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芬打電話給朱河的時候,他正在殯儀館。
朱河正被一片哭聲和悲傷流動的氣氛籠罩著。悲傷浮動,猶如死者頭上燃燒的香燭的煙氣。那煙氣猶如死者的靈魂,繚繞著,慢慢地飄走。也許靈魂的離去也需要時間,需要一個過程。面對死,靈魂無處逃遁,必須離去。肉體因?yàn)榧膊。蛘邉e的某一種原因,它面對來勢兇猛的死亡,迅疾地,被拒絕在肉體之外。在死亡面前,肉體成為物,即將腐爛。
他的鼻子告訴他,死亡是臭的。
來吊唁的人更多表現(xiàn)出虛假的悲傷。他們在旁邊支起一個麻將桌,嘩啦嘩啦地搓著麻將。
他們抽煙,說笑話,吐痰、放屁、打嗝……
仿佛死亡是另外一件事情。
朱河相信,在那一刻,死者的靈魂是能看見的。如果死者的靈魂是喜歡熱鬧的,也許它會浮動在人群之中,甚至?xí)愕侥骋粋€人牌的后面看,然后再看看別人的牌,它也許會表現(xiàn)出焦灼,為某一個人打出一張臭牌惋惜;也許會焦灼地伸出它的手指,推倒一張它已經(jīng)看出來和了的牌……
如果是一個喜歡安靜的靈魂,它也已經(jīng)走出窗外,追趕著天空上的云朵,向更寧靜的地方飄去。比如:云的城堡。
肉體衰亡,大勢已去。
沒有靈魂的肉體即將成為灰燼,成為物,被這個世界遺忘。
也許死者的名字,將會被親人記住一年,兩年,或者很多年,但很多年以后,它的名字同樣灰飛煙滅。一個人一生能剩下一個名字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死者一定是后者。朱河相信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死者的靈魂也一定看見了他,他相信,死者知道他是誰。這樣想著,他毛骨悚然地四處看了看,什么都沒有。
電話打來的時候,朱河正發(fā)呆,冥想著一些關(guān)于靈魂的事。他的手機(jī)鈴聲是《好運(yùn)來》,他還記得那個女歌手拍的MTV的畫面,是一群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扛著一個刻著“好運(yùn)來”的大牌子,一邊走,一邊舞蹈著。也許是這幾個字,而不是那個女演員?;蛘哒f是,渴望好運(yùn)的歌聲,那歌聲會讓他在短暫的時間內(nèi)飛翔一次,一分鐘或者半分鐘地飛向好運(yùn)。當(dāng)“好運(yùn)來”那幾個字剛從歌手的嘴里飛出來的時候,他還是嚇了一跳,他看了眼死者,他害怕驚動了死者。他連忙走出房間,來到外面,一個拿著燒紙和銀箔的中年女人對他笑了笑,他也回應(yīng)地笑了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不認(rèn)識這個女人,他想,可能是童小乙的或者死者的親屬吧。“好運(yùn)來……好運(yùn)來……”的歌聲,從手機(jī)里蹦出來,他的心也跟著跳了幾下,那一刻,他相信他是飛翔的。飛翔的歌聲多少沖淡了浸染在他心里的死亡氣息。這也許就是好運(yùn)。他看了眼號碼,一個陌生的號碼?!皶钦l?”他想,就接了。他沒想到那個陌生的號碼的另一端竟然蹦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是南芬。
怎么是南芬呢?
他的心境又一次回到死亡的悲傷之中。盡管,那是有些虛無縹緲的悲傷,是外加的,而不是來自內(nèi)心的,但他聽到南芬的聲音,他還是希望回到那種氣氛之中?;蛘哒f他希望那種氣氛窒息南芬的聲音。
“干什么?”他不耐煩地問。
“你回來吃飯嗎?你想吃什么?梅梅中午說,晚上,想吃你做的紅燒肉,你能回來做嗎?”南芬哀求地說。
因?yàn)槟戏姨岬搅嗣访?,他本來想發(fā)火的,可是梅梅,他的女兒這塊擋箭牌,讓他不能發(fā)火。他生硬地說:
“你隨便弄些什么吃吧?要不就帶梅梅去肯德基,告訴梅梅,我有事,不能回去給她做紅燒肉吃了,改天我一定給她做?!?/p>
“你不回來了嗎?”南芬問。
“我有事。”他說。
“你在什么地方?”南芬繼續(xù)問。
他沒有回答,他不想把死亡的氣息帶給他的家庭,尤其是帶給他可愛的女兒梅梅。
“怎么不能說嗎?”南芬語氣嘲諷地問。
“別問了,我不想說。對了,你還沒去學(xué)校接梅梅吧?快點(diǎn)去接,報紙上說,近來學(xué)校的門口拐走了兩個小女孩……”
“你還關(guān)心梅梅啊?”南芬說。
“別他媽的廢話。”
“你告訴我你在哪?我就馬上去接。”
“別他媽的廢話,你沒聽到嗎?”
“你說你在哪?”南芬追問著,“你說你在哪?”
他幾乎要吼起來了,但看見來來往往的吊唁的人,他沒有發(fā)作。他壓低語調(diào)說:“我鄭重地告訴你,我沒在床上,我在殯儀館,不是在旅館,你滿意了吧?”
南芬停頓了一下問:“誰死了?”
“別羅嗦了,這些對你有用嗎?跟你有關(guān)系嗎?快去接梅梅。對了,別跟梅梅說,我在殯儀館,否則,她晚上會做噩夢的?!?/p>
“誰死了?”南芬又問了一句。
“我死了,行了吧?你滿意了吧?”朱河按了電話。
南芬再一次打過來,還是那個號碼,他沒接,直接按了。他能想象得到南芬此刻的樣子,她臉色蒼白,絕望、沮喪地走在通往小學(xué)校的路上。甚至可能還會罵罵咧咧,詛咒著他。一種麻木的感覺開始從腦仁擴(kuò)散。他回到房間內(nèi),死者仍靜靜地躺在那里,他看見童小乙正在給來吊唁的人鞠躬,在童小乙抬起頭的時候,她看見他了,兩個人對視了一下,目光是平靜的,沒有波瀾。他甚至有些嫉妒了。童小乙在為她的丈夫披麻戴孝。他心里藏了一句話,等事情過后,他一定要問問童小乙。
這句話是什么?
這句話是:“童小乙,如果我要是死了,你也會為我這樣披麻戴孝嗎?”
朱河在心里藏著這句話。
朱河不知道答案。
朱河找了一個靠窗戶的地方,點(diǎn)了根煙,慢慢地吸著,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童小乙。他看見童小乙露在孝服下面的那雙棕色的小牛皮鞋,好像落上了灰。那是他出差上海,給童小乙買的。那天晚上,他給童小乙穿上皮鞋,看著她赤身裸體在旅館的地毯上像一個模特,扭動著屁股,還不時拋過來一個媚眼。那媚眼就像火苗,騰——他著了,全身都著火了,他第一次從后面……
朱河這樣想著,但馬上就掐滅了他的回憶。因?yàn)樵谀莻€玻璃柜子里靜靜躺著的是童小乙的丈夫:沈陽。
一個大胡子男人過來說:“借個火?!?/p>
朱河愣了一下,把吸了一半的煙遞過去,看著那個男人對著火,因?yàn)闊燁^擠壓著,火星掉落,大胡子男人貪婪地抽了幾口,點(diǎn)著了,把煙還給他。
大胡子男人搭訕著問:“你是沈陽的朋友嗎?我怎么沒看見過你?!?/p>
朱河說:“不是。”
大胡子男人問:“那你是童小乙朋友嗎?”
朱河猶豫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你怎么能是那個婊子的朋友呢?”大胡子男人憤怒地說。
朱河被大胡子的話嚇了一跳,懵了。
“你還不知道吧?這個婊子外面有男人,沈陽要不是因?yàn)檫@,不會死的,他死之前,我們還在一起喝酒呢,他說的,他很痛苦,他喝了很多的酒,后來,我們說一起去找小姐玩玩,他說,他不去,他要回家,你知道他回家干什么嗎?他說那個婊子的一堆衣服還在洗衣機(jī)里,他要回去洗衣服……沒想到……出事了……死了……他要是不喝那么多的酒……白瞎了……一個人了……沈陽太窩囊了,要是我,非殺了那個狗日的……閹了他……叫他下輩子不能碰女人……”大胡子男人憤憤地說著,說得朱河心驚肉跳。他不敢去看大胡子的眼睛。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半截?zé)熁一洹?/p>
大胡子男人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靈堂再一次憤怒地說:
“你看看,連個沈陽的遺像都沒掛?他媽的,這個婊子她都想什么了?她光想……婊子……”
朱河輕聲說:“去洗了,因?yàn)槭录蝗?,剛才童小乙派人去洗了……總不能……?/p>
大胡子男人不說話了。
大胡子男人走到麻將桌旁邊,站在人群的后面看著。
沈陽出事后,童小乙打電話給他說:“他死了?!?/p>
朱河當(dāng)然知道童小乙說的是誰,他沒有說話。童小乙在電話里哭了,她說:“我希望你能陪著我完成這個葬禮。”
朱河猶豫著說:“好嗎?”
“有什么不好的?你害怕了嗎?”
“不是。”
“那是什么?你不是曾經(jīng)在床上跟我說過你想……還是你的靈魂感到不安……”
“不……”
“那是什么?”
“好吧……我陪你?!?/p>
沈陽的親屬都在外地,朱河就開始幫著張羅,買這買那,還請了陰陽。請了陰陽,朱河就省事多了,很多他不明白的事,都聽陰陽的,陰陽讓買什么,辦什么手續(xù),他就去跑腿,等沈陽的親屬趕到了,朱河就退了出來,靜靜地在角落里,陪著童小乙。
對于這場死亡,他是一個局外人,又不是。當(dāng)他看見死者沈陽被關(guān)在那個玻璃柜子里的時候,他裝成來吊唁的人,跟在人群的后面,走進(jìn)去,給死者鞠了三個躬,圍繞著遺體走了一圈,本來他是想看看死者的模樣的,可是他沒敢。他害怕……他甚至臆想,如果死者突然睜開眼睛……他會怎么辦。他也許會逃走,也許和死者對視……
但,他選擇了不去看,眼睛的余光中,那個人靜靜地躺在那里,無聲無息,在接受著來吊唁的人的瞻仰,告別。在死亡面前,很多人是脆弱的,他也是,他的心甚至悲傷了一下,又悲傷了一下,悲傷是可以傳染的。悲傷是堆積的雪,是可以融化的。
悲傷讓童小乙看上去有一種凄美。朱河竟然被那種凄美感動了,尤其是素白的孝服包裹的身體,讓他感到一種從來沒見過的驚心動魄的美。他的心剝離開欲望的一部分,剩下的,是愛?還是別的什么。他想不清楚。他甚至想沖過去,抱抱童小乙,哪怕是輕輕的,讓她感覺到他的存在,感覺到他的真實(shí)。但他還是克制住了這種沖動。畢竟,這是一場葬禮,而且是童小乙丈夫的葬禮。葬禮像一塊黑色的幕布,遮蔽很多。葬禮的主角是沈陽。其他的人都是配角。
這個葬禮最不該來的一個人就是朱河,可是,他還是來了。其實(shí),他的心里也藏著一團(tuán)迷茫。他甚至覺得,在這一刻,這個女人不再屬于他,而是屬于這個死者。
童小乙喊著:“朱河……朱河……”
童小乙已經(jīng)來到他的面前說:“來的客人很多,煙都發(fā)沒了,你去買兩條吧!”
童小乙說著,就從孝服里往外掏錢。
朱河說:“不用了,我有錢?!?/p>
“怎么能花你的錢呢?”
童小乙還是把三百塊錢塞到朱河的手里說:“你受累了?!?/p>
朱河看著童小乙,她看上去憔悴了很多,蒼老了很多,眼角出現(xiàn)了幾絲皺紋。朱河說:“你也注意了,別太累了……”
童小乙眼含著淚,看著朱河說:“我知道,謝謝你?!?/p>
有人喊童小乙。
童小乙說:“我回去了,你快去……”
童小乙看了眼朱河,目光很復(fù)雜,含著歉意。朱河搞不明白,這歉意是對他的,還是對死者沈陽的。還有,童小乙在轉(zhuǎn)過身的時候,還沖著他笑了一下,笑容在她的臉上閃過一秒鐘,就不見了,但朱河記住了那笑容,在傍晚的光線中,顯得有些凄厲,詭異。他不禁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因?yàn)樗窠?jīng)質(zhì)地想到,那笑容也許是死者靈魂的……
殯儀館在這座城市的一條大河邊。他買煙的地方要經(jīng)過一條鐵路。那個煙店在一個小山坡上。他順著一條小路走去,這時候,一列火車從遠(yuǎn)處開過來,他停住了,等著火車過去?;疖嚭魢[著,帶著呼嘯的風(fēng)聲,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他看見那些乘客從車窗伸出頭來,在參觀著這個陌生的城市。他們也許不知道,鐵路邊的這座漂亮的,甚至有些藝術(shù)氣息的建筑是殯儀館,一個超度亡靈的地方……
火車開過去了。
朱河爬上鐵路,站在鐵軌之間,怔怔地看著遠(yuǎn)處的火車,直到消失。
一群麻雀在山坡的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
朱河手指做手槍的形狀,嘴里發(fā)出“——砰”地一聲,那些麻雀嚇得從樹上飛起來,沖向半空。他甚至對著手指的槍管吹了吹,仿佛在吹剛剛冒出來的火藥味。就在他的嘴里發(fā)出槍聲的那一刻,他褲襠里的陰莖悚然地哆嗦了一下,堅(jiān)硬了一下……
等朱河買煙回來,人群里尋找童小乙的時候,那個去洗遺像的人回來了。人群紛紛閃開一條道路,給遺像讓路,直到那個人把遺像掛在遺體后面的墻上。旁邊有人說,多年輕的一個人啊,說走就走了。一片嘆息的聲音。本來,朱河不打算去面對那個遺像的,但他的眼睛還是好奇地看過去。那是一個英俊的男人,看上去還有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的優(yōu)雅。他的目光在遺像的臉上摸了一下,那種感覺就像是朋友。當(dāng)看到那雙眼睛的時候,朱河不敢看了,那雙眼睛里仿佛藏著刀子,狠狠地剜在朱河的心上。他的目光抖了一下,連忙收了回來。他低著頭,但他仍能感覺到那雙眼睛在看著他。他勇敢地抬起頭,他心里暗想,畢竟是一個死人,有什么?他的惶恐不安,這么一想就釋然了很多。他開始盯著那雙眼睛看著。那雙眼睛里竟然藏著很和藹的目光,像溫暖的陽光。這溫暖的目光很厲害,竟讓朱河感覺到了自己的羞恥,就好像被扒光了衣服似的。
朱河想收回目光,可是沈陽的目光緊緊地拽著他的目光。
兩個人的目光開始對話。
朱河:你想干什么?你想懲罰我嗎?
沈陽:沒有必要了。這個結(jié)束,我認(rèn)為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
朱河:為什么這么說?你不恨我嗎?你不恨童小乙嗎?
沈陽:沒必要,為什么要恨?我曾恨過,甚至跟蹤過你們,想殺了你們這對狗男女,但,我沒有,既然沒有了愛,一切都沒有必要,但,我愛我的妻子,深深愛……這樣的結(jié)局,會讓我的愛,成為永恒……
朱河沉默。
朱河:對不起。
沈陽:沒必要,我不會接受你的道歉,我要感謝你。是你讓我的愛能夠永恒……你別多想,我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是真的,相信一個死者的話,是真誠的……問你一個問題,她的活還不錯吧?你們喜歡什么樣的體位?
朱河的臉火燒火燎的。
一道白熱的光照進(jìn)他的身體里。
朱河:能不回答嗎?
沈陽:難道你會拒絕一個死者的要求嗎?或者說,你能拒絕一個靈魂的要求嗎?
朱河:可以打一百分。至于你說的體位?我們喜歡后進(jìn)……
沈陽:是嗎?那可是宗教反對的體位,你信宗教嗎?
朱河:不信。
沈陽:哦。我也不信,我是在書上看到的。我們能有兩年沒做愛了,我想……想……看看你們做愛……在我的面前……
朱河:什么?你說什么?在你的尸體面前嗎?不可能。
沈陽:是不可能,這不符合人們的道德行為,人們可能會認(rèn)為這是對死者的褻瀆,但我還是想請求你,你能在我的尸體面前,替我吻她一下行嗎?
朱河:不能。不可能。對不起,我做不到。
沈陽:那就算了……我還要再次謝謝你……讓我的愛變成了永恒……
這個時候,童小乙回來了,打斷了兩個人目光的對話,她扯過朱河說:“你去替我陪陪來的客人,我在飯店準(zhǔn)備了酒菜,麻煩你了。”
朱河把手里的兩條煙遞給童小乙,跟著童小乙走了。他回過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沈陽。沈陽看上去顯得是那么的孤獨(dú)。
童小乙問:“你看什么呢?”
朱河回過頭說:“我看那遺像好像掛歪了?!?/p>
童小乙也回頭看了看說:“沒啊,是不是你的眼睛出了問題。”
剎那間,只見遺像真的歪了。童小乙嚇了一跳,走過去,把遺像扶正了,嘴里還說:“你個死鬼,死了還嚇人?!?/p>
在殯儀館旁邊有幾個小飯館,說是飯館,更像是小吃部。看上去不那么干凈,但只能先對付了,等出殯了,才能去那種寬大的、一般豪華的飯店,舉行真正的喪宴。他們帶著客人走進(jìn)的竟然是一家名字叫做“天堂”的飯店。有意思。飯店里能擺五張桌子,來給沈陽吊唁的人擠在一起。童小乙簡單講了些感謝的話,大家就開始吃起來,喝起來。席間,大家天南海北地議論著,什么奧巴馬,什么金融危機(jī),什么股票基金,甚至還有三氯氰胺……
有些人把隨禮的錢塞給童小乙,小聲地勸她,不要過度悲傷了。童小乙先退了,她說,要去換那些沈陽的親屬過來吃點(diǎn)飯。朱河說,我陪你回去。童小乙沒有拒絕。
酒桌上的喧囂就這樣被他們甩掉,留在那個叫“天堂”的飯店里了。
在回到殯儀館那個躺著沈陽遺體房間的路上,童小乙挽住了朱河的胳膊說:“我太累了?!彼f著,頭倚在朱河的肩膀上。朱河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那一身孝服的童小乙緊緊地貼著他,可是他沒有感覺到親熱,總覺得有一層什么東西隔著。是什么?朱河也搞不明白。朱河說:
“別這樣,叫人看見了不好。”
“你怕了嗎?”
“我怕什么?”
“你……現(xiàn)在我是單身,可你還是一個有家庭的人……你害怕了……朱河,我以前就說過,我不會纏著你的,不會……只要你要我,我就是你的,你不要我的時候,我是我自己……”
童小乙說得有些哽咽。
“別這么說?!敝旌邮謸崦艘幌滤哪樥f。他的手摸到了一片濕漉漉的,是眼淚。
“你哭了?!敝旌诱f。
童小乙沉默。
朱河擦干童小乙臉上的眼淚說:“我不能保證什么,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相信我是真誠的,是愛,肉體和情感上的。”
童小乙緊緊地挽著他的胳膊,仿佛要融入到他的身體里。
初冬的傍晚,天有些陰,有些冷,突然下起了小雨,在幾秒鐘后,變得大起來。雨像一根根鐵絲。童小乙抓著朱河的手跑起來,在到達(dá)殯儀館大門口的時候,朱河看了眼童小乙,松開了手。兩個人拘謹(jǐn)?shù)鼗氐教芍蜿栠z體的那個房間。童小乙招呼著沈陽的親屬說:
“你們?nèi)コ渣c(diǎn)什么,就在殯儀館不遠(yuǎn)的那個叫‘天堂’的飯館,沈陽有我和我朋友陪著,你們?nèi)グ伞?/p>
沈陽的親屬們拖著一身長長的孝服走出去,像一個白色的隊(duì)伍。
現(xiàn)在,現(xiàn)在,房間里只剩下朱河和童小乙,還有那個靜靜躺著的沈陽。他們坐在沈陽的兩邊。沈陽的尸體橫陳在他們中間。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靜靜地坐在那里,彼此能聽見對方的呼吸和心跳。
遺像
朱河沈陽的尸體童小乙
這是一個三角的構(gòu)圖。在那樣的氣氛中,像一幅油畫。
朱河的耳邊突然響起沈陽的聲音:“我要看你們做愛……”
朱河愣了一下,斜著頭,看了眼墻上的沈陽。那是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在慫恿著他,仿佛有一種魔力。他看了眼童小乙,童小乙也看著他,先是愣了一下。他們的目光碰撞了一下,接著,拘謹(jǐn)?shù)丶m纏在一起。他開始親她,有些緊張,過了一會兒,他放松了,她也放松了,吻她,兩個人緊緊地貼著,他能感覺到她腹部的起伏,她竟然感覺到一股陌生的氣息,她抵抗了一下,還是順從地任他的嘴開始去解她的紐扣,一個,兩個,衣服滑落,他扭轉(zhuǎn)她的身體……
尸體的兩邊,他們兩個人仍在靜靜地坐著。童小乙動了一下,想站起來,可是沒有。他們的目光緊緊地交接在一起。剛剛發(fā)生的事情,仿佛是另一個空間里進(jìn)行的?;镁?。童小乙相信。在那個幻境里,他們……
墻上的沈陽笑了。
突然,朱河的“好運(yùn)來”響了,兩個人嚇了一跳,朱河歉意地站起來,目光從童小乙的身上收回來,手指了指電話,他走出房間。
孤寂的房間內(nèi),只剩下童小乙和沈陽的遺體。童小乙還沉浸在剛才的幻境之中。
……
第二天,盆摔了,碗摔了,盆碎了,碗也碎了,那些瓷片閃著冷凝的光。沈陽的遺體被抬到靈車上,被長長的車隊(duì)帶走了。朱河沒有跟著去火葬場。他看著車隊(duì)緩慢地開走,看見童小乙爬上靈車,那雙棕色的小牛皮鞋一閃,他心里隱隱地覺得童小乙現(xiàn)在屬于那個死者。他竟然有些失落落的,仿佛身體里丟失了什么。在他離開殯儀館的路上的時候,突然接到童小乙的短信,當(dāng)他企圖打開短信的時候,手機(jī)沒電了,一片黑屏。
朱河的心顫了一下,他想:“童小乙的短信說什么呢?”
〔責(zé)任編輯于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