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娟,有媒體稱為“80后寫官場文學第一人”?!?0后”這個稱謂很容易讓人覺得是對“70年代以后”說法的沿用。而“70后”又同樣是對“60年代出生作家”界定新人的代際沿用。而從“60后”、“70后”,再到“80后”,除了讓人覺得這一以年齡為唯一劃分尺度的對新一代未成名作家的籠統(tǒng)的安頓外,更讓人感嘆“代際”的更迭之快。
“60后”帶給文壇最重要的東西是個體本位的文化立場,在20世紀90年代中心化價值解體的環(huán)境里,這種以“張揚個性”的創(chuàng)作風格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流行和寬容,“70后”其實內(nèi)在的蘊含著女性解放與商業(yè)媚俗、邊緣探索與主流認同、青春叛逆與秩序臣服等多重內(nèi)在的矛盾。而“80后”則對“70后”、“60”后在“張揚個性”這一主體立場上有不同程度的復制與移植,當然“80后”在這一方面走得更遠,他們總是以一種青春盲動的叛逆方式來對現(xiàn)實的秩序進行沖撞。歐陽娟早期的文本《深紅粉紅》、《路過花開路過你》就屬這一類的青春小說,到了晚些時候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交易》、《手腕》,歐陽娟將敘述的視野轉向了更為廣闊的社會人生,以極大的熱情,開始了她的官場文本的書寫。從這個層面上說,把歐陽娟稱為“80后寫官場文學第一人”,是恰當?shù)摹?/p>
一、想象的官場
如果把《交易》、《手腕》放入所有官場小說的坐標系中,那么,作為“80后”寫手,要把握包容世相的官場百態(tài),一方面因為自身閱歷的不足,其官場書寫難免成為一種想象性介入;另一方面,《手腕》推出,一個半月6萬冊的銷售量,充分說明了此書在讀者群體中的受歡迎程度。歐陽娟2007年在接受《中國青年報》的記者采訪時這樣談論她《交易》的創(chuàng)作體會:“在我寫這部小說之前并沒有把它定位于官場小說或者職場小說,我一直把寫作作為一種生活記錄,我把近年來看到的、聽到的、體驗到的東西用文學語言盡量地進行還原,所以我的這部小說也是在對某一種生活方式的真實還原。由于書中還原的內(nèi)容與官場有關,所以就成了大家所說的‘官場小說’?!痹跉W陽娟的這段自我闡釋中,直白地暗示著《交易》、《手腕》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由她的體驗和情緒構成的“成長史”。
《交易》以一個普通女性柳亭成為副市長的經(jīng)歷為線索,通過柳亭與各級領導的接觸,生動地刻畫了市長、副市長、宣傳部長、文化部長、文化館長、鄉(xiāng)鎮(zhèn)領導、小學校長等不同級別的領導干部數(shù)十人,其筆墨著重落在了一批掙扎于官場、爬不上去又落不下來、處于岌岌可危位置的中層干部身上,他們既做不成清官,又做不成貪官;既要組織工作,又沒有半點權力,因而產(chǎn)生了心理變異。小說原名《疼痛的門》,最初在天涯網(wǎng)上連載,吸引眾多網(wǎng)友追讀,后由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手腕》是繼《交易》之后歐陽娟官場寫作的姊妹篇。艾城市廣電局美女局長陳婉凌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有人說她是利用性別優(yōu)勢,一步步俘獲了組織部長的兒子王仕民、副市長林靜辭、市委書記吳凡,這才使得仕途一路暢通,短短幾年時間就由一名鄉(xiāng)醫(yī)院的小護士搖身變作本市呼聲最高的副市長候選人;也有人說陳婉凌是一個飽含智慧、為人正派、忠于事業(yè)的女人,為了工作上的進步,不惜放棄鄉(xiāng)長馬原的追求,撕毀與組織部長兒子的婚約,直至終身未嫁……美貌利用得好是財富,利用不好就是禍害。歐陽娟通過《手腕》,寫了陳婉凌這個從小到大生活在男人的追捧和贊美聲中的大美人與各式各樣的領導和下屬的周旋中的遭遇,通過未婚的、女性身份的、美得像一把刀的陳婉凌的官場際遇來為我們講述廣電大樓和市委大院背后的故事。
歐陽娟的官場又如何成為想象呢?其實可以擬出幾個小標題來,比如:想象的官場,溫情;想象官場中的男人,可靠;想象官場中的愛情,浪漫;等等。而溫情、可靠、浪漫是和傳統(tǒng)的官場小說中的虛偽、欺詐、逢迎、傾軋等相悖的,從這個層面上說,歐陽娟的官場小說帶上了一層理想主義的色彩。
想象的官場:溫情。《交易》中,主人公柳亭本是一個簡單、善良的年輕女教師,在丈夫近乎變態(tài)的“男權主義”驅(qū)使下,她無奈的默認和屈從地走進官場。柳亭丈夫陳嵐的理論是:天底下想當官的男人有多少?我可以說凡是男人幾乎沒有一個不想的。但是,會想到往官場發(fā)展的女人最多占百分之三十,這就減少了多少競爭對手啊?而像我這樣會支持自己的老婆往官場上發(fā)展的男人,又減少了至少百分之六十……男權的丈夫為了附庸風雅,甚至擅作主張地把柳亭的名字改成了柳翠煙,取“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的意境。這樣柳翠煙的官場,便多了很多不得已。好在她步入官場遇見的那些人——文化館長,宣傳部長、副市長、市長都剛好很欣賞她,由賞識而心生愛慕,也由此對柳翠煙格外眷顧,重點提攜,使得她的“仕途”少了些坎坷曲折,多了些平坦順暢。柳翠煙的官場是溫情的,也是幸運的。但最終柳翠煙情迷意亂里稀里糊涂做了挺拔俊俏的漂亮男人、卻沒有一點實權的林鞍副市長的女人,也許柳翠煙所做的,“只是一個職場女性在常態(tài)和變局中的條件反射和自然應對”。
想象官場中的男人:可靠。在歐陽娟的筆下,她的女主角們遇到的官場男性都是那么優(yōu)質(zhì)可靠有品?!督灰住分械牧錈?,遇到她官場生涯中的第一個男人是縣文化館館長周劍。周劍對她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呢?人到不惑之年的周劍波瀾不驚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直到年輕生動的女子柳翠煙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才驚覺到他向往一種有活力的生存狀態(tài)??墒撬峙麦@嚇到她,不敢魯莽地靠近她,于是,他去對她好,去幫助她,照顧她,保護她,嬌縱她,為她犧牲,與她糾纏,他會帶她出席一些文化界的聚會,給她介紹一些文化界的朋友,私下里,會跟她講一些待人接物的方法,詳細到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的語氣都會給她分析。但是柳翠煙呢,她愛他嗎?周劍這樣的男子對她也不是沒有吸引力的,她對他也不是不感激的,他是她的一個知暖知熱的藍顏知己。甚至在沙灘上,他們有過一次很私密的曖昧對話:“你的初戀發(fā)生在什么時候?”柳翠煙問。“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周劍答。但他們感情也僅是發(fā)乎情,止乎禮。歐陽娟在這里,締造的不僅是一個官場的神話,更是一個愛情的神話。在歐陽娟的筆下,作為男人的周劍是這樣,從外縣調(diào)來的新市長鄧濤也是這樣?!傲錈熡肋h會記得,鄧濤曾經(jīng)對她好過,不是一個領導對部下的那種好,而是一個男人對女人那種博大而靜默的不求回報的好,她也將永遠記得,她曾經(jīng)在某些剎那,像想念一個親人一樣,牽腸掛肚地想念過他。”在柳翠煙的成長經(jīng)歷中,這些男性角色用柳翠煙自己的話說就是“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我的父親,不斷地給我指引,而實際上,我的父親并不具備這種能力,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你比我的父親更像我的父親。”歐陽娟在某種程度上為她的男性形象作了一種理想化的假定,用一種可靠的官場中男性角色的塑造,為她的女性角色承擔了一種精神父親的向?qū)ё饔?,同時,也為她的官場書寫撒下了一層理想的光環(huán)。
想象官場中的愛情:浪漫?!督灰住?、《手腕》中設置了幾對官場中的戀人:陳婉凌與馬原,劉碧玲與張局長,柳翠煙與周劍等等。陳婉凌跟馬原的關系,就像艾城特有的寄生花和它所寄生的樹,彼此依靠又彼此傷害,彼此糾纏又彼此逃避。陳婉凌第一次見馬原,是在一家書店,她想買一本精裝版的《亂世佳人》,鑒于她靚麗的外面和不俗的氣質(zhì),他上來搭話:“你長得真好,整個書店的人都在看你?!薄澳阏沂裁?我?guī)湍隳谩!瘪R原溫柔的、笑笑的、紳士的、大方的卻有些嬉皮士的這樣一個人物從此就與陳婉凌的命運交集在一起。后來工作關系她跟他在酒桌上碰面了。她被人灌酒快崩潰的時候了,他跟她擋酒,她酒醉心明,誠懇的向他致謝,致完謝,又覺得在酒桌上,一切情緒的表達方式都是喝酒,于是,她又向他敬酒……她喝醉了,她看他的時候,他正好也在看她,微微低著頭,暗暗壓著一個微笑看她。后來,他負了她,娶了個市委副書記的千金做妻子,她黯然神傷,但是,她只記得他負了她,卻不記得他曾經(jīng)幫過她……陳婉凌與馬原,劉碧玲與張局長,柳翠煙與周劍,歐陽娟把這些官場戀人中的愛情都寫得特別的浪漫,也凄美。歐陽娟寫作男女情感的時候,總是過于浪漫,而這些柔情蜜意的浪漫,也恰恰成為了她文本中非常迷人的部分。
二、女性寫作
“女性寫作”和“女性文學”在歷來和眼下的文論中一般都指女性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在文學批評界部分流行的約定俗成的名稱而已,在英文中被稱為“women’s literature”,指女人們寫作的文學作品。承認性別問題是因為歐陽娟在文本中更專注于女性的遭遇和感受。《手腕》前半部背景設置就放在了婦聯(lián)這個女權主義者都不感興趣的、婆婆媽媽的“婦女工作”的婦聯(lián)女工作干部身上。在進入婦聯(lián)以前,陳婉凌看來,大多數(shù)干部都是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他們有著同樣刻板的面部表情,公式化的談吐方式,不溫不火的處事原則。等到她成為其中一分子,站在平等的位置與他們彼此打交道,才發(fā)現(xiàn)每個人是那么不一樣:付小平的嚴謹呆板,劉碧玲的開放豪爽,梅主席的圓通老練,范梅婷的伶俐乖巧。這些女性各有各的特點,各有各的風格。歐陽娟通過她的筆,有意無意地去接近她們自我認同的人生感受,從而把這些姿態(tài)各異的女性形象鮮活地呈現(xiàn)了出來。
歐陽娟試圖通過她的閱歷和理解,來拆解社會日常生活中被遮蔽的權利關系。歐陽娟,下鄉(xiāng)種過田,上山教過書,酒吧打過黑工,迪廳當過領舞,現(xiàn)今混跡于官場,熱心于人物命運的收集。歐陽娟的官場是理想的,其實也是現(xiàn)實的。或者應該這么說,歐陽娟寫的是官場,其實寫的是生活,是可以落實在中國每一寸土地上的細枝末節(jié)。比如《手腕》中,寫主人公陳婉凌第一次被領導帶到水溪鄉(xiāng)下的基層鍛煉,領導要他們準備下,陳婉凌想向一同下鄉(xiāng)的劉主任請教要不要準備發(fā)言稿以及如何準備發(fā)言稿之類,劉主任大手一揮說不用準備,都是形式上的東西,也就是下鄉(xiāng)去打打麻將吃吃飯??蓪嶋H上呢,對下基層鍛煉這茬事裝作大大咧咧毫不在乎的劉主任,不僅精心準備了演講稿,措詞生動,長短適度,寫得很精彩,連著衣打扮都是極盡講究了一番的:一條水紅色的連衣裙,裙擺上鑲了細細的蕾絲邊,粉色太嫩,襯得她臉色有點憔悴,可是鄉(xiāng)里人并不覺得,因為跟她們黝黑的皮膚相比,劉主任這一點點憔悴,實在算不得什么。陳婉凌留意到平時上班并沒見過劉主任穿這條裙子,可見她是知道這條裙子的缺陷的。等劉主任清清嗓子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講話稿一本正經(jīng)地發(fā)言完畢,基層干部誠邀陳婉凌講話,陳婉凌因沒做準備,不敢貿(mào)然發(fā)言,只能婉轉謝絕,現(xiàn)形丟了一個很大的丑。弄得基層的那些群眾嘀咕著議論:我看這個陳主任沒什么水平,連上臺講話都不敢……可是等到吃飯的時候,劉主任又特意坐到陳婉凌旁邊,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似的,親熱地跟她咬耳朵。陳婉凌聽她講的都是些私房話,顯得多么掏心掏肺似的,就不由得在心里委屈和冷笑。
人與人的感情,是和平時代的兵荒馬亂。你說你都能干了,優(yōu)秀了,那我干什么去啊,我不就是陪襯嗎?人,都是不甘心當陪襯的。在某個維度上來講,小說,其實寫的就是細節(jié)。我們可能不是公務員,沒有涉入官場,也沒有遭遇過富有心機的發(fā)言稿事件,可是這種綿里藏針的短兵相接我們都經(jīng)歷過。即使是小學生活,也未嘗不是官場生活,為了讓孩子當班長,家長們變著法子給老師送禮,爭恐著去幫孩子打掃衛(wèi)生。歐陽娟的細節(jié)寫得很好,把為自己的利益爭奪但怎樣做到虛情假意又冠冕堂皇剖析得入木三分,所謂的官場,其實也就是對人情人性的滲透?!妒滞蟆防?,陳婉凌剛到婦聯(lián)工作,受到付小平的排擠,一(下轉第33頁)(上接第30頁)種深深地挫敗感困擾著她,這時,她父親陳建濤與她有一次長談。婉凌說:“我記得我寫的第一首古體詩似乎是吟詠桃花的,你說我不該有這樣的志趣?!薄疤一▽σ粋€女人來說是不祥之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不希望你是嘩眾取寵的人。況且,‘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特別對于女人,要學會隱?!苯?jīng)過這次長談,父親的教導,讓陳婉凌解開了心頭的結,實現(xiàn)了官場的第一次成長。通過陳婉凌父親的話,歐陽娟想表述的是,中國的官場有中國的特色,你要懂得“藏”,而這種“藏”并不是“藏”到底、“藏”到地下,你還要學會“露”,在合適的機會要“露”,雖然這種“露”可能只占到1%,而99%都需要“藏”。同樣,通過官場的“藏”“露”哲學,歐陽娟進一步想表述的是,女性不只在官場,女性在職場,甚至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弱勢群體,只是官場中的矛盾更集中,反映更突出一些而已。但是,一個女性要想達到一個高度,最好還是進官場,與一些高智商的人在一起,你可以獲得智慧、變得聰明、提高能力,但不一定能收獲幸福。所以,《交易》、《手腕》的出版統(tǒng)籌單占生說:歐陽娟通過描寫一個女性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最后成為一名官員,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合理的。我認為這部小說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主義,它真實地反映了官場里面的狀態(tài),反映了廣大職員內(nèi)心的美好、不安和委屈的現(xiàn)實。
歐陽娟的行文可讀性強,比較注重雅俗共賞。歐陽娟的白描功夫也很老到,比如她寫付小平,長著一張生硬刻板的臉,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很局促,一笑起來就更加局促了,旁人看著這笑容,都要不由得感染上這局促,變得手足不安。歐陽娟不拘泥的行文和細膩感受使得她的文本具有了一種獨特的富有女性氣味的文學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