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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點半,大巴車在嘉善服務區(qū)停了下來。司機站起身,開始吆喝:都醒醒,醒醒啊,要到了,素有活著的千年古鎮(zhèn)之稱的著名旅游勝地——西塘馬上就要到了啊!給大家半個小時的時間,趕緊收拾收拾!
一車的人全動了起來。抱怨腰疼、背疼、屁股疼的,伸懶腰、調座椅、取背包的。各色人等紛亂喧騰,瞬間就亂成了一鍋粥。小謝一夜都沒睡實,這會兒醒倒醒了,卻懶得動,只顧縮脖瞇眼,軟軟地繼續(xù)往這溫熱黏稠的粥底兒里沉。一旁的吳家生不斷站起、坐下,到底俯下身來輕輕推她,人都走了啊,他問,你不要梳妝打扮?小……
這謝字,他只來得及發(fā)音至聲母,就讓小謝的反應給定了格。
噓……他看見緊閉雙眼的小謝突然從座位上挺起身來,一邊扯著自己的胸牌,一邊壓著嗓子悄聲道:不是說好了嗎,叫我若云!
她胸牌上印的是一個比她自己要年輕、時尚得多的卡通大眼美女,下面署了名:自在若云。家生笑了,忒俗。他也壓著嗓子悄聲回她。
當然您高雅!低沉、惱怒的低吼迅疾、冰冷地摔了過來,一同摔過來的還有小謝高高昂起的小下巴,以及她瞬間圓睜怒目里閃出的寒光一凜。稀里嘩啦、動作麻利地翻弄著背包,小謝到底拎出洗漱用品下車去了。留下家生一個人在那兒揉扯自己的胸牌。在那上面,除了個卡通帥哥圖案外,也有個名字:大寶。
和自在若云一樣,大寶這名字當然也是小謝所取。他們參與的這場由驢友俱樂部組織的西塘兩日游,只接收網上報名,小謝慕名找到那網址,是注冊時一念之間胡謅出來的那兩個網名?,F(xiàn)在,走在通向衛(wèi)生問路上的小謝,正想到了這一層上,剛才的怒氣陡然間就癟了,癟出臉上隱隱的皺紋數(shù)條,把睡眼惺忪、蓬頭垢面的她,癟出一副苦相。
現(xiàn)在回頭細想,如果說“自在若云”是小謝對這場需乘坐一夜大巴車。從山東一路跑來浙江參加兩日自助游的希望之果,那么“大寶”便是她為何要安排這場兩日游的根本動因了。大寶這兩個字,是源自小謝讀書時代里那條路人皆知的廣告語,在那兒,大寶可是要天天見的,而小謝的大寶呢,雖日日照面,卻咫尺天涯,想要這么離開眾人單獨地見上一見,那可真是難上加難。
咱先到酒店,大家進房間把東西放一放,就可以自由活動了。傍晚五點,想乘烏篷船的到送子來鳳橋等,我們集體買票乘船,愿意參加的務必按時,過時不候。然后晚上住一宿,明天中午就往回趕,爭取周日晚十二點前讓各位到家,不耽誤明天上班。這也許就有人要問了,為什么我們要組這種趕夜路游西塘的團啊?再次聲明,不僅僅是為了省時間哈,還有一點,早上八點半前趕到,各個路口把門兒的都還沒來,大家還可以逃逃票呢。不是有那句話嗎?偷書都不能算作偷。那咱情人節(jié)出來玩兒,當然也是不差錢兒。逃票,逃的不就是心跳嗎?對不對?不過啊,西塘里還有十三個小景點呢,要是你真逃票的話,可就看不到了。自己想清楚了,不想逃票的,我們已預訂了團體票,歡迎到站后大家踴躍找我購買啊。
當車再發(fā)動,替班司機便開始了行程介紹。他這番關于偷的高論,惹得一些人興起,一唱一和地和他逗起嘴來,車廂里頓時掀起陣陣歡聲笑語。
小謝靜靜地沉浸在這歡聲笑語里,不動聲色、悄然四顧,試圖通過外在來掂量掂量這一車的人,他們都大老遠地跑出來打算要偷什么。昨晚上車時天已黑,看不清,現(xiàn)在睡醒了,天亮了,這些平日里和自己在同城生活的陌生人。就這么在這異鄉(xiāng)熹微的晨光中次第浮出黑暗了。
除了最前排坐著的那一對老年夫婦、附近兩對帶著學齡前兒童的中年夫婦以及最后一排坐著的三個學生模樣的男孩子外,看來其余的人都該是小謝的同齡人,都是80后、工薪階層。這些人中,聊得最歡的那幾位想必一定是驢友俱樂部的資深成員吧?他們早已湊到一塊兒,以網名互相寒暄了,話里話外的,都能感覺到人家可是老江湖,不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自助游了。當然,也有和小謝一樣縮在座位上一言不發(fā)的。這其中,坐在她和家生旁邊,都穿著阿迪達斯運動裝的那一對兒,便讓小謝很有興趣。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對兒昨晚是一起上車的。半夜時,因前座乘客調椅子,壓到了阿迪達斯女孩兒的腿,阿迪達斯男孩兒還站起來和前座大聲抗議過呢??勺吡艘宦?,直到現(xiàn)在,小謝也沒聽到這對兒阿迪達斯男女彼此之間講過一句話。
當然,風景都是相互的。小謝的目光在偷窺途中,竟不幸和阿迪達斯女孩兒遭遇,緊張得她心怦怦狂跳,趕緊就把眼睛給閉上了。然而,過了一會兒,當她再微睜雙眼,視線再慢慢向那女孩兒挪時,便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這次聽到的,已是那阿迪達斯女孩兒的心跳了。
無聲地嘆口氣,小謝又把眼睛給閉上了??砂⒌线_斯女孩兒的形象卻被無限放大,緊緊地、滿滿地、纖毫畢現(xiàn)地繚繞、糾纏到小謝的腦海中來。謝天謝地,那女孩兒無論外形還是氣質,都還不至于算不堪,這讓小謝稍感寬慰。因為憑直覺,她已認定,那女孩兒和自己的情況該是大體類似的。
對,一定是類似的!她們都如此緊張,就是因為自己即將開始的是一場秘密旅行。她們挨凍受累,一路辛辛苦苦地跑出來,就是想找一個遠離熟人的處所,來安置或放任自己那無法見光兒的秘密。她們不和這車上的任何一位搭話,壓著帽子,瞇著眼睛,是因為,她們對這一車同城的同行者心存畏懼,因為即便概率再低,她們也需要去擔心自己將來有一天有和這車上的某位再次邂逅重逢的遭遇。
她們,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僅僅是希望自己生命中的這兩天,沒有觀眾。
然而這可能嗎?小謝開始了自怨自憐,是想到了身旁的家生。
盡管家生和自己一樣,都是事件中人,可難道家生就不是小謝的觀眾了嗎?家生將見證小謝生命中的這兩天。這兩天,彼此互為觀眾的自己和家生,都將顯露怎樣的嘴臉?這兩天,將會是一個情感故事的終結還是真正開始?
殊途同歸,小謝發(fā)現(xiàn),和昨晚渾渾噩噩失眠時的情形一樣,自己的思緒到底又重新困頓到了家生的身上去。
可家生呢?他似乎并沒有啊。至少,他不像小謝這樣縮手縮腳。細細想來,只有昨晚上車前,他們在事先約好的麥德龍超市門口見面時,早到的家生面對從出租車里探頭出來的小謝時略顯局促外,人家后來的表現(xiàn)可就全該算沒什么不正常了。而且,剛上這大巴時,家生似乎還起了要和她好好兒聊一聊的念頭呢。他曾以一句,那么多景點你為什么單單選了西塘作為由頭,擺出一副立意滔滔對談的架勢呢。不過,昨晚的小謝僅用笑一笑,或搖頭點頭,以及發(fā)出嗯嗯啊啊等表意不明的語氣詞和幾個動作,沒幾個回合,就滅了家生想聊天的興頭兒。
不要引起周圍人的注意!這是小謝行前最先想到的重要的戒條,卻不便直接說給家生。昨晚,她見家生沒一會兒就閉上了嘴巴,曾自作聰明地認定他該是體察到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可現(xiàn)在看來,顯然未必,因為,睡醒后的家生,又起了談興了。
想想真是后悔,目視車窗外正迅猛后移的江南清晨,家生悵然感懷,雖然這是我第一次來西塘,可關于西塘的文字、圖片,卻看得太多了,思維已成定式,會因此無趣許多呢。你一定也是這樣的,對吧?
生活在都市里的所謂文明人都大抵如此吧?對生活的體驗往往是第二輪兒的,比如我們先看到海的圖畫,后看到海;先讀了小說,后見識全生老病死……哎,這可不是我的發(fā)現(xiàn)啊,是人家張愛玲在散文里說的。
小謝的這番話,回得特別快,甚至都忘了要少講話的戒律清規(guī),卻并沒忘了什么當講什么不當講,這最后一句,在即將溜出嘴巴的當口兒,被她迅速篡改。張的原話是:先讀到愛情小說,后知道愛??陕贸虅倓傞_始,作為淑女,如此直白,總是不妥,可偏離正題,又心覺不甘,便緊趕著綴上了一句,注明出處,留待家生作反思、回味之用。
果然,她發(fā)現(xiàn),此話一出,家生便扭頭朝她笑了笑,然后,就無言直視窗外,那神色似乎已陷入反思、回味了。
坐在窗邊,為了不擋住家生的視線,小謝盡力朝后,猛往椅子上貼,就這么奮力向后仰著身子,再扭著頭去望窗外,她的姿勢很有些滑稽,但心里卻無比受用。窗外的景物在緩緩后移,小謝的目光在含笑凝望,什么都看到了,卻似乎什么也沒看到。是的,景物她是真的沒看到,可她卻看到了她自己,還有家生,以及家生的微笑。
小謝喜歡極了這種感覺,因為在她常態(tài)的日子里,家生便總是這樣對她笑的。半年多了,每周一到周五的午后,坐在電臺直播間里,年輕的心理學專家家生,就常常在接聽聽眾熱線的間隙里,對主持人小謝的適時插話、扭頭,做出如此微笑。
不到十分鐘后,大巴車又停了下來。原來這個非常不起眼的小賓館,便是司機剛才隆重推介的,所謂的西塘能接待游客最多的旅館:鳳凰賓館。
家生先下了車,挺著脖子,到處去找司機。小謝跟在后面,不遠不近,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她聽到了家生正交代司機的話:
若云和大寶只是普通朋友,住宿麻煩給分別安排個單間。
2
他們這第一次進西塘,倒真是逃了票,偷著進的。
時候還早,賓館里昨夜的客人都還沒退房,大家不能進預訂的房間,且送票的人也沒來,站在門廳里,又冷,又餓,司機出出進進地打了好幾次電話,到底對已陸陸續(xù)續(xù)走得差不多的眾人發(fā)了話:現(xiàn)在各個路口檢票的都還沒來。大家要不先進景區(qū)去吃點兒東西吧。想買票的,八點左右來這兒找我。要是想逃票呢,可就別再輕易出景區(qū)了。一邊說著,那司機便一邊率先走出賓館,站在路口,對著呼呼啦啦魚貫而出的眾人,東西南北,左行右拐地比畫了一通兒,打發(fā)大家各自前行。
小謝一心想擺脫眾人,故意在后面磨蹭,終于和家生一起如愿落單在最后。
兩人都是路盲,好在前行不遠就見了胡同,窄窄彎彎的胡同,人步入其中,只顧左左右右去張望兩側逼仄、高聳的斑駁古墻,不覺間就忘了來途去路,這么走了一陣兒,前方正對胡同口一處墻體上赫然現(xiàn)出四個手寫的潦草黑字:越角人家。家生便道:不錯,一定是這兒了。西塘在春秋戰(zhàn)國時是吳越兩國交界,素有“吳根越角”之稱。
果然,自這兒轉身,過街樓、高階沿、觀音兜、馬頭墻……這些平日里以文字或圖片的形式在書本上默然隱匿的江南風物,便都——活色生香、豁然眼前了。
天還早,許多臨街的鋪面都還沒開,小鎮(zhèn)仿佛一個貪睡的異鄉(xiāng)女子,還甜甜地溺在昨夜的夢里,這會兒突然被他們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呈現(xiàn)著一派安靜、體己的慵懶神情、家常妝容。早春二月,陽光的熱力本來就不足,卻還得穿越清晨層層的薄霧,早沒了熱力,只剩下晴朗的明亮,這明亮晃過了路兩旁的粉墻黛頂、民宅、店鋪,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碎成了星星點點躍動的斑影,引得小謝竟生出前世已照面、今生又重逢的驚喜,她含笑仰頭,瞇了雙眼,一腳踩踏過去,表情是愜意的沉迷,嘴巴卻并不木訥,第二輪的體驗有什么不好?她扭頭笑對家生,來這古鎮(zhèn),若沒些背景言息做底子,恐怕更要無趣。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搶話兒似的聊著各自從紙上得來的有關西塘的歷史沿革、游覽信息,并對照著那張事先打印出來的景區(qū)地圖,一路循著路標,終于來到西街口,是要去找那個在社區(qū)里被許多人大力推薦的陸氏小餛飩。不想,原來小餛飩最明顯的標志并不是那個被驢友們反復提及的特色餛飩挑兒,而是熱熱鬧鬧、正聚在那兒吃餛飩以及等著吃餛飩的眾游客。
小謝眼尖,一眼看見那對兒正在邊吃餛飩邊竊竊私語的阿迪達斯。正想繞開,不想一旁的家生早已直奔過去,先排隊付了餛飩錢,又湊到阿迪達斯近旁去等位子。甚至于,他還朝偶然抬頭的阿迪達斯男孩兒微笑點頭,你們到得早啊,家生興致很好地和他搭話。
高大魁梧的阿迪達斯男孩兒正用他肥白的大手捏緊那軟軟小小的簡易塑料勺兒,笨拙地從熱氣繚繞的湯水里舀出個小餛飩來,擺晃著腦袋,剛呼呼呼吹過,抻長脖子,未待張嘴來咬,先讓家生的招呼給驚著了,猛地向后一仰,他的表情災難性地定了格,是被滑進嘴里的小餛飩給燙著了吧?阿迪達斯男孩兒圓瞪雙眼,凜然閉嘴,斗士一般做著艱難、夸張的吞咽動作,好半天才翻出眼白,微微做了個點頭的樣子,就埋頭下去,再也不肯去理眼前事、身邊人了。
相比起來,一旁的阿迪達斯女孩兒倒鎮(zhèn)靜,自家生他們走過去開始,一直在那兒云淡風輕地吞咽咀嚼,既沒抬過頭,也沒講過話。
至于嗎?旁邊就圍著一群游客,其中影影綽綽有幾個就該是他們同車來的人吧?然而,人群中的小謝想是這么想,做派卻是和阿迪達斯他們如出一轍,從等位子,到開吃、離開,投入、專注,沒抬頭,也沒回過一句一旁不時間她感覺如何的家生的問話。
估計一直到上返城的車,我們都不會再遇到他們了。
吃過早餐,溜溜達達回賓館買票的途中,小謝正興致勃勃地講著自己在書本上看到的,有關明朝時西塘和附近的魏塘以稱土厚薄的方式來決定究竟誰將成為縣衙所在地的典故,卻被心思沒在聊天上的家生冷不丁蹦出來的這句話給點了穴。
木著臉,空張著嘴,小謝好半天都沒緩過勁兒來??伤罱K的反應也不過只是一時無語而已,她到底沒讓這話題進行下去,因為心里清楚自己沒膽量去和家生探討這問題。
可是,要面對的,如何能逃得過?
未婚夫的電話在小謝他們吃午飯的時候打來。其時已過午后兩點,他們正坐在一家餐館的廳堂里,等老板娘過來點菜。
本來二人都意見一致,早已下定決心要去那個聲名遠播的“老品芳”??蓮乃T前繞過兩回都趕上里面人滿為患,就先買了些鹵香干、一口粽之類的小吃墊墊肚子,橫下心來再去轉一轉繼續(xù)等??僧斔麄兊谌卧偃?,位子倒有了,伙計卻擺手說午餐停了,不伺候了?;诺盟麄冓s緊出來,見餐館就進,這么又去了兩三家,才遇上那么一家還肯營業(yè)的。
坐下來,他們才覺得已步行太久,都累了。好在這兒也不錯,餐廳不小,卻僅來了他們一桌食客,很清凈。當然,最好的還是地角,就緊守著煙雨長廊,臨著水,門窗外不時有游客來往經過,五湖四海的游客,五湖四海的表情、風貌,講著五湖四海的方言、俚語,間或還會有金發(fā)碧眼的老外嘀里嘟嚕講出串兒外語,燕語鶯歌,人影雜沓,兩人守著空桌子,都不由自主地扭頭去望那窗外波光瀲滟、細碎晃動的人和水,很是愜意和舒爽。
可沒多久,豐滿圓潤的老板娘便扭動著腰間烏黑的土布圍裙上來了,一張嘴,腔調細軟嬌嗲,語氣卻足以包打天下。還有什么擔心的呀?老板娘說,不就是都想吃什么蟬衣包圓、清蒸白絲魚、老鴨餛飩煲之類的嗎?別人家有的,我們這兒也全有……
這話實在令人掃興,掃興得就如同小謝緊接著接到的未婚夫的電話。
什么時候到的?路上累不累?天氣好不好?感覺怎么樣……
電話一響,小謝翻出來一看,就跳起腳來,去到一旁去接。這才覺出這餐館到底還是小的,不好開口講話,因為稍不留神就像要同步直播,聲音太小呢,又像心中有鬼,不夠磊落。好在在人群里接未婚夫的電話,她一貫如此低調敷衍,對方也早已習慣。
于是,就這么舉著手機,邊晃晃蕩蕩地低頭踱步,邊輕輕地嗯嗯啊啊,從頭到尾,小謝聽到的耳旁電話里傳來的聲音還沒身后餐館里傳來的聲音多呢。家生在點菜,老板娘在推薦,都是些細碎的短句子,聲音都輕,有一搭沒一搭的,仿佛都和她一樣,正心懷鬼胎。終于,那邊兒的菜點完了,她這邊的電話卻還沒完,未婚夫還在嘮叨,他們的老板啊,加班,加班,簡直要把中層都當家奴……從始至終,小謝一眼都沒敢朝身后看,卻分明能感覺到自己的后背,熱熱地貼滿了家生一刻也沒停過的、閃著光帶著電的目光。
電話里終于沒了聲音,話講不下去,便可以道再見了。
提了那手機,小謝一邊貓一般地哈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一邊把并攏在一起的一雙手及夾在手里的手機一起,都塞到自己那剛落座的并列的兩條腿中間,并試圖以此為支點,支起自己早已軟下去的脖子,都點的什么菜啊?她朝家生偏過頭來,眼睛卻不肯隨之抬起,兀自向下斜著,只去看桌子,嘴巴訕訕地咧著,做著不經意狀,輕聲問出了一句。
男朋友的電話?家生的聲音也輕,沒理會她的問,反而來問她。
她的脖子陡然間又軟下去了,可即便低了頭,她也還是能聽得出家生此刻一定是滿臉笑容的。她熟悉極了家生那探詢式的笑容,可她自己現(xiàn)在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出笑的樣子來。她只感覺到自己的喉嚨一下子被猛地勒緊了,并且越勒越緊,越升越高,她能意識到自己這是要哭,卻也更能意識到若真的哭了恐怕就要更糟了。情急之下,她只能盡量不動聲色,拼命一口一口地猛咽口水。
3
這不只是你一個人的痛苦,不算什么,不丟人,也不必難過。真的,有許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我就遇上過好多這樣的病例,對此我們專業(yè)上有個說法,叫婚前恐懼癥。這算是一種比較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社會心理疾病吧。這些年一直在逐漸增多,患者多為女性,主要是一些恐懼或逃避心理。產生的原因應該就是對未來生活的恐慌,畢竟婚姻是人生的一個坎兒,很重要,尤其是女孩子,對此報的希望越大產生的擔心就會越多。有些人會擔心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對對方是否真正了解,就算了解了,對方以后會不會再有變化;有些人則擔心會不會單身生活一結束,就意味著自己以后的日子不會再能自由自在了;當然還有人擔心自己能否處理好與自己的家庭成員以及對方的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等等,好多,好多。你是個聰明人,不要怕,首先要面對它,才可能放下,這沒什么,先問清自己到底在擔心什么,然后再冷靜想想,這樣的擔心,是沒有必要的……
不覺間,小謝的脖子已能直起來了,甚至偶爾還能迎著家生的目光和他對視一下。只是家生還有家生的話語都漸漸遠了,而她自己熱火朝天的心也漸漸涼了、木了,恍惚間,她覺得自己又坐回電臺的直播間里去了,她又在聽一旁的家生在熱線里給別人指點迷津,而她呢,只是坐著,聽著,看著,不時走神兒……
你不知道,他和一般的心理專家不一樣,這個心理熱線節(jié)目我都上了快四年了,前后來了多少專家啊,可他是不一樣的,你不知道,他是個有情懷的人,尊重、理解,最重要的是他真誠!
哈,是勇于奉獻以自己為主角的段子吧?
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對聽眾,他從沒說過他自己,只是,和我……
他都和你說什么?恐怕不會超出你天天節(jié)目開始都要念叨的那段兒吧:專家姓名、身份、著述、業(yè)績,呵呵,除此之外,他還能說什么?
他……他和我說過他的初戀啊!高中,同桌三年的女生,一天沒見心里就不踏實,高考之后,他要進京,女生要去省城,那最后的一次見面,他說他很清楚那女生是有話要講,扭捏著,不著邊際地說著、說著,不肯離開,可他自已呢,看都不敢看人家,心怦怦亂跳,干巴巴地胡說了些什么玩笑話,就落荒而逃。他說,那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他自己,原來心是那么冷,那么狠,那么不管不顧的,只顧著悶頭朝前奔……
唉,昔日懺悔啊,還算感人,可惜年代久遠,就成了故事,說出來不僅可自慰,還能增加他自己大眾情人的魅力指數(shù),又不至于對他現(xiàn)如今的生活產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煩??赡隳兀懵犨M去了,麻煩可就大了。呵呵,這故事,他在哪兒講的?總不至于也在直播間?
當然不是。我們單獨出去吃過兩次飯,深聊過的。說些彼此小時候讀書時的事兒。我們兩個在一起聊天總是很愉快,越聊越發(fā)現(xiàn)彼此的投機。你是知道的,這半年了,他每周五次到我們臺里來,我開始是沒設防的,是不知不覺間漸漸熟悉,漸漸越走越近,也漸漸出不來了的……
哦,你的所謂熟,就是把自己的一顆忠心扒給人家看,如數(shù)交代自己的所有一切吧?人家呢,是不是深藏不露?小謝啊,怎么聽你說來說去。給我的感覺,他對你的了解比你對他的了解要多得多?你說實話,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只是你自己在那兒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那邊兒,就沒有過什么明確表示啊?
有啊,前天,我們聊初戀的那次,第二天一早,他發(fā)了短信給我,說他失眠……
哦,然后呢?
然后就沒了。說起準備節(jié)目資料的事。
拜托,小謝,幾歲了,還玩捉迷藏?真是的!再說了,失眠說到底也是他自己的事兒啊。難道這就能算是他最明確的表白啦?再想想,他說沒說過對你有什么好感之類的?
肯定、鼓勵我的話當然是有的,而且也不少??珊酶校@么說來,倒真該算沒有。還有,你說得對,我的情況他都是知道的;他呢,我只知道:他年長我一歲,現(xiàn)在在這兒讀博士,獨生子,家也是外地的,陜西,婚當然是還沒結,可有沒有女朋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但……我怎么問啊,我可是都張羅著要裝修房子結婚的人了啊,男朋友,好歹也談了一年多……
那你剛才還和我說找到了真愛,都打算把自己手上這一切全拋了呢!小謝啊,如果真的是真愛,當然不要錯過,讓將來后悔??赡悻F(xiàn)在這樣子,要我看,恐怕到頭來你會拋了個連那個什么家生都莫名其妙呢!咳,你呀,小謝呀,你聽我的,找個機會,和他開誠布公,好好兒聊聊……
這番談話發(fā)生在電話里。上個周末。對方是小謝的大學同窗,如今無話不談的閨蜜。閨蜜已于四年前由華籍美人兒變成美籍華人,現(xiàn)在在美國的身份是家庭婦女及一個生龍活虎的三歲男孩的母親,有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充分梳理自己的人生智慧,并聯(lián)系實際及時作權威發(fā)布。雖和小謝同齡,卻早已當仁不讓,充當了小謝人生的前行向導。一年前,剩女小謝在她旁征博引的催促下,頻繁相親,并成功遭遇了現(xiàn)在的未婚夫,如今已順風順水走到談婚論嫁、買房子裝修的階段,可偏偏又起了枝節(jié),好在通報及時,閨蜜經數(shù)度與小謝交心探討。最終運籌帷幄,遙控指揮小謝運作出這場夜走西塘之旅。
可現(xiàn)在的小謝呢,已陷落進這場煞費苦心的旅程的谷底了。一切都嚴重地變味兒了。她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一直以為是憋足氣力向極限猛沖的自己,卻原來是在一路撤退;一直以為終于可以就近聆聽偶像傾吐私語的自己,卻原來又重返旁聽大師話療診病的階段,而且,最糟糕的是,這次她還不是旁聽,這次大師診療的病號,不是別人,就是她小謝自己!
病號就病號,發(fā)病自然要生猛!
已被確診為婚前恐懼癥患者的小謝,臉一紅,眉一皺,果斷地站起身來,把一腔悶氣發(fā)泄到那個剛過來詢問他們是否想聽歌兒的賣唱大姐身上去,哎,哎,小謝一嗓子喊住已快走到門口兒的大姐,嚴肅地笑道,大姐,我倒很想聽歌兒呢。
賣唱大姐估計是被她復雜的笑容給雷著了,扭著身子,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地停在那兒,看了小謝,又去看家生。
家生有些尷尬,剛才大姐走過來問是否要聽歌兒,他正全身心盡興診療,只擺擺手就把人家給打發(fā)走了,這會兒突然聽見小謝又這么講,自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你喜歡聽這個?估計她用方言唱,我們會聽不懂吧?他試探著問。
可小謝板著臉不理他,只看大姐,我有可能會聽不懂的,她依然復雜地笑著,大姐,你唱完了,要幫著講一講才好啊。
那賣唱大姐是個粗壯的中年婦女,圓盤大臉,略黑,著厚厚的冬裝,只有一身蠟染的外套,以及用以包頭的同式蠟染布,可算作標志,能約略標出她特殊的職業(yè)身份。她只一個人,連個拉胡琴伴奏的都沒有,從進門開始,就含著笑,怯生生的,這會兒突然聽到小謝這么講,眼睛陡然圓了,也亮了,干干的笑容也與此同時舒展、深切開來,好呀,好呀。她笑瞇瞇地走回來,站定身姿,把兩只臂膀高高端至胸前,左手軟軟地空搭著,右手飄飄地一翻,挑了個蘭花指出來,然后,肩膀和手指一起,一里一外,一來一回,簡單晃蕩、比畫了那么兩下子,就開唱了。嗓音有些啞,聲音也沒底氣,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地一路唱起來,果然是小謝一句都聽不懂的。
好容易熬到一曲唱罷,小謝臉紅耳熱地正不知該如何收場。好在那大姐唱得盡興,依然是美滋滋的。她收了聲,氣都沒喘勻就急著問:小姐呀,我唱的這是我們嘉善有名的田歌,叫做《五姑娘》,你們聽說過沒?
《五姑娘》?小謝疑惑地搖頭,是個女孩子的故事?
是的呀,是的呀,很慘的哦。大姐癟了嘴,眉眼也耷拉下來,是個很老的故事啦,我小時聽老人家講,那個五姑娘啊,從前就是我們這嘉善洪溪鄉(xiāng)塘東村方家浜的人,原姓楊的,是個富家的小姐呀,只是命苦,爹娘死得早,家里只有個哥哥,叫楊金元,她后來呀,就是讓這個地主哥哥給活活地勒死了呀。
勒死?為什么?
為什么?田歌里都有的唱?。焊G岸村東浜出了一個徐阿天。阿天哥哥屋里窮來無飯吃。要到方家浜楊金元拉屋里去做長年。做長年來話長年,小小工佃勿連牽。五姑娘搖手跺腳,跺腳搖手,捧出一碗茶來給阿天哥哥吃,雙眼眨眨,蓋碗底下托出兩個白洋鈿……大姐哼上一句,解釋一句。末了,攤開手嘆道:這五姑娘呀,很剛烈的,和長工徐阿天的私情讓哥哥曉得了,哥哥要她選是梁上死,還是刀上死,她連命都豁上去了,什么都不怕的哦……
大姐沒眼色,還在那兒眉飛色舞地聒噪。小謝這一廂,臉兒早冷了,轉回身,她方方正正地坐在那兒,咬牙切齒地生起了悶氣???,她恨死了自己剛才的莽撞,真是的,怎么偏偏竟遇上了這種殉情故事!倒顯得她剛才拗著要聽歌兒,是刻意要提醒^家家生些什么似的!
4
刻意是張揚、居心叵測的,它讓人尷尬、有失水準,顯然與年過三十的未婚女子小謝所追求的美學效果南轅北轍。然而那天,聽過田歌之后的小謝,就深深地困頓到“刻意”帶給自己的種種折磨里去了。
第一次聽到西塘這個名字,你是在什么時候?那么多對西塘的介紹中,最打動你的描述是什么?決定到這兒來,主要是被什么吸引?真的來了,你還喜歡嗎?有沒有覺得文字中有言過其實的地方?
家生再也不大侃心理健康了,然而,他似乎還同時喪失了一項自己平日里最擅長的,在小謝眼中最具魅力的,自然、有情趣、極富親和力的溝通技能。吃過飯,再到小鎮(zhèn)上去閑逛,家生當然還在不遺余力地頻頻扯起話頭兒,可分明地,小謝卻總能感覺到他話里話外的刻意,是的,刻意,那帶有矯飾意味的熱情,給人的感覺是那么假、那么裝腔作勢、那么令人失望呢!他扯出來的都是些什么話題啊?那些聲名遠播、大眾趨之若鶩的旅游景點,那么多,說法那么亂,誰會那么上心,記得那么清?還第一次!還最打動的!
在小謝眼里,家生拼命講話的架勢,就像個刻意要打砸一場表演賽的乒乓球運動員,表面上積極,熱情得都顯得夸張,可居心卻令人齒寒。你別看他在那兒賣力地掄著膀子發(fā)球,可他發(fā)出來的,全是清一色的死球啊,他心里根本就沒有讓對手揮拍對打的意愿!
那么,既然你決意要獨領風騷,作為你的對手,我只能以靜制動了,因為如果上躥下跳地跑來跑去。豈不是在表現(xiàn)我的弱智和低能,豈不是要我更丟人、更尷尬?毫無疑問,小謝自然認為自己是明智的人,她當然要以靜制動。緊緊地跟著家生,她只是機械地走,抿著嘴巴,一聲不吭,家生拐彎,她就拐彎,家生停下,她也停下。雖然還不時地低頭、抬頭,做出東張西望的樣子,可其實在她眼里,既沒家生,也沒西塘,只有她自己,可憐的、倒霉的她自己,站在那空蕩蕩的球場上,眼巴巴地看著那一個又一個的,被家生拋過來,自己又接不著的球,砸過來了,又砸過來了,啪、啪、啪、啪,那球猛烈地砸到她的心上來,讓她的心一陣一陣地浪滾波翻,一縮一縮地疼到幾乎無法呼吸。
漸漸地,家生的話也變得少了。好在他們的周圍,到處都是人,出游該有的瑣碎和熱鬧在形式上倒也維持著一應俱全。他們拿著票,按圖索驥,一家一家地去看展覽:根雕、紐扣、瓦當、酒器、字畫……到處都是人,擠擠插插的;到處都是講話的聲音,亂哄哄的,就連他們這種自助游的人,都混在一撥一撥的游客里聽了好幾場導游講解的片斷。家生愛攝影,此次出行,專門帶了臺數(shù)碼單反,可人太多,拍照很是艱難,只能偶爾抻著脖子,或撅著屁股,和一些墻角屋檐或野草閑樹較較勁兒。小謝幫他背了一路的三腳架,都沒能有機會打開用一用。
我累了,想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走在去送子來鳳橋的路上。小謝不再發(fā)表意見后,都是家生一路當向導。她是不知不覺被領到那兒的,遠遠看到了不少和自己同車前來的游客,正三五成群地聚在碼頭上,這才猛地想起司機交代的,想集體乘船的按時到橋邊等的事兒。仔細地辨認了好一圈兒,她也沒發(fā)現(xiàn)那對兒阿迪達斯男女。于是,斷然停下腳步,她決意不再前行了。
聽她這么講,家生也沒堅持,只是說了聲:好的,反正明天還有一上午的時間。
這話不好,也是刻意的,它是一種提醒,提醒小謝勿忘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鬼祟,把她往失望的深淵再猛推了一把。為什么來水鄉(xiāng)一定要乘船?就為了換個角度再看風景?可風景要是貪心地前后左右全都看了個透,那還能稱其為風景嗎?后來,回去路上,她到底冷笑著,又如此這般地反擊了一回。
這天的晚餐,他們沒在景區(qū)里吃,而是回到旅館各自簡單收拾下后,去了旅館旁邊的一家小店。因小謝中午搶著付了飯錢,這一餐,家生便端出主人的架勢,油腔滑調地說要上幾個硬菜??牲c菜時,均遭到小謝有理有據(jù)地——否決,這餐飯,便吃得如小謝的那張臉一樣,懨懨的,不咸不淡。
吃過飯,走回旅館,已是華燈初上。小謝一言不發(fā)地悶頭走路,心里滿滿的都是感傷,明天中午就要上返程的車了,想想自己,爭取到這兩天有多不容易!先要在心里做通自己的工作,然后又巧立名目,去和家生說,前段時間他們一起搭檔主持的那期直播節(jié)目獲了臺里的季度獎,發(fā)下來獎金該慶祝一下。有過那么多的阻力,好幾次都想放棄,覺得進行不下去了??涩F(xiàn)在呢,現(xiàn)在千難萬險都過去了,她此刻就站在西塘了,可所有的這一切,怎么竟成了這副樣子?
因此,當他們在旅館門廳分手,家生說自己打算再返景區(qū)去拍夜景時,小謝便又涌上一股最后一搏的勇氣,拗著要再去幫家生扛三腳架!
三腳架顯然已無須她再到處扛了,因為夜游西塘的人雖然也還不少,但像白日那樣霸著個好角度,用傻瓜機或手機猛拍的人已絕跡。只有站在橋上,才看到拍照的人,是大片林立的三腳架,以及大炮筒鏡頭,那是些攝影發(fā)燒友,是讓家生眼睛發(fā)亮的同道。他無比興奮地加入其中去,支起相機,選好角度,速度調得極慢,快門按下去,便立起身來站到一旁去等,好半天才能拍完一張。橋上太冷,風太大,不但聊天根本不可能,陪著站一會兒都把人凍得直哆嗦。家生一個勁兒地催小謝趕緊下去逛逛。
下面真的是不冷。下面無論是人,還是風景,都要比橋上看到的多出許多,也熱鬧許多。橋上遠觀,西塘之夜像一幅寧靜、古雅的風景畫,而下了橋,便入了畫。周圍建筑上那高高掛起的串串紅燈籠、熱氣騰騰處處滿著座兒的沿河小餐館,還有那沒了白日的喧囂和匆忙,越發(fā)顯出舒爽和愜意的三五成群的人流,這歡聲、這笑語、這汩汩地流淌著浸滿了槳聲燈影的河水……到處都是雀躍著的人家煙火!它漸漸成了現(xiàn)在的小謝心的向導,順著人流,哪兒人多她往哪兒擠。
擠到近前,她發(fā)現(xiàn)原來被眾人圍住的是個老婦人,她在賣河燈,紅的、粉的、綠的、黃的燈,小小的或尖或圓的紙船托著它,托著那么多繽紛的愿望,老人執(zhí)了桿小白云,慢吞吞、一筆一畫地寫出許多愿望來:紅色象征著熱烈的愛情、粉色象征著浪漫的愛情……再湊近,標出的價格竟那么便宜,這越發(fā)刺激了小謝心底的貪婪,她想也沒想就擠了過去,她要這所有的愛,她一個也不要錯過,掏錢出來,她每個顏色都買了一個。
然后,繼續(xù)被人流裹挾著前行,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競來到了渡船邊,平頂?shù)臑跖翊丛谀莾?,讓黑黑的水嘩啦嘩啦來回推著、推著,一漾一漾的,看得人眼暈,心也隨之輕飄飄的,如夢似幻。有人走過去了,和搖船大姐砍起了價。原來是要湊些人拼船去河心放河燈的,小謝一笑,連價格都沒問,第一個就跳上船去,為什么不呢?這良辰美景。這因緣際會,既然現(xiàn)在的家生正沉浸在他冰冷的影像世界里;既然真正的自己,家生是視而不見的;既然她這一生很可能就要這樣和家生錯過了……
可是,真的就錯過了嗎?就這樣,他,站在橋頭;她呢,在暗夜的船上,在他眼前,緩緩地、無聲無息地就滑過嗎?
她只感覺到猛地那么一晃,渡船就緩緩前行了。此時再扭頭去看那燈火通明的兩岸,聲音淡了,人和建筑的影子也遠了,原來,這河竟有這么寬啊。船走得慢,有風撲面而來,黑黑的水便如一面烏亮的綢緞,被稀朗的月亮和星星晃著,被多彩的各色燈火晃著,柔柔地鋪展開,疊合起來,再鋪展開,又疊合起來……四周真是安靜啊,安靜得幾乎能聽到鄰座人的呼吸。她旁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突然站起身,說要到船頭去坐,她這一動,船便呼啦一下猛烈傾斜、搖晃起來,一船的人,都緊跟著她尖起嗓子大呼小叫,小謝也跟著叫。她是喜歡那女孩子的,她的背包真好看,雙肩,小小的,神氣地在肩膀上晃來晃去,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她自己,也和滿大街的女孩子一樣,背這種包,主要是受了一本時髦雜志上寫給這包的一句讓她心潮澎湃的廣告語的蠱惑。現(xiàn)在,她又想起來了,便在心中,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默念出來:背起,青春,獨自,去流浪……
姐姐啊,今天是情人節(jié)啊,就你一個人來西塘?那女孩子笑著問她。
她有些發(fā)愣,情人節(jié),她都忘了這茬兒了。當時策劃出行的時候,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竟趕上了這個特殊的日子,她還欣喜過呢,覺得是命定的??涩F(xiàn)在……呵呵。她朝那女孩子點點頭,然后輕聲回答:對,一個人,第一次。
說完她就笑了,并在心底美美地想,或許一個人來這兒真的會很不錯呢,自己每天像拉磨的驢子一樣在固定的生活中折騰,有機會偏離自己的軌道,脫身出來,到處處都是風景的遠方來,心態(tài)輕松,滿眼驚奇,這時候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吧?她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以一個孤獨的遠游客的身份坐到這條滿是陌生人的船上來;而不是下午那個走在路上自怨自憐的自己。她這是怎么了,她自己,為什么要難為自己?要自取其辱嗎?在那一刻,小謝決定了到此為止。她告誡自己,踏踏實實走自己的路,并安靜享受這沿途風景的美好,此刻,此生……
她真的開始享受了。那個晚上,那條船,它一個又一個地劃過了那么多的橋,小謝卻連想都沒想起來,該極目遠望一下,去找一找彼時的家生,他會在哪里。
5
回到旅館快十點了,打理東西的時候,小謝才發(fā)現(xiàn)竟忘了帶牙刷,她牙齒不好,先天發(fā)育不良,無法消受店里提供的免費牙刷,想到已和家生約好明晨要起早進景區(qū)拍日出,便決定趕緊去服務臺看看能否買到個合適的,然而,剛要打開房門,手機卻響了,拿過來一看,是閨蜜。
怎么樣?你,進展如何?閨蜜詢問的語氣里含著詭秘的壞笑,讓小謝心生不快,但還是一五一十把今天的情形說給她聽。
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智商嚴重偏低,小謝你可不要如此。閨蜜嬉皮笑臉地提醒小謝要客觀看待家生的職業(yè)操守及為她所做的心理診斷,我倒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小謝你應該就是對婚姻恐懼,想逃避,才導致要另覓新歡的。
小謝不愛聽,便裝沒聽見,繼續(xù)往下說賣唱大姐。這下閨蜜不笑了,無限悵惘地說起自己出國前曾在農村的婆婆家目睹的一個故事:是村子里一對各自有家庭的中年男女多年有染,一次被女方的丈夫抓了現(xiàn)行,便在自家院子里上演了一出現(xiàn)代鬧劇,女方丈夫拿著農具追著兩個人打,兩個人就一邊滿院子抱頭鼠竄,一邊不時隔著女方丈夫互相深情對喊:我愛你!我愛你!閨蜜說,她一直對這個笑話笑不出來,常因此引發(fā)深思:是不是那種決絕的,是要梁上死。還是刀上死的愛情,永遠只能發(fā)生在淳樸的鄉(xiāng)間?而人進了城,尤其是被知識武裝起來后,便會因復雜而變得無力起來?小謝,你想過這個問題沒有?閨蜜悻悻地問,愛情說到底是不是僅僅是一種瞬間的稍縱即逝的感覺?或者說,僅僅是生理上荷爾蒙在起作用?現(xiàn)今這世上真會有那種純粹的、值得你把手上一切全拋了的真愛嗎?就算有,它能存活嗎?那種激烈的、為愛愿賭服輸?shù)男袨?,是愛的勇敢,還是人的自醒、自私或者自我戲劇化?
生于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不覺間,小謝又引用起張愛玲語錄來說事兒,這語錄增添了她的滄桑感,也為她由著性子的借題發(fā)揮平添了自信:真的明智,該是在心底里尊重和珍惜吧?哪怕是迷信呢?否則見招拆招,拆到最后,真正塌了的,會不會就是我們自己?她一字一頓地說。
二人在平日里的清談,基調差不多都是俯視眾生,心中也毫無疑問都深信彼此都是明智之人,可今晚談話的結論部分來自于小謝在實踐中得出的真知,這顯然動搖了二人業(yè)已建好的秩序井然的互助組結構,讓閨蜜沒了興致,小謝也頗感赧然。于是,二人便惺惺相惜地又相互道上一通一定要對自己好,各自保重之類的閨閣套話。
哎,哎,這不就來了一個嗎?她就是自己住單間的,一米五的床,你們兩個都不胖,應該沒問題,再給你們加上一套被子就行了,你看怎么樣?
剛拐過樓梯口,小謝就看見了正趴在服務臺上的阿迪達斯女孩兒,而老板娘也抬頭看見了小謝,像見了救星一般,老板娘直著嗓子就開始這么吆喝開了,女孩兒在吆喝聲中扭頭回望,小謝便遭遇上了她那雙腫得發(fā)亮,還汪著水的大眼睛??伤齻冮g的對視僅僅一瞬,女孩兒很快就別過臉,朝老板娘直搖頭了,不用了,不用,我……等等……等等……她嘀咕著,聲音很低,帶著潮濕的、沉悶的鼻音。怎么了?這對兒阿迪達斯吵翻了?小謝愣在那兒。
老板娘顯然是個熱心人,目光和聲音都軟軟的,繼續(xù)勸說女孩兒:情人節(jié)算旺季,你知道吧?早沒空房間了,這么晚了,你就這么突然跑出來讓我給你另安排房間,我也是只能商量別人啊,你一個外地的女孩子家,安全……
大姐。我沒問題的。你看她愿不愿意吧。要是愿意,你打個電話到我房間,隨時過去住行了。
小謝能感覺到阿迪達斯女孩兒的難堪,就搶先打斷了老板娘的嘮叨,自己主動表了態(tài)。她說話時,直視老板娘,并不看一旁側身低頭的阿迪達斯女孩兒,女孩子比小謝高許多,也健壯許多,但單薄的小謝站在她的身邊,卻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強大的優(yōu)越感。說完這番話,她就扭頭離開了,回到房間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忘了買牙刷。
這一晚,阿迪達斯女孩兒沒來敲門,小謝睡得實,早晨家生敲門才把她敲醒。家生很沮喪,因為睡過了,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日出是拍不成了。
你換地方睡眠會不好嗎?去景區(qū)的路上,小謝問家生。
也不是,昨晚睡不著,半夜就起來看電視,有個臺在放老電影《羅馬假日》,早看過了,還是覺得好看,看完都兩點多了,又折騰了一會兒才睡著。電話叫早時,我覺得剛睡似的,一迷糊又過去了。
小謝笑笑,沒再接話。他們這一路走得急,但到了煙雨長廊,人還是不少了。家生拿著相機,東拍西拍,小謝背著個三腳架,不時坐到河邊的美人靠上去等他。想到沒多久就要離開這里,她心里便漸漸泛起不舍。自己以后還會再來這兒嗎?真的,一個人來?將來,自己會如何回望這兩天呢?這些想法不好,都太折磨人,也太無謂。所以小謝一邊告誡自己趕緊打住,一邊悶頭繼續(xù)向前走。
上午的陽光正好,小謝卻還穿著棉衣,沒一會兒,就覺得周身都暖烘烘、懶洋洋的。仰起臉,她看見腳邊明亮的河水的光暈正反打在烏黑的廊棚棚頂上,細碎、動蕩,一波一波地晃動著明滅閃爍。閉上眼睛,她讓自己在周圍熱鬧紛亂的人和光的影子的簇擁下,憑直覺,緩緩前行,一邊慢慢走,她一邊想,這魅惑、奇異的風景,自己此生一定還會遇上許多的吧?可若是看風景時,沒能懷有安靜、恬淡的好心情,那她將會遺憾地錯過多少呢?真慶幸,這次自己沒有。現(xiàn)在,她感覺到自己的心緒甜絲絲的。是的,是甜的,她覺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塊已被剝開了包裝紙的奶糖,正曬在這大好的春光里,被照耀著,吹拂著,無限柔軟、黏稠,仿佛已慢慢地、慢慢地就要化掉了……
返程的大巴車格外熱鬧,許多人在交流心得,吃了什么好東西,買了什么好東西。有兩個人也和小謝他們一樣,昨天沒吃成心儀的餐館,今天也是十點半就早早去等座兒。其實也不過是名氣大,真的細品,好像也沒覺出多大的差別。其中一個說。
名氣是雙刃劍啊,是名氣讓你對那餐館兒太苛刻了呢。一旁就有人去駁她。
小謝倚在椅背上,和來的時候一樣瞇在那兒不吭聲,但周邊所有的一切她都聽到心里去了,當然也看到眼里去了。她看見那個阿迪達斯男孩兒今天換了裝,是件棗紅色的圓領毛衣,遠遠地坐到最后那排學生中去了。大家都是按來時的位子坐,車里本來就空著些位子,所以阿迪達斯女孩兒一旁的位子是空著的,沒人過去。女孩兒倒還是穿著那套運動裝,孤零零地原位坐著,臉朝著窗,背對眾人。她還在哭嗎?昨晚她怎么過來的啊?這一幕讓小謝心里添堵,她不喜歡,只覺得這是丑的,是任性的代價,是明智者絕對不該有的遭遇。
到達目的地后,她和家生各奔東西。已近子夜,家生便先送她去搭出租,再見。她臨上車前朝家生揮手。
是明天見!呵呵,再過十來分鐘就是明天了。家生說。
是啊,小謝笑了,一會兒就是明天了,明天下午,她又要和家生一起搭檔上節(jié)目了,才離開兩天啊,她這條拉磨的驢子,怎么竟忘了慣常的秩序?
坐在出租車上,還沒到宿舍呢,她突然收到了條短信,打開一看,竟是家生。
你知道“移情”這個精神分析學用語嗎?它是指在心理診療過程中,患者會把自己過去對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過多投射到咨詢者身上去,對他產生強烈的依賴的情感。移情是相互的,咨詢者對患者同樣也會產生。小謝,認識和直面我們的內心是個艱難的過程,但它會讓我們更理智更幸福。很高興有緣結識你,讓我們做永遠的、一生的好朋友,好嗎?
她的眼淚在那一刻奪眶而出,精神分析?她悲哀地想,原來,家生在分析完我目前的心理狀態(tài)后,又開始分析我此行的動因了。那么,這世間的一切,都是人有本事分析、解釋清的嗎?
為了表明自己的理智和幸福,小謝迅速抹去自己滿臉的淚水,趕緊回復家生的短信:好的,一定。她寫道。
然后,又把家生那條信息調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她慢慢地把那些分析文字全刪了去。
責任編輯 曉 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