兩張,送給了我的父母,同時抱歉地說,幸好毛毛已經(jīng)是我們的老熟人了。
出于一個小朋友的虛榮心,我可以在放映室里看電影的特權逐步被外界所得知。幼兒園同班趙宏波臉上掛了諂媚的笑容找到我,捧上我一直想看的全套《鐵臂阿童木》小人書。趙并非我的知交,我對他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作風并不是很認同,但是出于禮貌還是問了他的來意。然后知道,他是想讓我把他帶進放映室。我虛弱地婉拒了一下,最后看在阿童木的面上,還是答應了下來。
然而,趙宏波的不守信用,讓我感到頭痛。說好一個人來的,但他卻帶來了他的哥哥趙宏偉和鄰居小三。我很不情愿地把他們帶到了放映室門口,武叔叔愣一愣,說,這么多小朋友啊。進來,快進來。說完就忙著去上拷貝了。雖然沒有更多的話,已令我十分感激。這已經(jīng)是當天的第四場。放映室只有一扇小小的氣窗,在這初夏的時候,里面又有大燈烤著,已近乎一個蒸籠。武叔叔和另一個放映員都光了膀子,正忙得熱火朝天??吹靡姾箯募贡成蠂W嘩地流淌下來,也沒有工夫擦。角落里擺著一個吃剩了一半的西瓜。
我們幾個孩子,不知怎么了,這會兒都有些發(fā)怯。當電影開始的時候,我們便都忘了。“少林少林,有多少英雄豪杰把你敬仰;少林少林,有多少神奇故事到處把你傳揚……”氣勢雄渾的片頭曲,如今憶起,仍是激蕩心頭。這個“少林十三棍僧勇救唐王李世民”的故事,成為八十年代的經(jīng)典,其實不是個偶然。因為,它幾乎涵蓋了中國人的所有的價值觀念與信仰——忠誠、愛情、復仇、堅貞。那冷色調(diào)的背景下,是年輕的火熱的理想。暮鼓晨鐘。命運多舛的少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美麗的牧羊女,是純真而苦澀的青春紀念。而最為青年們津津樂道的。卻是電影主角的叛逆。至今記得覺遠吃狗肉的情節(jié),“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此沏U摰囊痪湓挘瑑?nèi)里是中國人性情中難得的豁朗,幾乎是充滿了禪味。
電影放完了。我從窗口俯瞰著散場的局面。人流涌動,幾乎可用壯觀來形容。遠處燈火斑斕,是八十年代的日與夜。
我坐下來,靜靜地坐在小馬扎上等爸媽。
他們走進放映室。一同進來的是木蘭阿姨,她輕輕地噓了一聲。不知什么時候,武叔叔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頭靠在機器上,嘴巴微張著。他的面色有些發(fā)暗,想是太疲憊了,臉頰上還有淺淺的胡楂兒。木蘭停一停,撿起落在地上的襯衫,蓋在他身上。我們走出去,將門輕輕帶上了。
《少林寺》的熱潮之后,影院平靜了一段時間。后來老蔣就說,今年“送電影到鄉(xiāng)鎮(zhèn)”的指標還沒完成呢。這陣兒沒什么新片子,小武去跑跑吧。武叔叔說,“哦,跑哪兒?”“先去江寧俞莊吧。”我一聽要去鄉(xiāng)下,就對老蔣說,我也要去。老蔣說,小毛孩兒,人生地不熟,要是老拐子拐了你咋辦。你爸是干部,我可得罪不起。
武叔叔說,帶他去吧,有我看著呢。城里孩子,難得去那兒看看。老蔣想一想,說,行,那你可得齊齊全全地給我?guī)Щ貋?。武叔叔說。嗯。
電影院就出了輛敞篷卡車,裝了器材。除了武叔叔,還有電工小張。木蘭對老蔣說,我也去吧,搭把手。老蔣說,一個姑娘家,能搭什么手。木蘭說,幫著搞宣傳啊。音箱要是壞了,我就直接幫忙配音。你不是說我的聲音像丁建華嗎?
車就這么開出了城。開始大家都興高采烈的,可是天熱,漸漸精神就都有些蔫。武叔叔始終沉默著,抽他的“大前門”。一根接一根。小張問說,武師傅哪里人?武叔叔說,西安。小張說,老遠的地方哦。武叔叔就說,嗯。話就有些說不下去。再往前走,路就窄了。景物也變得疏落了,灰撲撲的。然后綠顏色倒是多了,整片整片地闖眼睛。一頭牛慢慢走過來,迎著卡車,不知道避讓。我知道,我們的目的地要到了。
到了俞莊,是個挺舊的地方,有條河圍著,到處都濕漉漉的。一個戴眼鏡的鄉(xiāng)領導來迎接我們。說難得蔣主任年年記掛我們。我現(xiàn)在去刷海報,晚上是什么片子?小張就說,《大篷車》,老片子了。鄉(xiāng)領導就說,不老不老,在咱們這兒還是新片子。地方定好了,還在小學校的操場。
鄉(xiāng)領導說,大老遠來,先歇歇。武叔叔說,時間也不早了,先把幕布搭起來吧。說著,就脫了外衣,跟小張和司機將器材往下搬。
領導就豎了大拇指,說這小伙子,是個實干家。
傍晚,幕布已經(jīng)支起來了,有點兒皺巴巴的。夕陽的光線照射過來,白帆布就變得黃燦燦的了。
這時候走過來個小姑娘。她走過來問我,放映機等會兒擱哪兒。我轉頭問武叔叔。他指一指,小姑娘就走過去,把兩個小板凳一字擺好。我說,你干什么?她說,我爺爺讓我來占個位置,說這兒看得最清楚。她抬頭看我一眼。說,你城里來的吧?我問,怎么?她說,城里人說話口音發(fā)虛。城里最近在放什么電影?我說,剛放了個《少林寺》。說完,就嘿嘿哈哈地給她比畫了幾招。她就有些遺憾地說,那到我們鎮(zhèn)上電影院,得秋天了。我們就這么一言一語地聊起來。小張就說,好嘛,我們毛毛交上小女朋友了,比我都強。木蘭阿姨聽了有些不高興,說什么呢,把小孩子帶壞了。
天擦黑的時候,操場上的人漸漸多起來,攜家?guī)Э诘摹N也胖?,夏夜里的露天電影。對這里而言,是一樁盛事。武叔叔把放映機固定好,又忙著裝發(fā)電機。我看到木蘭阿姨走過去,拿出手帕,在他額頭上擦一擦汗。終于弄停當了,打開機器,白色的光束“嘩”地打出來,打到幕布上。操場上響起孩子們的歡呼聲。有些小手放在光束里頭,幕布上便有無數(shù)的黑色的手影子。歡快地跳躍起來。
這時候,武叔叔輕輕地微笑了一下。
當幕布上閃動了字幕時,人聲便安靜了下來。帶著異域風情的音樂急切輕快地響起,因為操場的闊大,音箱發(fā)出的聲音裊裊地散播開去。
在現(xiàn)在看來,這或許是個富家女和窮小子的俗套愛情故事。情節(jié)與橋段都差強人意。但是,這部印度寶萊塢最早期的經(jīng)典作品,卻深深地吸引了包括我在內(nèi)的所有觀眾。在晚涼的夜風中,人們體會著女主人公蘇妮達驚心動魄的冒險,體會著她愛情的甜蜜與苦澀。那些簡樸而奢華的瑰麗色調(diào),那些吉卜賽式的明朗樂曲,那些不斷重現(xiàn)的載歌載舞的場景。在劇情緊張的時候,人們屏息聽著對白。突然一個小孩子無緣由的哭聲響起來,緊接著是大人的訓斥。人們便用起哄的聲音表達著不滿。但是,很快又為主人公命運的多舛,開始嘆息與扼腕。當蘇妮達與莫漢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時候,全場響起了掌聲。
環(huán)顧過去,這掌聲經(jīng)久不息。來自于銀幕前、墻頭,甚至樹上。人們、孩子們各據(jù)一方,休戚與共,是對人性的由衷地贊美。在這濃重的夜色里,形成一種熱烈的氣流,扶搖直上。
回城的路上,因為還沉浸在劇情里,氣氛就活潑了一些。小張說,我們四個人,也是一架大篷車。武叔叔說,“好,那我就認毛毛做我弟弟莫托。”木蘭笑一笑,輕輕哼起電影里一支插曲的旋律。這首歌曲仿佛歡快熱情的基調(diào)后,有一縷余韻,來自那個叫做莫妮卡的舞女。哀傷婉轉,低回不已。大家便都安靜下來,聽著,和著,隨著車的顛簸搖搖晃晃地踏上了歸途。
這一年的夏天,有一個漫長的雨季。雨并不很大,但卻淅淅瀝瀝地沒個停。電影院的票房也受到了影響。白天都改了下午場。從放映室的窗口望過去,也并沒有幾個人,稀稀拉拉地點綴在座位的群落里。放的,也多半是老片子,《卡桑德拉大橋》、《地道戰(zhàn)》、《遠山的呼喚》、《葉塞妮婭》。多半也是調(diào)子有些悲涼的。除了喜劇《虎口脫險》里那個著名的機關槍手,在很多年后,他的斗雞眼仍然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些片子循環(huán)放映著,漸漸有些沉悶。
武叔叔也閑,就說,來,咱放電影玩。說著就從電工包里拿出一個大號的手電筒,然后把燈關了。打開手電筒,墻上就是一個碩大的圓形的光影。武叔叔讓我拿著手電筒,自己將手擺出形狀來,籠在手電筒的光圈里頭。墻上便出現(xiàn)了一只狗頭。這狗豎起耳朵,抖了抖毛,好像剛從水里爬出來。吠了兩聲,便在光影里遁去了。這時候,卻又出現(xiàn)了一個鳥巢。武叔叔自己配音,鳥巢里便有啾啾的雛鳥的叫聲,出現(xiàn)了兩瓣嗷嗷待哺的嘴巴。接下來,雛鳥漸漸長成了幼鳥,虛弱地抬一抬翅膀,蹦跶了幾下,身體一歪,卻趴下去。然而它堅持不懈似的,還是站了起來,身形居然也舒展開了。再一振翅膀,騰空而起,在天空中翱翔起來。武叔叔笑笑說,這電影叫做《笨鳥先飛》。我不禁拍起了巴掌,學著《地道戰(zhàn)》里的湯司令豎起了大拇指,說,高。實在是高。
這時候門一響,進來一個人,是木蘭阿姨。她嘴里抱怨,怎么黑燈瞎火的。我就興高采烈地向她匯報說,武叔叔教我放電影呢。木蘭阿姨就說,呵,自己才滿師,就收起徒弟啦。我就跟她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木蘭便說,這是電影嗎?充其量是個皮影戲。
武叔叔就寬容地笑一下,說,都是給小孩子玩的。
木蘭說,來,毛毛,阿姨教你放個正宗的電影。
我不知道他們怎么在這件事情上打起了擂臺。就作一作揖說,我倒是也想拜你為師,可是我已經(jīng)有了武叔叔這個師傅了。你要是不嫌棄,我就叫你師母吧。
木蘭阿姨聽到這兒,極慌亂地抬一下頭,卻朝武叔叔看過去。武叔叔平靜得很,還是似笑非笑的樣子。木蘭埋下頭,在隨身的包里翻來翻去,嘴里輕輕地說,亂講。
她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紅底,封面上還燙印著“工農(nóng)兵”的圖案。她對我說,毛毛,還記得《少林寺》嗎?給我來一套長拳。
《少林寺》我是記得,卻已經(jīng)忘了長拳是哪一套。就胡亂地打了一氣。木蘭阿姨說,慢點兒打。我就將動作放慢了,眼睛瞥到她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涂一頁,就迅速地翻過去,這樣翻過去了許多頁。木蘭噓了一口氣,說,好了,手都畫酸了。
我就湊過頭去,看見她在筆記本每頁的頁角上都畫了一個小人。筆畫十分簡潔,動作卻不一樣。
然后,木蘭說,看好,現(xiàn)在開始放電影了。說著把大拇指放在活頁的邊緣上,一松開,紙頁就刷刷地飛快翻過去。我就看到,頁角上的小人竟然活了起來,隨著翻動耍起了拳腳。一招一式,疾如電閃,頗有幾分武林高手的風范。
這下我可樂了。將這個筆記本翻來翻去,愛不釋手。突然停在了一頁上,看到那一頁畫了張鋼筆畫,筆觸很粗糙。但還看得出是一個男人的半身相,穿著?;晟馈?/p>
后來我知道,從專業(yè)的角度,電影正是無數(shù)的定格,連綴而成。木蘭阿姨是個懂電影的人。
濕熱的天氣,給一個兒童帶來的或許只有煩躁。而在水汽與熱度中,也會有一些別的醞釀。
這樣的天氣,大約也只適合放老片子。一對青年男女,在廬山上萍水相逢。面對名山大川,戀愛談到了興處。突然女的就喊出來:
“I Love my mothedand,I love morning of my motllerland……”
當時我其實聽不懂。但是后來懂了。覺得七十年代戀愛的人,心胸真是博大。這就是著名的《廬山戀》。
上影廠老導演黃祖模,不負眾望,將一部主旋律的偶像影片拍得聲情并茂。雖然只是定位為“風景抒情故事片”,但卻拍出了皆大歡喜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大約是因為“朱麗葉”更勇敢和果斷,也更明朗些,這勇敢體現(xiàn)在影片的高潮處,便幾乎驚心動魄。
張瑜對郭凱敏說出“你真傻,傻得可愛”時大膽的神情,和兩人身著泳衣的場景一樣令人難以忘懷。在這句話之后,張瑜輕輕地吻在了郭凱敏的臉上。
這浮光掠影的一吻,卻令我一時間有些發(fā)愣?;蛟S就是這部“中國第一吻戲”在一個孩童心理上造成了撞擊。而在剛剛改革開放的中國,這“里程碑”式的一吻,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幾乎稱得上波瀾壯闊。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卻見到機器巨大的暗影里,木蘭與武叔叔的頭,緊緊地碰在一起了。
有一陣,媽媽說,木蘭最近都沒到家里來哦。
爸爸說,工作忙吧。
媽媽便說,現(xiàn)在不是淡季嗎?也沒什么新片子。
我說,木蘭阿姨戀愛啦。
媽媽就訓斥我,說,小孩子,亂講話,你懂什么叫戀愛。
停一停,她卻又問,和誰啊?
我突然想起了木蘭阿姨的交代,就說,和杜丘。
爸媽迷惑地對視了一眼。我就不理他們了。
暑假過后。生活又陷入了無聊而充實的境地。八十年代的小孩子,無外如是。我開始上一個叫做“學前班”的東西,據(jù)說這個東西可以為我在小學的出類拔萃打下堅實的基礎。這個學前班,對我生活格局造成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社交與娛樂因此減少是意料之中,甚至波及了我與電影院的朝夕相伴。有時候,被爸媽接回家。路過電影院。不知道是不是秋天的關系,小小年紀突然感到了蕭瑟。唯一的聯(lián)絡,似乎便是木蘭阿姨的電影海報。它們還在變換著,讓我想象著電影院里面發(fā)生的事情,那些光與影,人和事。
有一天,媽媽回來,說在商場買東西,見到了木蘭。很感慨地說,木蘭大變樣了。燙了個大波浪,穿得也比以前好看講究了。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可能是她對象吧。你別說,還真像杜丘。
聽媽媽這樣說,反而覺得木蘭阿姨的樣子有些依稀。有印象的,卻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上,星星點點的油彩。變好看的木蘭阿姨,是個什么樣子,卻也一時想象不到。
再次見到木蘭阿姨,是在這年秋深的時候。
房門打開著,我老遠就看見木蘭了,高興得雀躍。木蘭阿姨的眼睛亮一亮,卻又黯然下去。嘴角動了動,卻沒有笑出來。媽媽倒了杯茶,說,木蘭,不著急,先喝口水。
木蘭站起身致謝。一縷長長的鬈發(fā)垂下來。木蘭阿姨的確是燙了個大波浪,這一天卻很凌亂,并不見漂亮,反而讓她看上去老了幾分。
爸爸坐在書桌旁,狠狠地抽了口煙。抬起頭來,說,木蘭,你得想想你的前途。
這句話打破了沉默。
木蘭似乎嘆了一口氣,用很松懈的聲音說,老師,我一個臨時工,有什么前途。
爸爸的聲音突然大了。說,你不是一心要考美術學院嗎?怎么說沒前途。
木蘭說,也就是說說,哪這么容易。高中畢業(yè)都擱下這么些年了,文化課都不見得能過。再說,我家里都說,我是個女孩子……
爸爸的聲音柔軟了下來,木蘭,老師既然收你做了學生,就希望你將來能好。你師母,一個老三屆,功課荒了這么多年。就憑著一股拼勁兒,不是考上了大學?事在人為啊。
木蘭喝了一口水,輕輕地說,我不想考了。
爸爸將煙蒂按在煙灰缸里,使了使勁。好像下了個決心,他用很和緩的語氣問,是不是為了他?
木蘭埋下頭,手指絞在連衣裙的裙擺里。很久沒說話。
爸爸說,你們蔣主任說了,這個武岳,是個有老婆的人。你得理智。
木蘭阿姨愣一愣,聲音低得好像在自言自語,他說了,他會離婚,和我結婚。我,我離不開他……
木蘭阿姨說著說著,竟然用手捂住臉,嗚嗚地哭起來。開始還壓抑著,媽媽走過去,拍一拍她的肩膀,輕輕將她的頭攬在懷里。木蘭索性放聲大哭了。
爸爸嘴巴動了動,還要說什么,被媽媽的眼神制止住了。
武叔叔調(diào)走了。據(jù)說他老婆來鬧過幾次。其實也談不上鬧,據(jù)說是坐在蔣主任的辦公室里就不走了,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流淚。
木蘭阿姨留在電影院。老蔣說,這孩子脾氣倔,還是個臨時工,可是論本事,真找不著更好的。
路過影院的時候,木蘭阿姨的電影海報還在變換著。偶爾看得見海報底下,是個矮小的女人身形,呆呆地立在那里,毫無動作。
這樣過去了半個月,有一天,木蘭阿姨又來了我們家。她的頭發(fā)剪短了,格外的短,發(fā)梢齊在脖頸上面,幾乎成了個男孩子頭。額發(fā)卻還是彎曲的,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用手去捋。這樣短的頭發(fā),也并不是原來那個爽氣的木蘭阿姨。大約是因為眼神里的倦。
媽媽拉拉她的手,說,木蘭,過去就好了,不管它了。
木蘭點了點頭,說,嗯。
她又在口袋里摸索,摸出幾張電影票,說,師母,又來新片子了。帶毛毛去看,香港的合拍片。
我們在星期天的下午,又走進了這家電影院。
這是個很好看的神話片,叫做《精變》,后來我才知道,是根據(jù)《聊齋》里的小翠改編的。說的是個善良的狐貍精。因為要為母親報恩。遭受了許多的誤會、委屈,卻對恩人不離不棄,也真是個倔犟的狐貍。當時就覺得這只狐貍很美,便很為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而不平。多年以后,偶爾再看到這部片子,倏然發(fā)現(xiàn),原來狐貍精在后來紅遍大江南北的電視劇《西游記》里扮演了高老莊的高小姐。而她的恩人卻扮了唐僧,一時間,只覺是亂點了鴛鴦譜。這電影的結局,本來應該是大團圓的,苦盡甘來,卻終究留下遺憾。
走出影院的時候,木蘭又急急地走過來,還穿著那件綴滿了油彩的工作服。輕輕問我們:好看嗎?
媽媽笑著說,很好看。
那時候,在同樣的地方,也有一個女孩子這樣問我們,聲音里發(fā)著怯。
木蘭阿姨在這天的黃昏出了事。
她在釘海報的時候,從木梯上摔了下來。送到醫(yī)院的時候,還昏迷著。醒過來,醫(yī)生告訴她,她的脛骨已經(jīng)折斷了。
我們?nèi)タ此?。木蘭阿姨從病床上坐起來,抬起胳膊,伸出兩只手,抓住了爸媽的手,說,老師,師母……
媽媽背轉過身去,卻將木蘭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這年冬天,爸爸調(diào)動了工作,離開了文化館。我們要搬家了。
爸媽帶我去和木蘭阿姨告別。木蘭阿姨還在影院里工作。影院新來了個大專生做美術。蔣主任留下她,做了勤雜工。
木蘭阿姨還住在那個地下室里。還是暗得很,白天都要開著燈。
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木蘭說,我有東西送給毛毛。她撐著床沿,有些艱難地站起來,從五斗櫥上拿下一樣東西,放在我手里。我捧著看了一會兒,輕輕說,大篷車。
木蘭阿姨點了點頭。
對,正是這個夏天,我在露天電影院看過的電影。女主人公乘著大篷車,跟著心愛的男人浪跡天涯。這小小的大篷車,用鐵皮和鉛絲編成。還用心地扎上了彩帶,惟妙惟肖。
木蘭阿姨說,是你武叔叔做給我的……我不要了,要也沒用了。
我們離開的時候,木蘭阿姨要送我們。媽媽說,你腿腳不方便,別送了。
我們已走出好遠了,回過頭,卻看見木蘭阿姨的身影,站在海報底下。這海報顏色斑斕得很,不是木蘭阿姨畫的了。
木蘭阿姨對我揮了揮手,瘸著腿,又往前跟了幾步。突然踉蹌了一下,便站定,不動了。
少年:外公·好萊塢
外公,曾經(jīng)是開五金廠的資本家。這是少年時代的我,并不知曉的。大約因為他樸素與溫和的形象,在當時很難與這個詞聯(lián)系在一起。
外公終日穿著一件洗發(fā)了白的藏青中山裝,推著自行車,往返于工廠和家。公私合營之后,他便成了廠里的一名行政人員。他很少談廠里的事情,盡管這是他昔日的產(chǎn)業(yè)。
退休后的外公,本就是個寡言的人,更多的是用行動來表達情感與見解。這個年紀的男人通常的愛好,他也是有的。閑暇的時候,和同伴們相約打門球,在自己的院落里修剪花草,黃昏的時候,搬來一把藤椅,看《參考消息》、《后漢書》和一本昭明太子的《文選》。往往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外公有一把胡琴,興起了,就自拉自唱一曲《黃金臺》。唱完了,就搖搖頭。這胡琴老舊,弦早就都斷了。原都是上好的馬鬃,現(xiàn)在卻只能用細鋼絲替代。拉出來的音兒,味道都不對了。
天好的時候,外公就把他的藏書拿出來晾曬。梅雨天生的書蟲,最怕見太陽。我也樂得幫他的忙。這樣就發(fā)現(xiàn)書堆里有一只匣子。錦緞的面兒,邊角都有些發(fā)黃。打開來,手沒拿實,呼啦啦掉出一堆畫片。其實是些相片,撿起來,卻全都是不認識的人。是些漂亮的洋人,都有著令我陌生的神情與姿態(tài)。我指著一個臉部輪廓非常美的女人問外公,這是誰?外公側過身體,眼里有一絲閃動。問我在哪里找到。他從我手里接過照片,扶了扶老花鏡,輕輕說,這是嘉寶。
在外公的眼睛里,我意外地看到了一絲柔情。這柔情并非是家常的情感表達。而是。近乎于一種憧憬。他將這些照片拿在手里?!嬖V我,這個長著清澈眼睛的女人是瓊,克勞福。而這個黑頭發(fā)的女孩,曾經(jīng)和這個成熟和善的男人拍過一部叫做《羅馬假日》的電影。他叫格里高利·帕克。格里高利,我重復了一次。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名字讓我想起某種食物的名稱。格里高利。外公將照片翻轉過來,讓我看后面非常繁復花哨的外國字。他說,這是帕克的親筆簽名。他們都是好萊塢的大明星。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好萊塢”這個詞。我以為這是某一個國度,如同匈牙利與捷克。而這些照片上,英俊或美麗的人,便是它的國民。
因為自身的背景,外公屬于一個叫做“工商聯(lián)合會”的組織。按理比民主黨派還要邊緣。但是,因為沒有太多方針大計的主題。其實在格局上更自由些。有時候,更像一種聯(lián)誼機構,經(jīng)常組織一些活動。外公參加的,一個是京劇票友會。在那里,可以見到許多老年的先生與太太。他們在穿著外貌上,和常人無異。甚至有的其實樣子更落寞些。但是一開嗓,便是石破天驚??傇趬抢镒囊晃焕舷壬?,聽說曾經(jīng)是一個小開。解放前為了捧角兒,將家產(chǎn)敗了一個干凈。這會兒倒是安安靜靜地聽戲了。外公也不上臺,只是聽,別人問起來,他便好脾氣地一笑,說,聽聽就好,不要獻丑了。
我是個小孩子,那時候也不懂戲。這樣和外公去了幾回,終于有些失去耐心,便不去了。
另外一個外公經(jīng)常去的,便是一種“電影觀摩會”。定期的,在工人文化宮的一個偏僻的小禮堂。里面常常沒什么人。大家都是拿一種叫做“招待券”的東西去看。進去了,人們相互點一下頭,便參差地落座。燈光漸暗。銀幕忽而亮起來。突然出現(xiàn)了一頭仰面咆哮的大獅子,將我嚇了一跳。
其實不用解釋,這大獅子是某個著名電影公司的招牌。但是,年幼的我,并沒意識到,這便是“好萊塢”的撲面而至了。
那次放的是一個彩色的原聲歌舞片。我突然感覺到這和平常在電影院里看到的電影,是如此的不同。并不因為演員們在說一種不同的語言,而是人們的神態(tài)與腔調(diào)。還有節(jié)奏,那樣迅即、開朗與簡單。繽紛或暗淡的背景。演員們踩著繚亂復雜的舞步,表達著歡樂、委屈、失意和重生。這仍然是個表現(xiàn)男女從相識、相知到相愛的故事。連同美好而似曾相識的橋段。但是,當時的我卻全然忽略。只記得叫做“唐”的男主角,走在暴雨滂沱的街上,突然收起雨傘,任雨水流淌在筆挺整飭的西裝上。接著,他扛起了傘,在雨中徜徉,唱起一首旋律優(yōu)美的歌。腳下的舞步如同和著雨點的節(jié)奏,且疾且緩,全然不顧路人的目光。這一幕太動人,讓我第一次領受到,什么叫做男人的“瀟灑”。
這首叫做“singing in the Rain”的歌曲,成為了一個世紀的經(jīng)典,也是這部電影的名字。
從電影院里出來,外公推著自行車,載著我回家。夕陽的光,籠在祖孫倆的身上。我突然感到了某種生活的美好。外公沒有說話,靜靜地走,然而不知什么時候,嘴里輕輕地哼起了電影里的旋律。外公的聲音,是一種很好聽的男中音。和那個叫做Gene Kelly的男演員華麗的聲線不同。這聲音讓人感到更為安全與溫厚。我抬起頭,看到年過六十的外公,眼里閃爍出青春的光芒。這是我所罕見的。
這部電影對我造成的直接影響,便是在一個大雨的午后,我在樓下的水洼里將水踩得嘩嘩響,然后做出各種激烈而盡興的動作。毀掉了一雙新買的皮鞋。被我媽劇烈地譴責和自責,說怎么生了這么個缺心眼兒的孩子。
記住另一個雨天,也是因為一部電影,也與歌曲相關,那歌曲叫做《友誼地久天長》。在這個略顯簡陋的禮堂里,這首歌曾縈繞不去。而銀幕上則是盛大的舞會場景。結尾卻是人生苦短?!痘陻嗨{橋》。Waterloo Bridge?;F盧橋,人生與愛情的滑鐵盧,大約有太多的不可預知。這部電影的印象已經(jīng)模糊,因為是配音版。至今記得的臺詞,是瑪拉在車站見到服役歸來的情人,百感交集的那句:
“萊羅伊,你活著。”
在我記憶里,費雯麗是第一個與外公收藏的照片對應上的影星。她那雙綠色的眼睛,狐貍一般俏麗的鼻翼,給人的印象太深刻。
在我們走出電影院的時候,天上下起了細密的雨。
外公牽著我的手,站在門口。我抬起頭,看灰蒙蒙的天。
一人走過來,站在我們身邊。是一個老婦人,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卻穿著顏色鮮艷的旗袍。這在八十年代的中國,是很少有的裝束。就算我的母親,頂時髦的也就是一條布拉吉了。外公側過頭,愣一愣,并沒有說話。臉色卻有些暗沉下去。
這時候,有雨滴到我的領子里,我連著打了幾個噴嚏。
老婦人將一把雨傘遞到外公手里,說,走吧,孩子要著涼了。
老婦人打起另一把傘,上面有著藍白色的斑點。遠遠地離去了。她走動的時候,旗袍在身體的曲線上漾起了褶皺。衣服便如同活了過來,在雨水的漣漪里盛放。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了某種靈動的美麗。一個孩童的眼睛里,能夠感受到的,一種最單純的美。
十多年后,我看到一部叫做《花樣年華》的電影。仍然見到這種服裝不可一世的曼妙。但是,卻已沒有了感動的心情。
這身影在禮堂鐵柵欄的拐角處消失了。
我抬頭看看外公,他的目光似乎在更遠的地方。外公回過神來,拉住了我的手,說,走吧。
回到家的時候,外婆正在下元宵。在氤開的水汽里面,外婆撩了一下齊耳的短發(fā)。轉過頭來,對我笑了一下,說,就好了。今天咱們吃芝麻餡兒的。
我爬到椅子上,從五斗櫥上取下了一張照片。
我指著照片上的人說,外婆,你怎么不穿這樣的衣服了?
外婆在圍裙上擦一擦手,戴起老花鏡,仔細地看了看,說,這怎么還好穿,外婆的旗袍,都被破四舊破掉了。再說了。外婆年紀大了,還怎么穿。
我再看一看,外婆有些臃腫的體態(tài)。已經(jīng)不是這照片上的少女了。這少女是外婆的二姐。也是我的姨婆。小時候,大人們都說她嫁去了國外。其實是在“文革”的時候,吞了一把縫衣針死掉了。她的神情很嚴肅,但是,真的很美。
外公從我手里拿過照片,放回到五斗櫥上。然后說,四十多年前照的了。
這次以后,外公有很長時間沒有帶我去文化宮。
直到有一天朋友來看望。說,老朱,怎么這么長時間沒見你。下個星期的片子你準喜歡?!侗狈钦櫽啊?。記得嗎?那時候在“大光明”,排隊都買不到這部電影的票。
這天下午,就見外公推了自行車,去學校接我。我坐在后車座上,外公默默地推車。好像有些心事。我還注意到,外公穿了件藏藍的中山裝,簇新的。以前,只有去政協(xié)開會才會穿的。
小禮堂里,這一天坐滿了人。竟然還有些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來,都穿著時髦的牛仔褲,把屁股繃得溜圓。光線暗下來的時候,有人使勁地吹了一聲口哨。但是畢竟沒有人呼應,便識趣地安靜了下去。
電影開始在一個亂糟糟的地方,法屬摩洛哥的重鎮(zhèn),卡薩布蘭卡。真是亂糟糟的,作為二戰(zhàn)時候去美國的中轉站,這里成了很多人去向攸關的地方。離開這里的全部憑借,就是一張通行證。這里也因此充滿了暗殺、逮捕與黑市交易。大部分人的工作,都只有等待。漫長的,甚至無望的等待。
這些人里面,有一個異數(shù)。就是酒店老板瑞克。玩世不恭又運籌帷幄的派頭,令所有人動心。然而他卻有他不為人知的軟肋。是那支叫做《時光流轉》的歌曲,魔咒一般,記錄了他和一個女人的過往。當這個女人和她的革命者丈夫所夫洛再次出現(xiàn),也便是事件的高潮。
等待后的抉擇,是伊爾沙和所夫洛在瑞克的幫助下雙雙離開卡薩布蘭卡。有些傷感,但沒有悲情。還是那個瑞克,運籌帷幄,冷靜超然的感情主義者。這就是所謂的俠骨柔情吧。
在飛機起飛的一剎那,禮堂里竟然響起了掌聲。是那些年輕人,控制不住的半大孩子氣。
散場時候,外公站起來張望。人稀少下去。燈亮了,我這才看到,他手里多了一把傘。
我們兩個走出門去。我一眼便看到了穿著石青色旗袍的背影。外公牽著我的手,我的手在他手心里緊了一下。
老婦人轉過頭,看著我們微笑。外公把傘遞給她,然后說,那天,謝謝你。
老婦人說,不客氣。
又低下頭看我,問,你孫子?
外公這才回過神,說,毛毛,這是姚奶奶。
老婦人又笑一笑,很和氣,然而,臉上的皺紋也因此而密集,暴露出了她的年紀。她說,我也是個奶奶了。又說,這片子,配上了中國話,味道都不對了。
說完了,眼神便有些散,聲音也輕下去:他們,就都是一個等。
外公動動嘴唇,終于沒說什么。
晚上,外婆折起那件毛料子的中山裝,說,你也好久沒穿過了。又去開會嗎?
外公使勁抽了一口煙,然后把煙頭在煙灰缸里重重地碾滅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偏僻的小禮堂,似乎成為了好萊塢于我的啟蒙圣地。雖然這一啟蒙的過程并不似同齡年輕人的觀影經(jīng)歷,那么順理成章。大部分同齡人對好萊塢的認識,大約是在改革開放以后,與美國大片進軍中國市場的步伐一致。那種認識的過程,是絢爛的,甚至有種驚艷的感覺?!独葮蜻z夢》與《泰坦尼克號》,不可思議地成為了某種日常而不可忽略的話題:然而,我對好萊塢的認識,恰在曾經(jīng)與未來兩個輝煌的斷層之間,有一種地下的狀態(tài)。青黃不接,基調(diào)有些蕪雜,甚至些許地落魄。那些突然間因為拷貝質(zhì)量陳舊而間斷的影像,或者是不很清晰的音效。都成為我對于好萊塢最初印象的集合。
這些電影在另一方面,出其不意地影響了我審美觀念的塑成。當時中國的藝術氛圍,依然是整體社會環(huán)境的投影。電影作為藝術,無法避免地也隨之成為意識形態(tài)的藝術。盡管突破這種界線,成為一代電影人的努力,但的確是舉步維艱。每一步小的突破,都可能在社會上掀起波瀾?!侗粣矍檫z忘的角落》對中國人情感世界的沖擊;《廬山戀》里的一個輕吻,竟然被冠以“中國電影第一吻”的響亮名聲,可見當時國人的驚心動魄。除了社會主義蘇聯(lián),進口片基本上被兩個鄰國的電影所壟斷。一個是印度,一個是日本。當然更早一些是阿爾巴尼亞,隨著與這個國家的外交關系的惡化,他們的電影也如同他們的香煙一樣在中國銷聲匿跡了。然而,即使前兩個國家的電影,在引進時也常常因國情制宜,被修剪了資本主義的枝蔓。
而男孩子們關注的,多數(shù)是戰(zhàn)爭片。本土的戰(zhàn)爭片,往往還留存著樣板戲愛憎分明的傳統(tǒng)?!赌险鞅睉?zhàn)》、《英雄兒女》、《地道戰(zhàn)》。好人都是英雄的臉譜,濃眉大眼,剛正不阿。壞人倒是并未落人獐頭鼠目的俗套,也算是壞出了特色。幾個經(jīng)典的反角,陳強、葛存壯、劉江。他們扮演的鬼子、偽司令、漢奸,深入人心,直到現(xiàn)在都在被津津樂道。自然,他們的結局都不大好,幾乎是出現(xiàn)的時候就預見得到的。其中所謂的波折,也都是在為英雄的業(yè)績打下更為堅實的基礎。
然而,這種關于戰(zhàn)爭的成見。被一部好萊塢的電影所打破,這部電影叫做《西線無戰(zhàn)事》。德國的新兵保爾顛覆了我對于英雄的所有印象。第一次打仗,嚇得尿了褲子。戰(zhàn)友們陸續(xù)陣亡,讓他有關英勇的理想日益消沉,甚至絕望。在戰(zhàn)爭進入僵持階段,西線平靜異常。守在戰(zhàn)壕里的保爾,看見戰(zhàn)壕上空有一只美麗的蝴蝶飛舞。他爬出戰(zhàn)壕,想捉住蝴蝶做成標本回家送給妹妹。這時一聲槍響。保爾伸出的手顫抖了一下,猛地垂了下來。保爾是戰(zhàn)場上最后一個陣亡者。當天德國司令部戰(zhàn)報上,寫著“西線無戰(zhàn)事”。
這一幕于我印象太深刻。斑斕的蝴蝶、流彈、與垂下的手。這是戰(zhàn)爭殘忍暗沉的底色。炮火轟隆,沖鋒陷陣?;蛟S都是一瞬的輝煌,更多的還是灰燼。戰(zhàn)爭如同蠱,是因為慣性的傷害。而人性,本就是如此的多元與軟弱吧。
這些對一個年幼的中國小孩,會造成某種影響。大概不會是太積極的東西。好萊塢為人所詬病的商業(yè)性,如電子配比般精確的情節(jié)方程式,自然還不是我那個年紀可以思考的。但是,它卻向我展示了某種更接近于生活本質(zhì)的東西。當我同齡的孩子們還在為國產(chǎn)電影心潮澎湃和歡天喜地的時候。我卻為這種東西所刺痛,陷入了沉默。這一點是由我外婆首先發(fā)現(xiàn)的。因為我不經(jīng)意地表達了對生活的最初看法,認為很“沒有意思”。并不合時宜地引用了《巴頓將軍》中那個充分暴露人性弱點的著名二戰(zhàn)將領的著名口頭禪,來概括了這種見解,就是“狗娘養(yǎng)的”。外婆于是很警惕,向外公興師問罪,認為如果不懸崖勒馬,我會因為這些資本主義的影像糖衣炮彈而變成一個壞孩子。外公嘆了口氣說,有些東西,他長大也總要知道的。外婆說,那也不用這么早。外公說,那就不要去了。
在長時間的抗議無效之后,我已經(jīng)表示了放棄。但有一個周末,外公又說要帶我去看電影了。外公對外婆說,這回是喜劇,喜劇小孩子總是可以看看的——卓別林。
這個名字,似乎對外婆造成了某種寬慰。外婆說,去吧。
我在心里默默地念這個名字。覺得它對我造成了某種解救。卓別林。我與這個偉大的小個子的邂逅,便是因為這樣一部叫做《城市之光》的電影。
這是一部無聲電影。并且是英文原版的字幕。對于一個孩童來說,似乎會造成困難。但是,我似乎沒有對此產(chǎn)生任何理解上的障礙。默片因為語言的減省,其實對演員的表演作出了更高的要求。對話成為表演因陋就簡的形式;默片需要在沉默的場景中有波瀾壯闊的表達。
關于一個流浪漢的故事。他的舉手投足之間,都帶有了某種寫意的趣味。而這種趣味本身的符號性與簡潔是非常接近于一個孩子對生活的認知的。然而,這部電影的世界觀的內(nèi)核,卻又是屬于成人的。笑料背后,掩藏著許多殘酷的東西。比方說,富與貧、等級與身份。成為了難以逾越的界河。多年后的好萊塢,試圖以最溫情的方式模糊了這一界線。但在這部影片中,則以流浪漢這個角色冷眼游刃于其中。類似于一則傳奇。但卓別林卻讓這則傳奇打上了譏諷的底色。一身富貴的流浪漢,和一個乞丐爭搶被路人棄擲的煙頭。白天是如此現(xiàn)實。反而是夜比較接近于人性的本質(zhì)。所謂城市之光,也許只是夜里的一點路燈光芒。只是一點光,便拆解了一切強與弱的關系。一場對自殺的拯救,促成了流浪漢與富豪之間的奇特友誼。他們一同狂歡,一同不著四六地制造笑料,一同分享財富。然而白天來到的時候,一切打回原形。富豪將手掌放在額頭上,茫然地看著前夜搭救自己的流浪漢,然后以法律的名義將他送進監(jiān)獄去。
唯一沒有變的,大概是電影中流浪漢對盲女卑微的愛。這愛關乎尊嚴,卻絲毫不影響為其忍辱負重。有些笨拙,卻又如此細膩。這細膩以同情和善良做底。足以將卓別林與同期好萊塢的其他笑匠區(qū)別開來。在一個孩子眼中,這種表達的吸引,大概因為某種溫柔。這溫柔是屬于一個男人的,在喜劇粗糲的底色之下,格外地動人與偉大。我青春期的成長,曾經(jīng)有另一個港產(chǎn)的笑星伴隨。盡管周星馳的喜劇表演,不停地受到各種質(zhì)疑與挑戰(zhàn),但我對他的欣賞卻未曾變過。理由之一,就是他舉手投足間,同樣會有一種溫柔。拋卻了一切刻意與做作的表象,這溫柔已有動人心魄的力量?!秶a(chǎn)零零漆》中那個荒唐的后備特工,在被追殺負傷的時候,不忘為暗殺自己的女間諜摘下一朵玫瑰花。帶血的白玫瑰,為電影罩上了理想主義的光華,而這光華本身,卻是小人物心聲最美的代言。
《城市之光》是我在小禮堂里唯一沒有看完的電影,也因此而印象深刻。而也是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小意外,將這部電影的烙印再次加深。
在銀幕突然間暗淡下來的時候,電影中的日歷正在翻頁,代表流浪漢在獄中的似水流年。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是,銀幕,突然就黑了。我在這黑暗里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視力逐漸適應。當周遭都有了輪廓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外公不見了。
我不是一個大驚小怪的孩子。在幾秒鐘的慌亂后,我站起來,跟著時有怨聲的人流。往外走。
外面的陽光還有些晃眼。我瞇了瞇眼睛,站在禮堂的門口,一邊看人們漸漸走遠,籠在了淺金色的光線里;一邊想著流浪漢在監(jiān)獄里的度日如年。后來,禮堂里的清潔工人走出來,將大門鎖上。問我家里大人在哪里?我搖搖頭。他皺一皺眉。這時候,一只大人的手牽住了我。這只手的綿軟,讓我感覺到不是外公。我抬起頭來,看到一雙含笑的眼睛。那個清潔工嘴里嘟囔了一下,說,把你孫子看好。走丟了怎么辦?
她很歉意地對那人說,對不起。
這正是姚奶奶。她牽了我的手,說,走,去找你外公。
我們在文化宮的周邊走。我靠在姚奶奶的身邊,聞到一種好聞的類似植物溢出的氣味。還有在她走動時,呢裙會隨著她身體的擺動,發(fā)出織物簌簌的響聲。非常輕細,但也是好聽的。即使有些焦慮,她的走動仍極其安靜,與她優(yōu)雅的動作渾然一體。更重要的是,我并不覺得她是一個陌生人。
外公終于沒有找到。她說,累了吧。我們回家歇一歇。
我們似乎穿過了一條小巷。巷子很深,漸漸馬路上的嘈雜聲也不見了,幽暗靜謐下去。我們在一幢白色的小樓前停了下來。這小樓的樣式,在八十年代我生長的時候是很少見的。有一種低調(diào)的洋氣。頂上覆著磚色的瓦,好多處的墻皮已經(jīng)脫落,看得出有年月了。有的地方還有淺淺的暗紅,那是標語的殘跡。通向大門有幾級小臺階,兩旁的護欄鑲著繁復的鐵制卷花,油漆也剝落了。姚奶奶掏出一串鑰匙,打開門,叫我進去。
。
里面也是黑的,日光燈亮了,光有些發(fā)藍。陳設,則很簡樸,甚至稱得上簡陋。一張涼席卷著。倒躺在破舊的沙發(fā)上。突然滾動了一下,從里面鉆出一只毛色交雜的貓,倉皇地跑到黑暗中去了。姚奶奶輕輕喚了一聲,那貓緩慢地走出來,并不再接近,只看得見兩只綠色的發(fā)亮的眼睛。姚奶奶說,亂得很,來不及收拾,政府才把房子還回來。走,我們上樓去。
往上走,光線越發(fā)暗沉。木制的樓梯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走到頂,是一個閣樓,上面有有一扇天窗:一縷光柱打下來,地板上是一個溫潤的光圈??梢钥吹靡娖渲酗w舞的灰塵。姚奶奶依然打開燈。我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個整飭的地方。有一個獨居老人營造的溫暖氣氛??看皯魯[了一把藤椅,上面有竹編的墊子,還擺著一份報紙。姚奶奶讓我坐下來。說,渴了吧。‘就打開靠門的一個冰箱。這種電器,在內(nèi)地的八十年代還沒有普及。所以也是讓人有興趣的。姚奶奶拿出一瓶汽水,打開,遞到我手里,冰涼涼的。這是一瓶“麒麟”汽水,日本產(chǎn)的。在我小時候,也是孩子們的奢侈品。我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倏然有氣從喉頭升起,打了一個很響的嗝。人也一下子涼爽下去。姚奶奶無聲地笑了,摸了摸我的頭。
然后她挨著我坐下來,問我,今天的電影好看嗎?我說,好看,可惜不知道最后怎么樣了。姚奶奶說,最后,那個姑娘的眼睛醫(yī)好了,能看見了。還開了一個花店。我高興極了,說,那太好了。
姚奶奶說,可惜,她已經(jīng)不認識那個流浪漢了。
我聽了,一陣難過。低下頭,汽水瓶上已經(jīng)密布了水珠。水珠的涼意,順著手指慢慢地滲進身體里了。
我抬起頭,目光在這個房間里游移,輕輕地說,馬龍·白蘭度。姚奶奶已經(jīng)暗淡下去的眼睛,亮一亮,說,你剛才說什么。我指了指對面墻上的一張很大的照片,說,馬龍·白蘭度。這張黑白照片上眼光有些頹喪的英俊男人,《碼頭風云》中的白蘭度。姚奶奶愣一愣,指著旁邊的一張說,這個呢?這是《魂斷藍橋》的劇照。我說,羅伯特·泰勒。年老的深情的軍官,手里握著那個保護不了任何人的護身符。然后是加里·庫珀,《正午》中長著紳士面孔的牛仔。這面墻上的照片漸漸清晰,在我眼中鮮活起來。
姚奶奶問,都是誰告訴你的?
我說,外公。
她輕輕地“哦”了一聲,然后重復說,外公。
我看到她突然站起來。整張臉恰在落地燈的強烈光亮的照射下。上面溝壑密布,而眼袋的輪廓,也沒有了粉飾遮擋。她,其實如同的我的外婆一樣,也是一個老婦人了。
我忽然有些怕,不知道為什么。只是有些怕。
姚奶奶躬下身,從一個赤銅色的木柜里,捧出了一個方形的皮匣。她捧得吃力,看得出是有些重。她打開皮匣的搭扣,里面竟然是一臺模樣精致的機器。我很快認出這是一臺幻燈機。因為,爸爸在文化館工作的時候,曾經(jīng)用過。不過,眼前的這一臺,尺寸要小得多,簡直如同玩具。
姚奶奶關上了燈,拉上窗簾。就在這時,玩具一樣的幻燈機,射出一道冷藍色的光線,將黑暗割裂開來。
這光線投到了對面的墻上,便是白色的光圈?!斑恰钡囊宦曧?,墻上出現(xiàn)了圖像。是一對緊緊依偎的男女,目光迷醉。男的是穿著條紋睡衣的克拉克·蓋博,女的是精靈一般的費雯·麗。是的,沒有比《亂世佳人》更為令人心馳神往的愛情了?!斑恰钡挠质且宦曧?,是帕克與愛娃·嘉德納?!镀蛄︸R扎羅的雪》。這張照片給我的印象深刻。多年后看到《色戒》,猛然意識到似曾相識。嘉德納的魅惑眼神,即使是對一個孩童,也同樣攝人心魄。下一張是《關山飛渡》,西部片的經(jīng)典。照片里的克萊麗·崔華和約翰·韋恩,臉上還有風塵。同樣堅強的眼睛,無關風情,關于生命和力度。我——念著他們的名字,最初是一個小孩子的虛榮心,為了炫耀自己的博聞強記。這會兒已經(jīng)淡去。我只覺得這些臉龐有一種十分遙遠的親切。這些成雙成對的影像,記錄了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光流轉。這種感覺讓我嚴肅起來。
又一張,是好萊塢最璀璨的嘉寶和她的搭檔吉爾伯特,雖然兩個人有著親密的姿態(tài),但嘉寶眼中仍然有一種凜然的神氣,是孤獨的。
“請讓我一個人待著。”我聽見身后傳來姚奶奶的聲音。我一愣,回過頭去。多年后,我終于知道這是嘉寶在《大飯店》里的臺詞:“請讓我一個人待著?!?/p>
但這個時候,我回過頭去??吹降?,是暗淡光影中的姚奶奶,淚流滿面。
幻燈的最后一張,是一對中國的青年。背景是一幢建造堂皇的建筑物,上面寫的字我都認識一“大光明”。然后是繚亂的燈火與人群。這對男女,表情矜持,卻在笑意里暴露了親密。男的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都是應時的。女的穿著素凈的旗袍,手插在男人的肘彎里,是依偎的姿態(tài)。我靜靜地看著這張照片,再沒有勇氣回過頭去。這女子的笑容,與身后老婦人的神情交疊,竟不差分毫。而那個清俊的年輕男人的臉,也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相簿里,是如此熟識。那是我的外公。
我記不清我是怎樣被姚奶奶送回家的。也不記得后來又發(fā)生了些什么?;蛟S這些都已無關緊要。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那些烙印一樣的影像,有著比過程更為深重的痕跡。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離開了外公外婆。再一次經(jīng)過文化宮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個小禮堂已經(jīng)被拆掉了。
也并沒有再起別的房子,只是荒著。這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是個很開闊的地方。只有一道圍墻,越過去,就是無限的天空了。
青年:裘靜·物質(zhì)生活
再一次經(jīng)過那里,目標已經(jīng)拆卸。工人們有條不紊地工作,舉重若輕,仿佛卸除舞臺劇的布景。遠遠地,我看到那張《三十九級臺階》的海報,支離破碎地懸掛在墻上,如同頹敗的葉。
這里曾經(jīng)叫做“物質(zhì)生活”。
我第一次經(jīng)過,看到裘靜趴在柜臺上,指間夾著一支煙。這與她嫻靜的神情,略微不相稱。
天已經(jīng)黑透,這家新開的音像店坐落在小區(qū)的盡頭。日光燈的顏色有些發(fā)紫,無精打采。
我走進去,隨意地看,眼光也很游離。這時候,大約是我無規(guī)整的半年,成為我人生的一個間隙,無處安插。我讀完了一個碩士學位,在人生的好年華,理想?yún)s渺茫。白天在一間出版公司工作。忙則忙,倒也心里沉靜。下了班,便突然閑了下去。還是男孩子們氣血旺盛的年紀,有許多無處釋放的精力。本來是喜歡看書的人。大概是在公司和文字打了太多交道,下班則疏于閱讀。大多揮霍體力,打球,打游戲,或者去健身房。
大汗淋漓地走進去,冷氣在皮膚上激起很多細密的雞皮疙瘩。看著架上一些或生或熟的片名,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好好地看電影了。
店堂并不寬闊,空間卻沒有充分地利用。四周是半人高的木架,上面是影碟,用來供客人挑選。當我看清楚了,墻的上半截,貼滿著巨大的電影海報。并不是時下熱映的電影,都已經(jīng)有些年頭?!稄V島之戀》下角有幀小照。不是阿倫·雷奈,是杜拉絲飽經(jīng)風霜的臉?!?7度2》被翻成了黑白色,女主角的眼睛就深邃了些,稀釋了戾氣。伍迪·艾倫傻笑著,頭發(fā)的走向卻不可一世。這些人像重疊,延伸到了天花板上。在淺紫色的光線里若即若離。
我一時有些遲鈍,眼神在架子上蕩了一下。撿起一張《八部半》。封面上的男人側著身體,失神得很。其實對于費里尼,一直有些抗拒,不知道為什么。大概是因為盛名之下,總是有些怕失望。這時候,身后響起了纖細的聲音,卻很清楚?!靶聛淼呢洠珼5轉D9。”
我回過身,看見靠在柜臺上的老板娘。她低著頭,在翻看一本雜志。似乎剛才的聲音與她無關。這時候卻抬起臉,迎上我的眼睛。問:想找什么片子?她身后是一張巨幅的海報,《三十九級臺階》。陰郁的階梯盡頭,是西區(qū)柯克臃腫含笑的臉。我便隨口說,推理的吧。
她合上雜志,嘴里輕輕地重復了一下,推理的。
我看見她的眉頭蹙了一下。西區(qū)柯克笑容依舊,這時候有了嘲意。
她走過來,并沒有在架上翻找,卻打開下面的小柜,取出一張影碟,說,野村。
我接過來,看見這張碟上已經(jīng)落了些灰塵。上面寫著《砂の器》。這是我當時不知道的一部電影?;疑牡鬃?,戴著墨鏡的年輕男人,面前擺著一架鋼琴。上面寫著另外一個名字,松元清張。
我不知道自己會成為這個名字的愛好者。但卻在編劇里看到了山田洋次的名字。于是決定買下來,不過還是問了一句,好看嗎?
女人的表情很嚴肅,輕輕地說:還行。
晚上看完了這部長達143分鐘的電影。作為推理片,或許不夠扣人心弦。實質(zhì)上,這是個日本“于連”的故事,但是他不動聲色的殘忍,還是讓我微微吃驚。一個人,可以對自己的出身如此的憎惡。然而同時,他優(yōu)雅的手,卻將這憎惡在鋼琴上彈成了眷戀。
這電影貫穿著陣痛式的音樂,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蛘邅碜杂跉赓|(zhì)詩意的中年警探。是他令這故事面目清晰,顏色沉郁。他如此不屈不撓地追尋一個人的命運,去窺探、拼接、修補。當輪廓漸漸完整,他也黯然。謎底揭開,是一個宿命的天才,因為不甘宿命,將愛與現(xiàn)實分解,用傷害回饋傷害。
這個叫野村芳太郎的導演,故事講得清澈舒緩,弛大于張,有大將風度。我倏然想起,我對他的認識,是因為《八墓村》,橫溝正史曾是我的大愛。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了音像店,發(fā)現(xiàn)沒有開門。事實上,僅僅是將一樓一個單元改造而成,封住了陽臺作為門面。因為外觀過于樸素,幾乎看不出是一家店。然而,近旁卻有一塊原木的牌子,上面用楷書寫著:物質(zhì)生活。
字的筆畫是鐫刻進去的,內(nèi)里著了墨,看得出,用了很多的氣力。
沒有人會在意,這城市里充滿了變量。何況一家不起眼的鋪子。
黃昏的時候,我下班回家,看到她站在小區(qū)門口。她手里拿著一沓傳單,見有人過來,就伸出手去,動作機械。有人擺擺手,沒去接。有人接過來,看一眼,往前走幾步,順手塞進了近旁的垃圾箱。
她的神情還是很嚴肅,沒有笑容。
我在想,這是不利于她的事業(yè)的。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里的傳單。其實在這個身處鬧市的小區(qū),每天都會收到各種各樣的廣告?zhèn)鲉?。街頭,信箱,甚至插在你的汽車后視鏡上。內(nèi)容無非是米粉店的“開業(yè)志喜”或者手機美容店的“買二贈一”。文字與圖案,都是喜氣洋洋的。
然而,我手里的這張,看得出,是精心設計過的。黑色的底,是一張光盤的形狀,沿著盤片的弧形,密集地寫著一些人名。大多是導演的名字,有些我并不認識。它們交織地排列著,有如清冷夜空中繁盛的星斗。
下面是四個銀色的字:物質(zhì)生活。單上另外附了一張名片,用訂書機訂上去。有店鋪的地址,預訂貨品的電話號碼,還有一個名字:裘靜。
我走開了幾步,聽到后面有微弱的聲音,謝謝你。
我錯了下神,回過身,她低著頭。這時候,夕陽的光線打在她的臉上。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
“物質(zhì)生活”,成了我悠游生活的一個補充,它不再這么空洞。我沒有預見到后來所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它只是我規(guī)律生活的一個環(huán)節(jié)。隔三差五地買一張碟片,仿佛經(jīng)過小區(qū)的路口,順手買上一塊缽仔糕。賣糕餅的大爺,佝僂著身子,數(shù)年如一日地坐在那里。你走近他。他會笑。但是絕不多說一句話。
這小區(qū)里的,都是熟悉的陌生人。
我看過了《零的焦點》、《影之車》、《鬼畜》、《迷走地圖》。幾乎是野村與松元珠聯(lián)璧合的全部。走進音像店,這一天店里熱鬧些,我才發(fā)覺柜臺上多了一臺小電視。掃了一眼,在播卡拉OK,聲音是Bryan Adams的,圖像卻是俗艷的中國背景。那時候還有很多這樣的卡拉OK,留著大波浪發(fā)型的泳裝美人,毫無意境地對著鏡頭傻笑。
店主,現(xiàn)在知道叫裘靜,捧著本書在看。
我照例在架上翻翻找找。如果沒有收獲。裘靜會走過來,果斷地推薦一部。她很少失手,換言之,我也就很少買錯。
但是,今天,她好像有些心不在焉。
Bryan Adams的聲音戛然而止。店里就突然變得冷和安靜。
小弟。
我有點茫然地抬頭,以為她在叫一個熟人。
但是這次很清楚地,她在看著我。神情依然嚴肅,但眼光柔和了些。
我說,啊。
我手里正捏著一張《E.T.》修復版,還沒想好要不要放回架上去。
裘靜合上書。我一眼看到,這本書的作者,是一個著名的影評人,筆名怪異,是我的老鄉(xiāng)。
我們聊聊天。她說。
我說,哦。
她說,你在讀書?
我說,沒,工作了。
她搖搖頭說,看不出。
我在想,是不是我整天臉上都掛著無所事事。
于是我說,是工作了,在出版社。
她說,工作的人,不看這些。
說完這些,都沉默了一下。她看一眼表,站起身,我要打烊了。停一停又說,接我兒子去。
我說,哦。
就準備走出去。
這時候,她叫住我,從面前的盒里抽出一張碟,新片子,《大象》。
我接過來,手伸到褲兜里。
她擋一下,說,這張送給你。在你身上賺不少了。
湛藍的封套上,是金發(fā)與黑發(fā)的青年男女。這藍的顏色如此不肯定。當我看到導演是加斯·范·桑特(Gus van Sant),想起多年前看《心靈捕手》,年輕的麥特·戴蒙,演繹魯莽的草根天才。所有的神情都絲絲入扣。這導演太鐘情和擅長于人的興奮與落寞。但他不善于向人致敬,《驚魂記》將西區(qū)柯克拉下了水,便無法浮起。令人失望到極點。
《大象》,這標題令人想起林奇的《象人》。當最后一聲槍聲響起。我想,范·桑特回來了。冷靜的,不加掩飾的自制。波特蘭當?shù)氐母咧猩椒驳囊惶扉_始。工整而寂靜的影像,誰也看不出醞釀著暴發(fā)。簡潔與日常交纏往復,神情落寞的女孩,醉酒的少年約翰,遭人議論的情侶。年輕的照相師,將人物概括成了命運的螺旋。課堂上的嬉鬧,溫暖卻隱隱不安。缺乏頭緒的、精致的運鏡,從容優(yōu)雅,也是桑特的。但不同于《杰瑞》,不再是難以拆解的私隱的密碼。它的開放有目共睹。無休止的長鏡,筆鋒一轉,虛焦處是少年與玩耍的狗。計算機射擊游戲,預兆殘酷的現(xiàn)實演習。生活就是生活,一切意外都是洶涌的暗潮。當血腥的校園屠殺案真正發(fā)生,那雙嗜血的手,在幾個小時前在彈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溫柔與暴烈一樣永恒,皆無緣由。直到沉悶被槍聲劃開了傷口,鮮血嘩然而出。但是,那雙絕望的眼睛,依然純凈得讓人心悸。
我拉開窗簾,外面一片大亮。心里也舒暢了一些。范·桑特讓你想到了一種獨立的生活,真實而消沉,呈現(xiàn)靡遺。
再見到裘靜在三天后。店里轟隆作響,裘靜低著頭在吸塵。看到我,關了吸塵器。將頭巾取下來,在胳膊上撣一下。抬起頭,我覺得她的臉色和悅了些。
走進來,才發(fā)現(xiàn)柜臺底下有個小男孩,坐在小馬扎上。男孩長得很清秀,眼光卻有些怯。和我對視了一眼,又轉過頭盯著電視屏幕。電視上在放《麥兜的故事》?!榜R爾代夫,椰林樹影,水清沙幼,坐落在印度洋的世外桃源……”麥兜活在幸福的謊言里。香港山頂一日游快樂而苦澀。小男孩看得咯咯笑。在這個年紀,大約還看不出,這部電影其實是悲涼的成人童話。
路仔,叫叔叔。小男孩抬了一下頭,沉默下去,笑聲也沒有了。裘靜走過來,把男孩手上的奧利奧拿過去,說,這么甜,吃沒個夠。然后用毛巾擦擦男孩的手。
邊擦邊說,還沒上幼兒園,沒有戶口,什么都難。
我說,你不是本市人?
她苦笑了一下,說,這個城市,有幾個本地人?
男孩仰起頭,認真地聽我們的對話。
這時候,有兩個客人走進來。裘靜走過去招呼。我走到一旁,發(fā)現(xiàn)架上多了阿巴斯的新片子。紅殼子,叫做《TEN》。
我取下來,走過去付錢。裘靜在找錢的時候,塞給我一張傳單。說,周末有個電影觀摩會,在大市口。內(nèi)部的,有空就來吧。
當我轉身離開的時候,看見有個平頭男人從里間走出來。嘴里叼著一根煙。他略略張望了一下,從碟架上拿了一只打火機,又走進去了。
TEN,DV的影像讓人有些眩暈。長久的鏡頭,對準了女出租車司機的臉。這是一個人漫長的工作過程。仿紀錄片的風格?,嵥榈难哉Z交流,劇情的極致淡化。出租車在德黑蘭的街頭停停走走。離了婚的伊朗女人,只是為了獨立事業(yè)的權力。十段對話,發(fā)生在司機與乘客間,各自剖白心事。面目模糊的老婦,萍水相逢。訂了婚的女人,祈禱后的幸福的表情和聲音,有些刺痛聽者。把玩?zhèn)鹘y(tǒng)的風塵女,是伊斯蘭世界的異景,她嘲笑司機對愛情與婚姻的余念。再次上車,卻只有飲泣??奁倪€有訂婚的女人,因為婚約取消。唯一的男性角色,幼小的伊朗男孩,司機的兒子。他不理解,也無法原諒母親。單薄的身體里是巨大的男權的暗影。在疏淡的全球化背景下,這輛出租車承載著傳統(tǒng)重荷,且行且遠。還是那個阿巴斯,不判斷什么,也不期望什么,一個人在人群中安靜而熱鬧地生活。
這部電影,多少是沉悶的。沉悶的不是劇情,而是缺乏希望。未來太過確定,誰也無法改變。我打著瞌睡,看到影片的最后,兒子又一次坐進母親的出租車,冷冷地說:帶我去奶奶家。
大市口是鬧市里的荒涼地。早年是工廠區(qū)。工廠搬到了遠郊,廠房卻留了下來。又過去了許多年,落寞與破敗一如既往,內(nèi)里卻被另一種力量滲透。一些藝術家,悄悄地進駐,改造了它的質(zhì)地。這些廠房,灰黯粗糙的皮膚底下,有了新生的血肉。獨立畫廊、搖滾樂隊的排練場、民間小劇場,各行其是,自得其樂。
然而穿梭在這些廠房間,看不到太多生命的跡象。裘靜提供的地址,在這個廠房區(qū)最邊緣的地方。門口有個戴棒球帽的人,看了我一眼,伸出了手。我將那份傳單遞給他。他對我努了努嘴,沖著近旁的鐵柵門。我掀開門上厚厚的布簾,走進去。里面很黑,可以看見一些稀薄的光。在轉角的地方有一個樓梯,也是狹窄的。
走上去,才聽到有聲響。迎面的銀幕,在黑暗里有些刺眼。半裸的青年,兇猛地扇了女孩一巴掌。臉部放大的特寫。讓我看清楚,不是憤怒,而是某種不知因由的興奮。
里面的人已經(jīng)坐滿了。我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旁邊有人往里頭挪了一個位置,讓我坐下來。我感激地看一眼,他擺擺手,指了指前頭的銀幕。
這部影片有一個學生運動的背景。青年男女有著剛硬的對白與行為,我行我素,愛恨由人。包括犯罪,其實沒有不得已的初衷。更像是為了充實快感。敲詐、斗毆、相互算計,在年輕的底色下直來直去。終于,她對她的獵物,一個中年男人,動了情?;蛟S只是一瞬間的體貼,因為她的哭泣。她離經(jīng)叛道的刺,軟化成世俗的歡愛。最終,他們都倉促地死去了。
這時候,旁邊的人,點起一支煙。味道蔓延,有一種格外清冽的味道,發(fā)著一些苦。我當時并不知道,是大麻。
燈亮了。我看見裘靜站在最前面,和人說話,眼神有一些散。然后又走到后面來,將放映機關上了。一束光滅掉了。人群散了。裘靜這時候看見了我,笑一笑。她身后走來一個男人,平頭。這次看清了眉目,有些兇。他將手搭在裘靜的肩膀上。裘靜猛回過頭,將這只手,輕輕拿掉了。
喊——我身旁有人發(fā)出不屑的聲音。我轉過身,這才看清楚我的鄰座。是個瘦削的年輕男人,留著中長的頭發(fā),臉色有些發(fā)青。他對我笑一笑,羅曉魯。聲音有些含混,煙還在嘴里。
羅曉魯告訴我住在西夏路。所以搭伴去車站。他告訴我他是美術學院的老師,教油畫和木刻。我說在出版社。他說,出版人,好,以后出畫冊,找你。
然后我們就再沒有說話。快走到車站的時候,他停下來,問我怎么會認識裘靜。我說,在她的音像店。他又笑了,說,那個是小生意。她主要是賣這個,他嘬起手里的煙,在我眼前晃了晃。然后他使勁吸了一口,將煙頭彈出去。
煙頭畫了道弧線,落在一個中年女人腳邊。女人輕盈地跳了一下,然后開始罵娘。
看到這陣勢,羅曉魯攔了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快到年度盤點的時候,社里有很多書半價銷售。有一套BLACK CAT的幼兒學習叢書,看上去不錯,我就買了下來。
我將書放在柜臺上,說,送給你兒子。
裘靜眼睛亮一亮,語氣倒很平靜,瞎花什么錢。他也不認識幾個字。
我蹲下來,將一本書放在男孩手里。
男孩看上去,比前陣子胖了一些。還是怯,眼光有些發(fā)直。我看他將一本書打開。
我說,還沒上幼兒園嗎?
話音剛落,就聽到“刺啦”一聲響。男孩將道林紙的封面整個地撕了下來。撕得很仔細,很專注,蹙著眉頭,好像在做一件嚴肅的事情。
我一時有些發(fā)呆。
裘靜走過來,一巴掌打下去。男孩應激反應一樣護住了頭,埋下身去,沒有再抬起來。書落在了地上。
裘靜撿起來,說,就是這樣,哪有幼兒園敢收。
我愣了好一會兒,還是問,這孩子怎么了?
裘靜的聲音,幾乎有些輕描淡寫,自閉癥。
然后又輕輕地說,報應。
Blue Velvet,戴維林奇在一開場安排了明亮湛藍的天空與白色籬笆及嬌艷欲滴的玫瑰和郁金香。鏡頭在美國小鎮(zhèn)和平生活的一天景色中游移。Bobby Vinton的聲音抑郁,隱隱埋藏不安。草地上的殺戮,殘缺的耳朵。好奇的青年,傷痕累累的女主角,是畸戀的見證,由抗拒到沉溺。曼妙與高貴的藍絲絨下,腐敗、陰暗與邪惡。林奇和你做心理的游戲,步步為營,牽引你進入他的陷阱,當你知道錯了已難以自拔。結尾依然平靜,只是告訴我們,生活的畫皮之下,險象環(huán)生。
我決定去裘靜那兒找找《穆赫蘭道》。這片子似乎更為晦澀。但相比對這個導演的好奇心,卻算不得什么。兩個臉色蒼白的青年人,從音像店的里間走出來。眼神興奮地茫然,遇到我有些躲閃。他們耳語了一下,側了側身,從我旁邊走過去。我們之間有了不必要的寬闊空間,好像我是龐然大物。
又到大市口是在兩個星期后。那天天氣陰沉,空氣里擰得出水。在這南方的城市,有許多水淋淋的日子。而這一天,卻有一種炙熱將水變成了氣體。四周比夜晚更加令人辨識不清。但是因為格林那威,我還是決定走一趟。
一直聽說《廚師、竊賊、他的妻子和她的情人》是一部奇片,不容錯過。
走進放映室,銀幕上是鬼影幢幢的建筑和有氣無力的霓虹燈。水泥地面泛著金屬的幽藍光澤。那個叫做竊賊史伯特的男人出現(xiàn)。暴力,毆斗,無主的野狗興奮低沉地狂吠。
猩紅色調(diào)的餐廳,極致表現(xiàn)主義的浮華。餐桌陳設、屋頂、紅得太濃烈密集,令人疲憊。竊賊盛裝,化身老饕。食客盈座,人聲鼎沸??諝庵惺秦澙返臍庀?,茂盛地繁衍。
廚房冰冷的暗綠色,連場上演著妻子喬治娜和情夫的情愛啞劇。肉體纏繞,靜清冷的燈光里蔓延著欲望。腐爛的氣味,壓抑的氛圍潛藏著密集的性,詭異骯臟的美感。
停車場。餐廳的后院,幽暗的藍色籠罩,老饕發(fā)泄著最隱秘殘酷的沖動。被監(jiān)視的妻子遭受凌辱,四周是曖昧沉默的夜色。逃脫。妻子和情人渾身赤裸,藏在生蛆的腐肉中,廚師駕車送他們奔向出路。
被烹制的情人成為老饕最后的盛宴,也是格林那威對裸露的極端隱喻。七個貪得無厭的夜晚。刻意營造的形式將銀幕導向粗魯?shù)默F(xiàn)實。人類的欲望是如此不堪一擊。即使有舞臺的間離效應,異質(zhì)的影像仍然過于濃烈,令人不適。內(nèi)里卻是惻隱。
電影在槍響中落下大幕。我一時有些發(fā)愣。這時候有人走過來,經(jīng)過我,低聲說,走,去喝一杯。
是羅曉魯。不過一個月的工夫,他的頭發(fā)剪短了,留了個冷颼颼的平頭。
羅曉魯并沒有等我回答,就這么走出門。我只有跟上去??此谇懊孀?,是昂首闊步的樣子,一雙軍靴踩在雨水積成的水洼里,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他也沒有避,又踩進下一個去。
走到百花路,他的步子才慢下來。幾年前這條路上,出現(xiàn)了酒吧。開始是一些點,后來連成了片。因為都是民房改建的,格局都差不多。主題卻有些不同。我進去過的,其中一個,叫做“蒂果主義”,其實是個“反帝”的酒吧,民族情緒濃重。還有一個“大眼狼”,是個內(nèi)蒙古人開的,里面的烤肉很好吃。
他在一個酒吧前停住。這個酒吧門面闊大一些,門框上鑲著巴洛克式的石膏條裝飾。半面墻上是德拉克洛瓦的作品《自由領導人民》,但人物的身形比例夸張,是卡通版的。門楣上兩個筆畫稚拙的字:“馬賽”。
我們在招搖不定的燈光里坐下,臺上有個面相成熟的女人在唱《Hero》。羅曉魯一直埋著頭,面前是一杯馬丁尼。
大概過去了半個小時,我聽他呷了一口酒,輕輕說了句話。
我問,什么?
這時候他抬起頭,說,我被藝術學院除名了。
我有些愕然,遲鈍了幾秒鐘。還是問:為什么?
羅曉魯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點上。他把煙舉到我眼前,緩緩地說,為了這個。
看著這根煙,沒有任何異樣。接過來,這時候煙柱裊裊升起,有些發(fā)藍。我終于聞到一種類似于燃燒草木的清苦味,這是不同于任何香煙的味道。并不濃烈,卻有些沖鼻。我猛然回憶起和羅曉魯?shù)牡谝淮我娒妗?/p>
是大麻。羅曉魯聲音清晰地重復了一次,大麻。
我的手抖一下,煙掉落在桌上。
羅曉魯似笑非笑,惡作劇的神情。
大麻抽多了是不會過癮的,我偶爾加一點可卡因。他們對沒靈感的人真的有好處。
他輕描淡寫,仿佛在介紹一種胡椒粉配方。這是準備激怒人的,我將那根煙狠狠地碾在煙灰缸里,說,你好好的干嗎抽這個?
羅曉魯死灰一樣的臉,輕微地抽搐,生動起來了。他貼近了我一些,眼睛里有灼熱的光亮。我聽見他說,你應該去問音像店的老板娘。
這時候酒吧的背投電視上出現(xiàn)了約翰·屈伏塔的面孔。年輕的暴烈的音樂,不合時宜地響起來?!队椭反蠹s也是許多個年輕人一時的夢,盡管這夢來自大洋彼岸。副歌的部分,有人和上去。是有口無心,但卻順理成章。
這首歌成為剛才那個話題有益的間歇。我重新鎮(zhèn)靜下來。羅曉魯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也很奇怪,她為什么現(xiàn)在還沒有對你下手。
我頭腦里開始勾勒這女人的臉,但卻支離破碎。
羅曉魯抬起手,在后腦勺上抓了一下,手指有些猶豫。我想他是抓了一下已不存在的長發(fā)。這時候酒吧的門響了,走進來一對陌生的男女。這兩個人帶動了羅曉魯本來虛無的視線。
這之后我聽見他說,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覺得她真美。她這樣子是很少的。這城市的女人都急吼吼的,不是嗎?可她話那么少。后來熟了,話多一些,聊的也只是電影。再熟了,知道她是一個人,兒子留在外地。她說音像店,生意其實很清淡??伤灰私訚?,我就把供房剩下的錢,都來買了她的碟。會員制的法子,也是我想出來的。只是沒料想她后來用這法子作了別的用途。
羅曉魯苦笑了一下,說,誰知道她什么時候和丁黑搭上的。
我說,丁黑?
他說,嗯,你大概見過。上次在放映廳,站在她身后頭。這人有點勢力,也不知到底做什么的。哦,其實她第一次給我東西抽,我就知道是大麻。我沒點穿。我心想,只要能幫上她吧。那降兒我天天都問她有沒有貨,她以為我是上了癮。其實我買了,也就是躉著。后來,我知道了她也賣給別人,還發(fā)展了下線,用的就是會員制的名堂。我才知道,她是當生意來做了,把自己也當了貨。知道也遲了,我就真的抽上了。
羅曉魯一仰頭,把酒喝干凈,連杯里的冰都嚼得脆響。他打了個響指,說要點首歌。羅曉魯站起來,腳底有些發(fā)飄,我想扶他一下。他胳膊一甩,擋開了,搖搖晃晃地走到了臺上去。音樂響起來,我便知道,他是要將這首歌點給自己的?!禜opelessly Devoted to You》。
燈光暗淡,羅曉魯身形瘦削,影子投在身后的墻上,曲折細長。嗓音卻渾厚。這首歌里的痛就深沉了些。我付了賬,自己走掉了。
在下一個星期二,我終于見到了裘靜??吹轿?,眼里有了一點欣喜。她拿出一張電影票,說是侯孝賢的新片子?!犊Х葧r光》,給小津安二郎的百年紀念。
我猶豫了一下。說,咖啡沒有煙的味道好。
沉默是意料中的。
她聲音低沉地問,誰告訴你的?
我沒有說話,看見音像店里間的布簾子,被小小的手掀起了一角。小小的男孩探出頭,警惕地張望,然后走出來,在房間一角的小馬扎坐下來。再抬起頭,眼睛里卻有安詳?shù)墓狻?/p>
我說,你不該這樣生活,哪怕為了孩子。
裘靜翹起嘴角,一瞬間已恢復到了初見時的面無表情。她用更為平淡的聲音說,這孩子,靠賣咖啡,養(yǎng)不了他。
這時候,我聽到小馬扎不安地動彈了一下。小男孩的眼神緊張起來。他輕輕咳嗽了一下,開始尖叫。
裘靜迅速地走過去,將一副碩大的耳機戴在孩子的頭上。然后蹲下,緊緊摟住那孩子。一面緩慢地撫摸著孩子的頭。男孩安靜下來,喃喃自語。
這時裘靜回過臉,眼神麻木地微笑了。她說,你知道,這樣的自閉癥的孩子,一個療程的費用是多少?一年要花多少錢嗎?
我并不知道。
我在長久的語塞之后,說出了蒼白而愚蠢的話,我說,孩子的爸爸呢?
裘靜的肩膀顫動了一下。
她說。你走吧。
我木然轉過身,聽到裘靜輕輕叫住了我。她將一張影碟塞到我手里。然后說,你走吧。
我至今不知道,在那一瞬間,裘靜為什么拿了這部電影給我?;蛘?,只是因為順手。
是那部《E.T.》,二十年紀念的特別珍藏版。封面上,是藍色天幕的背景,兩只靈光一觸的手指。
我坐下來,看到了小外星人在CGI技術的修補下完善生動的臉。再次聽到年幼的德魯·巴里摩爾那聲著名的尖叫,當時她只有六歲。
我還可以說什么。當E.T.學會了人類的第一句言語:E.T.打電話回家。影片中的洋溢著驚喜的聲音。我感到一陣心痛,這其實本質(zhì)上是個在講述孤獨的電影。孤獨的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一群。
影片的結尾,小男孩艾里奧特載著E.T.與伙伴們,騎著自行車奔向太空?;蛟S,只是不知名的未來。我按下了暫停鍵,看那碩大的藍色月亮懸掛在漆黑的夜色里,里面有深暗的陰霾。
于是,對于裘靜與“物質(zhì)生活”的消失,我沒有太多的意外。仿佛她的出現(xiàn),也是某個順理成章的起點。
所有的,都已過去了半年。
是的,還是那個女人,趴在柜臺上,手里夾著一支煙。水靜風停。外面一片澄凈,是午后的好陽光。
“刷”的一聲,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工人,正用力將一張紙從墻上大把地撕下來。聲音在空曠的室內(nèi)回響,裂帛一般。
那曾是一張電影海報,《三十九級臺階》。
責任編輯 寧 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