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這個春節(jié)，我過得十分郁悶。因為彩虹姑姑的故事，如一塊沒有煮透的年糕，梗在我心里，久久不能消化。

吃年夜飯時，父親一改以往的憂郁與陰沉，興味盎然地頻頻舉杯邀我喝酒，不時還扯開嗓子響亮的大笑，這在我的記憶中是少有的。當飯桌上只剩下我與他時，他放下筷子，把凳子往我身邊挪了挪，傾過身來，輕聲說，聽說你在寫書?

寫著玩的。我尷尬地笑笑，想一個人的事業(yè)連自己的父親都不知道，可見有多失敗。

寫過你彩虹姑姑嗎?

還沒有。

沒有?那你都寫了些什么?父親驚訝地問。

也沒有寫什么?我嚅嚅地說。

父親又把身子重新坐直，一仰脖子，獨自喝了一杯酒，自言自語般地說，寫寫你彩虹姑姑吧。

行，等有空，我好好寫寫她?？粗赣H失望的樣子，我有些慚愧。

……

關于彩虹姑姑的故事，我從沒去著意搜集整理，只是多年的耳濡目染，存積于心，讓我不能釋懷，卻又無法理出頭緒。

回城前的頭一天下午，我來到白果河岸，背靠著彩虹姑姑冰涼的墓碑，希望她能為我指點迷津。

寂靜的山野，暮色漸合，小河潺潺低語，如似她輕聲慢語的傾訴……

2

黃丫發(fā)出第一聲嘆息時，彩虹姑姑正被一種久違的情愫包裹。

那天，暴雨將悶熱的午后淋得透涼。彩虹姑姑坐在下碼頭河邊的一塊石頭上，疑神注視著對面羅家溪山埡口上那道彎彎的彩虹，癡癡地想，我為什么也叫彩虹呢?她這樣想時，就覺得那道彩虹很親切，像和自己貼近的人。

平日里，每當伙伴們唱 “彩虹彩虹飛上天!”彩虹姑姑就會想起我奶奶。彩虹姑姑記不得我奶奶是什么時候死的。在她的想象中，我奶奶總是如彩虹一樣。

彎在羅家溪山埡口上那道彩虹漸漸地淡了，飛上天了。彩虹姑姑想，總有一天，我奶奶也會帶著她一起飛上天的。

就在這時，那聲低沉厚重的嘆息如一個隱隱的悶雷，擦著地面隆隆地滾了過來。彩虹姑姑轉頭四處張望，卻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草白在河灘悠悠地啃著巴地草，黃丫靜靜地躺在不遠處的鵝卵石河灘上，哀傷地望著她。黃丫總是多愁善感的樣子，讓她心疼。彩虹姑姑起身走向黃丫，將它的頭攬在懷里，一下一下地撫著，問，怎么了，丫頭?黃丫抖了抖耳朵，眨了眨眼，一聲不哼。

黃丫打小就瘦弱，長得也慢，快一歲了，仍像一只發(fā)育不全的小山羊。彩虹姑姑覺得黃丫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總讓她放心不下。她一直親昵地叫它丫頭。這稱呼里既有撕扯不斷的愛，又有恨鐵不成鋼的責怪，責怪黃丫為什么不強壯起來，讓人不再為之擔心牽掛?

每天，彩虹姑姑將草白母女倆趕上山，就從田邊土角割些青草來喂黃丫。黃丫卻懶得站都不愿站起來，只是尖著嘴，擇了幾根嫩草，小心翼翼地嚼了，又轉頭繼續(xù)睡覺。彩虹姑姑見了，又氣又心疼。天晴的時候，彩虹姑姑就把黃丫抱到河邊，用清洌的河水給它梳洗，用皂角給它搓出一身泡沫。但黃丫那一身蒼老枯槁的毛發(fā)，不管怎么梳洗，總是亂沖沖的，迷朦的眼里，也永遠是睡不醒的倦意。

彩虹姑姑見黃丫眼里淌出兩條清淚，就更緊地抱著它，將臉貼在它的臉上，一下一下地撫著。此時，黃丫張了張嘴，隨著一股濃厚腐濁的氣息向她撲來，一聲沉悶的嘆息又一次在她耳邊響起。她驚愕地放開它，驚恐地打量著它，見它仍一副傷心委屈的樣子，頓生一絲不祥的預感。

草白，你只顧自己窮吃餓吃，不管你女兒不是?彩虹姑姑向草白吼道。

正專心致志于一叢巴地草的草白聽到彩虹姑姑的吼罵，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埋著頭吃了起來。好似它不抓緊吃，一河灘的巴地草就會被別的牛搶吃一光。其實，整個河灘沒有一頭牛與草白爭搶巴地草。村里的放牛娃們早不愿到這片光禿禿地河灘里來放牛了。他們把牛趕到山后面丁家岸的河岸，那一彎草青嫩嫩的，軟綿綿的，像一塊厚厚的地毯，牛在那塊地毯上，不用移腳，就會吃得肚子滾圓。

但是，彩虹姑姑不喜歡到那片草地上去放牛。彩虹姑姑不喜歡與村里的放牛娃們一起。在家鄉(xiāng)皂渡壩，除了我們一家人姓晏以外，其余都是姓楊。

因為彩虹姑姑不合群，村里的孩子們總愛拿彩虹姑姑開心，對她做一些惡作劇。他們總愛把黃丫當馬騎，一次又一次，騎著黃丫在水塘里游，在沙灘上跑。黃丫跑不動，他們就騎草白。彩虹姑姑哭著罵他們，他們就圍著彩虹姑姑起哄，或用拳頭威脅她。

彩虹姑姑見草白仍若無其事地吃著草，就把黃丫抱到它的乳頭下。草白轉頭在黃丫屁股上聞了聞，叫了一聲，打開后腿，做出喂奶的架式。但黃丫只在草白的乳頭上拱了一下，就低頭走開了。

黃丫再次躺在河灘上時，彩虹姑姑急了。她不知它今天是怎么了，不吃草，也不吃奶，只是不住地嘆息。她對黃丫說，丫頭，你今天倒底怎么了?擔心哪樣呢?說來姐姐聽聽，姐姐一定會幫你。

黃丫看著彩虹姑姑，眨了眨眼，兩行清淚就沿著眼角那潮濕的毛發(fā)，默默地淌。

3

晚霞如一條暗紅的飄帶在西山漸遠漸淡時，暮色隨著蟲鳴，轟隆隆地升起。彩虹姑姑牽著草白走在叢林中，四周陰森森的，讓人害怕。彩虹姑姑快步朝前走，想早些走出這片叢林，可草白并不理會，依舊慢悠悠地邁著它那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不時，還要停下來，伸出舌頭卷吃路坎下肥嫩壯實的馬蘭桿。彩虹姑姑一急，轉身揮動繩索朝草白打去。草白見空中飛來一道繩影，就連連后退。彩虹姑姑怕草白退下路坎，忙收了繩子，卻見草白后面空蕩蕩的，黃丫沒有跟在后面。

黃丫哪里去了呢?彩虹姑姑一邊尋思，一邊沿路返回尋找。她轉過兩道山彎，見楊猛國站在路邊看著她陰陰地笑。彩虹姑姑心里咯噔一下，想壞了，黃丫又被楊猛國推下山溝了。彩虹姑姑朝路邊看了一眼，果然見路坎下的茅草被壓倒一路。楊猛國每次遇著黃丫，就要戲弄它一番，或是用金竹條領著它滿山跑，或是將它推下路坎，開心地聽著它一聲聲凄涼地叫。

彩虹姑姑沒有理睬楊猛國。她站在路坎邊，喚了幾聲丫頭，見沒有動靜，就拉著樹枝，向下滑去。來到半坡，果然見黃丫在溝底的一叢荊棘里掙扎。她忙上前，扶著黃丫，可不管她怎么用力，黃丫怎么也站立不穩(wěn)。彩虹姑姑急了， 她大聲哭罵道，楊猛國，黃丫把你媽的尾巴踩了?你總是欺負它!

把你的尾巴踩了，把你們全家人的尾巴踩了。楊猛國在路坎上開心地叫著。

把黃丫摔殘廢了，我要你腦殼開花?

來呀，來呀，我就在這里等著，量你也就這么點屁眼。

彩虹姑姑知道自己賴不過楊猛國，只得忍氣吞聲。她輕輕揉了揉黃丫的腳，摁了摁它的腿。許久，黃丫終于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了。彩虹姑姑見黃丫脖子上，肚子上都劃開了一條條口子，一只后腿縮著，不能著地。她抱著黃丫，一步一步往上推著，朝路坎爬去。楊猛國見了，仍陰陰地笑著說，這樣的瘟牛，遲早都是我家案板上的肉。

楊猛國的父親楊勝官是一個屠夫，辦了一個牛肉干廠，專門買老弱病殘的牛來加工。

放你娘的狗屁。彩虹姑姑罵道。

喲，難怪好臭，原來是你在放屁，如果你再放一個，這滿山的樹就要被臭死。楊猛國邊說，邊用手扇著鼻子。

彩虹姑姑抓了地上一塊石頭朝楊猛國擲去。楊猛國扛了柴捆就逃。

彩虹姑姑讓黃丫躺在路邊憩息，又到林中找了一些嫩苦蒿，嚼細了，敷在黃丫的傷口上，才扶著它往回走。

此時，天更暗了，密密麻麻的蟲鳴聲嗚啦啦如一條河，漫山漫野地流淌。

4

彩虹姑姑走進家門時，滿屋子都是厚重黏稠的酸菜包谷面稀飯的氣味。彩虹姑姑頓時感到肚子翻江倒海，口水也如涓涓山泉一樣涌。她走進灶房，見她弟弟在往灶孔里加柴，那張臟兮兮的臉被火焰烤得紫紅紫紅的。

熱死我了，姐，快來燒火，我下河蕩一轉。她弟弟邊說邊站起身，朝門外沖去。

彩虹姑姑坐在火塘邊，才看見我爺爺坐在柴堆后的矮板凳上，借著灶門吐出的火光，一下一下地搓著草繩，影子隨著火光，在墻上一閃一閃的。他搓了幾下，就往手上吐一泡口水，接著又搓。彩虹姑姑見了，心里一緊，脫口問道，爹，明天又趕場了?

嗯，明天趕淇灘。

不準賣黃丫!彩虹姑姑突然大聲叫著。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她，我爺爺一搓草繩，就是要賣牛犢。

為哪樣?再不賣，它就成老蛋蛋了!我爺爺驚詫地抬起頭，不解地看了彩虹姑姑一眼。

彩虹姑姑無言以答，她只感到心被什么扯了一下，有些喘不過氣來，鼻子也一陣陣發(fā)酸。她站在我爺爺面前，緊盯著那條勻細柔軟的草繩在地上滾動，像一條被人捏住了頭的蛇，不停地掙扎。

彩虹姑姑突然明白了黃丫今天為什么嘆息。她想黃丫多么聰靈，原來它什么都明白的。

吃飯時，我爺爺把稀飯喝得嘩啦啦的響。彩虹姑姑聽了，心里很難受。她不理解我爺爺為什么吃得那么歡，好似有意吃出響聲來氣她一般。她突然對我爺爺生出一些怨恨來，恨他薄情寡義，恨他眼里只有錢，真想把他的碗拖過來砸碎。但是，看到我爺爺那專心致志的樣子，她又心軟了。每次賣牛犢，我爺爺都是這樣的心情。對于他來說，賣一頭牛犢，該是一筆多么豐厚可觀的收入呀!

彩虹姑姑四歲開始放牛。她放的第一頭牛就是草白，剛開始，草白也只是一頭牛犢。而今，草白已生下了鋼鉆、水仙、黑怪和黃丫。草白兩年才懷一胞牛犢。每頭牛犢剛生下時，都很嬌嫩，乖巧，那奶聲奶氣的叫聲，讓人生出無限的憐愛。看著它們，彩虹姑姑總有一種錯覺，好似它們是自己的孩子。牛犢漸漸長大了，懂事了，不再是聽話的小乖乖了，有時也會耍些小聰明。彩虹姑姑對它們的愛也發(fā)生了變化，把它們當成伙伴，當成知己，什么話都跟它們講，什么氣都向它們撒。這樣的時候，是她最快樂的時候。因為她不僅體會到了愛的快樂，也體會到了被愛的溫暖?？墒?，這樣的好景不長，常常是牛犢還沒有滿一歲，就被我爺爺攆到市場上去賣了。我爺爺說，有牛犢吃奶，草白就不會懷孕。我爺爺不希望草白的肚子空閑得太久。每次賣牛犢，彩虹姑姑就感到莫名的難舍，就會長久的失落與掛念，直到下一個牛犢的出生，她的心才會被新一輪憐愛充滿。

然而，這次不同。這次她有一種扯心掏肝的痛。她覺得黃丫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離開了她，離開了草白，真不知它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更難想象它將承受犁鏵沉重的擠壓和鞭子狠狠的抽打了!

去抱些嫩草給黃丫吃，讓它吃得飽飽的，明天攆上場才受看。吃罷飯，我爺爺對彩虹姑姑說道。

彩虹姑姑來到屋外，借著月光，果然見階陽上有一籃濕漉漉的貓尾巴草，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顯然，這是我爺爺專為黃丫割的。彩虹姑姑抱了一把貓尾巴，來到牛圈旁，草白見了，就轉過頭來搶吃。彩虹姑姑狠狠踢了草白一腳，吼道，沒心沒肺的東西，只想著吃吃吃，人家要賣你的女兒都不知道。彩虹姑姑罵著，四處尋找黃丫，卻不見黃丫的影子。她輕輕的喚了幾聲，也不見黃丫回應。許久，她才見黃丫靜靜躺在牛圈的一個角落。她心里一酸，覺得黃丫如自己一樣，像一個沒媽的孩子，孤苦伶仃的。她把青草放在圈門外，把黃丫抱出來，把草遞到它嘴邊。黃丫只是聞了聞，又趴在地上睡了。

草白不時轉過頭來，伸出舌頭，吃著圈門邊的那堆貓尾巴草，發(fā)出一串噗嗤噗嗤的聲響。

彩虹姑姑蹲下身，緊緊地抱住黃丫，一股生離死別的悲傷涌上心頭。

月亮從屋檐邊照進來，撒下一片慘白慘白的光。彩虹姑姑置身于月光下，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己走進了某個神話故事，在這個神話故事中，月光永遠停留在天上，不再前行，太陽永遠不再升起，明天也永遠不會來臨。

5

經(jīng)過了一夜絕望的掙扎，黃丫似乎有了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第二天，它乖乖地跟在草白后面，任我爺爺趕著翻過村子后的山坡，朝淇灘場走去。彩虹姑姑一直跟在后面，覺得套了籠頭拴了草索的黃丫，像一個出嫁的新娘。她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我爺爺攆著它們母女倆翻過仰天窩那道山梁。

整整一天，彩虹姑姑一直守在趕場的路邊，不知該做些什么，也不知做了些什么。她不時爬上路邊的松樹砍樹枝，不時又去土坎邊割馬蘭桿，或是坐在沙堡上望著仰天窩的山埡口發(fā)呆。太陽西斜時，彩虹姑姑就有些焦躁不安了。她希望早些看到我爺爺翻過山梁，幻想黃丫仍然跟在草白的后面。然而，她的影子漸漸長了，跳下一個又一個土臺，仍不見我爺爺?shù)纳碛?。直到黃昏的夕陽染上厚厚的一層愁緒，我爺爺虛幻般的身影才從那道山梁上跳出來，身后緊跟著草白。彩虹姑姑提心吊肺地等哦等，可草白之后，再沒有一個影子出現(xiàn)了。她失望地坐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爺爺顯然喝了幾杯酒。我爺爺平日很少喝酒，只有在賣了牛犢的時候，才醉上一回。但這次，我爺爺沒有醉，只是有些二麻二麻的，眼里閃動著喜色。他拴了草白，把一籃青草全部倒在牛圈里，進屋舀了一瓢涼水，咕嘟咕嘟地喝了，才來到院子里的一條板凳上坐下，打開那個又破又臟的黃布包，拿出一件藍底紅碎花的衣服來，高聲大氣地說，彩彩，快來試試新衣裳。

彩虹姑姑極不情愿地走過來，拿了新衣，就走進屋里去了。我爺爺在院子里等了半天，也不見她出來。此時，我父親放學回來了。他見了我爺爺，慌忙躲進屋里。我爺爺叫住了他，一問，才知道他又被老師罰站了。見我爺爺一臉怒氣，我父親就大聲哭了起來。他說謝阿霞的一支新筆被人偷了，老師就叫班長在全班同學的書包里搜。結果，在他的書包里搜到了。他說不是他偷的，是別人悄悄放到他書包里的。但老師怎么也不相信，非要他作檢討。父親一氣，一掌摑去，一股烏紅的血就從我父親鼻孔里噴了出來。彩虹姑姑見了，忙拉過我父親，順手在院子前的土坎上扯了一把苦蒿，裹緊了，塞進他的鼻孔里。

不知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被我父親氣的，我爺爺飯也沒有吃，早早就睡了。我父親一直氣鼓鼓地嚷著，咬牙切齒地罵，說他知道是楊猛國搞的鬼，總有一天要報仇雪恨。彩虹姑姑心不在焉地聽著，她想，黃丫被賣到哪里去了呢?就在這時，草白突然發(fā)出一聲長長的悲號，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草白總是一副沒肝沒肺的樣子，黃丫是什么時候被人牽走的都不知道?，F(xiàn)在，想來是它的奶子脹了，有些隱隱地痛了，才發(fā)現(xiàn)許久沒有見到女兒了。

彩虹姑姑來到牛圈前，見草白不安地轉動著身子尋找著黃丫。隨著它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彩虹姑姑的心也一下下被揪扯著，撕裂一般的痛。

6

彩虹姑姑做夢也沒想到，我爺爺果真把黃丫賣給了楊猛國家的牛肉干廠。

當天夜里，草白一聲接一聲的叫到天亮，彩虹姑姑也跟著傷心落淚到天亮。她想，黃丫也一定在呼喚它的媽媽。半夜，她好似還聽見了黃丫悲傷欲絕的哀叫。待她仔細聽時，又沒了一點動靜。

第二天一早，彩虹姑姑依舊把草白牽到了下碼頭的河灘上。草白不再啃吃河灘上的巴地草，而是無奈地伸著脖子，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喚著黃丫。它一邊叫著，一邊扇動著耳朵聆聽四周的聲音，聽著聽著，它就奔跑起來。彩虹姑姑連忙追趕，并大聲喝叫草白停下。她不知它為什么跑。草白并不聽她招呼，而是越跑越快，長長的呼叫也變成了短促低吼，好似黃丫就在不遠處等它。轉過一道河灣后，彩虹姑姑果真聽到了黃丫哀傷絕望的叫聲。當她跟著草白穿過那片叢林時，彩虹姑姑就猛然醒悟黃丫在什么地方了。她拚命地跑啊跑啊，不再是去追草白，而是朝她們共同的目的地奔去。她們跑到楊猛國家的牛肉干廠前，卻被一道鐵攔柵擋住了。透過鐵欄柵，他們看見黃丫正朝外掙扎著。才僅僅一夜，那一身長毛更臟更亂了，如一堆亂草，一雙淚眼里滿是哀怨的目光。那條臟兮兮的草繩在它一前一后的拉扯下，彈起一片片牛糞泥漿，四處飛濺。

草白與黃丫隔著鐵攔柵含淚相望，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著，惹得里面的牛群一陣陣騷動。楊猛國的父親楊勝官見了，趕忙跑過來，對著彩虹姑姑吼道，討死呀，再不把你家的瘟牛牽走，我連它也一起殺了烤肉干。

彩虹姑姑忙拉了草白往外走。可草白怎么也不愿離開。最后是楊猛國的父親用一條竹鞭在它的屁股上狠狠抽打，它才一步一回頭地跟了彩虹姑姑離去。

彩虹姑姑把草白拴在河邊的一棵樹上，悄悄返回牛肉干廠時，卻被眼前的一幕嚇得目瞪口呆:楊勝官正將一頭老牛拴在一根木樁上，用一條麻布口袋套住了頭，然后，高高地輪起鐵錘，狠狠地朝老牛的腦門砸去。只見老牛應聲倒下，四腳一陣亂蹬，叫都沒有叫一聲就沒氣了。隨后，楊勝官用一把亮閃閃的小尖刀，扎進老牛的脖子，又朝下用力一拉，劃開一條口子，犁一樣剝著牛皮，一片白光光的肉漸漸擴大。彩虹姑姑早被嚇得雙腿發(fā)軟，癱軟在地。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老牛早被剝得光溜溜的，如一只死蛙，仰著白生生的肚子。楊勝官又揮起一把大刀，狠狠地朝老牛的胸膛砍去，接著，用力一拉，花花綠綠的內臟，冒著熱氣，嘩啦啦滾進旁邊一個大木盆里。彩虹姑姑見了，像被馬蜂蟄了一般，突然跳起身來，瘋一樣驚叫著，沖下山去。

7

這天夜里，彩虹姑姑一直做著一個殺牛的血腥的惡夢，夢中，被殺的不是那頭老牛，而是黃丫。她夢見楊勝官一錘砸向黃丫，黃丫的頭就像熟透了的西瓜，一下子炸開，白花花的腦漿像圣潔的蓮花，從腦門綻出。黃丫被剝了皮，開了膛，但它的眼珠仍在轉動，在哀求，在呼喚……

彩虹姑姑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早已濕透。她起身推開窗子，見一輪明月掛在窗前，窗外是亙古的寧靜，只有草白不時發(fā)出一聲短促而低沉的叫聲。

彩虹姑姑夢游一般，走出村子，來到河邊，穿過叢林，最后朝楊猛國家的牛肉干廠走去。若是平日，這段路程會讓她感到害怕，可今夜，她卻像醉酒一般，飄飄然，敏捷而又輕盈。

遠遠地，彩虹姑姑就聽到黃丫沉悶的叫聲，好似從地窖里發(fā)出來的，凄涼，無奈而又絕望。聽著黃丫的叫聲，彩虹姑姑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她要把黃丫牽回家。當她有了這個念頭時，就徑直走到牛圈外，見大門緊鎖，無法進入，她就繞過圍墻，爬上后面的斜坡，沿坡滑進牛圈。她直奔黃丫，解下繩索，牽著它就走。就在這時，犬吠聲四起。接著，四五支手電舞著雪亮的光柱從不同方向朝彩虹姑姑射來，她被嚇得不知所措，仍牽著黃丫，呆呆地站著，被牛肉干廠的工人們抓了個正著。

天剛剛亮，彩虹姑姑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寫著小偷的木牌，牽著黃丫，由楊勝官領一伙工人押著，敲著鑼，朝村子走來。

押著小偷游行是村里不成文的風俗。雖然偷盜是受人人指責的事，但在早些年，由于物資緊缺，常常有人翻墻入室偷盜。于是，人們就發(fā)明了這個辦法來羞辱與懲治偷盜的人，使他們及家人在村里永遠抬不起頭。對于純樸的鄉(xiāng)人來說，這無疑是最嚴厲的懲罰，曾經(jīng)有幾個被押著游行的女孩因無臉見人，當天夜里就投河自盡了。

但彩虹姑姑不懂這些，也不感到慚愧。她畢竟太小，她只想救出黃丫。

村人們被一陣敲鑼聲驚醒，衣冠不整地站在院子前，見彩虹姑姑被押著游行時，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

昨天我就發(fā)現(xiàn)她在我家后面的山坡上呆呆地站著，久久不肯離去，原來是想來偷牛，怕是窮瘋了，真是人小鬼大。楊勝官氣憤地說。

聽了這話，人們都感到不解，覺得這楊勝官的行為有些荒唐與滑稽，想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怎么會半夜三更去偷牛呢?當村人們心中生出這個疑問時，另一個疑問也同時出現(xiàn)，那就是彩虹姑姑半夜三更到他家的牛肉干廠干哪樣呢?

我沒有偷你家的牛，我是來牽黃丫的。彩虹姑姑帶著哭腔申辯道。

你們聽聽，她半夜三更到我家，只是去牽黃丫，多理直氣壯呀，好像黃丫還是她家的牛。楊勝官冷笑道。

聽了楊勝官的話，村人們還是不相信彩虹姑姑是去偷牛，更覺得他們以小偷的名義押著彩虹姑姑游行有些過份了?？晌酚跅顒俟俚耐?，他們又不敢橫加指責。他們只能向彩虹姑姑投去同情的目光。

我爺爺被敲鑼聲驚醒時，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披衣起床，急步走出家門，想看看熱鬧。他邁出門坎，眼前的一幕讓他頓時就傻眼了，他萬沒有想到小偷竟是自己的女兒。早先，他還以為是楊勝官有意欺負他家人單勢弱，就沖上前去，擋住他們的去路，要楊勝官說清楚是怎么回事。楊勝官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后，我爺爺?shù)哪樣杉t變白，最后由白又轉青。是的，人贓俱在，不由得他不信，要恨只有恨自己的女兒眼窩子淺。他感到一股股黑血朝腦門上沖，想自己一向小心做人，就怕被人抓住把柄，在村里受人排擠與欺負。而今，自己的女兒竟成了偷牛賊，他真是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爺爺早已氣昏了頭，他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朝彩虹姑姑的臉上狠狠的摑了幾耳光。彩虹姑姑的左臉頓時紅腫起來，鼻子也汪汪地流血。見我爺爺如此，看熱鬧的小孩們就開心了，他們哇哇地叫著，紛紛向彩虹姑姑投去泥團、牛糞，有的還向她吐口水。

此時，彩虹姑姑才發(fā)現(xiàn)事態(tài)的嚴重，她嗚嗚地放聲大哭，拚命地朝前跑，跑出了村莊，翻過山梁，跑進了后山茂密的樹林。

楊勝官被搞懵了，他沒有想到我爺爺會來這一招。他想自己的行為是不是有些過火了?因而，當彩虹姑姑跑進后山的松樹林時，他沒有追趕，而是帶著他的工人，不聲不響地回家了。

整整一天，彩虹姑姑都沒有回家。我爺爺一直躺在床上，沒有臉面出門。直到下午，我爺爺心中的怒火才漸漸熄滅。當他重新開始審視彩虹姑姑偷牛事件時，才發(fā)現(xiàn)事情有些蹊蹺。他急忙爬起來，帶著我的父親到后山松樹林里去尋找，可到天黑也沒有見到彩虹姑姑的影子。他回到家，坐在院子里，想彩虹姑姑餓了，會回家。可是，直到深夜，彩虹姑姑都沒有回來。他開始有些害怕，怕彩虹姑姑真的去投河自盡。他走到河邊，見河面閃著一片寧靜的粼光。我爺爺開始悔恨起來，悔恨自己一時的沖動。他坐在河邊一礅巨石上，無意間朝楊勝官的牛肉干廠方向望去，見那道山梁后面，有一片火光在跳動。他猛然意識到了什么，沖進村子，大聲呼喊著救火，挑了糞桶就直奔那里。

楊勝官的牛肉干廠正處在一個山埡口，火勢借著風力，迅速吞沒了所有的房屋。我爺爺連滾帶爬地趕到火災現(xiàn)場時，眼前已是一片火海。

后來人們清理火場時，發(fā)現(xiàn)灰炭中，有一些散亂的骨骼，因為早已面目全非，無從認辨。有人說，那是彩虹姑姑。有人說，那是黃丫。因為從此以后，彩虹姑姑和黃丫沒再在村里出現(xiàn)過。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