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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情事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3期

        說老實話,這件事周桂花確實給我講過,而且不止講過一次。周桂花老了,老了的周桂花喜歡戴著老花鏡,拉著我的手嘮些舊嗑,比如她在工宣隊時多風光,跳“忠字舞”迷倒一大片周莊的光棍;比如她如何打敗“小日本”(他的綽號源自他常年精心修剪的仁丹胡)的女兒賀金玲,將我父親緊緊攥到手心;比如她在龐清水“蹲點”,曾經(jīng)和縣委書記吃過一頓派飯,書記夸她善于做思想政治工作,執(zhí)意要把她調(diào)到縣婦聯(lián)當宣傳干事……這真是沒辦法的事,尤其這個人是你母親的話。她或許忘了,有些事我比她記得還清楚。

        如果沒記錯,該是一九八一年吧?或許還早些?反正我還小,估計七八歲的樣子。不過,我已經(jīng)是夏莊最有名的男孩。我出名的原因很多,譬如好干凈:我動不動就哭,人家見了就調(diào)侃著問,張楚啊張楚,你哭就哭。干嗎梗著脖子哭?我會抽搭著耐心解釋,我媽剛給我換的衣裳,要不伸脖子,哭濕了你給我洗啊?譬如脾氣暴:放學回家,周桂花正在庭院里忙著割向日葵,開門晚了,我就在門口扯著嗓門罵她。她懲罰我的方法很獨特,喜歡用一條灰色腈綸圍脖將我捆結(jié)實,吊房梁上拿笤帚疙瘩悠閑地抽,每抽一下,就小聲商量著問:“小王八犢子,還罵不罵?小王八犢子,還罵不罵?”有一次她真把我打暈了,她以為我被打死了,就抱著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哭,可一等我醒過來,她就接著打。也許可以這么說,她是位非常稱職的軍嫂,渾身總有使不完的勁。

        要是挨了打,我哭聲比平日更大。如果不出意外,我姑姑張翠梅很快就會從隔壁溜達過來。她嗑著瓜子乜斜著周桂花說,嫂子,你可真狠心哪!你不想想,你要個孩子容易嗎?

        他們都說,周桂花結(jié)婚三年后都沒開懷,我奶找了獨寞城的一位老中醫(yī),抓了幾服藥草逼她吃了半年,方才懷上我。周桂花也不正眼瞧張翠梅,只寡著臉去忙別的。

        我有什么理由不喜歡張翠梅呢?張翠梅那年也就二十來歲吧?她是我們夏莊的代課老師。大家都說她是我們夏莊最狠的女老師。她平時喜歡穿身掐腰的綠軍裝,是我爸從部隊給她郵寄回來后,她專門請村里的裁縫給裁剪的。她的腳上呢,是雙豬皮鞋,脖子上呢,長年累月系著條碎花絲巾。春天里,夏莊的女人都流行穿布鞋,要么松緊帶,要么偏口布帶,連周桂花都穿。周桂花是我們夏莊的婦聯(lián)主任。周桂花有三雙牛皮鞋和兩雙豬皮鞋,還有一雙人造革的紅皮鞋,都是我爸專門從北京給她買回來的,平時就鎖在紅柜子里。周桂花看著張翠梅每天都穿著黑亮的皮鞋,拔著腰板扭著腰肢騎著老水管自行車去學校上課,就搖頭說,哎,哪像個姑娘家?哎。

        我知道周桂花不喜歡張翠梅,周桂花喜歡周香云。

        周香云是周桂花的親侄女,有張比滿月還圓的臉。她那年已經(jīng)上班,就在我們大隊的小賣部賣油鹽醬醋。要是我放學后溜達到小賣部,她就趁人不備往我手里塞兩顆黑棗,要么塞塊水果糖。小黑棗真甜,水果糖也真甜,所以我也喜歡香云姐。香云姐平素不愛吭聲,人家若是問她什么問題,她就望著人家笑,人家若是什么都不問,她也望著人家笑。人就忍不住夸她,說她是個知書達理、不多言不寡語的好姑娘。如果沒記錯,她隔三差五來我家小住,幫周桂花喂約克豬、喂長絨兔、喂蘆花雞,到了年底,周桂花就打集市給她買匹漂亮的咔嘰布,請人裁了給她做褲子和布衫。

        是什么時候開始,那個叫周文雄的男人搬進我奶家的瓦房的,我實在想不起來。我只記得有那么一天,我去上學時,從我奶家?guī)坷镩W出個男人。這男人站到一棵桑葚樹下,笑瞇瞇地吸煙。他呼出來的煙圈全是乳白的橢圓形,一個接一個套到飽滿的黑桑葚上。你就是那個莊里最好干凈的孩子嗎?他朝我慢慢走過來,敲了敲我的鐵皮耳朵,然后,塞給我一塊大白兔奶糖。

        聽周桂花跟周香云說,這男人是縣打井隊的。打井隊每到立春,都會挨莊串村打井,這樣到了夏天,莊稼就不怕旱。打井隊的為什么會住我奶家?原因也簡單,打井隊的老隊長以前跟我爺是戰(zhàn)友,一塊打過遼沈戰(zhàn)役和朝鮮戰(zhàn)爭,他喜歡跟爺爺一塊喝白薯干酒,然后擼袖口挽褲腿的,摩挲著被子彈擊中過的傷疤。那一年,他們總共來了五個人,周文雄是最年輕的一個,當然,按照周桂花的說法,也是最周正最漂亮的一個?!澳闱魄迫思业难揽p多干凈,你瞧瞧人家那豹子眼花的,”周桂花嘖嘖著對周香云說,“再看看夏莊的小伙子。哎,這就是城鄉(xiāng)差別?!?/p>

        那時周香云已經(jīng)有了“對象”,是周莊的,叫劉云鵬,常年在關外賣花椒面。他跟周香云定親時我見過他,長得像根熟透的老絲瓜,套著身皺巴巴的藍色咔嘰布中山裝,戴著頂綻了線頭的前進帽,冷眼瞅去,還是很有架勢的。那天,他被我啞巴舅舅的一幫親戚灌醉了。被灌醉了的劉云鵬任誰也攔不住,沿著梯子爬到屋頂。一屁股盤腿坐下,從前進帽里神氣地抖摟出幾包花椒大料,一字排開,開始唱他的“十三香”小調(diào)。他唱得非常好,不是一般的好,我們夏莊的好多年輕人至今還記得那個春天,二-個枯干瘦小的男人是如何坐在屋頂上贊美花椒面的:

        全香作料調(diào)了一個好,全香作料配了一個全。

        全憑著各位師傅把名傳。

        往北傳,往北傳到山海關。

        過了關,就是前后所、綏中縣,錦西錦州緊相連,

        溝幫子、大虎山、北鎮(zhèn)、新民、沈陽站。

        我記得這件事后,周香云覺得很掉面,意思是要黃了這門親事。結(jié)果被周桂花劈頭蓋臉訓了一頓。她跟周香云說,你有啥了不起?嗯?你不就是個大隊的售貨員嗎?你連小學都沒畢業(yè)!人家呢,好歹在關外闖,見過世面,歷過風雨,“十三香”賣得又那么好,手里肯定攢了不少糧票。你個悶嘴葫蘆,你個不開竅的悶嘴葫蘆,難道非要把這塊肥肉眼睜睜讓別人吞了?

        周香云低著頭不說話。她不說話就表示,她確實也是這么想的。

        春天在夏莊,無疑是從兩口缸的移動開始的。夏莊的人家再怎么窮,也得置辦兩口像模像樣的醬紅粗口大缸:一口腌酸菜,一口盛井水。冬天呢,酸菜缸擺在臥室,哪怕灶膛里添了再好的臨西煤,屋里也總飄著層冷冷的餿泔水味;水缸都擺過頭屋,讓村里的鐵匠用粗鐵絲緊緊勒了,再用稻草簾裹得密不透風,怕到了臘七臘八凍得缸底裂璺。但凡春天一到,紫野姜花、黃蒲公英、綠耳朵秧剛從墻旮旯釀出胚芽,春蛇、蟾蜍、栗鼠剛從洞穴里探出眼睛,粉蝶、大黃蜂、七星瓢蟲剛落上櫻桃樹,家家戶戶就急著把兩口缸挪到庭院,將糊得厚厚的窗紙撕掉,將窗欞推開。風漫進來,屋里就沁著蘿卜花和香蔥的甜腥味了。

        聽人家說,張翠梅第一次見到周文雄,周文雄正幫我奶從過頭屋挪水缸。挪水缸是氣力活,他套件黑毛衣,白襯衣領子露出來,腦門上沁出剔透的汗珠,而他細長胳膊上的濃重汗毛讓他的皮膚顯得異常白皙、水嫩。張翠梅盯看了一會兒,也沒過來幫忙,而是轉(zhuǎn)身就走了。當然她走得有些猶豫——她被腳下的一塊布滿苔蘚的老磨刀石絆了一跤,右腳的一只皮鞋就莫名其妙地甩出去了,然后,穩(wěn)穩(wěn)地落在周文雄腳下。周文雄一愣,隨即朝張翠梅咧嘴笑了笑。天,他的牙齒那么白,白得讓張翠梅的頭“嗡嗡”響了半晌。

        張翠梅第二次見到周文雄時是在清晨,草雞在院子里忙著刨稻糠,公雞在窩里忙著采蛋,老太太忙著抓把小米,撒向罩在鐵笊籬里的米黃雞崽,周文雄呢,他穩(wěn)穩(wěn)坐了個用蒲草編的破草墊。伸著懶腰,抽著香煙,忙著在桑葚樹下翻兩頁閑書?;蛟S他并沒真正讀書,他這么招人眼的小伙,只是在向我們夏莊人展示一個縣城人的優(yōu)良品質(zhì):好讀書,即便坐著破草墊讀書,腰板也要拔得像棵白楊樹,而他的褲子,其實是縣城最流行的喇叭腿兒,肥大、優(yōu)雅,將他的皮鞋隱在褲腿下,他屈腿伸腿舒胸展背間,黑亮的人造革尖頭皮鞋方才露出一角。總之那個清晨,那個清亮、甜美、憂傷,仿佛被油漆油過的清晨,我姑姑張翠梅終于忍不住朝周文雄走了過去。她臉色潮紅——她以前可從沒臉紅過,三步并作兩步地走到周文雄面前,伸出手,很自然地握了握周文雄的手,對這個喜歡讀書的男子甕聲甕氣地說:“李技術員,你好!我是張翠梅老師?!?/p>

        我記得我姑姑張翠梅那時長得很好看。鼻子大,鼻孔也大,耳朵大,耳蝸也大,嘴巴大,牙齦也肥大,或許可以這么驕傲地說,除了她的雙眼有點瞇縫,她臉龐上的所有器官都是大號的,都是格外氣派的。夏莊的人都說,這姑娘身上有股子門神般的正氣,特別像《杜鵑山》里的柯湘。那天,我并沒有親眼看到她跟周文雄握手,我是聽周桂花說的。周桂花也不是說給我聽,她是特意說給周香云聽。周桂花說,哎,我活了三十多年,還沒見過這么臉皮厚的女人,不是我當嫂子的罵她,她多像只發(fā)情的黃鼬啊!

        那天停電,我正在煤油燈下寫那些永遠寫不完的家庭作業(yè)。當我抬頭偷偷看周桂花,她臉上是那種鄙夷、蔑視甚至哀傷的神色。也許在她看來,張翠梅作為婦聯(lián)主任的小姑子,竟然這么主動地跟男人搭腔,無疑具備了勾引和花癡的雙重意味,這讓張家丟盡臉面。要知道,夏莊是十里八村最好臉面的村莊。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過不了幾天,張翠梅就找到我,讓我陪她去跟周文雄借書。

        如果你沒有來過夏莊,你不會知道夏莊的春天有多迷人。張翠梅找到我時,我正打算躺在一棵蔥蘢繁茂的石榴樹上睡覺。心靈手巧的周桂花用劈柴在石榴樹上搭了一個巨大、造型復雜的喜鵲窩,就像有些莊戶人家在自家屋檐下給乳燕搭的泥窩一樣。周桂花喜歡喜鵲,我也喜歡喜鵲,當然我們喜歡的方式不一樣,確切地說,是我喜歡周桂花為喜鵲搭建的巢穴。我長那么大還沒見過那么漂亮、溫暖又舒適的房子。我在窩里墊了不少棉花、稻草和麥秸。有事沒事就爬到里面,將喜鵲轟跑,然后香甜地睡上一覺。

        那天,我在樹上看著樹下,張翠梅從樹下看著樹上。后來,她舔舔嘴唇說,張楚,你下來。我沒有搭理她,我甚至把布鞋脫下來,露出頂著大拇腳趾的襪子。張翠梅的臉就黑下來,不耐煩地吼道,你下來!你再不下來,我就爬上去把你的窩拆了!

        我知道她肯定敢這么做。臘月里,為了懲罰一個抽煙的男孩,她讓他在屋檐下筆桿條直地站了半天。當男孩中午回家時,他的眼淚和鼻涕凍成了兩行冰碴,一直從眼眶垂到下巴,看上去就像個衰老、哀傷的愛斯基摩狩獵人。我只好乖乖從樹上跳下來,搭上她肥厚、粗糙的手指。周文雄就住我奶家的廂房,還沒有開飯,他正跟幾個工友聊天。廂房朝西,太陽把周文雄籠在一個粉紅的暈里,他的皮膚、他的瞳孔、他的牙齒、他的手、他的白襯衣都染了炭火的顏色。他們正在討論一件大事,所以他們的聲音很小,他們說,桃源縣的農(nóng)村馬上就要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了,以后個人種個人的地,個人收個人的糧。當他們見到我和張翠梅,他們的聲音馬上弱了下去。也許在他們看來,當著女人和孩子談論國家大事,是件危險的事情。

        后來一個齙牙男人終于問道,是不是飯熟了?張翠梅突然扭捏起來,輕聲輕語說,沒……沒有呢。齙牙男人又問,做的啥飯?張翠梅囁嚅地說,搟的面條,打的雞蛋鹵。齙牙男人這才“哦”了聲,然后嬉笑著去看周文雄,周文雄不耐煩地展了展眉毛,他們方才“嘿嘿”著走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們?nèi)齻€人。多年后,我還會想起那個春天的傍晚。張翠梅和周文雄并肩坐在炕沿上漫無邊際地聊天。他們之間的距離很遠,每當張翠梅的屁股在炕沿上朝周文雄那邊挪一寸,周文雄的屁股就會很自然地往后面挪兩寸。他們聊的什么我也一點印象沒有。說老實話,我對大人之間的事情一點都不感興趣。還好,后來我在炕席里逮著了一只幼小的壁虎,我們剛剛學過《小壁虎借尾巴》,為了證明壁虎是否能真的重新長出一條尾巴,我只好把它的尾巴硬生生地揪斷了。壁虎就在炕席上扭來扭去。壁虎的尾巴還沒有長出來,張翠梅就清清嗓子說:“周技術員,我該去批改作業(yè)了,聽說你有本《林海雪原》,能不能……借我……看看?”周文雄忙說:“好啊好啊!”然后窸窸窣窣地從炕被底下掏出本破破爛爛的書。我聽到張翠梅驚喜地“呀”了聲,然后將書緊緊捂在胸口上。周文雄笑嘻嘻地盯著她說:

        “張老師,您慢慢看,慢慢看,要是您喜歡,干脆送您好了。這書是我從縣圖書館借的。我同學是那里的副館長呢?!?/p>

        當天晚上,周桂花教訓了我一頓。她一邊給我納鞋底一邊鄭重地警告我說,要是再有人通知我你跟屁蟲似的跟著張翠梅,哼哼,周桂花嘹了瞭房梁,順手揚起笤帚疙瘩狠狠地敲了敲墻壁,又把那條灰腈綸圍脖在兩手間用力抻了抻。我打了個寒噤,頓時感到肉皮子緊繃起來。

        可三天后張翠梅要帶我去還書時,我還是很爽快地答應了。我隱隱覺得,如果我不跟周桂花對著干,我就太對不起瞇縫眼張翠梅了。

        這一次,張翠梅跟周文雄在屋里待的時間要比上一次長些。當另外幾個工人收工回來時,張翠梅跟周文雄關于少建波和小白鴿的話題還沒嘮完。為了繼續(xù)探討革命時期的愛情這個嚴肅又溫暖的話題,他們倆只得帶著我跑到村東的河邊繼續(xù)說。他們坐在河邊說話,我就撒了歡地在河岸上亂跑,還給他們摘野甜甜吃。

        野甜甜吃完后嘴唇是黑的,由于沒帶鏡子,張翠梅只好蹲蹴在河邊洗嘴唇。洗完后她望著周文雄說,洗干凈了嗎?洗干凈了嗎?周文雄搖搖頭說,沒有呢,沒有呢。后來周文雄走到張翠梅身邊,從褲兜里掏出塊藍格子手絹,遞給了張翠梅,張翠梅就用手絹在唇邊輕輕擦了擦。擦完后把手絹放在鼻子下聞。我在旁邊看到了,覺得她可真夠丟人的,一條臟手絹有啥好聞的呢?可周文雄看起來并不在意,他只是默默地朝她笑了笑。我聽到張翠梅用肉麻的聲音問道:

        “李技術員,我把你的手絹弄臟了。等我明天洗完晾干凈后,再還給你吧。”

        周文雄說:“這多不好意思啊,還是我自己洗好了。”

        張翠梅說:“有啥不好意思的。你們辛辛苦苦地給我們打井,別說洗條手絹,就是把你們的衣服都洗了,也是應該的啊。”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有些莫名的心酸。周文雄為什么不借給我手絹擦嘴唇呢,要知道,我吃的野甜甜比他們兩個加起來還要多。

        體育老師跟周文雄“決斗”的事,發(fā)生在半個月之后。這事在當時的夏莊非常轟動,據(jù)老人們說,簡直比一九七六年毛主席去世時還轟動。體育老師姓張,長手長腳,腰貓著,走起路來一躥一躥的,曾經(jīng)當過海軍的韓木匠說,瞧,這家伙多像是戴著腳蹼在海底游泳的人。體育老師面無血色,嘴唇撅著,兩撇胡須左右翹著。夏莊人普遍認為是三年自然災害把他餓成那副鲇魚臉的。學生都怕他,學生怕他不是他長得各色,而是他經(jīng)常拎把大刀在學校里練武。我記得那個時候《少林寺》還沒在夏莊放映,他喜歡武術應該是源自家傳。人都說他祖上以前給孫中山當過保鏢。誰知道是真還是假呢。不過我們都知道他那把刀是真刀,不是野孩子們玩弄的洋鐵片子。當他在烈日普照的操場上像羚羊那樣跳躍、騰空,像陀螺那樣旋轉(zhuǎn),像武生那樣側(cè)手翻,像獅子那樣大聲吼叫時,犀利的鋼刃時常在陽光照射下反射出凜冽、森然的寒光。于是我們都覺得,這個腰身比狗蝦還瘦的體育老師,其實是個身懷絕技的人物。

        那天的情形我并沒有親眼見到。我是聽周香云說的。周香云極少說話,她把那天的事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反復給我念叨了三次,說明這件事讓她激動不已。據(jù)她說,她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在屋頂上了。他們怎么跑到屋頂上去的呢?周香云沒說。周香云當時正在小賣部給張鐵匠老婆稱香油果子,聽到屋頂上“咚咚咚”的腳步聲,就慌忙出來觀瞧。結(jié)果看到體育老師手拿大刀在后面狂追,周文雄穿條牛仔褲在前面瘋跑。體育老師在奔跑的過程中不停咒罵,由于他奔跑的速度過于迅捷,沒人聽清他到底在罵些什么。據(jù)周香云說,她當時心揪揪到嗓子眼,體育老師的大刀那么長、那么厚、那么寬、那么閃亮,而體育老師那么瘦,她感覺就是一只常年患病的河蝦怎么突然就長了一只巨大的蟹爪,而且,這只奇怪的水底動物在房頂上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跑,老讓人擔心他隨時要從上面跌落。周文雄呢?據(jù)周香云說他的表情相當嚴肅又相當無辜,也許他做夢都想不到,他為何會被一個戴著眼鏡、手持鋼刀的男人拼命追趕?當他們跑過房頂上的一個玉米囤時,周文雄實在跑不動了,他就杵著囤里的玉米跟體育老師商量:哥兒們,你能不能把刀扔了?你能不能把刀扔了?我們空手搏斗,你肯定不是個兒!但是體育老師并沒有上當,他舉起大刀朝空氣猛劈幾下,然后生硬地回答他說: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要是想留條性命,就不要老纏著張翠梅!說話間他又朝周文雄追去,周文雄只好圍著玉米囤繼續(xù)奔跑。據(jù)說,他們總共繞著玉米屯跑了十來圈,后來,可能他們都感覺頭暈了,于是就從房頂上魚貫跳下。

        跳下來之后呢?我問周香云。

        周香云說,哎,一個接著跑,一個接著追唄。

        后來呢?

        后來,他們把夏莊的十二條街道都跑了個遍。全村的人都出來了,要不是你爺及時出現(xiàn),估計他們會圍著夏莊跑一輩子的。

        后來的事我倒知道。我爺把體育老師罵跑了,又命令打井隊的人從我爺家搬出去。他們翌日搬到了大隊的幾間空房子,就在小賣部的旁邊。還是說說張翠梅吧,那天晚上,鄉(xiāng)村女教師張翠梅遇到了她這輩子最嚴酷的懲罰。這個夏莊的語文老師被我爺用捆牲口的麻繩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我爺參加革命前曾在灤州當過五年的屠夫。她被吊在井邊的一棵百年老槐樹上。我們?nèi)胰?,包括周桂花,全都一聲不吭佇立在旁邊,緊張地注視著我爺。我爺先在板凳上吸了一袋旱煙,然后開始那場夏莊最著名的訓話:

        “你跟那個狗蝦到底啥關系?”

        張翠梅哼哼著說:“啥關系?同事關系?!?/p>

        我爺說:“聽說你跟他看過一場電影?”

        張翠梅冷笑一聲:“除了我們倆,還有學校的全體老師。”

        我爺說:“聽說你跟他在飯館里吃過飯?”

        張翠梅說:“我還天天跟你們一個飯桌吃飯呢?!?/p>

        我爺說:“聽說你跟他去過他們家?”

        張翠梅說:“他媽生病了,校長派我代表學校去看看。”

        我爺說:“還有啥?你都說出來。”

        張翠梅說:“啥都沒有。他是個精神病。你為啥為了個精神病把我捆起來?我不是豬,也不是狗。我是個人哪?!?/p>

        我爺從板凳上猛地站起來,把煙斗甩給我,俯身從地上撿起根馬鞭。鞭子很長,很亮,鞭梢是新?lián)Q的,甩著簇新簇新的紅纓子。我爺揮動臂膀甩了甩馬鞭。他都六十多歲了,可他的身板還是那么硬朗。鞭子清脆的聲響就在我們耳朵邊次第炸開。然后,這根鞭子就抽在張翠梅身上。

        “我叫你嘴硬!我叫你嘴硬!”

        那天傍晚,我爺總共抽了張翠梅三皮鞭。當他準備抽第四鞭時,周桂花把鞭子從他手上搶了過來。她什么都沒說,徑自走到井邊把鞭子扔到井里。我爺看了看周桂花。他們都說,我爺不給我奶面子,不給我爸面子,也不給我二叔面子,就只給周桂花面子。看來這話倒沒錯,我爺愣了愣,從我手里奪過煙斗,而后轉(zhuǎn)身大踏步走了。我們就把張翠梅從樹上放下來,慌忙著將麻繩解開。她一聲都沒哭。她身上全是落下的槐花,白的,一朵一朵的,落在她的脖頸里,落在她的碎花絲巾里,落在她的袖口里,落在她的黑色豬皮鞋里。

        這件事后,張翠梅很長一段時間沒找過周文雄。當然,那個會武術的體育老師也被學校給辭退了,他來我爺家找過幾次張翠梅,都被我爺舉著糞叉子趕跑了。后來這個人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有種錯覺,仿佛他就是一只在地底下蟄伏了幾年的蟬,他唯一的一次嗚叫就是在夏莊的房頂上,等那一天過去,他就死掉了。

        關于周文雄,我再也沒在我奶家見到他。他們搬到大隊去住也有半個月了。那天,我去小賣部買大報紙本,周香云正低著頭織毛衣。夏莊的人都知道她在給劉云鵬織毛衣。她已經(jīng)馬不停蹄地織了好幾個月,可也只是剛剛織好一只袖子,而且據(jù)懂行的人說,就是那一只袖子也織“跑”了,將來肯定跟前襟勾連不上,怕是要返工的。有什么辦法呢?周桂花曾經(jīng)說過,她是世界上最拙的姑娘,看來這話倒有幾分道理。那天,見到我時她并沒有像往常那樣朝我笑,她甚至連頭都沒點一下,好像我是個透明的人。這讓我有些生氣,于是我大聲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她這才瞄了我一眼。小賣部里很黑,只有午時,陽光才會透過兩個焊著鐵柵欄的窗口射進來,在丟滿了草紙的地面上打些歪歪斜斜的碎格。而周香云當時就坐在那些碎格子里,空氣里飄游的浮塵一粒一粒清晰可辨,有些顆粒沾到她發(fā)絲上,有些顆粒浮游到她鼻翼下,在她呼吸之間像蒲公英的絨毛一樣安靜地飄走。而她的臉龐在陽光下有種不真實的白,仿佛她的頭部就是一尊乳白的瓷器,若是用手去敲一敲,立馬就會碎掉。我聽到她長長地嘆息一聲,說:“你沒啥好丟臉的。丟臉的只有狗蝦。你有啥錯呢?你啥錯都沒有?!?/p>

        這個時候,我聽到一聲咳嗽。我瞇了眼細細打量,這才發(fā)現(xiàn),周香云的身后就站著周文雄。周文雄正靠著水泥貨架子吸煙。他整個人都隱在黑暗中,只有他吸煙時,一點亮光才會掙扎著閃一下。

        周文雄和周香云搞對象的事是被一個割草少年看到的。這個少年叫“得兒頭”。他的這個名字是他奶奶給他起的。“得兒”在我們夏莊的意思就是男人褲襠里的那個玩意兒。我們夏莊的祖輩都喜歡給晚輩取一個粗俗下賤的名字,以保佑晚輩們有著旺盛而出色的繁殖能力。所以這少年即便是叫“得兒頭”,也沒有什么丟人的。據(jù)“得兒頭”說,那天,他照例去河邊打野豬草。他打野豬草是因為他養(yǎng)了只獺兔,這只獺兔能吃能拉,他必須每天散學后打一糞箕子野豬草。野豬草哪里最多?河邊。不過據(jù)他說,他那天早早就打完了草,躺在紫云英遍地的草地上看天空。已近傍晚,他還是在天空中看到一個奇怪的飛行物。

        為什么叫飛行物呢?因為那個東西在動。它的模樣就像一只中間部位隆起的盤子?!暗脙侯^”以為是誰在放風箏??纱禾煲呀?jīng)過去了,再巧妙的匠人制作的風箏,如果沒有漫天的狂風和飛沙,也不會飄到那么高的地方?!暗脙侯^”還以為是從北京方向飛過來的飛機,那些迷人的飛機通常玩具般大小,銀灰色機身,尾巴里噴射出一條又一條美妙的弧線??墒沁@個飛行物不是銀白色,也沒有噴射尾線,這足以證明這個東西并不是飛機?!暗脙侯^”只得把手掌搭在眉目上方,仔仔細細地觀瞧飛行物。它慢慢向東邊移動。剛開始,移動的速度很慢,他只要按照平日里行走的速度就能跟上。可是后來,那個東西飛得越來越快,而且時高時低,并且身體突然就變成了鋼爐里鐵水的顏色。“得兒頭”感覺自己的眼睛被刺痛了。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飛行物忽然變成了鐵黑色,而且連形狀也發(fā)生了變化——它變成了馬蹄的樣子。他對馬蹄太熟悉了,他父親就是生產(chǎn)隊里的飼養(yǎng)員,他經(jīng)常跟他父親一起給馬釘馬掌。當好奇的他跟隨著那個“馬蹄”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時,他腳底下突然就踩到了兩個軟綿綿的東西,接著是兩聲痛苦的“哎呀”聲。他只得停住步伐回頭狐疑地看了看。然后,在葳蕤的草叢里,他看到兩個人。

        那兩個人無疑剛剛也是躺在草叢里?!暗脙侯^”有些后怕地往前湊了湊,他這才看清楚,這兩個人,一個是夏莊的周香云,一個是縣里打井隊的周技術員。他們滿臉通紅地凝望著“得兒頭”,嘴上說著“沒事兒,沒事兒”?!暗脙侯^”這才放心地點點頭繼續(xù)去追飛行物。可是飛行物消失不見了!“得兒頭”感覺很失望,也很憤懣,也許他尋思如果沒有這兩個躺在草叢里的人,他可能就會把像變色龍一樣來回變換顏色的奇怪飛行物捉到了,他的衣兜里總是揣著把彈弓和若干堅硬的泥丸?!暗脙侯^”就把在河邊看到周香云和李技術員的事告訴了學校里每一個他認識的學生。當然,也包括我。

        我當初老想不明白,周香云怎么會跟周文雄在一起呢?應該是張翠梅跟周文雄在一起才對。于是,我只好把這件事告訴了周桂花。周桂花聽了后,下巴都快掉下來了??伤€是裝作鎮(zhèn)定的樣子揮揮手,顫抖著對我說,你個碎嘴子!瞎說什么!這事不準告訴別人,尤其不能告訴你姑!聽到?jīng)]?

        我就拼命地點頭。我拼命點頭的意思就是,我肯定會把這件事告訴張翠梅。

        張翠梅當時正在學校的辦公室批改作業(yè)。辦公室里除了她,一個人都沒有。聽了我的話后,她仍然低著頭塌著胸批改作業(yè),只是她批改作業(yè)的速度驟然快了起來。我就湊上前,看到她連看也沒看作業(yè)本,隨手勾的全是鮮艷的紅對勾。我耳朵邊全是鋼筆筆尖“沙沙沙沙”的聲響。后來她終于停下手中的筆,瞇縫眼定定地脧著我,仿佛很為有我這樣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侄子感到安慰。她靜靜地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沙啞著嗓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快去上課吧張楚,以后有什么最新消息……要第一時間報告給我……聽到?jīng)]?第一時間……

        我就得意地點點頭。

        周桂花知道了周香云的事后,周香云跑我家就跑得更勤快了。她通常低著頭跟周桂花走進西屋,然后插上門閂,鬼鬼祟祟談些什么。由于怕我聽到,她們把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像在談論一個秘密死去的孩子??墒遣痪茫芄鸹ǖ穆曇艟蜁呖浩饋?。有那么幾次,她甚至罵了只有夏莊的潑婦才會說的臟話。而毫無疑問,這些包含著身體器官的名字確實是安在周香云頭上的。我完全聽不到周香云的聲音,她本來就不愛吭聲,何況,周桂花用那么尖厲的聲音罵她?這經(jīng)常給我一種錯覺,仿佛是周桂花自己在對著一堵墻說悄悄話,說著說著就被墻的沉默惹毛了,然后精神失常般破口大罵。罵著罵著似乎又怕街坊鄰居聽到,聲調(diào)就驟然降下來,然后是毛毛雨般的細語,滴答滴答間,她的聲調(diào)就又浮升起來,那些諸如“不要臉的貨”、“騷×芯子”之類的話,猶如炒熟的黃豆般迫不及待地從洋鍋里蹦出來。

        “你個毛驢!不好好寫作業(yè),天天掙掙著個耳朵瞎聽啥!”那一天,周桂花突然從西屋躥出來,連撅帶踹把我轟到庭院里。

        我只好去我奶家。我不但是周莊最好干凈的孩子,還是周莊耳朵最長的孩子。我要第一時間告訴張翠梅,周香云和周文雄不但經(jīng)常跑到河邊散步,不但經(jīng)常在小賣部談心,他們竟然還經(jīng)常去縣城的職工俱樂部看電影。他們已經(jīng)看了兩場電影,一場是《三打白骨精》,一場是《春苗》。他們還在大眾飯店吃了三頓茴香豬肉餡餃子,周文雄吃了七兩,周香云吃了三兩,本來周香云還想吃大瓣蒜,但是被周文雄很禮貌地制止了。他跟周香云說,談戀愛期間的男人和女人,最好都不要吃蒜。他沒有強迫她的意思,他只是溫文爾雅地提醒她。于是周香云就忍住沒吃,不過,她還是偷偷往襖兜里塞了一個餐桌上最大的蒜頭,忐忑不安地帶回了家。

        我咋這么聰明呢?我耳朵咋這么長呢?我覺得自己非常非常了不起,我又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傷心。我喜歡張翠梅跟周文雄好,我還想給他們摘野甜甜吃,我還想看到周文雄在我奶家的桑葚樹下讀書。

        我沒有去成我奶家。我在我家寨子門口碰到了張翠梅。張翠梅說:“你媽在家嗎?”

        我說:“在呢?!?/p>

        張翠梅就往屋里走。

        我討好地說:“周香云也在呢?!?/p>

        張翠梅一愣,然后說:“那更好?!?/p>

        我們進了屋子時,周香云已經(jīng)從北門走了。她一定看到了瞇縫眼張翠梅了。周桂花看到張翠梅時啥都沒說。她們輕輕地把門掩上。她們把我忘了。她們肯定想不到我會像一只鼴鼠一樣把細長的耳朵緊緊貼在門縫上。

        周桂花說:“我知道你為啥要來?!?/p>

        張翠梅說:“聽說周香云跟周文雄在搞對象?”

        周桂花說:“我知道你心里難受……”

        張翠梅說:“你是個能耐人嫂子,再給我們撮合撮合吧?!?/p>

        周桂花說:“哎,你是個有文化的人,應該知道,強扭的瓜咋會甜呢?”

        張翠梅說:“嫂子啊,你比王母娘娘還有辦法,你是婦聯(lián)主任啊,你就給我說合說合吧。我求求你了!”

        我聽到屋內(nèi)“撲通”一聲。我聽到周桂花“哎呀”了一聲。我偷偷扒著門縫往屋里瞧,然后我看到了讓我多年后仍然無法忘記的一幕。張翠梅跪在地上,雙臂緊緊抱著周桂花的大腿,頭顱伏在周桂花的膝蓋間,就那么孩子般肆無忌憚地哭上了。她寬闊的雙肩不停哀傷地抖動,仿佛這個世界上除了周桂花,就再也沒有別的親人了。我看到周桂花愣在那里,似乎想把張翠梅擁起來,可是由于張翠梅的骨骼比運動員還粗大,很明顯有些力不從心。她只得蹲蹴下去,不停拍著張翠梅的肩膀,摸著張翠梅的頭發(fā)。張翠梅號哭的聲音就更大起來。后來,張翠梅終于哭累了,徑直站了起來,盯看了周桂花一眼。周桂花說:“你放心好了,他們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這句話我撂在這兒,你放心好了?!?/p>

        張翠梅從這個屋子走出去后,有半個多月沒跟周桂花說上一句話。有那么一天,周桂花領著我去村西磨玉米,在半路碰到了賀金玲。賀金玲就是“得兒頭”的媽。夏莊人都知道賀金玲跟周桂花不說話。她們都是夏莊人,她們都當了夏莊的媳婦,只不過,她們當初都看上了同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就是我爸張金喜。

        可那天,賀金玲很熱情地朝周桂花打了招呼,她先夸贊周桂花的的確良襯衫很好看,問是不是從北京買的?她又夸贊我長得虎頭虎腦,長大了肯定比張金喜還精神。周桂花繃著臉“嗯”“啊”著應答。后來,賀金玲笑瞇瞇地問:“聽說,周文雄甩了你小姑子,又跟你侄女搞上了?嘖嘖?!敝芄鸹ɡ槻豢月?。賀金玲又笑瞇瞇地問:“你這胳膊肘咋往外拐呢?好歹是張金喜的親妹子啊?!敝芄鸹ㄟ€是不吭聲。賀金玲就嘆息道:“哎,你個女人家也不易。男人外頭當兵,當兵好是好,可三年五載不回趟家,冬天連個暖炕的人都沒有?!敝芄鸹ɡ宋揖妥?,賀金玲仍舊笑瞇瞇地問:“你知道嗎周桂花?聽說年底就要分地了,到時候自家種自家的地,你這么個金貴的人,拉扯著個孩子,又沒幫手,不得累得拉稀?”

        那天晚上,周香云又來找周桂花。她支吾半天方才把事說明白,她打算讓人給賣花椒面的劉云鵬捎信,打算兩個人“拉倒”。周桂花正在灶臺上給我烙白薯餅,她把面團從鋁盆里摳出來,“啪”的一聲甩到鍋里,然后系著圍裙繞著鍋臺不停用鏟子翻轉(zhuǎn)。她那么專心,仿佛她不是在烙餅,而是在燒制什么貴重的瓷器。不久白薯餅的甜味就從鍋里溢出來,周桂花這才站直腰身,把手上的面粉搓干凈,雙手叉腰瞥了周香云一眼。

        周香云就不敢說話了。周香云就轉(zhuǎn)身走了。

        劉云鵬從關外趕回來了。

        劉云鵬到達夏莊那天,首先在村頭遇到了韓鐵匠。韓鐵匠正在給生產(chǎn)隊修理鐵鍬鐵鎬??吹竭@個風塵仆仆的外鄉(xiāng)人,韓鐵匠本應感到眼熟。去年,韓鐵匠曾經(jīng)抱著他六歲的老兒子站在我舅舅家屋檐下,興趣盎然地欣賞劉云鵬抑揚頓挫、老少咸宜的“十三香”唱腔,可是那天,當劉云鵬問路的時候,韓鐵匠只是手里拿著電焊呆呆地打量他。周香云和周文雄搞對象的事,夏莊的人全都知曉了。當劉云鵬說著大苞米茬子的東北腔問韓鐵匠,周香云家到底是在第八條街還是第九條街的時候,韓鐵匠說了第一句讓他后悔的話:“你找周香云干啥?”

        據(jù)說,當時劉云鵬有點愣怔。他拍拍裝滿了花椒大料的黑色人造革皮包,粗聲粗氣地說:“我找她干啥?你說我找她干啥?我是她對象!”

        韓鐵匠前天晚上肯定沒睡好,要不就是他的腦袋出了問題,因為這個時候,他說了第二句讓他后悔的話:“咦?周香云的對象不是周文雄嗎?”

        劉云鵬瞪著韓鐵匠。據(jù)韓鐵匠說,當時這個頭戴前進帽、臉比老絲瓜還長的人眼睛差點就噴出火來。然后,劉云鵬就說了一句讓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話:

        “周文雄?周文雄是用柳樹葉碾的假花椒面!我才是貨真價實的真花椒面!”

        那天我剛巧掉了門牙,不是掉了一顆,而是掉了兩顆。周桂花叮囑我一定要把兩顆門牙都埋到土里,這樣門牙才能順利地長出來。當我舅舅派人給周桂花捎信,說劉云鵬到了,讓她立刻過去看看的時候,周桂花就把我掉門牙的事給忘了,我聽到她不停地叨叨,這個傻丫頭,不可能給他捎信啊……這個傻丫頭,難道真給他捎信了?她嘴里嘀咕著用涼水稀里嘩啦洗了洗臉,涂了厚厚一層雪花膏,又坐在炕沿上沉默半晌,這才領著我一路小跑去了舅舅家。

        我舅舅是個啞巴。即便他不是啞巴,面對著劉云鵬肯定也說不出話。我還記得雖然快到夏天了,劉云鵬還戴著那頂深藍色前進帽,仿佛那頂帽子就是他的頭發(fā)。他身上的布裳很干凈,只是渾身飄散著花椒、桂皮、丁香、茴香、良姜、甘草、肉蔻和砂仁的味道。他不但給周香云帶來了一件夜來香色的連衣裙,還給我舅舅買了兩瓶茅臺酒。夏莊有幾個人喝過茅臺酒呢?一個都沒有。我舅舅不停搓著手,不曉得是否應該去隔壁借兩個雞蛋款待劉云鵬。

        周香云呢?周香云那幾天跟周文雄跑到縣城里去了,已經(jīng)去了整整三天。周桂花見到劉云鵬時,首先就把周香云出門的消息告訴了他。周桂花是這么說的:“云鵬啊,你來得可真不巧。香云去她天津的姨媽家了。老太太出了車禍,需要個手腳靈便的幫忙伺候。哎,你該回來前先捎個信啊?!?/p>

        人們聽到劉云鵬對周桂花說:“姑,那我就在這里等五天吧。如果五天后她還回不來,我就回東北了?!?/p>

        劉云鵬就在我舅舅家住下來。在夏莊的五天里,劉云鵬展示了一個好莊稼人的巧妙。他先把我舅舅家那張瘸腿的桌子修理好了,又把一根斷裂的椽子用廢鐵做成支架支起來。庭院里的葡萄秧還沒掐蔓,劉云鵬就踩著板凳一棵一棵地掐,邊掐邊哼著“十三香”小調(diào)。我舅舅家有兩只瘦弱的約克豬,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已經(jīng)養(yǎng)了一年,可就是配不上種。劉云鵬聽說后,立馬脫掉鞋子光腳蹦進豬圈,一個人在里面呼哧嘿哧地忙活好一陣。從豬圈里跳出來后手腳也顧不得洗,拍拍我舅舅的肩膀興奮地說,您老放心好了!這回保準能生豬崽!他的話一點沒錯,幾個月后,那頭倔犟又驕傲的母豬真的下了十五頭豬崽。

        可是五天后,周香云仍舊沒有回來。劉云鵬在第五天頭上,很隆重地拜訪了周桂花。他送給了周桂花十包“十三香”,又毫不吝嗇地送給周桂花一套銀光閃閃的餐具,這套餐具多年后周桂花仍然在灶臺上使用,它包括一個大馬勺、一個水舀子、一個鐵鏟、一個漏勺和一口銅鍋。

        周桂花就是這個時候忍不住說了實話。也許她覺得,如果她再瞞著劉云鵬,那么她就真的對不起劉云鵬了。她把劉云鵬拉到西屋,兩個人在里面待了小半天。當他們從屋里慢慢騰騰地走出來時,我們聽到劉云鵬說道:“姑,我再等兩天吧。如果兩天后她還不愿意見我,那我就徹底死心了?!?/p>

        周桂花說:“你待多長時間我們都不介意。我們心里只認你這個姑爺?shù)??!?/p>

        劉云鵬也是這個時候忍不住說實話。他說:“姑啊,從關外回來前,我就知道她跟周文雄的事了。”

        周桂花驚訝地“哦”了聲,良久才嘆口氣說:“哎,我以為我是法海,我以為我能用雷峰塔把她鎮(zhèn)住。看來是錯了。我根本就不是法海,她也根本不是白素貞。”

        劉云鵬說:“這你倒錯怪她了。她沒給我捎過信,她沒跟我說過要黃了這門親事。”

        周桂花似乎稍稍好受些,她狐疑地盯著這個老伸手拽帽子線頭的男人。男人就說:“你們村是不是有個語文老師,叫張翠梅的?”

        周桂花說:“有?!?/p>

        劉云鵬說:“她跟我妹以前是同學。她要了我的地址,給我寫了封信?!?/p>

        周桂花什么都說不出來。

        劉云鵬就在夏莊又待了兩天,這兩天里他曾經(jīng)去夏莊小學找過張翠梅,可能是想表示感謝吧。不過,張翠梅并沒有見他。我倒是在學校里見到了她,她跟一幫上了年歲的老師有說有笑地打著撲克牌,還故意讓人家看到她在偷牌,被人家逮住時,她爽朗地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那么厲害,連耳朵都跟著抽動起來。劉云鵬在學校門口溜達了會兒,就趕緊幫我舅舅去栽茄子秧了。

        劉云鵬離開夏莊那天,看他的意思,他本來要在舅舅家門口唱上一段,可周桂花阻止了他。她是這么對劉云鵬說的:“周香云不識貨怪她有眼無珠。云鵬啊,你是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將來肯定會娶個桃源縣最漂亮的姑娘。到時候,姑肯定去喝你的喜酒?!?/p>

        劉云鵬的淚水就是這時從他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流出來的。他無疑是個很有禮貌又懂得節(jié)制的人,邊咧著嘴無聲地哭,邊和我舅舅、我舅媽、我表哥、我三姥爺、周桂花——握手告別,他甚至彎下腰去很隆重地握了握我的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跟人握手,所以我很快將手從他長滿老繭的手心里不情愿地抽出來。握手之后,他又特意數(shù)了數(shù)黑皮包里的花椒面。據(jù)周桂花說,他可能還想送給我舅舅幾包“十三香”,可是不知道什么緣由,他把掏出來的香料重新一袋袋又塞回人造革皮包,然后他轉(zhuǎn)身就騎上自行車頭也不回地走了。騎出去一百米后,他突然摘掉前進帽,扭過身子朝我們用力地揮了揮胳膊,同時大聲喊著什么,通過他夸張的嘴形,我們可以判斷他在說:“再見,再見!”他的帽子晃了足有一分鐘,我們這才看清,他其實長著一頭非常濃密的卷發(fā),黑黑的,像本地那種卷毛狗的毛發(fā)。周桂花這才放心地嘆了口氣。據(jù)她說,她原本一直擔心,這個滿口東北腔的周莊人是個禿子。

        周香云從縣城里回來時,夏天就要到了。夏莊的夏天是專門為孩子準備的。金盞花、大麗花、指甲花、雞冠花,薔薇給女孩,麥田、麻雀、野鴿子、蟈蟈、青蛙、河流給野小子。我每天都忙得顧不上回家。只有等到天黑,我才會悄悄跑回來。周桂花經(jīng)常出去參加集體勞動或者到公社里開會,我就爬上我的石榴樹上睡一覺。六月天,石榴花全開了,花瓶頸樣的火紅花朵將我裹在里面,我摸著兩顆還沒長出來的門牙。覺得自己就是個剛誕生的嬰兒。

        周文雄離開夏莊有段時間了。打井隊的到了夏天,就會像候鳥一樣從縣城的北邊遷移到南邊。周文雄離開夏莊時,周香云的毛衣還沒織好。這毛衣本是周香云織給劉云鵬的,不過后來她把織好的一只袖口禿嚕掉,從灤州集上添了八兩毛線,打算給周文雄織款最流行的樣式。

        周文雄離開后的那幾個月,我們家發(fā)生了很多事:譬如,我爸休探親假回來,給我買了好幾袋大白兔奶糖,這直接導致了我的兩顆門牙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長出來。我悲傷地發(fā)現(xiàn),我成了一個沒有門牙的男孩,我不能吃花生,不能吃豆子,不能嗑瓜子,不能咬鉛筆頭,我甚至連一塊玉米餅子都嚼不爛了。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長得跟我很像的陌生人。那天,我不留神把他的“上海牌”手表摔碎了,他就想也沒想收拾了我一頓。我本來盼望他收拾人的方式能跟周桂花有點區(qū)別,結(jié)果卻讓我很失望。他用周桂花的那條腈綸圍脖把我吊到房梁上,用笤帚疙瘩輕柔地抽我,同時用他毛茸茸的大手揪我漂亮的長耳朵。譬如,夏莊的老地主婆三番五次來我家找周桂花,說“文革”期間丟失的一只玉鐲是周桂花拿走的,這讓周桂花非常撓頭。她跟地主婆說,她當紅衛(wèi)兵那陣只是個十五六的小姑娘,哪里敢私藏反動派的物品?可豁牙漏齒的地主婆一味強調(diào),那些紅衛(wèi)兵里只有她是個姑娘,只有姑娘家才會喜歡玉器。她的話似乎很有道理,周桂花后來翻箱倒柜,把我姥姥遺留下的一對銀耳環(huán)送了她;譬如,我姑姑張翠梅有一天去縣城里開會,半路上突然被公安局的帶走了。據(jù)回來報信的人說,張翠梅跟一堆衣衫不整的人一同上了警車,她神情呆滯,仿佛失去魂魄一般。她甚至都沒聽到報信的人在大聲呼喊她那既脆生又水靈的名字。

        張翠梅是在縣城的蘆葦蕩里被人抓走的。據(jù)說,一大幫年輕人,有男有女,有待業(yè)青年也有國營鋼廠的工人,他們在河邊的蘆葦叢里開著錄音機跳舞,也許由于天氣太熱,男青年便脫了上衣,跳著跳著還是太熱,他們只得脫掉長褲穿著褲衩跳。不曉得怎么就被過路人舉報了,公安局的派了三輛警車才把他們?nèi)坷?。公安局覺得這件事很嚴重,這樣集體淫亂的事桃源縣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

        當我爸托人弄臉把張翠梅弄出來時,我爺?shù)钠け拊鐐浜昧?,不過聽了張翠梅的解釋后,我爺并沒有把她捆起來吊到樹上。張翠梅說,她那天去縣里開會,還沒出縣城就看到個人,從背影看上去,特別像周文雄,于是她就忍不住跟著他走。當她說“忍不住”這幾個字時,她神色恍惚起來,這也是讓我爺既生氣又心軟的地方。走著走著她就到了蘆葦蕩里,里面一幫男女正在跳舞。不過她并不知道他們跳的是什么舞,她也不關心他們到底跳的是什么舞,她只是來找周文雄的。

        “那個人到底是不是周文雄呢?”周桂花問。

        張翠梅就瞟著白眼說:“咋會是周文雄呢?你也不想想,周文雄能做這種事嘛!”

        不過,周文雄倒是真的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給周香云寫信了。周香云秋天時得了場病,周文雄倒來夏莊看了她一次,給她買了幾瓶上好的山里紅罐頭。他還像以前那樣穿白襯衣,白襯衣最上面的紐扣并沒有系上,而是露出點胸膛,那雙尖頭皮鞋呢,也沒有沾一點灰塵,唯一的變化就是他手臂上的汗毛比以前更濃密了。過不幾天,周香云給他織的毛衣終于織好了。就專門去打井隊找了他一次。他依然不在,周香云只好托打井隊的工人捎給他。

        那天,周香云從打井隊回來后,神色慌張地跑到我們家。周桂花看也沒看她一眼。我的門牙雖然還沒長出來,但這并不妨礙我仍是個聰明干凈的男孩。我知道周桂花不喜歡周香云了,誰讓她不聽話呢。周桂花就喜歡聽話的孩子。那天,不聽話的周香云并沒有介意周桂花的冷落,而且一改往日里悶頭悶腦的樣子,喋喋不休地講起她在半路上遇到的事。她是從縣城步行回來的。她說她的心情一點都不好,走到姜泡村時,她就坐到一塊玉米地的旁邊歇了會,這個時候她感覺百米開外,有個騎自行車的人停了下來,她也沒在意,只當是過路人。歇了會兒她就接著走。不經(jīng)意回頭間,身后仍隱隱跟著個人。周香云素來膽子小,小時候經(jīng)常被黃鼠狼子迷住,她就哆嗦著側(cè)身躲進玉米地,當她探頭探腦地再去張望,那個騎自行車的人剛好到了她跟前。

        “你猜那個人是誰,老姑?”周香云有些興奮似的問。

        周桂花搖搖頭,繼續(xù)納鞋底。周香云只得說:“是劉云鵬啊老姑!”

        周桂花這才放下手里的鞋底和針錐子,狐疑地望著周香云說:“他不是回東北了嗎?”

        周香云說:“老姑哇,他要是回了東北,我就不會在半路上遇到他了?!?/p>

        據(jù)周香云說,劉云鵬推著自行車跟她說了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說了什么?其實他也沒說什么,無非是些問寒問暖的閑嗑。周香云倒是一句主動的話都沒有。她能說什么?她把人家的親事都黃了,人家大老遠地來看她,還給她父親買了茅臺酒,給她買了連衣裙,給她姑媽送了一套精美昂貴的灶具,給她的三叔送了好幾包純正的花椒面。她能說什么呢?她只有裝傻裝啞巴。

        “后來呢?”周桂花問。

        “后來,他就騎上自行車走了?!敝芟阍撇敛令~頭的汗,“當時可把我嚇壞了。我以為他要報復我呢?!?/p>

        周桂花“哼”了聲,扭過身子繼續(xù)去納鞋底。

        夏莊的秋天總是涼涼的。樹葉一夜間似乎就變黃了,地里的包米、花生和白薯就要熟了。生產(chǎn)隊又要忙著派人護秋了。雖然那些大人三五成群地在野地里走來走去,可仍然不能阻止我那天偷了滿滿一褲兜的落花生。我一邊走一邊用槽牙嚼,一邊用舌頭舔著我的門牙。這個時候,我看到周香云朝我走了過來。

        這是周香云第一次帶著我去見劉云鵬。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這個喜歡跟人握手辭別的花椒面商人了??蓜⒃迄i就站在村東的河岸上等著我們。他還戴著那頂漂亮的前進帽。見到周香云時,他的絲瓜臉就變寬了。他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喉嚨,然后嚴肅地報告給周香云一個驚人的秘密。他說,前天周文雄去相對象了。那個女的是棉麻公司的現(xiàn)金保管,長得挺丑,臉上還有十幾個雀斑。周香云當時張大了嘴巴望著他,他似乎就更得意了。為了證明他說的話沒錯,他甚至報出了媒人的名字。見周香云仍然不信,他只好又說出了相親的地點。

        周香云半晌才問道:“你咋知道這些事的?”

        劉云鵬就斬釘截鐵地說:“我想知道的事,我就肯定能知道?!?/p>

        周香云又問:“這些事跟你有啥關系?”

        劉云鵬的胸腹就迅速地起伏起來,他轉(zhuǎn)過頭去看河里游泳的幾只野鴨子,悶聲悶氣地回答說:“跟你說老實話吧,其實我回來后,就再也沒回過東北?!?/p>

        周香云牽著我轉(zhuǎn)身就走,邊走邊大聲對我說:“別舔你那顆門牙了!聽到?jīng)]有!”我只好把舌頭從門牙上卷下來。我當時真的有些怕她。她從來沒有這么大聲地訓過我。

        周香云第二次帶我去見劉云鵬,是在四五天之后。我們站在那些枯黃的草地上,成群的螞蚱從我們腳邊敏捷地跳過,不時有巴掌那么肥大的楊樹葉子簌簌地落下來,其中有一片落到劉云鵬的前進帽上。劉云鵬仿佛看見了一般,直接用散發(fā)著香料味道的手把葉片拿下來,然后放在手里來回擺弄,仿佛他不是來通風報信,而是專門潛心研究那些迷宮般的紋絡。后來他抬起頭,吧嗒著眼睛盯著周香云說,有些話她肯定不愿意聽到,但是,他還是有義務向她仔細地匯報匯報。

        他說,周文雄和雀斑姑娘這三天里總共約會了兩次,一次是在大眾飯店。兩個人點了盤爆炒腰花,周文雄還要了壺老白干。雀斑姑娘滿臉通紅地給周文雄夾腰花時,周文雄就笑著問雀斑姑娘,從現(xiàn)在起就讓我補身子啦?雀斑姑娘用筷子打了一下周文雄的額頭,周文雄就順勢抓住了人家的手?!熬褪沁@個樣子,就是這個樣子?!睘榱俗屗臄⑹龈鷦樱瑒⒃迄i突然一把攥住了周香云的手,用力地晃了幾晃,然后慌忙羞怯地撒開。艱難地咽了口吐沫后,他繼續(xù)補充說,另外一次呢,還是在大眾飯店,看樣子,他們已經(jīng)把這個骯臟的國營飯店當成了談戀愛的聚點。不過這一次他們沒點爆炒腰花,而是點了兩大碗茴香餡水餃。雀斑姑娘胃口很小,一大半都撥給了周文雄。當周文雄剝開紫皮蒜打算放進嘴里時,雀斑姑娘說話了。她嗲聲嗲氣地說,別吃蒜!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允許你吃蒜!周文雄就忙把紫皮蒜扔到油膩的桌子上,賠著笑盯看著雀斑姑娘,仿佛雀斑姑娘臉上的雀子不是雀子,而是粒粒昂貴的肉蔻和陳皮、大料和砂仁。

        周香云的臉比剛出土的嫩蒜瓣還白,她死死盯著劉云鵬問:“那個女的,真是這么說的?你真聽清了?”

        劉云鵬急忙說:“這些話我咋能編出來?我有那能耐嗎?”

        周香云就牽著我的手回家了。我這次沒敢用舌頭舔門牙。我聽到周香云顫抖著聲音對劉云鵬說:“求求你,以后別來找我了。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了?!蔽揖团ゎ^去看劉云鵬。劉云鵬推著自行車站在雜草叢生的岸邊半天都沒有動彈。我看到他后來呆呆地把前進帽摘下來,用手仔細地捋了捋他茂盛、黝黑的卷發(fā),然后騎上自行車走了。也許他有些心不在焉,騎了沒兩步,自行車就緩緩地倒在草叢里。他很快站了起來,佝僂著腰拍拍身上的草葉和塵土,推著自行車走了一段,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騎上。我本來希望他能轉(zhuǎn)身朝我們有禮貌地揮手告別,但是很遺憾他沒有。我看著他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小到螞蟻般大小,然后就徹底消失在蔓草叢生的岸邊了。

        周桂花不知道周香云的事。我什么都沒跟她說。我也不清楚我為什么沒說。我的門牙掉了。我的耳朵也短了。也許我當時最關心的是,我的牙齒到底什么時候能順利地長出來。我也不知道劉云鵬是否還找過周香云。周香云也沒再拉著我去河邊聽這個賣花椒面的打報告。我唯一記得的是,三天后,周香云收到了周文雄的一封信。

        周香云拿著這封信來我家時周桂花正坐在炕沿上走神。前天我家分到了地,可這正是讓她發(fā)愁的原因。她發(fā)愁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她手氣不好,抓鬮抓的地段偏,離夏莊八里地,土質(zhì)也不好,種啥死啥;二是誰會幫我家種地呢?張金喜是指望不上的,她也不是個種莊稼的好手。周香云躡手躡腳進了屋,周桂花淡淡掃了她一眼,問道:“又咋了?”

        周香云紅著臉說:“老姑,你看看,這信到底是啥意思?”

        這封信是用紅鋼筆水寫的。信不長,就短短兩行。我伸著脖頸偷著瞅了兩眼,好像有什么“友誼天長地久,革命來日方長”之類的話。周桂花看完就傻眼了。她把信塞回信封,盯著周香云看,看著看著忍不住去摸周香云的頭發(fā)。周香云就問:“老姑,這是啥意思,你快給我說說?!?/p>

        周桂花半晌才說:“搞對象的分手了,才會用紅鋼筆水給對方寫封信?!?/p>

        周香云那天晚上就住在了我家。她已經(jīng)不會走路了,她甚至不會說話了。她躺在我們家的炕頭上,動也不動,仿佛她是截腐爛多年的椽子,哪怕打個噴嚏都要散架。周桂花招呼她吃碗平時最喜歡的玉米糝白薯粥,她也絲毫沒有反應。直到半夜,她才直愣愣地從炕上聳身坐起。面無表情地對周桂花說:“老姑,這可咋整?我是啥都給他了。”

        周桂花就是這時把枕頭狠狠扔到地上的。枕頭著地時碰到了洗臉盆。周桂花就光著腳下了地,又把洗臉盆踹到一邊。后來,她坐凳子上像寒號鳥那樣打著寒噤。周香云勸她趕緊回被窩暖和暖和,她這次惡狠狠地罵周香云說:“你個傻丫頭!你個沒心沒肺的傻丫頭!過兩天跟我到打井隊去找他!”

        去打井隊那天正是灤州集,下起了小雪。周桂花從大隊借了匹老馬,自己趕著馬車拉我們?nèi)タh城。我們都有誰呢?有周香云,有我,還有張翠梅。這事本來跟張翠梅沒有關系,我們的馬車走到夏莊村頭時,正趕上張翠梅滿頭熱氣地跑步。她是我們村唯——個晨起跑步的人。她遠遠地朝我們喊:你們娘兒仨去干啥?周桂花沒好氣地說,我們要去縣城。我知道周桂花還在生張翠梅的氣,怪她給劉云鵬寫了那封信。張翠梅問,去縣城干啥呢,下雪了,別把張楚凍著!周桂花想了想說,我們?nèi)フ抑芪男?。張翠梅愣了愣,周桂花繼續(xù)說,我們要去打井隊找他領導。他這個流氓,把香云給甩了。張翠梅想也沒想就說,我也去!人多力量大,我去了能給你們壯膽!周桂花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反正張翠梅已經(jīng)像只敏捷的羚羊一樣跳進馬車里來了。她就跟周香云面對面地坐著。不過,她們倆誰也沒跟誰說話。

        我記得在途中,雪粒子打在臉上有點疼。那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張翠梅和周香云用棉被把我渾身上下裹起來,把我擠在她們中間。她們溫熱的鼻息噴到我眼上,癢癢的,我就在馬車顛簸聲中慢慢睡著了。等被周桂花捅咕醒時,我們已經(jīng)到了縣打井隊。

        周桂花吩咐周香云和張翠梅在外面等著,伺機行事。然后牽著迷迷糊糊的我去找打井隊的領導。打井隊的副隊長是個滿臉絡腮胡的男人。他很熱忱地接待了我們。周桂花說,他是周文雄的姨媽,找他有點急事。副隊長說,他今天沒上班啊。周桂花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人,她慢條斯理地說,哎,又沒見著這個小王八羔子,真是花喜鵲尾巴長,長大一點就忘了姨娘。她的話讓隊長大笑起來。他說,你外甥剛才跟他對象去職工俱樂部看電影了,十點的場。他對象是棉麻公司的現(xiàn)金,漂亮著呢!如果不出意外,年后你就能喝上他們的喜酒了!

        周桂花轉(zhuǎn)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幾乎就要飛起來了。

        周桂花趕著馬車拉著我們到達職工俱樂部時,我首先看到了一座大水庫,大水庫的墻壁兩側(cè)用紅字寫著“毛主席萬壽無疆”、“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這些字我都認得,我很是得意了一番,于是我拼命舔了舔門牙。我們從馬車上次第跳下來,又把那匹瘦馬拴在大水庫旁的一條胡同里。胡同里有好幾個粗壯的馬拴。后來,周桂花就挺著胸脯領著我們往臺階上走。臺階非常長,也非常高,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此刻我正走在宏偉宮殿門外的臺階上。走了兩步我就累了,累的話我通常耍賴,周桂花就命令張翠梅背著我。張翠梅就把我背到俱樂部的大門口。大門口聚了好多年輕人,他們顧不得下雪,嘻嘻哈哈地說話、嗑瓜子、吃糖葫蘆,追逐著亂跑。俱樂部的大喇叭里,一個尖聲尖氣的女播音員正在聲嘶力竭地廣播:——由著名影星趙靜和王伯昭主演的——精彩故事片《筆中情》——馬上就要開演——還沒入場的觀眾——請您抓緊時間檢票入場——精彩故事片《筆中情》……

        我們在臺階上等了半天。臺階上很冷,我就不停地跳,像袋鼠那樣不停地跳。跳著跳著就把周桂花惹煩了,她走過來照著我的屁股踢了兩腳。我就跳到另一邊,遠遠地觀望著她們。我看到周桂花不時表情凝重地俯下身,在周香云耳邊嘀咕著什么。周香云不時地點頭。又不時地搖搖頭,然后我看到周桂花掐了兩把周香云的臉蛋。我知道周桂花只有在極度憤怒時才會掐別人臉蛋,接下去鬧不好就會把人吊在房梁上用笤帚抽打了。周香云這才拼命地點頭。周桂花似乎放心了,然后她把雙手插在軍大衣的兜里,用鷹隼般的目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來往的人群,仿佛焦急而縝密地搜尋著自己的獵物。

        當周文雄終于出現(xiàn)在我們的視線里時,我都快凍僵了。我的手指都伸不直了。還好,我的舌頭還能夠到我的門牙。天那么冷,周文雄還是把上衣搭在胳膊上,一件淺綠色高領毛衣露出來。這正是周香云花了四個月、在光線昏暗的小賣部里給他織的毛衣。他穿在身上非常合身,就像一棵剛剛從土壤里拔出來的羊角蔥。緊挨他身邊的是位梳馬尾辮的姑娘。她邊聽周文雄眉飛色舞地說著,便咯咯咯咯地笑著。當他們走到俱樂部門口時,周文雄點了支香煙,然后悠閑地逡巡著人群。當他在人群中掃到我們時,他的臉瞬間就自了。他站在我們對面,安謐地凝視著我們,仿佛不認識我們一般,同時他紅潤的嘴唇輕輕顫抖著,似乎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樣子。后來,在喧鬧的聲音中,他終于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跟前的他既沒有看周香云,也沒有看張翠梅,更沒有看我。他只是對周桂花說:“老姑,你們……怎么來了?”

        周桂花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瞥他一眼,又去瞥周香云。周香云始終低著頭。周桂花就使勁掐了一把她的臉,大聲說道:“你個悶嘴葫蘆!還愣著干啥!還不給我往前走!”

        周香云就畏畏縮縮地往前邁了一步。她站在周文雄跟前,足足比周文雄矮了半個頭。這時周桂花又喊道:“周香云!抬起你的眼睛!”

        周香云迅速地仰望周文雄一眼,然后又迅速地把頭低下了。

        這時我又聽到周桂花喊道:“周香云,抬起你的右手!”她的聲音又飽滿又熱情,仿佛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在操場上喊著威嚴的口令。

        張翠梅、周文雄、周文雄旁邊的姑娘以及一些等待入場的觀眾,都把目光移向周桂花。周桂花那天穿著件男式軍大衣,她頭發(fā)短短的。眼神冷峻,就像個男人般冷漠地站在那里。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架勢。我只有舔著我的門牙縮到張翠梅身后。

        這時,周香云木偶一樣緩緩拾起了她的右手。她的右臂在半空中彎曲地懸著,紅潤的粗手指僵硬地張開,仿佛隨時要去抓住從天空中掉下的大朵大朵的雪花。有那么片刻,她忍不住扭頭去看周桂花,周桂花把雙手從軍大衣的兜里掏出來,叉腰站著,就跟她平時在公社里開會的姿勢差不多,攢了攢眉頭,大聲喊道:

        “周香云!用你的右手扇他的左臉!”

        周香云咬著嘴唇,手哆嗦著。她看了周文雄一眼,又看了他身邊的姑娘一眼,然后,她的手就打了過去。我們都聽到了那聲清脆的響聲。我在張翠梅身后不禁哆嗦了一下。我覺得太冷了。我馬上就要凍僵了。

        每個人都愣住了,連賣冰糖葫蘆的老頭兒都扭著頭往這邊瞅。這時,我又聽到周桂花喊道:“周香云,抬起你的左手!”

        周香云想也沒想就抬起了她的左手。周桂花就接著喊:

        “周香云!用你的左手扇他的右臉!”

        周香云這次不再猶豫了。她的手非常迅捷地就打在了周文雄臉上。很明顯,這一次她的氣力要比上一次大,因此響亮的耳光聲再次在漫天雪色中炸裂時,周圍突然就神奇地安靜肅穆起來,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們。我突然難受急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那么難受。我知道人難受時就會放聲大哭。但是我不敢哭,我只好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我就是在東張西望時恍惚瞅到賣花椒面的劉云鵬的。他似乎也瞅到我了,但他只是冷漠地掃了我一眼。就去看周桂花。劉云鵬怎么會在這里?他為什么不答理我?我只好再瞅他一眼。他仍然戴著那頂優(yōu)雅的藍色前進帽,絲瓜臉似乎比以前更長了。他努力地伸著脖頸使勁朝我們這邊張望。他在看熱鬧嗎?我仿佛聞到了嗆鼻子的花椒面味兒。我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這時周桂花緊緊拉了我的手,挺胸昂頭、三步并作兩步地往臺階下面走。周香云和張翠梅像兩個丫環(huán)似的緊緊跟隨在我們后面。當經(jīng)過周文雄跟雀斑姑娘身邊時,我聽到周桂花冷冷地說:

        “以后別穿著女人織的毛衣去跟另外一個女人看電影。”

        那天從灤州鎮(zhèn)回來時,天色還早,可是因為下雪的緣由,天壓得很低,仿佛一伸手就能夠到。周桂花趕著馬車,周香云、張翠梅跟我盤腿坐在后面。周桂花地雖種得不好,可無疑是個稱職的車把勢。她大聲地喊著:“槌!槌!駕!駕!撾!撾!”老馬很聽話,我也很聽話。周香云用一條紅圍脖把自己的脖子和臉龐裹得密不透風。只露著雙漿果那么濃黑的大眼睛。張翠梅呢,從職工俱樂部到回家的路上,連一個字都沒說,她只是不停用嘴唇呼著哈氣暖手,然后再用她的手暖我的小老鴰爪子。下雪的村莊總是很靜,雖然是白天,但好像是所有的村莊都睡了。在半路上,我們只遇到了一個拾糞的老人和一條黃褐色的狗。那條狗估計懷孕了,拖著大大的肚子跟著我們的馬車小跑了很長一段時間。當路過姜泡村時,我聽到了嚶嚶的哭聲。除了周香云還能有誰呢?她把手捂在眼睛上,似乎怕眼淚凍成冰碴兒。后來,張翠梅也開始抽搭起來,不過她的聲音比周香云還細小,如果不仔細辨聽,只是以為她在粗重地呼氣吸氣。

        周桂花是啥時候哭起來的呢?我全忘了。周桂花哭的聲音很大,是沒有掩飾沒有遮攔的那種大,每哭一聲,她的鞭子就響亮地抽在那匹老馬身上,老馬就加緊步伐一溜小跑,讓我們的身體在疙里疙瘩的黃土路上顛簸得更為厲害。我縮在棉被里一聲都不敢吭,我陪著三個哭泣的女人趕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后來,我也不忍住哭了。我沒想到我會哭出聲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哭。反正,我的哭聲跟她們是不一樣的,我的聲音比她們要粗。這又有什么好害臊的呢?雪下得越來越稠,越來越密,大片大片肥碩的雪花打得人連眼都睜不開,我的鼻涕也凍得流下來了。

        后來,是的,后來,我只好偷偷地用張翠梅的衣角擦了擦鼻涕,擦完后連忙拿眼角去瞄她。她已經(jīng)不哭了,不光她不哭了,周香云也不哭了。我不知道周桂花是不是還在哭,但是我知道她沒再用馬鞭抽那匹老馬。她不但沒抽它,反而跳下車轅,從麻袋里倒些料草到雪地上。老馬就垂了頭甩著尾巴細細地嚼。老馬吃草吃得很香很甜,我的喉結(jié)也禁不住轉(zhuǎn)動起來。知道我當時最想干點什么嗎?那時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我的石榴樹上鋪一床棉被,再蓋兩層棉被,嘴里嚼著大白兔奶糖暖暖地睡上一覺。這樣,等我第二天醒過來,我的兩顆門牙就長出來了。

        責任編輯 宗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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