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遠村

從蜿蜒著搭在山崖邊的汽車路往下望，百尺深澗下亮著細細的流水，時不時結(jié)成一灣，遠望如一顆顆藤上的西瓜。眼下是初春，下游早沒有這樣的情況了，即便在這里，水上邊的石崖上也都還吊著一片一片、一溜一溜的白冰冰。水是深綠，冰是雪白，崖石呢，新的褐紅，舊的深黑，山坡上凝練干瘦，樹梢頭密密細細。春氣已運作到位，憋在枝梢內(nèi)，雖然還未接到發(fā)芽的號令，那種氣，那種色，已經(jīng)完全與冬季不一樣了，甚至與幾天前都不一樣了。迷迷離離，高高興興，憋而不發(fā)地在那里靜候，如打扮過眉眼的小演員，盡管還沒有扭動腰肢，歡聲笑語，那俏皮的模樣比唱跳起來還耐看幾分呢。

走過一個村落叫“穿地”。這地方在山下早聽說過，幾個人曾爭論是哪兩個字，當時有說叫“晉地”，取已進入山西地界之意；有說叫“凈地”，猜想是不是追求干凈衛(wèi)生；還有說寧靜之“靜”，靖康之“靖”和前進之“進”的。下車看村頭石刻古碑，卻是這樣兩個字，真正是羞煞一班男女騷人。弈，通“阱”，指為防御或捕捉敵人或野獸而挖的坑。與猜測的所有意思全都不一樣，荒天荒地之外。百年千年以前，這里是個什么地方，演化過如何人事，直叫人作非分之想。字碑上方原是一簡易牌樓，眉頂已沒，石基木框。石上有字，漫剝浸淫不可認，框木未全朽，豎著的木紋很規(guī)則地排列，像豎寫的文字；旁邊有一處破敗了的廟宇，屋宇跨度很大，上下卻低矮，門庭戶牖寬闊開朗，莫名其妙地顯示著一種大家風范。那塌陷了的寬大屋頂像一件褪了色的錦袍，肯定在不甘心地張揚著某個時候留在這里的某種精神。村上幾十戶人家，新瓦新墻自然不少，有一兩家房頂上還插著電視天線。但是村落正中間卻是一條古巷，長不過百米，寬僅能兩人并肩，石鋪街面精光放亮，兩邊屋舍保留舊時模樣，屋墻皆用石塊壘砌，大小不同的石頭不加錘鑿，因形就勢，自然拼湊，石與石之間用山上紅泥勾抹，石與石，縫與縫，石與縫，片片搭搭，勾勾連連，加以天長日久，人煙熏染，一堵墻就是一幅古樸而又新鮮的美畫圖。在這短巷內(nèi)走，真像是穿越歷史隧道。兩只眼睛看到的全是特有的美意，有兩幕尤其難忘。一幕是有兩三個老人在一間屋內(nèi)抽旱煙，無聲無息，安然靜默的模樣，像歷史的傳送帶送過來的歷史中的人事風情。一幕是一家屋門外站立著一位少女，斜靠門框織毛衣，劉海兒遮額，低眉弄手，那顏色不染半點塵埃，如荒山野地間突現(xiàn)一枝水仙!

出了古巷，也就出了小村。在山中又蹣跚一個小時，眼前出現(xiàn)兩棵巨柳，這柳和山下的，和南方的大不一樣，柳樹天然的柔弱之質(zhì)在山地得到了鍛煉和改造，其軀干，壯大粗糙，黑皮布列；其樹冠，分枝稀少，干癟短禿。主干與分干交接處，鼓突變異如腫瘤，遠望像是干枯了的百年死物，細看枝梢頭卻已又泛出青色，而且是這山地春天到來的第一個有力證據(jù)。巨柳下有一戶人家，單排北屋向陽而居。推開用樹枝荊條編織的院門，迎接我們的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婦人，懷抱一咿咿呀呀的嬰孩。老人蒼白的頭發(fā)有點亂，但面容綻開如一柄老菊花，立時像對待親戚一樣給我們說這說那。老人有一個兒子，在太原跟著工頭當瓦工，兒媳婦到溝底的石板巖趕集去了。小孫子很淘氣，不時地撕拽奶奶的白發(fā)。奶奶隔一會給他擦一把鼻涕。窗戶下的石凳上放著一個小器物：利用一塊樹根的自然形狀，在兩邊各加了一個小木輪，拿一根繩子在上邊系了，拉動繩子在地上轉(zhuǎn)，活脫脫就是一只麻雀在蹦跳了。城里人拿錢到商店給孩子買玩具，山里人就這樣來取樂，在開發(fā)兒童智慧之海的功效上，哪一個效果好，還真說不準呢!我問老婦人過年起五更放火鞭了沒有?老人說放了500響，鞭炮就掛在門前的柳樹上。我問放了鞭炮干什么?她用手指了指門外說：“敬山神。”在離柳樹十多米遠的地方，一座小山包的旮旯處，用石頭壘了一座高不過膝的小建筑，有門有頂，像模像樣，只是作為廟真是小了些，彎腰看里邊的供神，就更為新鮮：一塊長條石豎放著，上邊擱一塊小圓石頭，用毛筆在小圓石上點畫勾勒，就算是一尊山神。如此敬神，便當而又智慧。一家人造一架神，就供這一家祭拜，寄托祝福，寄托理想，寄托人類對天地宇宙無窮無盡的遐想。與天下偌多皇皇神廟相比，此神大焉?此神小焉?此廟大焉?此廟小焉?

老婦人被我們的情緒所感染，好像突然想起來了，連連告訴我們往西不遠有個狐仙洞。說這洞在離地面二十米高的山腰上，洞內(nèi)長著石南瓜、石茄子，還有石床鋪、石棒槌、石搟面杖。洞內(nèi)狐仙經(jīng)常變幻成姑娘模樣，三三兩兩到洞外的河里洗衣服，洗手臉，聽到人聲，立時就沒有了。我問有人真的看到過沒有，老婦人不容置疑，說：“瞧見過!瞧見過!”“大長辮子，細皮嫩肉，顏色可好看了?！边€說，有誠心的游客到那里去燒香跪拜，有時狐仙姑娘也會憑空變幻出來讓人瞧見呢!聽此介紹，我們一班人中，就有不顧路遠和時間，要去看的。我也被美好著，但卻很不想去看。一是怕看到的現(xiàn)實破壞了這美妙幻圖。二是假設真的有。反倒有些畏縮，懼怕，仙怪界中，以美色示人者，往往g1出了斷不清的故事，如何是好。真真假假的就此作罷，只是更加感謝眼前這位老婦人了。

又往前走，腳下有咕嚕咕嚕的響聲，抬腳跺跺，低頭看看，方知地下是石砌的空洞，埋著一條白塑料管子，從上游往下引水。順著這響聲走，果然像我們猜測議論的，又來到一戶人家，這一家白墻紅瓦，一排五間堂屋。屋后靠山包，門前臨淺溝，高風疏朗，干凈衛(wèi)生。白塑料管道從屋墻邊的石崖里伸出頭來，嘩啦啦嘩啦啦地流著清水。喊叫幾聲，屋門響處走出一個婦人來，熱情是熱情，但憑直覺似乎不是這家里的主人。我們剛踏進門檻，果然從里屋傳出一聲聲清脆明朗的召喚：“我在這兒呢，快進來吧?！敝宦劼暡灰娙恕Ｏ破痖T簾，見里屋土炕上半躺著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她頭裹花紗巾，身著紅布襖，白白嫩嫩的圓臉盤，滿臉滿眼的歡喜之情。斜傾上身，伸出雙手，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們她前幾天才從山崖上摔下來。大命不死，但摔折了腿骨。其言其形很有些山外文化的神韻。原來婦人的丈夫是二十里以外鄉(xiāng)鎮(zhèn)中學的教師，兩個兒子都考入了長治師范學校。春節(jié)前鄉(xiāng)政府組織在西邊的山上鉆洞子，連接此處與晉東南地區(qū)的公路，散居在大山中的村村落落的山里人，被美好的遠景鼓舞著，家家戶戶出人上了工地?？磥磉@個女人干粗活不是強項，在工地掄錘打釬干到第七天，就從三十多米高的山腰上摔了下來。上邊的人看著她掉下去了，下邊的人望著她摔下來了。都以為準定沒命了，可她偏偏掛在半中間的樹杈上。人們爬高爬低地把昏迷了的她抬到鎮(zhèn)醫(yī)院，三天后才醒過來。男人回來看她，兩個兒子回來看她，她都執(zhí)意讓他們各自回去，安心學習、工作。把一個閑著的遠方親戚找來照顧。鄉(xiāng)里領導來慰問，稱贊她是英雄行為。她說這是為了自己，為了子孫后代。打通西山，通向城市，山溝變成好地方，后代兒孫問起此事，我說就是我們親手干的，到老了臉上也有光。

這是一個利落、美麗、有思想的山里女人，是一個有見識、有前途的幸福家庭，是連綿不盡的山海山浪里跳躍著的希望與火種。

臨離開這戶人家，問女人，你居住的地方就你一戶，怎么稱呼呢?她脫口就說：“弈地。”唔!這幾十里的山溝，散散落落的人家，都叫著一個古老神秘的名字。

山木

腳踩著千人萬人百年千年磨亮了的石板路，從太行峽谷的底部往山頂上攀，半晌工夫，人至山腰間。這山路一寸一寸地走時，要付出一身一身的熱汗，把每一截距離都看成了征服的對象，并沒多少美感。此時回首來路，卻見氣象萬千，路本來是如蟒如蛇的，因山勢陡峭，由上望去，一段一段的路現(xiàn)在都疊到了一起，成了一個奇特的平面，直叫人奇思妙想，紅塵里、精神界的好多美好事物一齊都涌到眼前來了。豪情鼓蕩，無以排遣，便吟哦起李太白“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的詩句來。朋友見我盤桓徘徊，眼迷手亂，知道己入狂態(tài)，便催促趕路，說著就超出一大截，站在高處向我喊話，說那里長著一個稀罕景致。

原以為是朋友哄我快走，近前去卻真的就被吸引住了。齊上齊下的一堵紅巖石壁上，憑空橫伸出一截樹木，它的長相不能簡單說是樹，也不能簡單說不是樹。估計是上百年的造化了，石頭里邊鉆了多長多大，看不出來，單就伸出來的看，像舊時農(nóng)村絞水的轆轤頭那么粗大，長度要頂兩個轆轤頭，但不像轆轤頭那樣通達順利，鼓鼓突突，如結(jié)如瘤，憨厚壯實，特別硬特別瓷實的感覺。橫著的身體向上舉著一叢嫩枝干，細條條，像時髦演員火把樣的發(fā)型。從傷傷疤疤的痕跡上看，這些枝條是每年生一次，山風飛石，殘霜酷雨就及時地毀壞了它，剩下的精力就往這骨朵兒里憋，所以這截母體越長越大，雖然不成樹，不成材，奇形怪狀，卻表現(xiàn)了無法理解的力量。我們清楚地看到，由于它的生長，這堵完完整整的石頭山壁裂開了一個十字縫，一點一點被裂開的痕跡很明顯，張揚著軟木克硬石的志氣。它旁邊的巖石上配以美妙的自然紋絡，一道一道的云水圖案，波飛浪卷的樣子，一個圓圓的白色印痕就算云水托出的紅日，很像舊戲舞臺上清官身后的畫軸。樹木生長于何時?圖畫演成于何時?我寧愿想成樹木在先，圖畫在后。石頭先是抗拒禁止種子的發(fā)芽，劫波輪回幾世幾遭，這一顆種子因緣而生，本來是要像其他樹木一樣生長的，由于石頭的限制，便不長樹了，不成材了，不合樹木之規(guī)律了，就往內(nèi)里長，長瓷實長堅強；往大里長，找薄弱環(huán)節(jié)擴展，長成一個奇異。石頭開始驚訝，繼而屈服，被破壞得齜牙咧嘴，這才徹底轉(zhuǎn)變態(tài)度，吸風汲雨，演寫圖畫，襯托樹木的美麗，為樹木做招徠廣告。這層巒疊嶂。人跡罕至的群山之中，必定錄制著這山石、這樹木的精彩對話，只不過物類相隔，我等又是凡夫泥胎，無力開啟自然界的神秘機關。

朋友在一旁拊掌而笑，問我今日為何這般模樣?一會兒癲狂，一會兒癡迷。我感慨在胸，又覺得無從說起，拍拍朋友肩膀便欲上行。走幾步又退回來，立于原處，注目山水，少頃，閉眼。然后再注目，再閉眼，如是兩次而離去。自以為眼睛按了快門，完全發(fā)揮了照相機的功能。

云中牧

這幾年我好往山里轉(zhuǎn)悠，發(fā)現(xiàn)了一些美妙景致。有時是一片奇異河灘；有時是一面特殊崖壁，上面陷幻著萬千風情圖案；有時是一條幽靜的山徑，百鳥鳴囀，藤蘿糾纏；有時又走進一處破敗的寺院，埋在土石中的蓮花寶座，躺在蒿草中的模糊字碑……常常叫人心血涌動，手足無措。這時候總是獨坐默想，久久不愿下山。私下里以為所見山川之物，心有所會者，已被我據(jù)為己有。為此對“領略”一詞有了獨特認識。領，占領；略，侵略。美景美物，用目三觀：上、中、下，形、態(tài)、神，不遷不移，己裹囊中矣。單說奇石一項，就有十三塊被我上了記號的，它們藏匿在方圓五十里林慮山內(nèi)，這些石頭有的以紋理天成，有的用形狀表現(xiàn)，有的靠本質(zhì)顯勝，風云筆墨，天開圖畫。有幾次酒后失言，炫耀了這些財富。朋友以為我置寶家中，執(zhí)意要來觀賞。待我說出它們分別珍藏于某山某嶺某河某谷時，皆捶膝大笑。別人譏我癡頑，我卻以滿腹山川為富，以藏而不露為珍，很是有些得意?？墒亲罱鼛啄甑那樾斡辛烁淖儯糜闻d起，人潮涌動，尤其是國家倡導，拉動內(nèi)需，五一、十一放長假。偌大山川，條條路徑有人走，滿山遍野麗人行。各種因果靈驗之說，移花接木之語，配上現(xiàn)代電腦制作的廣告宣傳，急人們之所急，想人們之所想，應人們之所求，使再幽靜的山谷也靜不下來了。人向自然進發(fā)，自然無處后退。我的那些隱藏的路徑一條條被開發(fā)了，有些景致被人囫圇吞棗消費了。當然也還有“千人過處，無人心會”的，但畢竟是少數(shù)，況且隨時處在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的狀態(tài)。

在這種郁悶不樂又不能向人訴說的日子里，我又開始了新的精神尋找。很慶幸這中間的某一個日子，天追神助，讓我找到了一個更大的空間。確切地說，這是一個山頂。海拔1500米高度，周圍斷崖絕壁擋住了洶涌而至的旅游的人流。大多數(shù)人帶著紅塵中的那一顆急切的心，又習慣于在現(xiàn)成的路上行走，好眾人之所好。殊不知，某種事物一旦成為眾人之好時，已經(jīng)開始了惰性、劣性的滋生。那日，我穿過人群，越過群山，從一處兩山對峙又互相抱含的隱藏石縫中攀援，從山中探出頭來，首先驚異的是山頂?shù)膹V大。在山下望山頂以為是不可企及的，即使企及了也心想是難有立足之地。誰知到了絕頂上卻是這樣一個一馬平川，藍天白云，芳草鮮美，一個小平原連著一個小平原。事物的復雜曲折全在中間的過程中，超越了過程。到了極端狀態(tài)就又接近于事物原來的狀態(tài)了。在山頂上反而沒了山的感覺，但是四下里一望，就感到唯我獨尊了。以往曾經(jīng)意醉神迷的條條山嶺現(xiàn)在就匍匐在腳下，像乖巧的小蟲小蛇；我生活其中的百萬人家現(xiàn)在就像小棋盤上的黑子和白子，似乎可以隨時捏來捏去。細看山頂?shù)氖^也有異常氣象。它們本來是從山下長上來的。其本質(zhì)與山下的石頭沒什么不同，就因為長到了最高處，情形就發(fā)生了變化。山下的石頭大都作直立昂首姿態(tài)，經(jīng)?？吹揭蝗捍笫^一個砌著一個，一個比一個高聳，整個表現(xiàn)出“欲與山頂試比高”的架勢。山頂上的石頭反而都沒了這個氣勢，光光的，平平的，偶爾有高出的地方也被日夜不停的風和無遮無擋的雨吹打沖刷得豁豁溜溜，奇形怪狀。山頂上沒有高大的樹木，有的是一叢一叢的低矮小葉植物。草是非常鮮美，隨著山頂?shù)男蝿?，一高一低，一洼一片，相接相連到很遠很遠。有多種形狀和多種顏色的蝴蝶飛來飛去，單只的翩翩起舞，成群的像一陣一陣飄落翻飛的樹葉。鳥卻很少看到，即便是鳥中之雄——山鷹也只飛到半山腰上，就停頓下來，開始向山下的人們作鷹擊長空的表演。兔子和獾這類小動物山頂上看不到，但卻有一只豹子和老虎，這兩位英雄居無定所，或聚或散，時不時地在山頂上轉(zhuǎn)悠巡視。原來沒人知道這上面竟有這龐然大物，是一個放牧者上山后發(fā)現(xiàn)的。放牧者60多歲，他的羊群已經(jīng)由16只繁殖到了100出頭。整個山頂是他自由奔放的牧場。聽到過老虎的聲音，直接遭遇和面對的是那只豹子?？拷形缪蛉和Ｔ谝簧桨叄貋砟蔑埑?。回來時沒有任何動靜，回去走到半道一望，卻見金錢豹臥在山包上，嘴下十米就是已咩咩叫喚、縮成一團的羊群。豹子顯然已經(jīng)看到了牧者，他也已經(jīng)看清豹子的眼像一對搗蒜臼子，心里膽怯，又無退路，就完全停了下來。對視了一會兒，就見這個龐然大物猛一剪身，換一個位置又臥下來。接著就跳來跳去，甚至翻身打滾。放牧者最突出的感覺是它的腰身特別長。顯然它并無害羊害人之意，似乎是在作表演。以后的日子里接連出現(xiàn)蹊蹺事。隔幾日的晚上豹子就來到他的石屋外，在石頭上一聲一聲地拍打蹄子，后來他把自己吃剩下的飯放在屋外，早起也能看到豹子吃了的痕跡。下雨的夜晚豹子會繞著石屋轉(zhuǎn)圈。那碗口大的蹄印踩得很深，好幾天后還能看到。放牧者給我講述這番話時。我心里激動異常。在這方山頂上，我們可愛的山中之王是太寂寞了吧。英雄寂寞時往往也會做出一些扭曲變態(tài)之事。

可是，這些事對放牧者卻產(chǎn)生了強烈的感染和刺激。他說這甚至進一步推進了他和羊之間的關系，真正把羊當成了貼心的朋友。半世紅塵的種種感慨，故舊親朋的樣樣情愫，他一天一天一次一次地向羊訴說。最儒雅的事是給羊喂鹽的場面。他把喂鹽的場地選擇在山頂?shù)倪呇?，而且是山崖向外突出的一塊，像三面是水的海中半島，這是三面懸空。在這場地上他用石板石塊壘成數(shù)十個石桌，使它成雙成對，橫豎成線。每次把羊領到這里，他都要先開會，講紀律和秩序。羊分別到各小桌上吃起來后，他才坐下來，望望山下，望望白云，有時也隨意哼幾聲戲曲。這是給羊補充營養(yǎng)，也是他自己的節(jié)日，自己規(guī)定，自己執(zhí)行，自己高興。我來時不是喂鹽的日子，猛然看到這些規(guī)則的擺設，怎么也猜不出是什么用場。還以為是什么神秘組織開會的地方，怎么也想不到是為羊所用的。因為正好在這片石桌的前邊直立出一塊自然生成的奇石，很像白宮草坪上常見的那個講桌。區(qū)別只是桌面太不平坦。

從山頂下來，我還沒有對別人說過這些情形。每日朝陽初升或紅輪西墜，側(cè)身仰望，我心里就想，那被綺麗云霞彌漫著的是怎樣一個美妙境界呀。再也不在乎以往在山水中的種種得失。

太行雪光

這是一處特殊的山地。向西150里連綿群峰，至古時的潞安府今日的長治市才見平地，往北200里全是太行山的脊骨，一直到漳河方分出些眉目，向南去山就走得更遠，斷斷續(xù)續(xù)一直要到黃河岸邊。就數(shù)向東近些，卻全是山崖橫斷，一律壁立千仞之勢。千仞之下散落著河南林州的百萬人家。在這樣的山頂四望，很像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上，山海山浪，無邊無際，浩?？臻煟坪蹼x人間遠了，離天庭近了。

突然，有一個小村莊從山中顯現(xiàn)出來，一望見就覺得新鮮稀罕，進村的路在山崖邊宛轉(zhuǎn)，好像是剛剛被人修理過，有邊有沿，碎石碎土打造鋪墊得均勻精致，想象出是很認真很愉悅勞動的成果。山坳和溝坡上的梯田，一溜溜，一層層，寬窄不一，長短不齊，土壤卻梳理營造得巧妙，地里的紋路既像池塘漣漪又似人的指紋。這里一伸那里一彎的小水渠響著丁冬的流水，沿著渠線生長著三棵兩棵的樹木。在這二月的天氣里，近看樹頭是光禿的，遠望已經(jīng)郁郁盈盈，泛青泛綠，蓄滿了飽飽的春意。

村上大約有十幾戶人家，房屋院落沒規(guī)矩地散落著，石板街巷晶晶亮亮，卻沒見有人走動?？吹揭蛔T樓上扎著一圈濃濃的柏樹枝，有些特殊，便走進去。啊呀，原來是一座寺院。在門外看簡直與農(nóng)戶無異，里邊主殿、便殿、香案、供桌完全的廟宇建筑，只是與山下的比全都縮小了很多尺碼。一老者走出來告訴我們，此寺叫“雪光寺”，此村叫“雪光村”?！把┕狻?，真是好名字，尤其是在這百里荒山中，就很想知道些傳說、靈異之事，老人卻沒有話語。只說原來是僅有廟的，開封府和彰德府的官員還坐轎上山朝拜。一戶姓郭的人家在此看廟，一輩人一輩人繁衍下來，就又有了村莊。怪不得我們看到廟被包圍在住戶中間，這和其他地方差異很大。在中國民俗文化中，是很忌諱在廟前廟后建民居的，顯然此處住戶已與寺廟融為一體。無廟即無村，廟曾是工作的地方。也曾是衣食的保障，更是精神的寄托。三尊佛像也與其他寺院里的不同，不是通常的泥塑，全是一錘一釬、精雕細刻的石質(zhì)，而且高大宏偉。年代也很久遠了，按照清乾隆年間重修碑上的記載，至少要在明朝的初年?！拔母铩敝猩较麓髞y，居民們連夜在院中刨成大坑，全村人焚香行禮，將佛像深埋達二十余年。國運變遷，文化流轉(zhuǎn)，前幾年才又起出來供上寶座，按照市級文物用心愛護。只是他們犯了一個錯誤：將佛像涂了一遍色彩，大黃大紫，大藍大綠，失去了石刻特有的價值和風采。我埋怨看廟老者，他不語。這使我反倒產(chǎn)生了疑問，說不準我是膚淺的，山民們才是以大經(jīng)驗、大智慧在保護文化呢?

在村上轉(zhuǎn)悠，碰到一中年婦人。有眉目靈秀之態(tài)，仰頭舉手，為我們指說村邊的幾座山峰。正西一峰好好的，卻凹陷出一個和面盆的模樣來。說這是全村人的鐘表，那盆中的陰影隨天上太陽的移動而變化，陰影與陽光平分時即為午時，非常準確。婦人說現(xiàn)在該是10點半?？戳艘幌?，我的手表是10點25分。我們開玩笑說，你們村都不用買手表了。婦人笑語：“俺村祖祖輩輩都這樣，看表還不習慣呢!”這叫人生出怎樣的聯(lián)想，太陽與地球，宇宙和時間，文明和落后，人類與自然，還有立晷測影、電子報時等，這處景致被村人叫做“老陽山”。村南邊還有一處山，活像一個白饃切了一半的樣子，山民們又叫她為“月亮山”?？磥泶说鼐用裨趯υ铝恋膶徝郎?，是喜歡她半虧時掛在天上的模樣。

偶然踏入這方寶地，印象最深的還有寺門外的那副對聯(lián)：“殿前無燈憑月照，山門不鎖待云封?！蔽覀兗t塵中的文人這樣擺弄那樣擺弄，終究弄不出大氣來，這是何等風度與神采，尤其是“山門”“待云封”，超拔塵俗，拒絕喧囂，而且還浪漫，浪漫中似又有些孤傲俠影……

責任編輯 顧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