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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車

        2010-01-01 00:00:00彭見明
        十月 2010年3期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湖南平江人在深圳一帶“搞車”很有名,幾乎壟斷了所有港口碼頭的貨運,就像湖南攸縣人幾乎壟斷了深圳的出租車行業(yè)一樣。

        平江人的日??谡Z很喜歡使用“搞”這個字。做飯叫“搞飯”;炒菜叫“搞菜”;砍柴叫“搞柴”;開汽車和修汽車都叫做“搞車”;上班叫“搞工作”;暗中算計人被視為“搞名堂”或者叫“搞鬼”;偷情叫“搞腐化”;非正當(dāng)收入叫“搞路”;不務(wù)正業(yè)叫“搞空路”;貪污叫“搞腐敗”。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平江的工農(nóng)干部作報告,一般都愛講三個問題:一是搞不搞;二是搞什么;三是怎么搞。這樣講老百姓記得住……

        左躍進(jìn)是平江人最早到深圳搞車者之一。左躍進(jìn)這個名字差點出了政治問題:“文革”時期有革命的敏銳者,把他這名字倒過來一喊便成問題了,“躍進(jìn)左”,這不是影射大躍進(jìn)“左”嗎?有造反派便躍躍欲試要拿左躍進(jìn)的父親是問。好在左家世代貧苦,其父還是老土改根子。左躍進(jìn)父親說:“大躍進(jìn)那一年,我們那里生下的男孩,十有八九都叫躍進(jìn),要是大家都把這個名字改過來,我們馬上就改。我家世代姓左,不能因為孩子叫躍進(jìn)我家就不姓左了!”這么一說,造反派也不好亂來了。

        左躍進(jìn)天生近視,十幾歲便開始戴眼鏡。大家也懶得叫他的大名,便叫他“左眼鏡”。左眼鏡沒有他父親這么有氣魄,他生性懦弱,不善言談,是最不想離家遠(yuǎn)行的人。他的性格也不適合去深圳這種競爭激烈的地方打拼,他是被他的妻子逼出去的,或者說是為了妻子,自己把自己逼出去的。

        左眼鏡十五歲就到縣汽車修理廠跟一個叫余炎的師傅學(xué)修車。

        余炎是解放戰(zhàn)爭中投誠的國民黨士兵。他在國民黨軍隊里當(dāng)了四年兵,就修了四年車,因沒有扛過槍,沒有血債,人民政府也沒怎么他。帶他出去當(dāng)兵吃官糧的是他的哥哥余舜。他哥當(dāng)?shù)搅藝姷膸熼L,后來又跟隨蔣介石逃到了臺灣。這個問題可是個嚴(yán)重問題,人們有理由設(shè)想余炎會是國民黨反動派隱藏下來的特務(wù),這樣余炎就沒有好日子過了。

        好在余炎有一門會修車的手藝,使他過上了比較平靜的日子。

        余炎隨國軍某部投誠后,在東北進(jìn)行了為期一年的培訓(xùn),培訓(xùn)結(jié)束后,有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留下來,由人民政府安排工作;二是可以回老家。余炎牽掛家中父母,領(lǐng)著政府的路費和路條,回到了平江老家。余炎的本事,一回來就派上了用場一那時縣里領(lǐng)導(dǎo)就只有一臺工作用車,是一輛半新不舊的吉普車,此車身負(fù)重任,翻山越嶺走鄉(xiāng)串戶,沒有一天空閑,機器故障多是肯定的。為修這輛車,縣里一流的修車師傅,沒有一個沒挨過領(lǐng)導(dǎo)的罵。民政部門看過余炎的檔案,忙把這個信息匯報上去,縣上忙叫余炎去對付這輛病病歪歪的車子。這車也怪。就只服余炎,往往手到病除。后來有領(lǐng)導(dǎo)若要去偏遠(yuǎn)難跑的地方,索性把余炎也帶到車上一路走,好隨堂就診,就怕在荒山野嶺拋錨,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如此一來,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也就聽不進(jìn)“潛伏特務(wù)”的說法了。既然他常跟著本縣的最高長官跑也沒有加害首長,那他這個特務(wù)又當(dāng)著干什么呢?

        左眼鏡只花三四年工夫,便完全掌握了師傅的那一套本事,甚至更厲害。“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平江人是把師傅當(dāng)父親看的,左眼鏡在余家,就是當(dāng)做兒子來使用。

        余炎有一個閨女叫余屏,比左眼鏡小六七歲,從她讀小學(xué)到初中的那幾年,凡有不好的天氣,都是左眼鏡接送的,因從學(xué)校到修理廠,有一段既無人住又無路燈的路要走。

        后來順理成章,余炎把余屏嫁給了左眼鏡。左眼鏡出身卑微,那余屏的伯父曾畢業(yè)于黃埔軍校,在左眼鏡看來便是貴族背景了。他們結(jié)婚是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那時余炎已與他那在臺灣的兄弟余舜聯(lián)系上了,余舜還通過隱秘的渠道,給做新娘子的余屏寄來了三百美金作為賀禮。左眼鏡對余屏自是百般寵愛,家里的大小事情一肩扛著,讓那余屏茶來張口、飯來伸手,恨不得牙齒也由他來替她刷。

        不久汽車修理廠要死不活混不下去了,余炎他們的退休工資都要打一半欠條。在職的折扣打得更多,寅糧卯吃,兩個月才能發(fā)一次工資。這么一來,人心渙散,開始有人偷工具什么的當(dāng)做廢鐵賣。后來發(fā)展到偷車床、偷變壓器。

        在左眼鏡每況愈下時,余屏卻是如日中天。余炎原來服侍過的老領(lǐng)導(dǎo)發(fā)了話,把余屏從事業(yè)單位調(diào)到了政府機關(guān)。更糟糕的是,因那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的吹拂,余屏在生下兒子后反而越長越漂亮,衣著也日漸時尚。這樣左躍進(jìn)的壓力就越來越大。他工作上不如妻子,又不能給她提供比較好的物質(zhì)享受,使他十分愧疚而惶惑。

        一日余屏才上班又折回家來,喜氣洋洋滿面春風(fēng),說她馬上便要去長沙一趟,說她伯父余舜的兒子余清兮來了長沙,參加一個招商引資方面的會議,來了電話,希望能見她一面。不待左眼鏡再問什么,余屏便手忙腳亂招呼女友來幫她打理衣裝。一會幾位摯友便嘻嘻哈哈帶著自己最好的衣服首飾,來精心武裝余屏,又擁著她去理發(fā)店做頭發(fā)。左眼鏡最后也不知妻子被打扮成個什么樣子,都借穿了誰的衣服,便有車子把她送到了長沙。

        余屏的大伯父沒有親生,去臺后才領(lǐng)養(yǎng)了個孩子,取名叫余清兮。在他的幫助下,這余清兮走的商途,據(jù)說做得不錯。這時余炎已輕度中風(fēng),行動不大方便,工廠靠不住了,好在已與余舜聯(lián)系上了,得到了兄長的及時接濟(jì)。這樣一來,余炎在平江縣城的工人階級中,便算是寬裕的了,他已不在乎汽車修理廠那點工資了,便叫左眼鏡去領(lǐng)著花。因怕寂寞,還把外孫接到家里去帶,所有開支全由他來出。

        第三天余屏回來,讓左眼鏡去接?xùn)|西,大包小包買回來一大堆,其中大部分是給家人買的衣服。她自己肯定是不會再向女友借出門做客的衣服穿了。看樣子她堂兄余清兮給了她不少見面禮。

        左眼鏡試穿著妻子給自己買的衣服,臉上裝著笑,卻是一身的不自在,男子漢的自尊蕩然無存。余屏的生活需求看來會因她那堂哥的培育而水漲船高,這給左眼鏡帶來的壓力更大。歸根到底,如果他手頭沒有夠花的錢,是無法維持妻子的高興的。

        誰不想有錢呢?這是個很蠢的認(rèn)識問題,左眼鏡挖空心思想賺錢。他想過修理摩托車、搞夜宵、租池塘養(yǎng)魚、養(yǎng)狼狗、養(yǎng)土鱉蟲、養(yǎng)蜂……他對很多小投入的生意都做過仔細(xì)的研究和論證,但無一能付諸實施,因這些小本生意的收入,比他去廠里耗著也多不了幾個錢。

        后來他有一個表弟從部隊回來,促成了他南下深圳,那是一九八九年春節(jié),還是深圳開發(fā)的早期。

        左躍進(jìn)的表弟徐進(jìn)軍在廣州某部做了營級干部,管后勤。他回來探親后,來看望左眼鏡,兄弟倆喝了一場酒,左眼鏡不善喝,才幾杯下肚便開始酒后吐真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一肚子苦水往外吐。他央求表弟幫他到深圳找一個地方干活。表弟說:“你有沒有決心丟掉你這份工作?”左眼鏡說:“我們這個廠子很快就要死了,我還留戀什么!”表弟說:“你出去做,舍得家里的漂亮嫂子啊?”左眼鏡說:“只有給她帶來幸福生活,才能夠叫做守得住?!北淼苷f:“既然你為了愛情下這樣大的決心,我回去后替你張羅張羅?!?/p>

        徐進(jìn)軍探親回深圳后的第十天打電話來給左眼鏡,說給他找了一份搞汽車修理的工作,于的本行,有一千五百塊錢一個月,包中午和晚上兩餐飯,住集體宿舍不要錢。如他愿意,他現(xiàn)在就可以去。

        左眼鏡把想去賺這比他工資高五倍的一千五百元錢的想法對岳父和妻子說了。他們都支持他去賺這一千五百塊錢。岳父說在家歇懶了身子不好,人是要干活的,主張他繼續(xù)保持著愛勞動的美德。余屏說得現(xiàn)實:“你一個血氣方剛的漢子,不趁年輕氣壯時賺點錢,老了怎么辦?”

        這樣左眼鏡便去公安局辦了個邊防證,背著個包,到了深圳。

        這是一個規(guī)模不小的修理廠。老板是香港人。老板不管事,在內(nèi)地包了個二奶,有大半時間陪二奶住在淡水。管事的廠長是湖南桂陽人,也是十五歲就開始學(xué)修車。因都是內(nèi)行,三言兩語這叫黎哥的廠長便與左眼鏡有了親近感。見面后,黎哥請他和他表弟吃了一頓飯,讓他第一次吃了一頓海鮮,內(nèi)地人都說那海鮮高貴,沒想到這么難吃,吃得他只想嘔吐。廠長又讓人在集體宿舍里,叫別人挪位,騰出一個下鋪的位子來給他睡。他還沒有開始干活,廠長就當(dāng)著表弟的面吩咐讓每個月加一百塊錢,把他與其他老技工的距離拉開了。廠長對他這么好,原來是因為表弟管的軍車,都在他這里修,這筆業(yè)務(wù)可不能丟。這人是真正做生意的,明白只要對他好,就可以說是把他表弟隊伍上的業(yè)務(wù)固定下來了。

        憑左眼鏡的技術(shù)和為人,他在這個廠里拿一千六百塊,誰都沒有屁放。才做了一個月,黎哥便讓左眼鏡做了個組長,管著六七號人。這個委任倒也不是看在他表弟徐營長的面子上,確實左眼鏡有這個才能。果然不久他就把這幾個人管得井井有條,迅速成為廠里的先進(jìn)班組。

        這個廠地處鄉(xiāng)村,離深圳市還有多遠(yuǎn)左眼鏡不知道。不過也沒有必要搞清楚有多遠(yuǎn)。他是來賺那一千六百塊錢的,又不是來逛街的。深圳熱不熱鬧關(guān)他屁事。

        離廠子兩里地有個小鎮(zhèn),再過去一里有個叫DF的賓館。休息時廠里的年輕人便涌到鎮(zhèn)上去喝啤酒、打桌球。左眼鏡不喜歡太鬧,便獨自去DF走走。DF的院子圍得很大,草地剪成地毯,到這里坐坐很舒服,DF的保安也不制止他不花錢也來此享受草地。左眼鏡發(fā)現(xiàn)只配來草地上坐而不敢進(jìn)咖啡廳消費的還有不少人,這些人都是開車的司機。他們的老板就在DF的客房、賭場、咖啡廳消費。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他們便在草地上抽煙、打紙牌消磨時間,等候老板出來。

        左眼鏡看到DF賓館附近停著許多車,鎮(zhèn)上也停著許多車。DF停的車大多是等老板的。鎮(zhèn)上停的都是拉貨的車,司機大都選擇在這里吃飯,在這里吃飯比深圳吃便宜。左眼鏡看到這整天排成長龍的車,突然想到出來前,有人說在深圳賣冰棒、打黃油,都有發(fā)了財回家蓋房子的。

        打黃油就是給汽車輪胎注點潤滑劑。和給人擦皮鞋油的性質(zhì)差不多。皮鞋常擦常亮,黃油常打輪胎常潤。左眼鏡想想這么多車閑在這里,怎么就沒有人來給打黃油呢?

        左眼鏡坐在草地上就問坐在草地上的司機:“你的車要不要打點黃油?”經(jīng)過抽樣調(diào)查,有一半以上的人愿意給車打黃油。有人還挖苦他:“你什么都沒有,問打黃油干什么?要打就帶行頭來?!?/p>

        一日休息,左眼鏡從廠里帶來黃油槍和黃油,給??吭贒F附近的大小車輛打黃油。從早打到天黑,回去一數(shù)錢,嚇了一跳,這一天賺了一百三十六塊錢。照這樣算來,一個月收入就是三四千了,在廠里做師傅不如上街打黃油,這是怎么回事?左眼鏡想了一陣想不通,便給表弟徐進(jìn)軍打了個電話。徐營長說:“這有什么想不通的?你要記住,你是來了深圳,深圳這地方?jīng)]有想得通想不通的事情,要不深圳怎么會搞得好?!?/p>

        左眼鏡一聽表弟這話,是贊賞他的意思,便打算再試試。第二天他請了假,清早就出去打黃油。這一天賺了一百六十六塊錢。左眼鏡再請一天假,這天他是自己買的黃油,除去成本,賺了一百七十八塊錢。這時左眼鏡完全理解了表弟的話,深圳這地方,就是賺錢的機會多,要是你的眼睛老盯在你那技術(shù)工的身份上,盯著那一千六百塊錢,你就不配來深圳謀生。

        打黃油賺錢的誘惑太大,左眼鏡已無心上班。他上過幾十年社會主義的班,是個忠誠于上班的人,一旦有了這個念頭,他不禁感到害怕,為自己資本主義唯利是圖的思想害怕,甚至見了黎哥,也不敢抬頭看他。過了一個月這樣精神恍惚、偷偷摸摸的日子之后,覺得這樣不行,做人不能不明不白,要么在廠里認(rèn)真干,要么辭職去打黃油。有了這個想法,他便打電話給表弟。表弟說:“既然你來深圳的目的就是想多賺幾個錢,那就看干什么賺錢就干什么吧?!?/p>

        左眼鏡就聽表弟的,下決心辭掉這個實在是讓人稱心的工作。算來也只干了三個月。干三個月就跳槽,這怎么也不是他的作風(fēng)啊。

        左眼鏡壯起膽子找到黎哥,把辭職的理由給他說了。黎哥沒有責(zé)備他,說:“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是我,我也會選擇去打黃油。不過廠里也是真舍不得你,你什么時候愿意回來都行。”

        左眼鏡告別黎哥時還差點流下幾滴眼淚來。想想自己要是有了錢,也要回敬他一頓海鮮。

        左眼鏡打黃油時和DF的一個湖南保安混熟了,在他的指導(dǎo)下,在離此五里一個叫CC的村莊里,租了一間住房,置辦了做飯菜的行頭。又在那湖南保安的引薦下,在鎮(zhèn)上一個修單車的攤子上,只花了幾十塊錢,便買了一輛八成新的鳳凰牌單車,朝去晚歸開始了專職的打黃油工作。這么便宜的單車,肯定是贓車,開始時騎著它,心里不舒服,倒也不是怕人認(rèn)出來,深圳人認(rèn)為時間就是金錢,丟了車的,沒有工夫去蹲點捉拿偷車賊,有這工夫,不如快點把新單車的錢賺回來。左眼鏡留神看看這修自行車的攤子,不過是個擺設(shè),一天修不了幾輛車,倒是要賣出去十幾輛車。連贓車都可以明目張膽地賣,他買一臺騎騎,也就犯不著老去想它了。這是什么地方?這可是深圳。到深圳來是辦大事的,不能老想這些很小氣的事。

        左眼鏡天天出現(xiàn)在幾個停車多的地方。很多司機都認(rèn)識他了,有的司機就是不打油,也要搖下窗戶和他打個招呼。他這么受歡迎。是因為他不但黃油打得專業(yè),而且還是個修車?yán)锸?,他一聽發(fā)動機響,就曉得這車有沒有病,一旦聽到異常的聲音,左眼鏡便會馬上提出來,建議做個什么樣的檢查,做怎樣的修理。他的好心建議,都得到了驗證,讓常在這條路上跑的司機,排除了大大小小不少的隱患,這個忙幫得可大了。于是他的名聲很快在司機中傳開,大家都知道這里有個打黃油的叫左哥的人了不得,是一個會看車病的高手。人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感謝他,司機都是給人打工的,他們請不起左哥吃海鮮,左哥連煙都不抽,唯一的報答,便是把黃油的生意留給他來打。左眼鏡的客戶因而十分穩(wěn)定,最多一天曾打出兩百多塊錢來。

        一日左眼鏡在DF打黃油,中午買了個盒飯在那湖南保安上班的亭子里吃,一輛車子就在出門的保險杠那里熄了火。湖南保安見那車牌號,臉上就變了顏色,忙叫上左眼鏡:“快快,快來幫幫忙,我們胥總的車子拋錨了?!?/p>

        左眼鏡忙扔下筷子,隨同出去把車子推到一邊,讓出道來。

        這是輛好車,皇冠牌。胥總在一旁用腳狠狠地踢著車子,用廣東話罵著娘。廣東話雖難懂,但學(xué)了幾個月,罵人的話左眼鏡還是聽得出來的。

        湖南保安想討好胥總,便對左眼鏡說:“左哥,你是修車的,看看胥總這車出了什么問題?”

        胥總便問:“你是修車的?”

        左眼鏡答:“修過?!?/p>

        胥總:“修過多少年?”

        “也有二三十年了吧?!?/p>

        胥總說:“那你就給看看吧。才修出來沒有一個月,又出問題,什么鳥皇冠。”

        左眼鏡便拉開車門,進(jìn)去啟動馬達(dá),聽聽響聲,便熄了火。下車來,熟練地從后備箱里取出一把起子,一把鉗子,打開前車蓋,在內(nèi)面搗鼓了三分鐘,拍了拍蓋子,對胥總說:“試試吧,應(yīng)該好了。”

        胥總發(fā)動了車,一打前進(jìn)擋,便順溜溜地躥了去。便搖下玻璃,對左眼鏡說:“你真行!”又叮囑保安:“去吧臺拿一包煙、一瓶啤酒,簽我的單,感謝這位師傅?!?/p>

        胥總風(fēng)急火急地一踩油門揚長而去。

        左眼鏡問:“這是你們DF的老總啊?”

        保安:“屁老總。他是DF老總的馬仔,說是總經(jīng)理助理,排來排去,應(yīng)是第三助理了。人家喊他老總他就高興?!?/p>

        左眼鏡也沒有要那保安去拿煙和啤酒,轉(zhuǎn)身打黃油就忘了這件事。

        但那胥總卻沒有忘記他。第三天再去DF時,那湖南保安一把拽著他,說胥總有事找他,便讓他把打黃油的行頭放在保安崗?fù)だ锏慕锹?,叉開五指替他攏了攏一頭亂發(fā),便把他帶進(jìn)了胥總的辦公室。左眼鏡沒有進(jìn)過DF,一看這場面,比他在長沙見過的四星級賓館都要好,房價卻要低許多,看來這深圳人賺錢還是務(wù)實的。

        胥總見左眼鏡來了,便放下手頭事情,把他帶到賓館后院一排車庫,打開其中一張卷閘門,他讓保安掀開一塊蓋車的布,灰塵就沖天而起,他們趕快退出來??磥磉@塊布下的車已很久沒有打開了。左眼鏡一看,這是一輛原裝的還有九成新的奔馳。胥總指著這車說,這車是老板用過的,跑不動了,拿到黎哥他們廠里修,要價是三萬。老板也是玩過不少車的人,覺得問題沒那么嚴(yán)重。后來拖到香港去修,要四萬。老板一氣之下,就扔給了胥總,叫他去開。既然老板都舍不得出三萬塊錢去修,胥總也不敢花三萬去修,便關(guān)在車庫里了。胥總對左眼鏡說,要是你有興趣,你就看看吧,你能弄好,這修理費就是你的,不過你不可漫天要價。

        左眼鏡就答應(yīng)下來。正好DF有一個能供修車用的車庫,便把車弄到那里,他就放下打黃油的活,開始看這輛車。他只花了兩個小時,便找出了原因:缸里的銅套壞了兩個,恐怕是大修時不熟練的工人操作不小心,浸了水,銹壞了。缸不工作了,車怎么會走?他把銅套卸了下來。他多了個心眼,又把拆下來的其他部件重裝上去,就是內(nèi)行看著,也不曉得他究竟要干什么。他找了個塑料袋子,裝上銅套帶了回去。他想好了,到黎哥那里按樣車做一副同樣的銅套替換就行了。他想這事要琢磨琢磨,不能一下子就給胥總把車修好,也不能說是個小毛病。如果是個小毛病,為何香港人要四萬,黎哥要三萬?

        回到CC村,左眼鏡為這事給表弟打了個電話,他把自己的想法給表弟說了說。表弟就表揚他:“我看你可以在深圳待下去了?!?/p>

        他征求表弟的意見:“那我開口收他多少修理費呢?”

        表弟說:“那你就比黎哥他們少收一些,最少也要收兩萬?”

        “收這么狠啊?”

        “你手軟啦?”

        “我想到黎哥那里做一副銅套,頂多也就送黎哥一瓶酒、兩條煙?!?/p>

        “什么也不用送。我給黎哥去個電話,就說是我車上要用的?!?/p>

        “那,那我一毛不拔,就只花兩天工夫,收人家兩萬合不合適?”

        表弟說:“我告訴你,DF的錢,能挖多少出來你盡管挖,為什么?我也不便說出來。大膽干吧,這可是在深圳。但有一條,車要幫人家修好,這才是重要的?!?/p>

        過了兩天,左眼鏡去DF找胥總,說他查了三天,問題查出來了,保證能修好。

        胥總說:“要花多少費用,你說。”

        左眼鏡咬了咬牙齒壯了壯膽,說:“看在胥總的面上,這活不能少于兩萬?!?/p>

        胥總說:“就兩萬,但一定要修好。”

        左眼鏡拍著胸脯:“我就住在CC村,修不好,隨時可以拿我是問?!?/p>

        左眼鏡去找黎哥幫忙。一見面黎哥就說:“我已經(jīng)接到令弟的電話了。你盡管去車間里干活吧,搞不贏可叫你的徒弟們幫忙?!?/p>

        這活是精活,誰都幫不上忙,左眼鏡花了一天工夫,車好了銅套。再過六天,左眼鏡才去DF把車交給胥總。車開出來,胥總坐上去,一踩油門,這車就如一條黑色的魚,悄無聲息,一甩尾巴就游進(jìn)了寬闊的車道。

        胥總那個高興啊,把車開回來,停妥在車庫里,轉(zhuǎn)身拉著左眼鏡的手,領(lǐng)到他的辦公室,從書架上拿出一個報紙包,遞給他。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包現(xiàn)鈔,這是左眼鏡長到三十幾年以來,頭一回一次拿到這么多錢,頭就發(fā)暈,但很快便鎮(zhèn)定下來,警告自己不能失態(tài),要像一個見過大錢的特級修車師傅的樣子。他做到了。他漫不經(jīng)心地道了謝并很有風(fēng)度地走出DF,走出胥總的視線。

        一下子有了這么多錢,左眼鏡要辦的頭一件事是打電話叫妻子馬上來深圳。他叫余屏坐飛機來。他會去機場接她。他對余屏說這不是擺闊,他也沒有賺大錢。但沒有錢也不敢催她來。

        第三天余屏就飛了過來。左眼鏡借了胥總的車去接的她,給足了她面子。但左眼鏡看見余屏還穿著她堂兄余清兮給她買的衣服,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想到他馬上會扔了那東西,他的自信心又抬頭了。接到余屏后,直奔深圳的國貿(mào)大廈和大東門服裝市場,他要讓余屏好好地過一回買衣服的癮。

        當(dāng)晚他沒有領(lǐng)余屏去看他租住的房子,徑直帶著余屏到DF開的房。開房時他多了個心眼,在大堂給胥總打了個電話,說他夫人來了,要在這里開個房,看能不能打個折。胥總當(dāng)即讓服務(wù)生聽電話,囑咐按五折收了房費。左眼鏡用余光看到余屏注視著這一切,覺得自己很有面子,又一次增強了自信心。

        晚上他們在DF狠狠洗了一個澡。他讓余屏赤裸著身子,從內(nèi)到外、從頭到腳一件件試穿剛買的衣、褲、鞋、襪。他把余清兮給余屏買的衣服,悄悄地揉成一團(tuán),裝在塑料袋子里,拎著丟進(jìn)了樓下的一個垃圾桶里。待余屏找這些衣服時,他說:“你不要再穿那些東西了,我如今能給你買得起衣服了?!庇嗥潦莻€明白人,她曉得丈夫心里會怎么想,便不再去找那衣服。

        有道是久別夫妻勝新婚,待試衣服也試?yán)哿?,雙雙上床把舊戲演得新鮮、漸入佳境時,左躍進(jìn)突然翻身下床,不知從哪里摸出些黃燦燦的東西來。余屏一看眼睛便亮了,那是一對做工精致的金手鏈和一對金耳環(huán)。左眼鏡哆嗦著給妻子怎么也戴不好,還是得她自己動手。她就赤裸著身子到衛(wèi)生間去照鏡子,照了一次不夠,又去?;蝸砘稳?,便把左躍進(jìn)的眼睛晃花了。這女子怎么還會有這么好的體形呢?他就不由得擔(dān)心。但擔(dān)心又有什么用?聽天由命吧。他便往金器上想。他這是自結(jié)婚以來,第一次給老婆買金器,出手便是一萬元,算是體體面面做了一回丈夫了!

        左眼鏡為什么那么恨余清兮給余屏買的衣服呢?因有內(nèi)線告訴他,這些日子他不在家,那余清兮又是電話又是寫信,與余屏聯(lián)系非常密切,還有讓她去臺灣見面的意向。這事左眼鏡當(dāng)然不會與余屏當(dāng)面對質(zhì),他沒有這個勇氣,在她面前,用平江人的話說是老鼠見噠貓。

        余屏戴著華美的金耳環(huán)和金手鏈,穿著當(dāng)下中國最時尚的衣服出現(xiàn)在平江縣城時,十分醒目。余屏從深圳探親回來便這般花枝招展,大家就不難猜測:一定是左眼鏡做發(fā)了。有人就問余屏:“你家左眼鏡做什么發(fā)了財?”余屏說:“他還能干什么,還不是干的本行?好像他說是在打黃油吧,我也不曉得打黃油是干什么?!彼龔男【涂床黄鹱龉さ?,一聞父親身上的機油味就想吐。她從來就沒有去丈夫的車間里看過。談戀愛見面時,她就要求左眼鏡身上不能有機油味。結(jié)婚后要求丈夫下班回家時,必須穿上班去的衣服進(jìn)房門,不準(zhǔn)把工作服帶回家來。

        左眼鏡在深圳發(fā)了財?shù)南⒃谄浇h城不脛而走。連左眼鏡這樣沒有什么文化又老實的工人階級都發(fā)了財,這就要使許多人蠢蠢欲動了。這時縣里的幾家工廠差不多都步了修理廠的后塵,關(guān)門都是遲早的事。這個縣城,和左眼鏡同樣命運的工人老大哥就有幾千人,這個群體的人對于左眼鏡發(fā)財是最關(guān)注的。

        羨慕有什么用?不如趕快行動,也去深圳碰碰運氣。

        最先去找左眼鏡的是成疤腦和春雞公。成疤腦叫湯成林,春雞公叫方春存。平江市井中人喜歡給人取“諢名”。左眼鏡也是諢名。

        平江市井中人如果互相之間叫著諢名,就說明關(guān)系不一般。不叫諢名叫大名,看起來恭敬,其實是疏遠(yuǎn)。但平江人并非野蠻,還是有斯文的一面,凡是當(dāng)干部的、當(dāng)人民教師的,很少有被安上一個諢名的。即使小時候同伴搞笑給安了個諢名,長大了也只限于幾個最親密的朋友私下里叫一叫,在公眾場合,那是要叫職務(wù)和大名的,該叫縣長的叫縣長,是局長便叫局長,一點也不亂來。

        其實成疤腦湯成林長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滿腦殼一點疤也找不出來,這個諢名連他自己都認(rèn)為取得沒有水平,不知是誰最先叫出來的。不疤的人被叫做疤,他一點也沒有意見,誰高興叫就讓他叫去。成疤腦原來與左眼鏡是同事,他在廠里開卡車。左眼鏡后來還能拿到三百塊錢一個月,而他一分錢也拿不到,因為他早就被開除了公職。他犯的是違反計劃生育政策。他那農(nóng)村老婆頭一個生的是閨女,生下第二個閨女時廠里給了他一個警告處分,警告他說若是再躲著生,他就要被開除。他冒著被開除的風(fēng)險也想生下個兒子來,便讓老婆躲到連云山深處一個親戚家里生下了第三胎。那地方新中國成立以來到一九七五年的二十六年間,才去過一個干部,是當(dāng)時縣武裝部的副政委,還兼著縣革命委員會的副主任。他步行了六個小時,去看望一戶山民。那白發(fā)老人見來人穿著軍裝,畢恭畢敬地叫著他“長官”。老人不知道中國已改朝換代,他還是在四十多年前看到過國民黨的剿共部隊的。

        成疤腦的老婆躲在這里誰也找不到,也沒有誰愿意來捉拿她。結(jié)果生下來的還是一個閨女。成疤腦沒有等到廠里領(lǐng)導(dǎo)宣布開除他,就卷著鋪蓋回到了老家。成疤腦的決心這么大,最后還是結(jié)出了果子來。從此他便成了一頭牛,沒早沒晚地干活,才能勉強養(yǎng)活一家人。被開除后他開拖拉機、開小四輪、開推土機、開摩托車搞非法營運,什么車都開。聽說昔日好友左眼鏡憑那點小本事也賺了錢,當(dāng)即就準(zhǔn)備南下去找左眼鏡。

        春雞公與左眼鏡是鄰居,他們都住在平江的老街上。春雞公比左眼鏡小許多,和余屏曾是初中同學(xué)。那時候余屏有志氣,讀了高中,準(zhǔn)備讀大學(xué)。春雞公家里沒錢,繳不起學(xué)費,便報了中專,那是免學(xué)費的。他讀的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在連云山一所小學(xué)當(dāng)了教師。當(dāng)了人民教師后,左鄰右舍的兒時伙伴不再叫他春雞公了,尊稱他春存或方老師。

        方春存老師在山里教了兩年書后,終是耐不住那無邊的寂寞,便用他那份工資的一部分,請了個代課老師替他上課,自己就在縣里打流,整天東飄西蕩,不日染上了賭博的毛病,沒日沒夜地滾在牌桌上了。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試圖拯救他,強令他回去上課,他就托關(guān)系辦了個“留職停薪”,與學(xué)校簽了個合同,每月倒交幾十塊錢。改革開放初期,各機關(guān)單位都流行這樣的做法,為不少有本事到外面賺錢的人才大開綠燈。方春存老師不再當(dāng)人民教師而成了市井賭徒后,大家便恢復(fù)了“春雞公”的稱呼。

        春雞公從小笛子吹得好,歌也唱得好,自從在師范學(xué)校受到了正規(guī)教育后大有長進(jìn),在平江人看來,他那就是專業(yè)水平了,從此凡縣里大大小小的文藝活動都少不了他。春雞公在平江縣北街君子巷一帶的孩子中間名氣不小。有一個叫咪咪的女孩子,可以說才十幾歲就暗戀上了他。咪咪不吹笛子也不唱歌,卻是愛聽,懂得欣賞。后來就做了春雞公的老婆。咪咪是個賢淑、精明、沉著的女子。春雞公這么一個活蹦亂跳的人就服這種女子來管??上в捎谛愿竦娜觞c,咪咪終究沒有能阻止他走進(jìn)賭場。

        成疤腦和春雞公想去深圳做事,都獲得了家里的一致支持。

        成疤腦身體好,有好技術(shù),在平江這樣的地方賺不到錢是浪費,他去深圳是要發(fā)揮個人潛能,去賺錢養(yǎng)家。

        春雞公首要的目的還不是賺錢,是去戒賭。據(jù)余屏回來說,那邊就沒有人打牌賭錢,人人有事做,都賺錢去了,不像平江,城鄉(xiāng)一體化,朝朝暮暮麻將聲,聲聲不斷。環(huán)境決定意識,一找不到賭友了,春雞公的賭癮自然而然就會消失。

        成疤腦和左眼鏡是同事,春雞公是左眼鏡的鄰居,他們之間自然就認(rèn)識。平江老縣城地方小,所謂四街八巷,說起來地方蠻大,其實很小,不到半天工夫可以串完所有的門。開門相見,都是幾張熟面孔,十有八九都認(rèn)識。

        成疤腦和春雞公辦了邊防證,結(jié)伴而行。左眼鏡聽說他們要來,很高興,找DF的胥總借了他修好的那輛奔馳,去深圳火車站接的他倆。成疤腦和春雞公上了香味撲鼻的奔馳車,瞪著眼睛看左眼鏡,半天說不出話來,想不到十個月不見,變化會這么大。二十幾天前左眼鏡用這輛車接余屏,余屏那時也用這種眼光看他。左眼鏡享受著這種眼光,真是比吃肉還舒服。待韻足了味,左眼鏡才哈哈大笑,說:“你們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這車不是我的,是一位老總的,這輛車放在車庫里有了兩年,要不是我給他修好,如今還是一堆廢鐵?!?/p>

        過去成疤腦在廠里的地位比左眼鏡高,那時候他開的那輛破卡車,被廠長當(dāng)專車來使喚,他也就有了足夠的面子。

        春雞公是文化人,何曾正眼瞧過他?如今他們都來求自己介紹工作,左眼鏡覺得很受用。覺得這人還是要做出點模樣來才像個人。

        左眼鏡在CC村只租了一間房子,做飯是在走廊上。當(dāng)晚從火車站回去就通知房東,他還要租一間房子,給成疤腦和春雞公住。

        成疤腦的運氣好,一來就找到了工作。一日左眼鏡到DF去打黃油,胥總把車停在他屁股后面,按了一聲喇叭,嚇了人一跳。胥總把他叫到車上,問儀表上面有一個小黃燈老在閃,不知什么問題。左眼鏡看了看,說:“電路有點問題,不影響開車,調(diào)整一下就可以了,有空我給你開到黎哥那里校正一下?!苯酉聛眈憧傉f他的工作有調(diào)整,DF開發(fā)一塊土地,叫他去抓工程,每天來回跑,想找一個司機。左眼鏡一拍大腿說正好平江有個司機來找工作,便吹了成疤腦一頓:“他年紀(jì)三十多歲,開了好多年的車,是個老江湖。拖拉機、推土機、大貨、班車……什么車都開過,善走爛路險路,滴酒不沾,從來沒有出過事?!瘪憧傄宦牼透吲d,說你推薦的人沒錯,明天就叫他來上班。

        左眼鏡回去,便拉著成疤腦上街買襯衫,還買了一條劣質(zhì)領(lǐng)帶,理了發(fā),刮了胡子。告訴他在車上不能抽煙,那胥總是個奶油小生,愛干凈。還告訴他上車前,要先開領(lǐng)導(dǎo)的車門,熄火后第一個動作,就是下車去拉開領(lǐng)導(dǎo)的車門,還要用手擋著,不讓碰著領(lǐng)導(dǎo)的頭……

        成疤腦頭天去上班,就得了胥總一個開門紅包。商定的工資也不低,一千五百塊一個月,還有季度獎,年終獎。尤其是車好,是他摸都沒有摸過的奔馳,他晚上做夢都在笑。

        左眼鏡帶著春雞公出去打黃油,打算教會他,再買一輛單車,分給他一塊領(lǐng)地。但春雞公一看那架勢就皺了眉頭。一個人民教師怎么能半跪半蹲在太陽底下、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臉貼著汽車輪子打黃油呢?他對左眼鏡說這活他肯定干不了,慢慢找,看有沒有更適合他的工作。左眼鏡也不生氣,理解他,人家畢竟是知識分子。便打算去問問胥總,看DF要不要招領(lǐng)班。春雞公是在賓館里見過領(lǐng)班的做派的,要一天到晚對人家點頭哈腰,他對左眼鏡說,不用找胥總了,這事他也做不來。

        一日徐進(jìn)軍來看左眼鏡,說有人請他們?nèi)F吃飯,便叫表兄洗了洗,同他一起去吃飯。吃過飯,邀請方安排了唱歌。左眼鏡說:“歌我就不唱了,我這喉嚨一開口,歌廳就要關(guān)門。要是可以,叫春雞公來唱吧,他可是平江縣的明星,為什么叫他‘雞公’?就是他的喉嚨好,動物里就只有雞公唱曉好聽。他來這里也有個把星期了,無所事事,叫他來唱歌散散心吧。”徐進(jìn)軍說好,他也不會唱歌,愛跑調(diào),帶個會的,也算是不負(fù)人家一片好心,也可以說明他的家鄉(xiāng)是有人才的。

        這一晚歌唱下來,左眼鏡無意中又推出了春雞公,使他以后在深圳的運輸界大出風(fēng)頭——

        這天唱歌的大多是軍人,來自好幾個部隊,好像是慶祝哪位首長的生日。這些軍人熱愛部隊,能唱的、愛唱的,大都是與軍人有關(guān)的歌。而這DF的歌廳里,大都是要死不斷氣的港臺歌和流行歌磁帶,找不出幾首豪邁的軍人曲子來,眼看這歌是唱不下去了。

        這是個嚴(yán)肅的聚會,不能叫小姐的,沒有小姐。歌又唱不下去,只能是散伙。DF的歌廳主管著了急,請客的東家也著了急。這時春雞公便讓DF的主管去找一支笛子來,什么笛子都行。主管說笛子倒還真有,他說他們DF的老總平時就愛吹幾口。很快便讓人到老總的辦公室里找來一支竹笛。一上口春雞公便知這東西價格不菲,他還從來沒有吹出過這么美妙的音色。春雞公便給諸位部隊首長試吹了兩支軍歌。一聽這曲子,大家就激動了,說好好好,你吹我們唱。春雞公就把腦子里收藏的軍歌全吹了出來:《打靶歌》、《紅軍歌》、《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妹妹找哥淚花流》、《我的祖國》、《軍港之夜》、《我是一個兵》、《兵哥哥》、《一棵小白楊》、《望星空》、《十五的月亮》、《當(dāng)兵的人》、《說句心里話》……因他出色的伴奏,軍人們十分開心,激情澎湃,竟把一場歌唱到凌晨一點。請客的東家見大家開心,給春雞公發(fā)了個不薄的紅包。他回去一數(shù),相當(dāng)于給在場每人叫一個伴歌小姐的勞務(wù)費的總數(shù),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商家。不過春雞公拿著這錢,心里很不是滋味。

        春雞公如此熟悉軍歌,有首長就問他是不是當(dāng)過兵。他笑而不答。就讓他們覺得他就是他們的戰(zhàn)友吧,這樣他們之間便會更親密,日后也許有用得上這些“戰(zhàn)友”的時候呢。

        春雞公是個靈泛人,這一模糊,這一賣乖,果然就幫了他不少忙——不久,那個給了他一個有點曖昧的紅包的叫做佟哥的老板,又叫他出去唱歌,說又是請的軍人。為此春雞公專門去深圳買了一支笛子。但這次唱歌不必用笛子,找了一家有軍歌磁帶的地方。

        春雞公美聲、民族、流行歌都唱得好,把一首首軍歌唱得嘹亮豪邁,令那些軍人幾乎有些崇拜他了。這批唱歌的軍人,有一半是上次見過的。這次徐進(jìn)軍沒有來。問了問,說徐進(jìn)軍近來有望升遷,便很謹(jǐn)慎,不敢出來玩。一來二去的,就算是熟人了,有人就問他是不是在部隊文工團(tuán)干過。春雞公不好意思改口說不是軍人了,這樣會讓人家失望的——一個會唱、會吹那么多軍歌的人,怎么可以騙人呢?大家會接受不了。為了不使大家掃興,他只好繼續(xù)撒謊,說自己只在部隊文工團(tuán)待過一年……說到這,就不再往下說了,似乎有難言之隱。

        其實這也就夠了,誰也無心去究底,只要是在隊伍上千過就行,哪怕一天也是戰(zhàn)友。文藝人才在部隊里很受器重,在部隊文工團(tuán)干過的專業(yè)人才能和普通軍人唱歌,這可是一件不簡單的事。這一場歌唱下來,春雞公自然便和大家很親密了。散場時首長們都和他握手告別,還有找他要名片的。他沒有想到過他這個賭得精光,還欠著不少賭債的人應(yīng)該擁有名片。只好說沒有帶?!皯?zhàn)友”們也不見怪,說今后有事可以找他們。

        這一晚他收了七張名片。回去后,他喜滋滋地閱讀著這些名片上的官銜,想想今后很可能有用得著這些“戰(zhàn)友”的時候。

        黎哥跟修理廠的香港老板鬧翻了,準(zhǔn)備遠(yuǎn)走他鄉(xiāng),另攀高枝,來跟左眼鏡告別。左眼鏡請他到DF吃了一頓海鮮,算是回報。見他當(dāng)著廠長好好的,喊走人就走人,這資本主義真是黑暗,心里不禁有些澀澀的。黎哥反倒來勸他:“告訴你,這就是深圳。在這里被老板炒魷魚和炒老板的魷魚,是常見的事,不新鮮,這回是我炒的他?!边@么一說,左眼鏡不喝酒的,也要敬他幾杯。酒到酣處,黎哥便勸左眼鏡:“我看你啊,有本事,有人品,但還是缺少敢闖敢干的精神,你這么好的修車師傅,怎么能老干打黃油的事呢?”

        左眼鏡說:“我還能干什么?”

        黎哥:“開修理廠啊,自己當(dāng)老板啊!”

        這可是左眼鏡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倒要請教一番。

        酒過三巡,就把黎哥的心花澆開了,便耐心教他怎么怎么干。為了幫他幫得徹底,還答應(yīng)留下幾個準(zhǔn)備跟他走的徒弟,幫他把攤子搭起來。

        這一頓海鮮吃得真是心花怒放。左眼鏡給表弟打了個電話,說了這件事。徐進(jìn)軍正升了副團(tuán)長,心情極好,也支持他辦廠。但他說他手下車隊的車不會給他修,他們與黎哥那個廠是老關(guān)系了。所謂關(guān)系,就肯定復(fù)雜,他就是升了副團(tuán),也不能說就一手遮天了。但表弟表示他會用另外的方式來幫助他。

        在徐團(tuán)長的張羅下,左眼鏡找到離CC村不遠(yuǎn)的一個路橋公司的物資基地,這個基地有十八輛車,有員工住的宿舍,有空曠的倉庫和一個沒有人打球的籃球場,這可是最理想的修車場地。這個基地答應(yīng)讓他來包修這十八輛車,說干得好,路橋公司的施工車,也可以介紹到這里來修。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左眼鏡只要添置點工具便可以進(jìn)場當(dāng)老板了。

        一輛車包修一年,基地給四千塊錢,十八輛車是七萬兩千塊。黎哥走的時候,還有十來臺車的私人客戶,也拉到他這里來了。

        只修了三個月車,路橋公司的老總就看上了左眼鏡的手藝,陸續(xù)把公司在外面修的車,也調(diào)回來交給了左眼鏡。一下子弄出這么大的家業(yè),左眼鏡興奮得覺都睡不著了,想不到自己會一下子就當(dāng)上了這么大的老板。

        他忙著緊急去平江調(diào)人,原來修理廠的老同事,還能干的,幾乎都請來了。三親六眷中能干活的,也跟來了不少。

        成疤腦的老婆做得一手好菜,也弄到廠里來做飯,左眼鏡也是成心要讓他們兩公婆團(tuán)圓。不過他囑咐成疤腦:“你要保證不讓你老婆在我這里再生崽了,如今計劃生育抓得緊,我可不想當(dāng)窩藏犯?!?/p>

        成疤腦說:“我有了崽還生,那我就真是一只蠢豬?!?/p>

        這些從平江來的老鄉(xiāng)一見左眼鏡做成這樣大的老板,驚嘆不已,打電話回去添油加醋一頓吹,那些昔日在家里閑著的故舊熟人,紛紛組團(tuán)來投奔左眼鏡,想找一份工作做。

        左眼鏡是個大方的人,更是一個要面子的人,不嫌棄任何一個來投奔他的老鄉(xiāng)。他原來租的兩間房,早就擠不下人了。后來租的三室一廳,只用了一個月,見來拜訪他的鄉(xiāng)黨擠不下了,馬上改租五室一廳的房子,幾百塊錢一月的租金,盡管這樣,還是住不下人,最多房里加上打地鋪一共睡過二十六個人。實在擠不下,便分流到修理廠去睡。長期有十幾個人在這里吃閑飯,加上廠里做事的,光是專職做飯的就請了三個人。大米要用汽車拖,百斤裝的大米。一送就是幾十包。

        不但要供飯,還要設(shè)法幫忙找工作。實在找不到工作的,左眼鏡同情他們,還要買張車票打發(fā)人家回去。

        家大業(yè)大閑人多,左眼鏡要管生產(chǎn)還要管油鹽柴米,實在忙不過來,他好幾次央求余屏來深圳當(dāng)老板娘,左眼鏡承諾所有錢都?xì)w她管,讓她體體面面當(dāng)家。

        然而國家公務(wù)員余屏女士毫不為丈夫的邀請所動。她才不會和這些做工的、找工作的混在一起。她眼下熱衷于學(xué)畫油畫,業(yè)余時間盡耗于此,這也是她小時候敢想不敢做的事情,家里不寬裕,買不起顏料。那時平江也沒有好的油畫老師,要去長沙學(xué),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左眼鏡聽說她堂兄余清兮十分支持她學(xué)油畫,給她寄來了世界一流的畫筆、顏料和一應(yīng)行頭。她那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的堂兄如此關(guān)心這等小事,讓左眼鏡聽來很不舒服。

        成疤腦和春雞公一路同來深圳闖天下,沒想到,半年之后,他們不約而同,又一路同回平江。

        成疤腦回去,是家里出了大事——他家的老大和老四在山上不知吃了什么野果子,食物中毒,已送到醫(yī)院搶救。成疤腦的老婆到深圳還只住了二十多天,便哭哭啼啼跟著成疤腦,買了兩張站票,往火車上擠。

        春雞公這些日子以來,和那叫做佟哥的已混得很熟。佟哥帶著春雞公,一天到晚去拜訪駐深圳、廣州的軍界朋友。春雞公也不曉得他怎么老盯著軍營轉(zhuǎn)。他跟著佟哥好吃好住好玩,間或也得一兩個紅包,過得倒也輕松自在,因一時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便麻木地跟著他轉(zhuǎn),也算是熟悉熟悉廣東一帶的情況吧。趁閑著無聊時,留意學(xué)學(xué)粵語、學(xué)唱粵語歌,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春雞公清醒地看到:要想在這個地方混下去,這個基本功不能不練。那時候,粵語幾乎取代了普通話的優(yōu)越性,廣東、深圳一有了錢,就成了國家的大哥大,粵語就跟著火,連中央電視臺一些主持人,也要在普通話里咬出幾個粵語音韻來。幾乎所有歌星出場,都要用粵語腔來說幾句開場白,說不好是技術(shù)問題,說不說可是態(tài)度問題,這成了當(dāng)下中國最大的時尚。一個人尤其是藝人、出鏡多的人,如果忽視時尚,就別想混得好,更莫想獲得崇拜。這一點春雞公看得明白,所以學(xué)習(xí)也很用心,不久便唱得一口流利的粵語歌,能聽懂九成粵語,能講出七成廣東話。

        春雞公這點小聰明很被佟哥看好,他不無自卑地說:“我在廣東十年了都講不出幾句廣東話來,你才來了幾天?厲害厲害。”佟哥愿意叫上春雞公,多少也有讓他當(dāng)翻譯的意思,他那一口濃重的山東口音,就有賴于他在很多場合翻譯給廣東人聽。佟哥很欣賞他,對他說:“我們一起來干一點事?!贝弘u公也不曉得他的來頭有多大,能干成什么事,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本事就是不斷買單請人唱歌、吃飯。

        此前不久佟哥請徐團(tuán)長等人吃飯,春雞公悄悄地向徐團(tuán)長打聽過這佟哥的來頭。徐團(tuán)長說:“好像他岳父是個高干,在軍界的級別不低。說是他和他那有點殘疾的女兒結(jié)了婚,這么說來,好好歹歹,也算得上是個乘龍快婿吧?!甭犘靾F(tuán)長的口氣,他對佟哥有所不屑。但他還是不得不間或來參加一下他的飯局——這就真正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說這話沒幾天,佟哥慌慌張張給春雞公打了個電話,說他出了點問題,問題不大,純粹是個人家庭的問題,他要回山東老家躲一躲。但他很快便會回來的,他可不會放棄在這里撒下的種子、打下的基礎(chǔ)。他一回來便會找他。他說他還是不放棄那句話:和他一起來干點事。

        佟哥走后,春雞公頓時覺得無聊得很,便打算回家去看看。無意中他和成疤腦夫婦在擠滿人的車廂里碰到了。

        他們是充滿憧憬而來,落寞空虛而歸。

        成疤腦夫婦心急火燎趕到平江縣城時,一雙兒女已經(jīng)好了,這病發(fā)現(xiàn)得早就不難治,趕快洗腸便是。但就是這被醫(yī)院認(rèn)為“不要緊”的病,便把成疤腦在深圳辛苦半年多的積蓄一掃而光。

        在家待了好幾天,成疤腦和老婆商量,還是得去深圳做事,身上沒有幾個錢,這么大一個家庭,稍有風(fēng)吹草動如何應(yīng)付?要不是在深圳做了半年,一個小小洗腸子的醫(yī)藥費都要舉債。正說著話,有朋友來拜訪,向成疤腦咨詢在深圳搞車的情況,問買“卡瑪斯”牌車好還是“解放”牌車好。這一問,可把成疤腦問蒙了,一會才曉得他們也是打算去深圳搞車的。

        成疤腦忙說:“我沒搞車,不敢亂出主意。”

        “你在深圳沒有搞車啊?”

        “我真的沒搞車。”

        “現(xiàn)在四街八巷的人,都說左眼鏡介紹你在深圳搞車。”

        “我是給DF賓館的一個老總開車。”

        “給人家開?不是自己搞車?”

        “給人家開車。”

        朋友們告訴他,平江已經(jīng)有不少人買了車在深圳開了,那里貨源充足,運費兌現(xiàn),錢好賺,要是車子聽話,一年隨便賺個幾十萬沒問題。有人替他惋惜:“你這人是怎么搞的,在那么好賺錢的地方自己不搞車?你懂車,還是個老司機,可以自己開,要賺雙份的錢……”

        成疤腦忙打電話問左眼鏡。左眼鏡說確有其事,深圳最近有不少平江人在搞車了,來勢還蠻迅猛的。他說他論證了:有錢還是自己買車好。他也已經(jīng)在著手準(zhǔn)備籌錢買車了。

        連成功人士左眼鏡都認(rèn)可的事,還有什么好猶豫的?給人家開車,一年就是賺萬把塊錢工資,這錢在平江人看來是不少,但要做急用就算不得是錢了。兩個孩子這一回的花銷,讓他進(jìn)一步明確了:錢多才叫錢,錢少便不是錢。錢少,那錢就是一張紙,一捅就破。錢多,那錢就是一塊塑料布,洗不爛,戳不破,經(jīng)得起風(fēng)雨。

        想透徹了,成疤腦便下決心不去給胥總開車了,打算自己買車去深圳當(dāng)老板。當(dāng)即就著手籌錢買車。他自己一分錢都沒有,他首先游說一個妻弟,讓他推遲一年蓋屋,反正他蓋屋的錢也不夠,答應(yīng)給他高息,便把妻弟手里的三萬塊拿了過來??h里他有一套二室一廳的房子。跑到銀行去問,抵押貸款頂多能弄到兩萬元。成疤腦想想:修理廠原廠長的女兒在銀行負(fù)點責(zé)。便買了幾斤果子去拜訪老廠長,請他伸出援助之手,那時候成疤腦開著廠里的卡車,廠長家大大小小要拖的東西,都是他包拖還要包扛上樓去的,念著這份舊情,在家享著清福的老廠長把女兒叫來,讓她擔(dān)保,給成疤腦貸了五萬。成疤腦的老婆雖是個鄉(xiāng)里堂客,沒有文化,但懂得夫唱婦隨,妻以夫為綱,也到處去借錢——忽然傳來一個好消息,有個在長沙教書的平江人,是成疤腦鄉(xiāng)下老家一個鄰居的兒子,兩公婆都是平江人。他們家庭富裕、夫妻和睦,缺憾是膝下無兒女。一年前回鄉(xiāng)探親時,就看上了成家老二,在他們眼中,這可是在整個長沙城里都找不到的既俊俏靈活又健康樸實的孩子,見成疤腦也有三個女兒了,他們便找成疤腦的父母。想過繼這孩子做閨女,其言中還透露出,這樣做也有要給成疤腦分擔(dān)點生活負(fù)擔(dān)的意思。成疤腦夫婦過的雖是苦日子,但把子女都看得重,毫不猶豫就拒絕了對方的好意。這次成疤腦籌錢買車的消息,不知怎么傳到那兩個年過半百的人民教師耳中,他們立即讓親戚放話給成疤腦:愿借五萬塊給他買車,不計利息,什么時候賺了錢什么時候還。目的有一個,還是想過繼他們的二閨女。說如果成家硬是不愿意,過繼一半也行,今后這孩子的學(xué)習(xí)、就業(yè)以及婚配等一應(yīng)要用錢的地方,都?xì)w他們負(fù)擔(dān)。他們還是盯著這個孩子不放手。

        成疤腦兩公婆關(guān)上門來仔細(xì)討論這件大事,最后達(dá)成共識,覺得過繼一半的方案可以接受。自己生的,又加上有一半產(chǎn)權(quán)在他們這邊。這么仔細(xì)算來,至少有八成這孩子還是自己的。關(guān)鍵是這孩子能受到良好的教育,還可以繼承他們的遺產(chǎn),這不能不說是一件好事。況且眼下他們要錢急用。但從感情上來說,還是有出賣親生骨肉而換錢用的嫌疑。于是兩公婆抱頭痛哭了一場。就回話過去,說可以成交,請他們擬一個過繼書來。對方興高采烈,一個小時內(nèi)就先把錢打過來了。這里又落實了五萬塊錢。又找了幾個至親好友,七拼八湊,又湊了一萬八千塊,還是承諾了付高息。

        算來已湊齊了十五萬塊錢,可以圓買車的夢了。到了可以考慮買什么車的時候了。

        其時平江人到深圳搞車,都是搞的組裝車,叫做“半掛車”,買一個車腦殼,到湖北隨州定做一個加長的車廂。平江人前期開著闖深圳的這種車有十米多長。后來根據(jù)形勢的發(fā)展,再加長到十二米多。把車加長的好處是什么貨都能拖。再有一個好處是提高了原來的噸位——一個解放牌的車載重定量是五噸,政府收取的養(yǎng)路費、過橋過路費,都是按五噸的收。“半掛車”的車廂容量大了,再在發(fā)動機上也做點手腳,一個五噸的車,可以拖十噸、二十噸,甚至四十噸。拖三四十噸貨只交五噸貨物的相關(guān)費用,真正搞車,只能是賺這點鉆空子的錢。

        一些年后,高速公路出口都設(shè)地磅按重量收費,這個空子就鉆不到了。

        “半掛車”這個發(fā)明的偉大之處,就是改寫了“如牛負(fù)重”這個成語,叫做“如車負(fù)重”。

        忽一日,平江街頭出現(xiàn)了一輛叫“卡瑪斯”的俄國車,其威猛寬敞的模樣,立刻吸引了那些搞貨運的老板和司機。隨之帶來了一個利好的故事:說是中俄邊境發(fā)生了一場大火災(zāi),將一個聯(lián)合制造“卡瑪斯”的汽車廠燒了,因損失慘重,這個廠辦不下去了,有一批庫存車廉價在中國內(nèi)地銷售。此車改裝成“半掛車”是最理想的坯子,價格和解放牌車差不多,樣子卻好看得多。

        因平江山地的局限,平江人天生有對外部世界好奇和追崇新鮮事物的熱情。天降此等好事,平江人心就癢癢了,也沒有人去調(diào)查這個故事的真?zhèn)魏统鎏帲阋桓C蜂愛上了“卡瑪斯”。

        成疤腦是個老司機,這平江城里搞車的,很少有不認(rèn)識的,不是師傅和同事,就是徒弟輩。這車是買“卡瑪斯”還是解放牌?他想聽聽意見,便讓老婆做了幾個菜,召集幾個人來湊主意。有人提供了一個信息,說正好有一個在平江做木材生意的安徽老板,最近賭博輸?shù)脩K,手上有一輛花了二十幾萬買的“卡瑪斯”車,手續(xù)齊全。還有九成新,估計十來萬塊錢拿得下來。

        大家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這個便宜可撿,成疤腦就拍板買這輛車。

        和那安徽老板幾個回合交鋒,人家退到了底線,不能少于十九萬塊錢。

        成疤腦去看了車,也試了車,便默許了這個價。但還差四萬多塊錢,而他的關(guān)系已用盡,再也弄不到錢了。他老婆就提醒一句:“去問問春雞公吧,看他來不來湊個份子。”

        成疤腦覺得可以問問。他們畢竟是同進(jìn)同出深圳的患難兄弟,他也還是要去深圳發(fā)展的。讓他占個份子,共同搞車也是個緣分嘛。

        春雞公剛回來幾天,悶在家里陪老婆孩子和父母親。有昔日的狐朋狗友見他回來了,便鬼喊鬼叫邀他出去散散心。平江街上有什么好散心的?分布最廣的還是麻將館。家人滿以為他半年沒沾牌,八成也把賭戒了。誰知他一腳踏進(jìn)去的還是麻將館。成疤腦滿處找錢時,他就優(yōu)哉游哉泡在麻將館里。成疤腦到方家來游說時,他正沉湎于賭場。

        成疤腦的游說非常順利,方家人一致同意入股買車,好讓成疤腦盡快把他帶到深圳去。方家很快湊齊了四萬塊錢。其中三萬塊,是咪咪想的辦法,她在印刷廠當(dāng)會計,一個有了三十年資歷的老企業(yè),再怎么背時,也不至于挪不出幾萬塊錢來。咪咪私下里叮囑成疤腦,她這三萬塊,無論如何在半年之內(nèi)要先還掉,不然脫不得身。還有一萬塊,是春雞公的父母親積攢下來的養(yǎng)老錢,一分不剩全取出來了。

        成疤腦高高興興地用麻布袋提著一包錢,在中間人的見證下,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在那安徽老板手中把車接回了家。

        成疤腦叫老婆去買點菜,打算把股東方春存夫婦叫過來一起吃個開張飯。

        收拾停當(dāng),成疤腦去請股東方春存夫婦來家吃飯,一出門,便碰到一個老同事的兒子,是一個賭棍。這孩子攔住他,說出一番話來,聽完這話,成疤腦要不是靠著墻,氣得就要滑倒在地上——原來那春雞公晚上回去,聽說家里好不容易湊出四萬塊錢,讓他成了成疤腦的股東。他就突發(fā)奇想:要是能在牌桌上把這買車的本錢賺出來,把老婆挪用的那個洞補上,那他出去也就安心了。于是備了香燭鞭炮,跑到廟里給菩薩磕了幾個響頭,問菩薩看有沒有這個贏的手氣??质浅榈煤煤?,便約人加大籌碼,賭了一場大的。結(jié)果戰(zhàn)斗到天亮,輸了兩萬,他無力付清賭債,那贏家就拔出刀子來要見紅。春雞公無奈,便說出他那四萬塊股份的話來。于是就發(fā)生了賭徒找成疤腦討債的這一幕。

        真正是出師不利,成疤腦的腸子都?xì)馇嗔?。但這事又不便去向方家說,那樣會鬧出人命來。車都提到了家,總不能大人做小人事毫無理由去退貨吧?他想來想去,想出個辦法,便和這個爛崽商量:這兩萬塊錢,就轉(zhuǎn)到他分內(nèi)來,要么立個字據(jù),付高息給他。要么以入股的形式,讓他成為這輛“卡瑪斯”的股東。好歹成疤腦也是個叔叔的輩分,從小看著這孩子長大的,這爛崽也沒有勇氣拔出刀子來去下成叔叔那“卡瑪斯”的輪胎。他只認(rèn)得麻將,不懂什么叫做入股,便選擇了頭一個方案。兩人就在外面店子里找了兩張紙,立了個字據(jù),雙方按了手印,算是成疤腦欠了他的錢,就放過了春雞公。

        平江人辦事講究個兆頭,因出了這等事,成疤腦心存芥蒂,便在出發(fā)前燒了高香,敬了天地,請神明保佑他一路平安。他開車,拉上春雞公,一路去深圳。本應(yīng)是要痛罵他一通的,不愿再火上加油把一個高興的事又弄得不高興,便忍氣吞聲,一直到長沙,兩人沒有說一句話。還有十幾個小時的路要跑,春雞公吃不得這個苦,要求下車去坐火車。成疤腦覺得讓他下去也好,不然他那心里的火氣消不下去。

        一路上成疤腦不斷提醒自己“小心,小心”。一個老司機還這樣提醒自己,實在是笑話一皆因出師不利啊。

        待快進(jìn)入深圳市區(qū)時,車子還是出事了,發(fā)動機打壞了,只有報請高速交警拖車一還是兆頭不好,出師不利。

        車子直接拖到CC村左眼鏡的廠里。拖車費是四千元。成疤腦身上只有點吃飯的錢,山窮水盡,大不了這拖車費要請左眼鏡墊付。修車費也只好掛在他的賬上。

        車修好后,成疤腦趕緊催馬上戰(zhàn)場。開始幾天尚可,跑了不到五天,馬達(dá)又壞了。車壞在去惠州的路上,請人卸貨、另請車送貨、把車拖到左眼鏡的廠里,又是一大筆費用,五天來跑的運費抵上去還不夠塞漏洞……以后這鳥車屢屢出事……成疤腦恨不得一把火燒了這俄國貨。若干年后,只要有人一提到“卡瑪斯”,他就腦殼痛,看電視只要是有關(guān)俄羅斯的新聞他就不看,他實在是被這鳥車給害苦了。

        這時平江已有兩百多人在CC村租了房子搞車,大家坐在一起訴苦,無不埋怨“卡瑪斯”,這車的基本特色就是“大毛病不多,小毛病不斷”??蛇@在高速公路上行駛,哪里容得拋錨呢?結(jié)果是要付出高昂的拖車費,加上誤工、誤時、誤了送貨時機,小毛病就要背大時。

        后來有老鄉(xiāng)給成疤腦透露消息:那安徽老板在平江輸了錢不假,但這“卡瑪斯”不好開,想急于丟出去才是真,不然也不會這么便宜。成疤腦就埋怨自己:“我是一根直腸子,不曉得防人,哪里會想這么多,看來我不是個做生意的料?!?/p>

        在CC村搞車的平江人,也有不少買了“卡瑪斯”的,都在紛紛低價出手。左眼鏡也買了兩輛“卡瑪斯”,開了不到一個月,也轉(zhuǎn)了手。左眼鏡說留神替他找主,這東西早丟早贏。他這修車行接觸的大多是開車的和販車的,路子寬,成疤腦就千拜托萬拜托請左眼鏡幫他找主子。這樣他又提心吊膽跑了一個月,左眼鏡替他找著了主子了,是河南那邊來深圳搞車的,手頭錢不多,想買二手車。這成疤腦一輩子愛車勝過愛老婆,盡管恨死了這堆死鐵,他也把它保養(yǎng)得干干凈凈,如果深圳市要評愛車模范,他必得首席模范稱號。那河南人一看這車和這個價錢,二話沒說就付了錢。

        左眼鏡為了表示平江人講信譽,承諾維修這輛車,凡是同一毛病來返修的,不收錢。那河南人一聽,更是開心,高高興興地把車開走了。這車也怪,河南人一開走,就兩個月沒有出毛病,這東西就是服河南人,而在成疤腦手上是三天病兩天痛,真是與他前世有怨后世有仇要害他。這車跟隨成疤腦才幾個月,連治“病”帶低價出手,共虧了他三萬八千塊錢。成疤腦算一算賬,他現(xiàn)在共負(fù)債二十三萬塊。

        車沒了,人更空落,他在左眼鏡那里睡了一整天沒下床。晚上左眼鏡回來問起他,才知他一天水米未進(jìn)。左眼鏡這里食客如云,進(jìn)進(jìn)出出,有的白天睡,有的晚上睡,誰也搞不清誰來了,誰走了,誰又顧得及成疤腦呢。

        第二天早上,左眼鏡把成疤腦拖起來,強令他洗臉、漱口,逼著他吃完兩碗粥和五個包子,塞給他一支黃油槍和三筒黃油,說:“你今天打黃油要是能賺回兩百塊錢,我就再幫你一把,湊三萬塊錢給你,去買輛解放牌車來。”為了落實一定要賺兩百塊錢,左眼鏡還搜了他的身,可憐的成疤腦把賣車的錢全存進(jìn)了儲蓄所后,身上只剩下四十多塊錢零票子。左眼鏡只給他十塊,說:“這是給你中午吃盒飯的,我今天晚上要看到兩百塊錢票子,搞不到兩百塊你不要回來。這做人嘛,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人總是要有點精神的,怎么能垮下去呢?我也是打黃油出身的嘛?!?/p>

        這么一說,成疤腦便來了精神,有左眼鏡支持三萬塊,再想辦法借個兩萬,就可以買一輛嶄新的解放牌車了。想到可以買新車了,就來了精神。他連左眼鏡手里那十塊錢也不要,豪氣沖天地說:“我今天不賺到兩百就不回來。”吃飽喝足了,起身就走。他趁左眼鏡的眼睛馬虎,迅速從那臉盆里抓了三個包子,塞進(jìn)衣袋里,又順手拿走了一個手電。左眼鏡這里做飯的,早晨出去買包子、饅頭,從來都是用臉盆裝,有時候根據(jù)各房睡的人數(shù),要買三四臉盆才能夠?qū)Ω哆^來。亂七八糟的東西到處都是,穿錯短褲的、用錯毛巾的、穿錯皮鞋的事幾乎天天都發(fā)生。錯了就錯了,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糾錯很難。成疤腦拿走的手電筒,就不知道是誰的。

        這一天成疤腦跑著找車子打黃油。中午沒有工夫找飯吃,就吃那三個冷包子,還是沾著黃油吃的,那馬路上哪有洗手的地方?到天黑時,他還只賺到一百六十多塊錢。好在老天幫忙,他遠(yuǎn)遠(yuǎn)聽到有一條路上,突然汽車?yán)三R鳴。憑他的駕駛經(jīng)驗,一定是出了車禍,估計交通一時三刻也疏通不了,便高興地跑了過去。幸虧他來時精明,帶了支手電。他在這個塞車路段上,整整賺了一百塊錢。待他趕回CC村時,都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半了。左眼鏡就坐在餐廳里等他回去。那多日不見的春雞公也灰溜溜地坐在一邊,都鐵青著臉,看樣子他倆人發(fā)生了不愉快。

        成疤腦大踏步進(jìn)門去,打著赤膊,把那二百六十多塊錢一把拍在桌子上:“左眼鏡你今天這一逼,把我一肚子的廢氣都逼出來了,我就不相信我成疤腦翻不了身?!蹦亲笱坨R臉上就有了笑容,隨手從提包里拿出三萬塊錢來,說:“我曉得你會回來的。打個條子吧。”說著廚房里就端出來小半個臉盆的面條來,都曉得這成疤腦能吃能做。

        左眼鏡把春雞公找了來,痛罵了他一頓,把成疤腦搞“卡瑪斯”背時的原因,一股腦推到春雞公頭上:“你欠下賭債,成疤腦買了車出門請你這股東吃飯慶祝,頭一個碰到的人,就是個討債鬼,你說說,你說說,碰上這樣的‘好事’,這車還能跑得好?還能賺到錢?這輛車為什么河南人買了去就跑得好你們就背時?你害人哪啊你?!?/p>

        平江人辦事很講究兆頭。到現(xiàn)在還有不少人出門辦事,若在路上碰到的頭一個人是個女的,便要縮回家里不再辦這件事。要是清早聽得老鴉叫,也不辦事的。尤其是辦喜事,都要請懂巫術(shù)的看日子。買車置業(yè),是大喜事,那是不能碰上霉氣的。

        左眼鏡叫春雞公無論如何也要去搞兩萬塊錢來。哪怕吃點補藥去DF賓館做“鴨”。也要湊兩萬塊錢來幫成疤腦把新車搞起來。

        這一向那個叫佟哥的人又來了深圳,和春雞公聯(lián)系上了,他們又混在一起了。春雞公好久都不來左眼鏡這里,這使他十分生氣。左眼鏡說:“你不是和那姓佟的搞同性戀吧?”春雞公說:“你這是卵叫。”左眼鏡說:“就是搞同性戀,也是你的個人自由,關(guān)我卵事。你要是不搞兩萬塊錢來,你就脫不得身。”

        幾天后,春雞公果然把兩萬塊錢送到了成疤腦手中。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搞來的。

        成疤腦很快就買了新車。

        成疤腦開著嶄新的解放牌車,停在深圳TN路上,那里是擺出租貨車的地方。有了這么好的事情干,成疤腦的心情和人家競選上了總統(tǒng)的心情是一樣的。他總是把他的車擦抹得油光锃亮,一見有老板來叫車,他臉上的笑容總是最燦爛的。他又花三塊錢買了條領(lǐng)帶,在“上班”的時候,小心地系著它。他是所有出租貨車司機里顯得最文明的。他不再回CC村左眼鏡那里住。一是來來去去路上費油。二是怕丟生意。他索性就以車為家,早晨在小攤子上吃五塊錢,中晚各十塊錢。在車上備了一床席子,天熱睡到TN路附近的草坪上,天冷躺在駕駛室里。為省油,能不開空調(diào),就盡量不開。顧客任何時候都能叫他出車。他的車干凈,人又和氣,是雇主最愿叫的車。

        這解放牌車真聽話,除非跑到了該維修的時候。它就是身體好,一個噴嚏都不打,一點小毛病都沒有。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成疤腦也不出毛病,二十四小時全天候任人召喚,過年他都不回家。深圳人到底是深圳人,就是過年也在做生意,很多司機回家過年去了,剩下能干活的車沒有了幾輛,成疤腦在過年那幾天賺的錢,當(dāng)?shù)闷綍r的一個月。深圳人講究開門紅,過年那幾天,做老板的開張生意,他紅包都得了不少。

        不到一年的工夫,成疤腦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解放車,把所有借的錢都還了。在最困難的時候,成疤腦沒有忘記及時還咪咪挪用的那三萬塊。春雞公本就沒錢,入股是一句空話,他那錢也都退給他了。這時成疤腦在CC村租了房子,走在路上,見到平江老鄉(xiāng),腰板就挺得直了,他已經(jīng)是一個擁有一輛車的資產(chǎn)的小老板了。

        這時成疤腦覺得應(yīng)該把老婆接過來照顧照顧自己的生活了,好歹自己也是一個老板了,再也不能過露宿街頭的生活了。

        左眼鏡支持他的想法,說:“這是一件好事,老板就是老板,不能像個叫花子,不能丟平江人的臉?!彼言诩依镒鲲埖?,調(diào)整到廠里做飯,叫成疤腦的老婆來CC村的大本營做飯,早晚好對丈夫有個照顧,成心要給她搞一點收入。

        不久傳出一個笑話來,說成疤腦做夢想的都是他那解放車,夜里摸著他老婆的一對奶子說:“這是怎么搞的,這兩個車燈都不亮了?”

        有老鄉(xiāng)就當(dāng)面來找成疤腦落實有沒有這么一回事。

        成疤腦說:“你們就會捏白造謠,你們想想看,我老婆都喂大四個孩子了,哪里還有什么奶子?連奶子都沒有了,這個事怎么說起?”

        這時他老婆正好買菜回來,見丈夫?qū)λ娜烁窈腕w形不尊重,便道:“還不是,還不是?還講人家捏白,你自己就捏白。這就是你說的,就是你說的。你天天夜里講夢話都要講到你的解放牌車?!?/p>

        成疤腦就罵道:“你真是蠢得像只豬,這種事也講得真話?”

        春雞公又在左眼鏡這里白吃白住了一年多,還沒有找到他愿意干的事情。但有一個重大的收獲,確實是把賭給戒了。一年多以來他就真的沒有沾過所有的賭具。這個好消息對于方家來說,比他往家里寄十萬塊錢還重要。一個人重獲新生,這可是金錢買不到的。

        這份功勞,要記在左眼鏡頭上。

        方家委派咪咪來深圳謝情。左眼鏡讓一個賭棍變成新人已是功不可沒,如果還要白吃白住他的,那方家就太不知好歹了,地道的平江血性男女,是不會欠人情債的,講究和崇尚投桃報李、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方家沒有什么錢,咪咪在奄奄一息的印刷廠當(dāng)會計,一個月只拿得幾百塊錢,養(yǎng)她自己和一個讀幼兒園的孩子都不夠。但方家還是湊了些錢,要付春雞公一年的伙食費。想想用郵寄的方式不客氣,還是由咪咪當(dāng)面來謝情比較好。出發(fā)前方家人坐下來仔細(xì)研究:覺得像左眼鏡這樣大方的人,老板又做得很大了,養(yǎng)的閑人一大堆,肯定是不會收大家的伙食費的,要是他不收錢怎么辦?大家商量著做兩手準(zhǔn)備,還帶點物資去,就著手找鄉(xiāng)下親戚,買了幾十斤臘肉、臘魚、臘雞。也快過年了,這些菜正好能用。這么千里迢迢帶去的東西,總不能又退回來吧。只是咪咪路上辛苦一點。不出所料,左眼鏡果然一分錢不收,倒是留下了這些地道的平江菜。當(dāng)即就讓人給他煎了一碗臘肉,他對咪咪說他是好久好久沒有吃過這么好的一餐飯了。

        左眼鏡不但不收咪咪的伙食費,還塞了點錢給春雞公,說你好好地帶你老婆去深圳耍一耍,給她買兩件衣服。你要記住,她身上的錢,你一分都不能要,年頭到年尾你沒有一分錢寄回去,要了你就不是一個男子漢。

        咪咪是個賢惠的女子,曉得心疼男人,知道丈夫沒有找到工作,回去前要把身上的錢給他花。春雞公硬是一分錢都沒有要。

        咪咪說:“你一個男子漢,在外面身上沒有錢像什么男子漢!”

        春雞公說:“我有錢。”

        “你哪來的錢?”

        “我唱歌?!?/p>

        “到歌廳里做歌手啊?”

        “歌廳里怎么要我這講一口平江話的歌手?”

        “那誰會請你唱歌?”

        “咳,這事一下子也說不清。我只能說,我唱的都是革命的歌,得的也是世界上最干凈的錢,錢不多,也只夠零花?!?/p>

        半年以后的情形大變。春雞公三天打了六個電話給咪咪,催她來深圳幫他做事,并說不要問為什么,他忙得暈頭轉(zhuǎn)向根本沒有時間來細(xì)說。

        咪咪便打電話問左眼鏡。

        左眼鏡說:“你家先生當(dāng)老板了,還不是一般的老板。你把印刷廠的工作辭了吧,快過來,來了就曉得了?!?/p>

        這老板喊當(dāng)就當(dāng)?shù)贸傻?咪咪實在不解。

        可此時方春存先生確實就是一個老板了。凡是在深圳的平江老鄉(xiāng),沒有一個人再叫他春雞公了,都尊稱他方總——這就是深圳,半年前春雞公還靠一個修車的暗地里塞錢給他帶老婆逛街買衣服,半年后就是衣冠楚楚的老總了。

        咪咪帶著滿肚子的疑惑來到CC村幫丈夫做事時,她幾乎不認(rèn)得只隔半年沒來的CC村了。這里樓房如林,街道寬敞,人來車往,成了一個大集鎮(zhèn)的規(guī)模,比平江縣城還熱鬧。這里到處都是講平江話的人,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冒出這么多平江人來,感覺好像是走在平江的街上而不是在深圳。

        咪咪到了,左眼鏡是大哥大,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由他第一個給咪咪接風(fēng),成疤腦自然是要搶著到火車站接站拖行李的。和方春存先生比較熟的老鄉(xiāng)都來了,熱熱鬧鬧坐了一大桌。

        這時是深圳搞車最好的時期。其時深圳有八大船務(wù)公司,有五個主要碼頭,蛇口、赤灣、太平、惠州等地的進(jìn)出口海上貨運非常火暴,終日汽車排成長龍。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以CC村為中心,一下子吸引了上千平江人來搞車,數(shù)以億計的資金投到了這里。有時候左眼鏡一天要接待幾十個老鄉(xiāng),他們大多是帶著車來的。

        有車就算是個老板了,既然是老板,吃飯睡覺就不再麻煩左眼鏡了,而是要到館子里請他吃飯、請他介紹各個方面的情況、請他聯(lián)系租房事宜……CC村的房子驟然吃緊,晝夜在搶修樓房。CC村的村長請左眼鏡吃飯,說要請他當(dāng)名譽村長才好,因他的帶動,硬是由平江人在深圳重造了一個CC村。

        一桌人圍攏來,所有話題都集中在車、貨、碼頭上,都在展望著美好的未來。大家互相介紹經(jīng)驗,討論著如何在這個地方撿金子。

        主角方春存先生竟沒有來參加接風(fēng)宴,一應(yīng)接站安頓任務(wù)全是其他人在辦。大家都沒有責(zé)怪方總,反倒安慰咪咪說這是方總最忙的時候,在深圳就是這樣,就不能講平江那一套了,一忙起來就可能禮數(shù)全忘、六親難認(rèn)。時間就是金錢,一個有理智的人,是不能跟錢過不去的。真正是士別三日當(dāng)刮目相看啊,這些老鄉(xiāng)怎么一下子就這么目光遠(yuǎn)大、前衛(wèi)新潮了呢?這便是迷人的深圳速度啊。咪咪想,看來她若是再不出來,便會徹底跟不上時代了,就會未老先衰了。

        咪咪才踏進(jìn)深圳,還沒有做一天生意,大家就尊稱她“老板娘”。也有人學(xué)那港臺電視劇里面的稱呼,叫她“方太太”。從眾人那語氣和恭謙的程度上,咪咪覺得丈夫已經(jīng)做成很大的老板了,恐怕是在深圳的所有平江人包括最先發(fā)財?shù)淖笱坨R之上。

        有人見方太太長途奔波臉有倦意,便在十一點鐘宣布結(jié)束了金燦燦的討論,提議讓老板娘早點休息。方春存先生在CC村租了新建的還殘留著建材氣味的房間,裝修如賓館,一應(yīng)設(shè)備齊全,方太太只需沐浴更衣上床休息即可。當(dāng)晚無話。方總打電話過來說實在忙,不回來睡了。咪咪獨享三室一廳的房子。

        出現(xiàn)在咪咪眼前的方總穿著筆挺的西服,打著粉紅的領(lǐng)帶,皮鞋擦得锃亮。坐的是掛軍牌的進(jìn)口吉普車,給他開車的穿著軍裝。

        方總帶著咪咪去參加了他設(shè)在DF賓館的辦公室。寬大的辦公室的正面墻上掛著方春存身著軍裝的半身照片,看上去是個軍官,但咪咪看不懂軍銜,不知丈夫當(dāng)?shù)氖裁垂?。她覺得這般造型的照片在哪里見過,主人公也是留的小八字胡,把個軍帽端在手里。咪咪一想,好像是蔣介石。便“撲哧”一笑,說:“你要是剃掉頭發(fā),就是蔣介石。”

        方春存說:“千萬莫亂講,什么人都可以像,就是不能像蔣介石,不然我就混不下去了。”

        方總帶著咪咪敲開隔壁一間辦公室的門,里面的人迎了上來,方總向她介紹說:“這位是佟總,我給他打工?!边溥渲浪唾】偟墓适?,只是沒有見過面。聽說佟總的夫人有點殘疾,可此時他身邊卻是依著一個楚楚動人的淑女。未必他再婚了啊?咪咪馬上制止自己去想這樣的問題,這可是在深圳。在深圳你怎么想這么土老帽的問題呢?

        佟總忙說:“哪里哪里,方總你太謙虛了,我們可是狼狽為奸,同舟共濟(jì)?!闭照f這應(yīng)是一句玩笑話,應(yīng)該大家共同哄堂大笑才是,可是佟總和方總都沒有笑。咪咪都笑到喉嚨那里了,但見他們并不以為這話不合適,就趕緊把那口氣往肚子里咽。這本要吐出來的東西又強吞下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氣不順,便變作嗝打了出來。一個女人,當(dāng)著生疏人打嗝,多不體面,咪咪憋得滿臉通紅,實在要嗝了,便掏出小手帕來把嘴捂住了。

        中午佟總給咪咪接風(fēng),開車到海邊一個雅座吃海鮮,咪咪一邊吃著一邊打嗝。

        方總再忙,第二天晚上是要陪陪咪咪的。半年不見,按通常慣例和程序,也要做一點夫妻間的事情,一邊做著,咪咪就一邊打嗝,令方總很不爽。咪咪十分抱憾,起來到衛(wèi)生間狠狠地?fù)钢唤o面子的喉嚨,好不容易才把那海鮮和那口不順的氣一并嘔了出來,才復(fù)了常態(tài)。待她洗漱干凈出來,方總已酣然大睡。

        咪咪此行南下的擔(dān)子不輕,方總交給她兩臺“半掛車”,腦殼是日本豐田進(jìn)口原裝貨,正停泊在左眼鏡的修理廠里。掛的是軍用車牌。成疤腦陪她來看車,他無比羨慕地說:“這可是現(xiàn)在深圳最好的半掛車,最多可以拖得八十噸。嘿,不比不曉得,一比嚇一跳,我那解放牌就是貧苦百姓了?!?/p>

        旁邊有兩輛解放車,也掛的軍牌,那是左眼鏡的。左眼鏡笑瞇瞇地找了塊抹布,一遍又一遍小心擦著那牌子,恨不得親它兩口才過癮。他告訴咪咪:“你不懂,這可是金字招牌呢?!?/p>

        咪咪問:“這牌子,你們也能用的?”

        左眼鏡道:“所以你一定要出來,窩在平江你什么也不曉得。如今形勢大好,可以說是全民經(jīng)商,政府機關(guān)都在辦公司做生意。部隊嘛。也要搞經(jīng)濟(jì)建設(shè)。你家先生了不起啊,他是最先和部隊聯(lián)絡(luò)的。深圳如今好啊,貨多得拖不贏,我們和部隊合作可是好時機……”

        咪咪聽不大懂,更不懂得管車。左眼鏡說:“你不必懂,你先生懂就行了。車子暫時我替你打理,草鞋沒樣,邊打邊像,慢慢你就會上手的?!?/p>

        成疤腦心愛的解放車也掛上了方總給的軍牌。他迅速將他那十米長的拖車換成十二米的,還從平江請來一個副班司機,正準(zhǔn)備大干一場。晚上他提了些水果來看咪咪,說搭幫方總給了他一塊牌子,說是塊牌子,其實是一塊金子。以前他和方總賭過氣,也講過一些氣話,但方總這人氣量就是大,一點也不計前嫌,第一批牌子一到,就給了他一塊。他央求咪咪再吹吹枕邊風(fēng),叫方總再給他搞一塊。至于買車的錢吧,幾個月就跑出來了。他這解放車聽話,加上牌子又硬,費用要少很多,買車不是做夢。

        咪咪和成疤腦還沒說上幾句話,有一伙平江老鄉(xiāng)就擁了進(jìn)來,水果什么的立時就堆滿一地。他們來拜訪方太太的目的,也是要請她吹吹枕邊風(fēng),說:“方總再要是有了牌子,可要先照顧老鄉(xiāng)啊,肥水不要流了外人田,打架還要親兄弟,有了事,還是老鄉(xiāng)好喊啊……”

        咪咪除了滿臉裝笑,不停地開煙發(fā)礦泉水,什么也不能承諾。

        在左眼鏡的指導(dǎo)下,咪咪很快就從平江老家請來了兩個司機。又從靠得住的親戚中,挑來兩個跟車的,跟車的負(fù)責(zé)提貨、送貨等一應(yīng)事務(wù)。

        咪咪既當(dāng)老板又當(dāng)廚娘,開始融入了熱火朝天的搞車一族。

        方春存經(jīng)理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他無心來管這兩輛車,全交給咪咪去打理。

        左眼鏡自己搞了兩輛車。代管著咪咪的兩輛車??h里神通廣大的朋友也搞了幾輛車,不敢公開出面來搞,也要交給他代管,這事不便推辭,只好接下了。不怕官,只怕管,今后他還是要告老還鄉(xiāng)的,家還在平江,尤其是夫人還在行政上,總還有用得著人家的時候。他管的幾乎是一個車隊了,這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好幾個倉庫和碼頭都有他的業(yè)務(wù),那船靠岸起貨沒早沒晚,老板一個電話來,喊去就要去。送貨地點也不分東西南北遠(yuǎn)近,司機跑到哪里,電話便要跟到哪里,提心吊膽怕路上出事,還有運費的及時結(jié)算……百事纏身,左眼鏡只好把修理廠打發(fā)給了一個叫發(fā)麻子的平江老鄉(xiāng)。修車賺錢太慢,一輛車跑得最好的時候,一天可以跑到幾萬塊錢。剛開始使用軍牌時,結(jié)算的都是現(xiàn)金,晚上幾個人還算不過來。而修理廠,幾十號人做十幾天,都做不出幾萬塊錢來。

        左眼鏡問發(fā)麻子:“怎么不買輛車來跑?”

        發(fā)麻子說:“我出過一次車禍,差點送了命,從此以后看見車跑得快就害怕,就是有錢撿,也不敢再跑車了。”

        左眼鏡說:“你當(dāng)老板啊,請人跑就是?!?/p>

        發(fā)麻子說:“要是請的人出了事呢?”

        左眼鏡說:“照你這么講,那你是真心不愿跑車了。”他覺得這是一個真要修車的人,把這個苦心經(jīng)營的修理廠交給他,很放心。這個廠雖說賺錢慢,跟不上形勢了,但畢竟是他發(fā)家的地方,還是有感情的。

        左眼鏡越來越忙,他也想學(xué)方春存先生的做法,把余屏叫過來幫他的忙。今非昔比,現(xiàn)在可是在撿錢啦,她完全可以放棄那個公務(wù)員的身份了。

        而此時的余屏,也正是準(zhǔn)備放棄公務(wù)員的頭銜。但她放棄后,不是來跟左眼鏡搞車,而是要去臺灣。據(jù)說她那伯父余舜垂垂老矣,想叫她過去繼承一部分財產(chǎn)。那余清兮畢竟是個養(yǎng)子,他的家業(yè)不能全給了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這樣才算是沒有愧對列祖列宗,故鄉(xiāng)畢竟養(yǎng)育了他。有了這般浪漫的好事,余屏怎么會來和丈夫一起賺這么辛苦的錢呢?她毫不猶豫就回絕了左眼鏡的邀請。

        待左眼鏡搞得風(fēng)生水起時,余屏已經(jīng)去了臺灣。左眼鏡想,要是兩公婆齊心協(xié)力干幾年,未必就不會比繼承她伯父那一點財產(chǎn)強!據(jù)他所知,余舜不過是一個軍方人士,拿的養(yǎng)老金,生意做得不算大。看那余清兮的做派就曉得,黏黏糊糊的講得好聽,打發(fā)余屏的不過是幾件衣服,要是真有錢,真大方,怎么不置辦一些金器給她?鉆石就更莫談了。因此左眼鏡有理由相信余舜沒有多少底子。臺灣、香港人喜歡搞洋派頭,就幾間房子也叫做遺產(chǎn),作古還正經(jīng)叫個律師來鑒證……

        想來想去,左眼鏡得出一個結(jié)論:余屏還是看不起他這個工人階級的身份,看不起他這一點血汗錢。她追求金錢,追求時尚,追求所謂的藝術(shù),她這是要去和堂兄共赴藝術(shù)的殿堂。據(jù)說那余清兮是結(jié)了離、離了又結(jié),都已經(jīng)有過好幾次婚姻了,眼下仍是孤身一人。左眼鏡想余屏此去,恐怕是羊入虎口,肉包子打狗。覺得人活著真沒有意思,你對她這么好,就是不能打動她。不禁就十分低沉,兩三天來吃不香睡不穩(wěn)。

        但他終于還是被每晚數(shù)錢的聲音喚醒過來,有大人物說:有錢便會有好生活。他堅信這個真理。她不仁,我還可以不義呢。她不留戀你,你還去牽掛她,做人是不是太賤了些?工人階級怎樣了?余清兮無非就是個資產(chǎn)階級,工人階級有了錢照樣可以做資產(chǎn)階級!能這么看問題了,左眼鏡就不怎么去想余屏了,專心致志做他該做的事。

        成疤腦沒有加入左眼鏡的集團(tuán)軍,他還是一個人干。自從掛了軍牌以后,生意直線上升。有人建議他請個司機來做,他可以自己坐在家里當(dāng)老板、找貨源,休息休息。他不為所動,他是深愛著這輛好車的。他十二個不愿意把這車交給別人去使喚。他十幾歲就開車,看到開車出事的案例太多太多,他才不愿意看到在他的車上發(fā)生什么事情,不愿意看到他的車受傷,只有方向盤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會無牽無掛,無憂無愁。當(dāng)然他也并非草木,身上有了錢后,他也懂得享受,不久他就不讓老婆再在左眼鏡那里做了。他就叫老婆做好吃的伺候他,他回來要是桌子上沒有四菜一湯,那是要發(fā)脾氣的。他還帶著老婆去DF賓館找到胥總。給胥總開過車的,也不下十人,就是沒有一個技術(shù)和服務(wù)超過他成疤腦的,胥總至今還想念他,可惜人各有志,各有前程要奔,不可強留。胥總非??蜌獾亟哟顺砂棠X,問有什么事要他辦的。成疤腦便請胥總介紹一個真正會按摩的,教他老婆幾招。胥總就笑:“老成你也真是的,你大小也是個老板了,怎么叫嫂子學(xué)這個……”

        成疤腦曉得胥總想歪了,忙說:“胥總你誤會了,誤會了,我叫我老婆學(xué)幾招,是叫她給我一個人按摩?!?/p>

        胥總忙說:“對不起,對不起。”便叫娛樂部的經(jīng)理來作安排。

        成疤腦的老婆在DF學(xué)了三次,回來給成疤腦按時,他說不行不行。又叫她去學(xué)了三次,就按得讓他滿意了。

        老婆問他:“你這么在行,以前常去那里按的吧?”

        成疤腦賭咒:“你的崽就花過那錢?!?/p>

        “那你怎么這么熟悉?”

        “老實說,胥總請過我一回客。要我花錢的事,我不會干?!?/p>

        “哎喲,死鬼,想不到你也干過那樣的事?”

        成疤腦又賭咒:“要是我做了另外的事,我就是你的崽?!?/p>

        成疤腦開著軍牌車,吃著四菜一湯,每天睡覺前享受著老婆的按摩,覺得這就是共產(chǎn)主義生活。

        一天有一個叫柴狗屎的年輕人來找他,叫他成叔叔。成疤腦認(rèn)出來了,是他最早的同事的兒子,那同事作孽,這柴狗屎生下來才一歲。他就死了。成疤腦追憶往事,感慨萬千,便留下這個孩子吃飯。飯后柴狗屎對成疤腦說:“我這次帶了些錢來,也想搞車?!?/p>

        成疤腦問:“你帶了多少錢?”

        “不好意思,只有半個車的錢?!?/p>

        “半個車的錢?那就只有找人合伙搞一輛車?!?/p>

        “想跟我合伙的人倒是不少,但我都看不中?!?/p>

        “那怎么辦呢?”

        “我想跟你合作干,在深圳,沒有別的人比你更合適?!?/p>

        “老實說,我湊半個車的錢倒還是拿得出,只是我暫時還沒有這個想法。”

        “成叔叔啊,為這事,我在深圳轉(zhuǎn)了半年了,我雖一直沒來找你,但我在TN路看見過你多次了,我看你這樣做不行了,老在那里等貨主來找你,會耽誤不少時間,時間便是金錢哩。”

        “那還有什么辦法?”

        “應(yīng)該有自己固定的老板,像左叔叔他們那樣做?!?/p>

        “我搞的是單干,就是找了固定的老板,我只有一輛車,也吃不下人家的大單。”

        “所以你至少要搞兩輛車。這樣吧,老板和貨源,我負(fù)責(zé)找。你呢,再去找方總要一塊軍牌,我曉得他近來又搞到了牌。你去要,會要得到,我就莫想要得到,一是不熟,二是他不會信任我。你要到了牌,我們就買車,這應(yīng)該是個好事。”

        成疤腦想了想,覺得這孩子說的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便動了心,說:“你這孩子的腦殼蠻好用啊?!?/p>

        柴狗屎說:“成叔叔啊,八字還沒有一撇的事,你別先表揚我,你現(xiàn)在就去找方總。只怕過了今晚,就遲了?!?/p>

        成疤腦果真聽了這孩子的指使,抹一把嘴就去找方總。

        果不出所料,成疤腦找到方春存時,他手里只剩下最后一個牌,還答應(yīng)了四個主子,先到為君,后到為臣,經(jīng)不起成疤腦軟硬兼施地磨,一直纏到晚上十一點,方總只好給了他。成疤腦喜滋滋地回到家時,柴狗屎還等候在屋里。見到這牌子,柴狗屎抱著它一連吻它好幾次。

        他們商量著第二天就去買車。

        成疤腦說:“我的工作做完了,說說你那供貨的老板的事?!?/p>

        柴狗屎說他在深圳一家賓館打工,做調(diào)酒師,一個叫波叔的,有五十多歲,是個香港人,常來這里喝酒,就愛喝他調(diào)的酒。后來混熟了,就知這波叔替一家香港大公司發(fā)貨,那倉庫大得嚇人。柴狗屎和CC村很多搞車的人熟,聽他們說只要交上了一個發(fā)貨的老板朋友,就不愁不發(fā)財。柴狗屎就多了個心眼,小心伺候著波叔,想留著這個關(guān)系自己用。有一日波叔長吁短嘆說真不想干了,在這里過得真寂寞,出門一把鎖,進(jìn)門一盞燈,一個人在這里孤零零的。柴狗屎就開他的玩笑說深圳的小姐多的是,你晚上可以找人陪陪啊,唱唱歌啊,按摩按摩什么的。這世上只要有錢就好玩,什么好玩的都有。

        波叔說:“這種燈紅酒綠的生活,香港早就有了,對我來說,早就過了時了,沒什么意思?!?/p>

        柴狗屎說:“那怎么辦?我能幫你什么忙嗎?”

        波叔說:“你們那里出來打工的也多,有純潔一點的。你給我介紹一個保姆吧。條件呢,我也不講了,我看你這孩子鬼精鬼精的,也就不要我說了?!?/p>

        過年回平江時,柴狗屎便給波叔帶了個有幾分姿色,尤其有一身白凈光潔皮膚的少婦來。她還只有二十五歲,柴狗屎自忖波叔會滿意。這女子配他這又矮又黑的港佬綽綽有余。這個女子一連生了兩個女孩,婆家十分不高興,歧視她,慫恿她丈夫帶了個妹子去青島打工,準(zhǔn)備在那邊生個崽帶回來。這個女子正想出來做事,想擺脫那個家庭,便跟著柴狗屎出來了。

        波叔一見這女子便喜歡得不得了。

        柴狗屎說:“波叔你不能急啊,要慢慢來,人家可是良家婦女。”

        波叔便罵他:“你的雞巴還沒長毛,我可是老江湖,用得著你來教我嗎?”

        一個星期后,那女子挽著波叔的胳膊來柴狗屎這里喝酒,一看就知道大事已成。柴狗屎伸手找波叔要紅包。波叔果然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個不薄的紅包。

        波叔就交代他:“你回去籌錢買個車吧,我也沒有什么好回報你的,你今后要跑的貨,我給包了?!?/p>

        聽罷這像電視劇里一樣的故事,成疤腦感慨萬千地說:“你太厲害了,太厲害了……這世界是你們的,歸根結(jié)底是你們的?!?/p>

        有這等好事,還猶豫什么?成疤腦當(dāng)即就取錢買車。

        不日車到,從平江請來個司機。

        柴狗屎不再做調(diào)酒師,跟新車跑,意氣風(fēng)發(fā)當(dāng)起了小老板。

        左眼鏡的車跑得好,貨源比較充足,他的車不必找人家要貨。找中間人要貨源,一車要付幾十塊錢的提成,還沒有保障。他的貨源得益于他來深圳早,通過修車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過不少老板。另外他表弟徐進(jìn)軍也幫了點忙。

        徐團(tuán)長在廣東駐軍十幾年,沒有不熟悉的地方,只要他愿意發(fā)話,沒有什么辦不通的事。但他不隨便發(fā)話,可表兄有困難,他還是多少要說點話的。替他找點貨拖,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就是幫他,也有原則,左眼鏡找他搞軍牌,他就不給。為此左眼鏡還生了表弟的氣:“我打聽到了,你是管后勤的首長,軍牌就是你們后勤部管的?!?/p>

        徐團(tuán)長很干脆地回答他:“我不管牌,也不愿管,這事你不要找我,告訴CC村的平江老鄉(xiāng),軍牌的事,都不要來找我,我一點忙也幫不到。”

        左眼鏡說:“我曉得,你要搞是搞得到的,你是不想搞。算了,也不為難你?!?/p>

        徐團(tuán)長說:“這事不能幫你。但我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可以幫你找點貨?!?/p>

        左眼鏡說:“好吧,這事我不會找你的麻煩了??墒?,你自己可以搞一輛車跑跑啊!你不要出面,我替你管?,F(xiàn)在好多領(lǐng)導(dǎo)干部都插進(jìn)來了,這是正當(dāng)經(jīng)營,又不犯法。我看你那點工資也可憐,在深圳當(dāng)官,不靠賺點外水,就是窮人……”

        徐進(jìn)軍便不耐煩:“講點別的,你不要再講車啊牌的事。”

        左眼鏡就生了氣,飯也沒留表弟吃。

        徐進(jìn)軍手里有牌不放牌,可是CC村的軍牌天天在增加。平江人當(dāng)中,只有方總在放牌,但他的供給非常有限,也不知是從什么渠道弄來的。這種生意上的事,左眼鏡不好打聽。

        盡管CC村的軍牌越來越多,左眼鏡的車隊還是大哥大,人家還是沒法和他競爭。一來他的貨源好。二來他是修車的高人,像個老中醫(yī),一聽一摸就曉得哪輛車有毛病有隱患。他的廠打發(fā)給了發(fā)麻子,發(fā)麻子賺了錢,記他的恩,他的車隨送隨修,要知道一輛車在修理廠多待一天,就等于丟了幾千上萬塊錢。

        車主賺了錢,開車的和跟車的也水漲船高賺了錢。

        但時間長了,天天與貨物打交道,這些跑車的鍛煉得精明了,有些人不滿足這一份比較可觀的勞動報酬,想發(fā)橫財,便開始打貨物的主意——車上幾十噸貨物,行進(jìn)途中把車??吭谝粋€偏僻的地方,隨便拿一點下來,不過是九牛拔一毛,而這一根毛,就當(dāng)?shù)盟麄兒脦滋斓氖杖搿?/p>

        這種小動作開始并沒有引起注意。后來發(fā)現(xiàn)短缺貨物的現(xiàn)象屢屢發(fā)生,便引起了貨主們的重視,便在車上裝GPS定位儀,只要行進(jìn)途中車子一停,衛(wèi)星定位儀便會發(fā)現(xiàn)。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些靠吃公路飯存活的銷贓行業(yè)也應(yīng)運而生,他們發(fā)明了最快捷的工具,可以在司機屙一泡尿的時間內(nèi),從包裝完整甚至集裝箱內(nèi)輕而易舉取走東西,然后聯(lián)手分成??偛荒懿蛔屗緳C途中屙尿吧?貨主真是無可奈何。

        后來有了更先進(jìn)的科技監(jiān)控手段,那便是在集裝箱里裝針孔攝像頭……至于人們又如何對付,那是后話……

        人有錢了,便必釀出花錢的欲望,也必產(chǎn)生消費的去處。其時CC村應(yīng)運而生,很快便有了二三十家發(fā)廊。雖然叫做發(fā)廊,誰心里都明白,實為性服務(wù)場所。麻將館則更多。DF賓館的各種娛樂服務(wù)更是盛況空前。

        這種消費和欲望的膨脹,很快結(jié)出了惡果。最先出事的是左眼鏡的車隊——

        某晚凌晨兩點,左眼鏡的BP機驟然響起——那時還沒有手機,像磚頭一樣的大哥大要一萬四千多塊錢一個,左眼鏡買得起,但舍不得買。這么晚有人打拷機,左眼鏡預(yù)感大事不好,忙回電話過去,才知他旗下替人代管的一輛軍牌車出了事。

        左眼鏡忙翻身下床,叫了助手,驅(qū)車便跑。一個多小時后,來到出事地點,交警已到達(dá)現(xiàn)場,道路已被封鎖。前面是一座橋,出事車一頭撞在橋中間的隔離墩上。車腦殼已經(jīng)撞得稀爛,車身已扭曲成一根麻花。車子拖的是鋼材,輪胎和鋼材橫七豎八散滿一地。左眼鏡忙打手電在出事地點找人,一邊看地上有不有血。

        一會在路邊找著那跟車的,是他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抱著腦殼蹲在地上號哭。

        左眼鏡忙問:“司機呢?”

        親戚說:“跑了。”

        “你傷了沒有?”

        “沒有。”

        沒有死人,左眼鏡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交警過來,一看跟車的穿著士兵服裝,車子是軍牌,也不好索看證件什么的,也沒有扣車。但事故清理的費用是要出的,修理橋梁的損毀費用及現(xiàn)場清理、拖走爛車等費用,一共花了三萬八千塊。要不是看在軍牌的分上,遠(yuǎn)遠(yuǎn)不是這個數(shù)目。其中路面劃損幾十米,就沒有當(dāng)做話說了。

        這個車拖到發(fā)麻子那里,加班加點修,還花了二十五天。因左眼鏡是內(nèi)行,發(fā)麻子也只算了點工本錢,修車花去六萬多塊,加上二十幾天沒跑,損失慘重。這個車是朋友隨車帶來的牌,他錢不夠,讓左眼鏡占了一半股份,這車還沒跑滿兩個月,司機一跑,對方人都看不到,九萬多塊錢全由左眼鏡掏腰包,他心疼得幾餐沒吃飯。

        待事后問清原因,左眼鏡不禁嚇了一跳一跟車的親戚說這司機下高速公路后,說要找個妹子玩玩。這種事,跟車的不好說什么。便坐在車?yán)锏?。誰知這個司機找一家,說不行,又找,找到第四家,才沒有出來。那司機回車上來時,他已睡了一覺。他見那司機精神不振,步履踉蹌,便勸他在車上睡一會再走,反正是明天早晨把貨送到。司機逞強,說他精神好。誰知走了還沒有一個小時,因疲勞,一迷糊就撞在橋墩上了。

        左眼鏡問那司機為什么要跑,跟車的說,那司機跑的時候告訴他:這軍牌是一塊假牌,不跑怕抓起來坐牢。

        聽這話,左眼鏡半天沒有說話,難怪那車主不敢出面。他忙把假軍牌從剛修好的車上摘下來。看著這臺他投資了十幾萬又修去幾萬塊的車,不知該怎么來打發(fā)它。左眼鏡忙封住這個遠(yuǎn)房親戚的口,叫他不要對任何人說假軍牌的事。

        可是這個跟車的,已經(jīng)在此之前對咪咪說了。他租住的地方,就在咪咪的隔壁。咪瞇聽后也交代他除了左眼鏡,不要對任何人說。

        自從左眼鏡的車帶了個壞頭后,便不斷傳出軍牌車出事的傳聞:有在市內(nèi)逆向行駛的,交警上前制止,還氣勢洶洶地要打交警;有不注意跑過了出口在高速公路上倒車的;闖紅燈和超速行駛的;因晚上打牌、唱歌而睡眠不足疲勞駕駛的更是普遍。

        可惜左眼鏡的教訓(xùn)并沒有引起大家的注意,后來終于發(fā)生了一系列的重大事故——

        有個叫毛毛的司機,打牌熬多了夜,一天開車實在開不動了,就把車停在一個斜坡上,自己跑到車底下陰涼的地方睡覺,也不知是車子突然發(fā)動了,還是剎車失靈了,幾十噸重的車子從身上碾過去,他哼都沒有哼一聲就告別了人世。

        有個叫炳神經(jīng)的,賭了一通晚,清早就出車,迷迷糊糊沒有看到路上的人,在拐彎的地方猛打方向盤,突然聽得有異樣的響聲,下車一看,一對騎摩托的老夫婦被后排的輪胎掃倒在地,一死一傷。當(dāng)時賠償?shù)臉?biāo)準(zhǔn)不高,治傷者、賠死者,才花了十八萬,司機被刑事拘留,各種開支花去十五萬。因車子沒有入保,全部得自己出。

        還有個司機在車上打瞌睡,跟車的見他越開越快,快要撞到前面的車了,趕緊提醒他。這一叫不要緊,反而猛踩了一腳油門,前面的車子拖的螺紋鋼,如無數(shù)把鋼刀穿過玻璃窗,把車上三個人活活挑死在空中……

        這些教訓(xùn)別人沒有引以為戒,卻引起了咪咪的高度關(guān)注。

        一日咪咪對左眼鏡說:“我那兩臺車,我想調(diào)出來,自己來搞?!?/p>

        左眼鏡說:“我看咪瞇你是個聰明好學(xué)的妹子;你跟班跟了這么久,你完全可以自己搞。要是找貨有困難,你來找我?!?/p>

        咪咪把兩個司機和兩個跟車的叫來開了個小小的會,會上她宣布了幾條紀(jì)律:一是晚上不出車,一律九點鐘進(jìn)屋,九點半要上床睡覺。她每天晚上會來檢查。二是出長途車,每開三個小時司機必須停車打一陣瞌睡,這個監(jiān)督權(quán)在跟車的,如果司機不休息是司機的責(zé)任;如果跟車的不提醒,出了事是跟車人的責(zé)任。三是不能到外面去賭錢,要玩只能在出租房里玩。四是不能喝酒,啤酒都不能沾。五是發(fā)現(xiàn)了車子有毛病,哪怕是很小的毛病,要馬上告訴我。沒有及時維修出了事,我負(fù)責(zé);沒有及時報告,出了事,你們自己負(fù)責(zé)。

        咪瞇說:“在CC村,還沒有這么嚴(yán)的管理,要是準(zhǔn)覺得太嚴(yán)了,可以自找出路。愿在我這里做,就得聽我的。我這么做,都是為了你們好?!?/p>

        當(dāng)時四個人都表態(tài)說好。

        頭一個星期堅持得很好,一個個出車時都是紅光滿面,精神抖擻。第八天晚上出了問題:一個叫棋伢子的司機,晚上九點過二十分鐘,才慌慌張張一頭撞進(jìn)來。這棋伢子是咪咪娘家那邊的一個堂侄子。咪咪正在例行檢查,她說:“棋伢子你超過了規(guī)定時間二十分鐘才回來?!边溥湮宋亲樱X得有異味,把棋伢子的腦殼扳過來,棋伢子努力憋著氣,實在憋不住了,一松勁。還是把酒氣噴出來了。他忙解釋,他說他到外面走走,正在回家的路上,一個夜宵攤上的幾個平江伢子,硬拖著喝了一杯啤酒,他怕誤點,喝了半杯就跑回來了……

        咪咪冷冷地說:“別說了,五條禁令你一下子就違反了兩條,這還是在家門口,要是出車在外,我還管得了?你明天就不要出車了,收拾收拾回家去吧。你也不要再開車了,你這種沒節(jié)制的人要是再開車,遲早會沒有人回去,到時我對你爺娘交不了差,這樣吧,我借給你兩萬塊錢,你到縣里去開個米粉店?!?/p>

        棋伢子賭咒發(fā)誓說下不為例,但也不能撼動咪咪的決心。第三天,他只得快快地離開了深圳。

        咪咪這一手很管用,以后好多年,平江人在深圳搞車的,只有她的車子沒有出過事。

        成疤腦的情況比較糟糕,他和柴狗屎后來搞的那臺車出了大事情一那個叫波叔的人,在一車貨內(nèi)塞了走私貨,被查出來了。也不知波叔他們利用軍牌車干過多少這樣的事情,狐貍尾巴終是被人抓住了,據(jù)柴狗屎的印象:波叔的貨,一般只找掛軍牌的車拖。

        事發(fā)后波叔逃之夭夭,柴狗屎帶來的那個女子哭哭啼啼背著一包衣服,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只得來找柴狗屎。柴狗屎居無定所,平時就住在成疤腦的出租房里,只好把她也往成疤腦這里帶。

        相關(guān)部門找到CC村來沒收了成疤腦的兩塊軍牌,本來是要抓人的,成疤腦央左眼鏡找找徐團(tuán)長,請他幫忙疏通疏通,求相關(guān)執(zhí)法部門莫下手太重,他們畢竟不知情,頂多只能算是過失犯罪。

        左眼鏡見徐進(jìn)軍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就惱火,不大想理他,但見成疤腦這事犯得大了些,真把他弄進(jìn)去了,就麻煩了。便設(shè)法找到了表弟,厚著臉皮求他幫忙。在徐團(tuán)長的周旋下,暫時不抓人,讓成疤腦和柴狗屎在家等著隨時接受調(diào)查,不許外出。

        成疤腦沒見過這樣的世面,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心想這個案子犯下來,他是無力再養(yǎng)活那三個子女了。想想幸好當(dāng)初還過繼走了半個,不然都沒有好日子過。成疤腦在盤算著如何托人把另外幾個也找個好人家給過繼了。

        車牌摘了,車子暫時還沒有充公,成疤腦和柴狗屎坐在家里等候著隨時接受提審。有幾個平時走得特別近的老鄉(xiāng),便過來安撫他們。有人便悄悄地建議:“告訴你啊,趁上面還沒開始沒收你的車子,趕緊叫你老婆把身上的現(xiàn)錢帶上,回平江算了。不然你們就一分錢也保不住了?!背砂棠X擔(dān)心這樣做是不是有攜款逃跑的嫌疑。有精明的老鄉(xiāng)就分析:“假如你們真的被控制起來了,早就搜身、抄家、拖走車子了。之所以沒有這樣做,恐怕是有意放你們一馬,說不定是徐團(tuán)長暗中給你們留下一條路呢?!背砂棠X覺得有道理,趕快行動,把身上的現(xiàn)金和存折上的錢,請當(dāng)過會計的咪咪來一并匯回了平江,并分別匯到幾個鄉(xiāng)下親戚的賬戶上。

        晚上成疤腦夫妻二人一算賬,那些弄回去的錢,節(jié)約著用,倒也能讓幾個孩子把書讀出來,暫時不必急于找人過繼那幾個孩子。

        這樣成疤腦也就不想那么多了,趕緊把老婆送上火車,便蒙頭睡覺。事已至此,只能是死老鼠由貓拖,聽天由命,該怎樣就怎樣,聽候政府發(fā)落。

        這事對旁觀的咪咪觸動很大,思忖良久,下了一個決心,便把方春存叫了回來,對他說:“我想把手中的兩臺車的牌子,換成地方牌。這一陣平江人搞的車?yán)铣鍪?,?jù)我看,絕大多數(shù)出在軍牌車上。為什么?有的司機素質(zhì)差,沒有約束,如果開的地方車,就會自覺接受各種管理,按規(guī)矩跑,開車的沒有了特權(quán),就會守規(guī)矩。特權(quán)這東西,有好處,也有壞處。守規(guī)矩的人會把特權(quán)往好處用,不懂規(guī)矩的,才不考慮自覺維護(hù)部隊的形象,只會把特權(quán)往壞處使,這樣就會弄出大事來?!?/p>

        咪咪的道理,倒也說得丈夫心服口服。方總說:“軍牌車要變更成地方車,想想辦法,倒也不是件難事。只是,一個金字招牌白白扔了,這個損失太大了些?!?/p>

        咪咪說:“我不想掙擔(dān)風(fēng)險的錢。這種錢放在身邊,晚上睡不著,這錢就不是錢了?!?/p>

        方春存覺得老婆說的都在理。只是要他這么做,很難下手。

        咪咪見丈夫猶豫,便再將他一軍:“現(xiàn)在CC村的假軍牌、套牌車越來越多,李逵李鬼都混成一家人,我看這么發(fā)展下去,出大事是遲早的。要是你不想見好就收,扔掉這塊肥肉,你就請人家來搞,我回平江去,我不想擔(dān)驚受怕。”

        見咪咪說到這個份上,方春存說:“這樣吧,你容我再想一天?!?/p>

        第二天方總很晚才回來,對咪咪說:“我想了很多很多,現(xiàn)在亂搞的人太多了,我也有點不好的預(yù)感。這樣吧,以你的名義,成立一個公司,你做法人,車子換成地方牌照,歸到你的名下……退一萬步講,要是我出了事,你還可以養(yǎng)家糊口,我今后還有家可歸。”

        咪咪說:“你怎么一下子這么悲觀了?你既然覺得這樣下去有問題,現(xiàn)在就抽身不是正好嗎?”

        方總嘆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說說容易,陷進(jìn)去了,不是說抽身就可以抽身的。”

        第三天方春存就緊急行動起來,幫咪咪注冊公司、變更車輛,只用了一個星期,就都辦好了。

        徐團(tuán)長過來看“死老鼠”成疤腦。左眼鏡安排了一桌飯,叫上成疤腦和柴狗屎,還有咪咪,過來陪徐團(tuán)長。

        飯后咪咪把徐團(tuán)長拉到一邊,說了自己最近的一些想法。

        徐進(jìn)軍只說了一句話:“你的嗅覺很靈敏?!?/p>

        徐團(tuán)長說這話一個月后的一天深夜,方春存打電話回來:“咪咪我告訴你,情況不大妙,我請縣里的朋友給我們倆辦了一個離婚證,告訴你,這是假離婚,你相信我,很快就會用特快專遞寄過來,你收好。到時有人找你,就說我們離了婚,你手頭的車,就能保住……”

        咪咪頭一暈,后面的話一句也沒有記住。

        幾天過后,有消息傳來,佟哥在廣州白云機場上飛機時被抓,說是他捅出大婁子來了,準(zhǔn)備逃往國外。

        方春存沒能幸免,被看押起來。有關(guān)方面通知咪咪去送生活必需品。夫妻倆匆匆見了一面,這時方總又變成了春雞公,他只對咪咪說了一句話:“看來我最后做的一件事,才算是一件做對了的事?!?/p>

        咪咪看似纖弱,卻是個堅強的女子,她沒有哭,也不打算回平江,決心好好地把公司辦下去。

        很快有收軍牌的通知下來了,咪咪馬上找到了左眼鏡,叫他在第一時間主動去指定的地點交牌。左眼鏡說他那車還在兩百公里外,正等著往回帶貨呢。咪咪說你要是還貪圖那點小利,你會后悔的。

        現(xiàn)在左眼鏡可不敢小看咪咪了,她件件事情都干得漂亮,忙打電話讓司機開空車回來。

        收軍牌的辦事處設(shè)在DF賓館原來春雞公他們租的辦公室。左眼鏡是CC村頭一個交牌的平江人,他受到了表揚。

        成疤腦的假軍牌車出事后,左眼鏡在咪咪的勸導(dǎo)下,把那些朋友委托他管理的、他感覺到不對頭的車全辭退了。一旦出了什么事,車主找不到,吃虧的是他這個管車的。他是廟,人家是和尚,和尚可以跑,廟飛不了。

        方春存出了事,左眼鏡及時交了車牌,他手頭只有一臺掛地方牌的車可以跑了,他聽咪咪的勸告,打算規(guī)規(guī)矩矩賺點小錢。

        可是,盡管左眼鏡退到了底線,老天爺還是不愿保佑他,一天,給他開車的這個司機,又偷偷地在DF狂賭了一把,欠下了十幾萬的賭債。這錢是在黑幫手里借的高利貸,要么還錢,要么丟掉一條腿或一只手。第二天,這司機運送集裝箱,他把車上的GPS定位儀給毀了,把集裝箱內(nèi)的攝像裝置也毀了,也不知他是從哪里學(xué)到的技術(shù)。他把這臺失去監(jiān)控的車子,開到了黑幫指定的地點,才取回那欠條。忙買了張車票,離開了深圳。平江是不能回去的,也不知往哪里跑了。

        左眼鏡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夜回到解放前,又跌到人生的谷底。

        這時修理廠的發(fā)麻子因抽煙太厲害,得了肺癌,他自己還不知道,家里人趕來強行把他拖回去住院,他有個妹妹是腫瘤醫(yī)院的醫(yī)師。發(fā)麻子就請左眼鏡幫他打理他的廠子一昔日老板,今朝幫人打工,這便是深圳!左眼鏡除了認(rèn)命,還能如何?

        一個人做了什么事,只有自己最清楚。春雞公的預(yù)感沒有錯,他歹場(出事)是遲早的事。他唯一的聰明之處,便是沒有把老婆扯進(jìn)去,給自己留了條后路。

        丈夫賺了多少錢,外面還有沒有財產(chǎn),咪咪一概不知,也不打聽,她當(dāng)初愛的是他的才華,她嫁給他不是為錢,所以她始終不關(guān)心他有多少錢。丈夫進(jìn)去之后的第一時間,執(zhí)法人員便來查封咪瞇的財產(chǎn)。這時她有了合法的離婚證,她注冊的公司里的兩臺汽車和不多的流動資金,已經(jīng)不再是她和方春存的共同財產(chǎn),所以沒有凍結(jié),更不會收繳。

        咪咪來深圳兩年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她很快通過內(nèi)線打聽到方春存的問題不是很嚴(yán)重,他不過是跟著佟哥跑的馬仔。他的非法所得已全部充公,加上他認(rèn)罪態(tài)度好,交代他所知道的佟哥的事情也徹底,估計頂多在里邊待個一年半載便會放出來。

        咪咪現(xiàn)在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打理好她的公司了。她天天和左眼鏡在一起搞車,那一套工作流程,很快便掌握了。而且她很快就看出來左眼鏡、成疤腦以及許多平江搞車族的做法有很大的問題。在她看來,他們大都是法盲,思想意識也不對頭,一門心思指望鉆政策法規(guī)的空子、走邪門歪道來賺錢,只要國家法制健全了,他們便無法混下去。

        她手頭有了兩臺價格不菲的車,對她來說這可是一筆巨額資產(chǎn),因此她必須研究如何搞車。她找了一些有關(guān)搞車的書來看,比如說她看《深圳工商大全》,她就把深圳有名的工廠、企業(yè)、港口、碼頭、倉儲等記下來,基本做到了心中有數(shù);《海關(guān)法》是必須要讀的,平江人搞的半掛車,大多是拖集裝箱,這與海關(guān)聯(lián)系密切;她還花大量的精力來讀《深圳市地圖冊》和《廣東省地圖冊》,那些她認(rèn)為與運輸有關(guān)的單位和部門的方位,可說是了如指掌。

        她記性好,她把通往各地的公里數(shù)都背了下來:到廣東163公里,到普寧330公里,到惠州……這些數(shù)字已刻在腦海里了,不必再去尋找,張口就來。她還有每年一換的《深圳市電話號碼簿》,她都收藏著,這給她日后自己辦公司幫了不少忙。

        當(dāng)丈夫不能依靠了、入門師傅左眼鏡也敗走麥城后,憑著這兩年來的知識積累,瞇瞇成為平江搞車族的精英人物。

        她很快便用各種辦法與各大公司、碼頭、倉儲取得了聯(lián)系。她的甜美的已經(jīng)洗盡平江土話尾子的普通話讓人聽來舒坦。尤其是她對業(yè)務(wù)的精通讓人嘆服。她對裝貨、卸貨地點的熟悉程度,其間距離公里數(shù)的準(zhǔn)確,運價計算的快捷,可以在很短的時間里做到一口清。基本的英語會話也能應(yīng)付。那些效率高的國外、境外公司對她十分欣賞,他們都樂意選擇和她合作。再加上咪咪的車都是好車,尤其是都入了保險,這些都是極富吸引力的硬指標(biāo)。

        咪咪開公司不到兩個月,就已經(jīng)做得非常穩(wěn)健了。她自己的兩臺車不過是杯水車薪,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她在平江搞車族中挑出幾十輛車況好、入了保、信譽好、司機技術(shù)和作風(fēng)俱佳的車子,組成一支運輸隊伍,很快在業(yè)內(nèi)搞得有聲有色。

        軍牌清理完畢后,平江人那些掛假牌、套牌的車子,無法經(jīng)營下去了,很多人失去了再在深圳搞車的信心,急于回家,紛紛低價出手一頓爛賣,幾十萬買進(jìn)來的車,還有八九成新,有人出幾萬塊錢就丟。不少人見咪咪實力雄厚,上門求她幫忙收購,咪咪選了車況尚好的收了一些,這樣咪咪便擁有了一支自己的車隊。這一著棋下得好,很快在以后復(fù)蘇的運輸市場中發(fā)揮了作用。

        成疤腦的情況比預(yù)想的要好,他和柴狗屎搞的那臺車,基本上繳了罰款。他還是保住了那心愛的解放牌,加入了咪咪的運輸隊,老老實實做一個司機,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左眼鏡自知沒有發(fā)財?shù)拿?,也安心重操舊業(yè),把發(fā)麻子那修理廠治理得有模有樣。發(fā)麻子治病花了不少錢,力不從心,無法來管理這個廠子了,他把左眼鏡請到長沙,叫左眼鏡投了一點資,讓他占了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更重要的是把他兒子交給了左眼鏡,要請他帶下這個徒弟,日后好接管這個廠子。在病床前,他要兒子給左眼鏡下跪拜師,大有臨終托孤的凄慘,左眼鏡也只好收了這個徒弟。

        左眼鏡和咪咪以往合作得很好。咪咪的車子當(dāng)然會交給他來打理,也算是幫他一把。

        左眼鏡在深圳布了不少人情,他現(xiàn)在有難。大家都來慰問他,再也沒有人來白吃白住他的了。但他這人脾氣倔,凡是公開的饋贈,他是不接受的。大家就拐個彎,想辦法找些車到他的廠里來修理。這廠子經(jīng)他的打理,很快見效,遠(yuǎn)遠(yuǎn)不是發(fā)麻子經(jīng)營的那個水平。明眼人一看就清楚:這完全是憑左眼鏡的人緣和技術(shù),在給發(fā)麻子創(chuàng)造效益,很是不服,便建議左眼鏡自己出來重新辦廠。

        左眼鏡說:“不能不能,做人不能過河拆橋,人家發(fā)麻子在我落難時幫了我,現(xiàn)在他有困難,治病要花大錢,我不能丟下他。”

        左眼鏡的前妻余屏在臺灣搞得很慘。

        她過去不久,伯父余舜便死了,基本上可以說是被養(yǎng)子余清兮氣死的。余屏繼承財產(chǎn)未果,被余清兮玩過一段日子后,厭倦了,又把她推薦下嫁給一個小老頭。余屏本非懦弱之輩,但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能如何?那小老頭倒是對她很好。他在深圳沙頭角一家臺資企業(yè)有點股份,一年在這邊住半年。

        一天余屏突然出現(xiàn)在左眼鏡面前,她剛同她丈夫來沙頭角小住。

        余屏一見這個無比忠于她和愛護(hù)她的前夫,止不住兩眼發(fā)熱,要抱著他痛哭一場。

        但她被左眼鏡推開了:“莫這樣,莫這樣,你可是有丈夫的人,莫搞得不明不白,講起來,不好聽?!?/p>

        不管怎么樣,畢竟曾經(jīng)夫妻一場,左眼鏡念其曾經(jīng)有過的恩愛,請余屏去DF吃了一頓西餐。

        余屏痛心疾首地向前夫講了在臺灣的苦難經(jīng)歷,獨獨沒有講學(xué)油畫的事。

        左眼鏡問:“那你……油畫學(xué)得怎樣了?”

        一聽這話,余屏便滿臉通紅,又淚水漣漣,站起來要走,這大概是刺中了她心里的要緊處。

        左眼鏡忙拉著她,讓她吃完飯。

        以后余屏過幾天便來找左眼鏡。

        左眼鏡覺得這樣不好,便說:“你不要老往我這里跑,你可是有主的人了?!?/p>

        余屏說:“他早就坐在輪椅上了,也活不了幾天了,我去哪里,他管得著嗎?”

        左眼鏡說:“人家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傷人家的心。”

        余屏說:“我不放心你。”

        左眼鏡說:“如今你是你,我是我,河水井水兩不搭界,我有什么叫你不放心的?”

        “我發(fā)現(xiàn)你和咪咪有些不正常?!?/p>

        “我和咪咪?我們可是老搭檔了,天天在一起,有什么不正常?”

        “她如今是單身一人,你也是單身一人?!?/p>

        “莫亂講,她可是有丈夫的人?!?/p>

        “可她丈夫坐在局子里?!?/p>

        “越說越?jīng)]邊了。你回去吧,我也沒工夫和你扯淡。”

        “你不能和她在一起!”

        左眼鏡就火了:“我就是和她在一起,如今也不關(guān)你的事了?!?/p>

        余屏說:“你不能。我告訴你,只要這個老頭一死,我就會來找你復(fù)婚。我后悔還不行嗎?我從今以后,做牛做馬服侍你還不行嗎?你要是不等我,我做鬼也會纏著你……”

        左眼鏡晚上睡在床上,琢磨著余屏的話,盡管恨她,心里還是暖融融的。

        春雞公在局子里只待了八個月就出來了。那些當(dāng)初愛聽他唱歌的軍人,幫了他不少忙。

        出來后咪咪想讓他同她一起來打理這家蒸蒸日上的公司。春雞公搖搖頭,說:“我不想做這些事情了,事實證明:賺錢不是我的強項。我想去北京找個音樂學(xué)院進(jìn)進(jìn)修,其實唱歌、搞樂器,才是我最想干的事……有一個喜歡聽我唱軍歌的首長,轉(zhuǎn)業(yè)到深圳市一個區(qū)里當(dāng)了文化局的副局長,答應(yīng)說等我進(jìn)修回來,他會介紹我到他管轄的街道文化站去做音樂專干,我還真想去他那里做事……”

        咪咪說:“還說什么呢,那你就去學(xué)習(xí)吧?!?/p>

        咪咪催他把復(fù)婚手續(xù)辦了。

        春雞公說:“不急,你還是考驗考驗我再說吧,我現(xiàn)在名聲可不好,配不上你了?!?/p>

        咪咪說:“好吧,那我就等你?!?/p>

        方春存先生在北京進(jìn)修一年后回來了。咪咪買了一輛小轎車,讓他開著去街道文化站上班。

        責(zé)任編輯 顧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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