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索不相信世上有鬼。他老爹曾說過,走夜路遇見“鬼打墻”就掏出家伙沖前面撒泡尿,鬼就立馬害羞地逃掉。老索問,是女鬼?他爹說女鬼不打墻。老索說干嗎害羞逃掉。他爹無語。
這回真就遇見“鬼打墻”了,老索哆里哆嗦地掏出家伙朝擋住自己的黑墻撒了一泡尿。鬼并沒有像老爹說的那樣害羞地逃掉,反而向老索一步步逼近。老索向后退縮,嚇出一身白毛汗,心想今天怕是遇見了不懼真家伙的男鬼了。
黑墻越來越近,像一張無邊的黑幕。老索想喊人救命,可空曠死寂的陵園里就他孤零零一個人。他想逃,那堵墻似乎看出老索的企圖,猛地向四下展開,把老索蒙個溜嚴(yán)。一根繩子在老索的身上纏繞著,老索聽見了鬼的喘息聲,不,尚有一些神志的老索相信是人的喘息,他聞到了一股刺鼻子的大蒜味。
老索被捆在二十八棵柏樹中的第十四棵上。老索熟悉這二十八棵柏樹的位置,對待這些柏樹老索就像對待自己九十歲高齡的老爹。這二十八棵柏樹是老爹守陵園時親手栽植的,老爹說這二十八棵柏樹代表著解放古城時犧牲的二十八位烈士。澆水、除草、施肥全落到老索的身上。老索的老爹還是不放心,經(jīng)常拄個棍子來陵園看看它們。老索聽老爹說,這二十八位年輕烈士的遺體都是他趕著牛車運到山上陵園的,烈士們沒有名字。拉車的牛讓烈士流淌的血嚇瘋了,拉著車狂跑,使勁地哀號。老爹是背著烈士的遺體上山的。老索問他爹當(dāng)年怕不?老爹說怕啥,都是可憐的孩子。老爹從此當(dāng)起了守陵人,后來年歲大了,又讓兒子老索繼續(xù)他的事業(yè)。
老索想起滿頭白發(fā)的老爹,想哭,擔(dān)心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老爹誰來養(yǎng)活。民政局剛發(fā)的六百元錢塞在老索的上衣口袋里給繩子勒得緊繃繃的。他在黑布里不住的踢打,爺們,我給你們錢,求您別要我的命,我家里還有九十歲的老爹啊。老索拼命地哀求,卻無人應(yīng)答。
老索搞不清自己得罪了哪路神仙。一個守陵的人能得罪誰?老索胡思亂想,莫非是拿絲網(wǎng)在陵園里捕鳥的那幾個癩子?
白天癩子們在陵園里捕鳥,老索就沖上去管。癩子橫眉冷眼,捕鳥管你屁事。老索結(jié)巴,說這鳥兒叫喚能給烈士解悶,鳥在樹上唱歌,烈士們在地下高興。癩子們踹老索,老索就罵癩子。林業(yè)派出所接到老索的舉報,沒收了癩子們捕的鳥,當(dāng)眾焚毀了捕鳥的網(wǎng)。鳥沒套成,又毀了網(wǎng),癩子們懷恨在心,在眼烏的時候砸了老索守陵房的玻璃。老索拎著鐵鎬推門就追,掄起鎬把一痛亂打,幾個癩子嚇得鉆進樹叢里不敢出來。
要不就是那幾個染了紅毛發(fā)像蒼蠅似的“雞”。公安部門正在嚴(yán)打,她們偷偷地躲在陵園的紀(jì)念碑下用手機攬客。烈士陵園是圣潔之地,老索嫌這些女人的屁股臟,就去哄攆。
“雞”們?nèi)⌒纤鳌R粋€說不讓往臺上坐,坐哪?另一個“雞”說,坐他腿上唄。老索的臉宣紅,嘴上結(jié)巴地罵騷貨!老索強巴哄走了“雞”,亂扔在地上的口香糖、煙頭、瓜子皮讓老索足足打掃了一上午。
老索又想起陵園廣場是古城夕陽紅老年秧歌隊活動的一個陣地。幾個月前民政局的艾科長就此事給老索打來一個電話,對上級這一決定老索很不情愿。此后老索就拎個掃帚,一步不離地跟在秧歌隊的后頭。有個老干部說老索有毛病。老索說我屁股擦的比臉都干凈,沒有屎。老索守陵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寂寞,但老索不樂意跟秧歌隊的人嘮嗑,更不愛聽他們講當(dāng)年尿性的事。老索一個月開六百元工資很知足,而秧歌隊的人一個月開兩三千塊還罵娘。秧歌隊幾個老太太扭出了尿,偷摸到烈士陵園墓室的后面方便一下,被老索逮個正著。老索說山下有廁所,陵園是革命圣地不能隨便拉屎撒尿。正巧其中有個老太是民政局艾科長的丈母娘。艾科長為這事狠狠訓(xùn)了老索一頓,不就撒泡尿嗎?至于興師動眾,弄得個滿城風(fēng)雨嗎?老索結(jié)巴地認死理,陵園是圣地,我吐口痰都得吐在陵園的墻外。艾科長說你這人比我老丈人還犟。
癩子和“雞” 們不大可能對自己下此黑手,夕陽紅老年秧歌隊成員都是根紅苗正的離退休老干部,更不會這么干。老索搖晃了幾下,繩子勒得很緊,像捆年豬一般。老索忽然聽到砸墓室鎖頭的聲音,親爹哎,那墓室里除了牌位和骨灰盒之外,可啥也沒有啊!
袋子里缺氧,老索漸漸昏迷過去。
老索被山風(fēng)吹醒的時候,陵園內(nèi)死一般沉寂。這會兒他聽見有人朝自己走來,一個人、兩個人、五個人……他嗅到一股滲人的寒氣。老索后悔不該舉報那幫捕鳥的癩子,更不該管那幫來陵園里打食的“雞”,那護欄的水泥臺坐就坐唄,屁股外面還隔著兩、三層布。老年秧歌隊的老娘們?nèi)雠菽蛩闵叮约汉伪剡何搴攘?,管艾科長老丈母娘的閑事。老索后悔,可這一切都于事無補。一些木頭樣的東西噼里啪啦扔在了他的腳下。他隱約地看見了火光,聞到了汽油味。一定是那幫捕鳥的癩子,他們要像燒鳥網(wǎng)一樣活活燒死自己。老索仿佛看見火熊熊燃燒起來,汽油濺在套住自己的黑布上。頓時尿和濺到身上的汽油一起順著老索的褲管流了下來——老索嚇得又暈了過去。
天際泛白的時候,山風(fēng)打透了老索的棉衣,凍醒的他發(fā)覺自己被歹徒拖到柏樹下。老索低頭瞅瞅上衣口袋,那六百元錢仍被繩子緊緊捆著。老索就感覺奇怪了。他連連呼喊了幾聲,除了自己的回音,四周一點動靜也沒有。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晨練的老頭老太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捆在樹上的怪怪的大口袋。有個膽大的老頭亮出寶劍捅了一下布袋內(nèi)蠕動的活物。老索嚎叫,別捅了,是我啊!看陵園的老索頭。
清晨的風(fēng)很硬,吹得散在地上的骨灰四處飄揚。老索從口袋里爬出來,踉踉蹌蹌奔向墓室,墓室的門洞開,里面一片狼藉。他像清點珍寶似的數(shù)著烈士們的牌位和骨灰盒,二十八位一個都不少,他長松了一口氣。老索回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解放后放進里面的烈士牌位和骨灰卻一個也不見了。老索拼了老命往外跑,在第十四棵柏樹下看見燃燒未盡的骨灰盒和牌位橫七豎八地亂堆在一起。老索認出有酒鬼杜三的,有獵鬼蔣二的,有色鬼臭魚的……
杜三在透水鄉(xiāng)開個洗頭房,生意很火。那年透水河發(fā)大水,壩上決口,鄉(xiāng)上號召廣大民兵下水。杜三二話沒說,一個猛子扎了下去。村長說杜三這小子有點水性,,經(jīng)常在透水河里打魚摸蝦。杜三扎下去后就徹底沒了蹤影。杜三的老婆說杜三中午喝了點尿水子,他可哪會水啊。村長說杜三是咱透水河村的驕傲。鄉(xiāng)長說杜三是咱鄉(xiāng)基干民兵的榜樣??h長說這個典型得樹立。鄉(xiāng)里一邊組織民兵堵壩上決口,一邊組織村民沿河套的水流往下找杜三的尸體??h長下令,活要見英雄,死也要見烈士。壩上的決口堵上了,大水撤掉了,杜三的尸體也找到了。杜三一頭扎下的不是地方,正扎在堵決口的大鐵柵欄門的鋼筋空里。
杜三因為扎一個大無畏的猛子被評上了烈士,杜三的老婆哭,說俺家杜三是革命烈士,就得進烈士陵園。這事挺難辦,縣長挺撓頭??h長問民政局長,咱縣有這個先例嗎?局長使勁晃頭,說烈士陵園安放的都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在古城犧牲的解放軍戰(zhàn)士的骨灰。杜三這小子開過洗頭房,養(yǎng)過小姐,身份恐怕不合適。杜三的老婆就爹一聲媽一聲在靈堂內(nèi)大哭。杜三啊,你咋就那么虎頭啊,喝點尿水子你就找不著北啦,別人不跳你偏跳,我們孤兒寡母可咋活喲!縣長對民政局長說收個場,破個先例吧,把杜三烈士放進去。
杜三進來了,蔣二也跟腚進來。老索用腳踢了另一個牌位,正是烈士蔣二的。
蔣二進來那年正趕上古城鬧地震,老索擔(dān)心地震把烈士們的牌位震掉地上摔碎,就從家拉來一車紅磚,把烈士們的牌位底座挨個壓上。蔣二的牌位和骨灰放進墓室時,老索跪地敬重地沖牌位磕了三個響頭。蔣二是在押解罪犯返回途中從盤山道上翻的車,死得挺悲壯。送陵的車隊把整個陵園的大道都給堵死了。老索人生中第一次知道啥叫排場。蔣二的骨灰入住烈士陵園,后來卻成了古城的一大奇聞。蔣二生前的一個鐵哥們在酒店喝高了走了嘴,說蔣二這兔崽子命真他媽的好,拎把雙管獵槍搖山架嶺地追那只紅狐貍,紅狐貍沒打著卻惹了一身臊,蔣二卻連人帶槍從大嶺上摔了下來。他家老爺子正在縣上執(zhí)政,把跟隨蔣二打獵的幾個小哥們訓(xùn)導(dǎo)一番,對外嚴(yán)加封鎖蔣二的死因,舍出一臺報廢的越野車,推到山崖下,車也翻了,人也死了,蔣二就此成為一名革命烈士。老索聽了這些,把蔣二的牌位和骨灰挪到墓室的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蔣二的鐵哥們把老索堵在護陵房里,差點沒把他的滿口假牙打掉。老索知趣,說你們?nèi)歉锩⑿?,我現(xiàn)在就去給蔣二烈士挪個上位,你們就饒了我這條老命吧。
老索揉著被骨灰迷痛的雙眼,他看見了臭魚的牌位,也聽見遠處警笛的鳴叫。
按規(guī)定臭魚這號人物是萬萬不能入陵的,但臭魚卻堂而皇之地進來了。臭魚曾是古城官場赫赫有名的人物。為官時臭魚手腳還算干凈、不沾煙酒。臭魚的嗜好是嫖,專嫖有夫之婦。臭魚把縣招待所職工徐大美人提拔重用之后,又幫助徐在古城繁華鬧市區(qū)開了“旺旺大酒店”。酒店開業(yè)那天,醒目的招牌下排滿一大溜名牌轎車。徐大美人借助臭魚的東風(fēng),把酒店搞得火旺。
生意旺,床上也旺,一天夜里倆人正旺到興頭上,徐大美人的丈夫突然從省城回來,猛敲反鎖的房門,臭魚嚇得推開窗戶扯根電話線溜下去——樓下收破爛的大喊捉賊,銅鑼一響,從六樓的窗戶口又爬出個家伙,失足落在了已順滑了半道的臭魚身上。人砸人,落地時都摔了個腦漿崩裂。臭魚變成了死魚,而那個去六樓偷東西的家伙卻意外成全了臭魚。臭魚舍身擒賊,與賊同歸于盡的英雄故事一時間成為古城人人傳頌的佳話。老索記得花圈上的挽聯(lián)寫得也很講究。死得悲壯,俠之大者。老索從此認識了臭魚烈士生前的相好徐大美人。徐大美人每次掃墓總是偷摸拎著茅臺坐著“神?!眮?,臨走時塞給老索二百元錢,拜托老索逢年過節(jié)給臭魚燒柱香。徐大美人給臭魚上供的茅臺酒都讓老索拿回家跟老爹喝了,老索美吧唧的想,茅臺酒果真比小賣店的地瓜小燒好喝。徐大美人總共來三次,老索心里記得清楚。后來聽秧歌隊打大鼓的老孟頭說,徐大美人又有了新相好,比臭魚還尿性。老索打那以后再也沒喝上香醇的茅臺酒。
公安局和民政局的人員在勘查清理現(xiàn)場,同時把老索請進警車問話。
老索說,我看見鬼了。我沖鬼撒泡尿,鬼就用黑布把我罩住,又把我捆在柏樹上。公安局的和艾科長說,他說話咋顛三倒四的,真被鬼嚇著了。艾科長接著問,有多少鬼?不,有多少人?老索說,是鬼,不像是人,但和人一樣喘氣,還有一股刺鼻子的大蒜味。艾科長問,估計有多少人?老索說,一個班的人馬,不,好像一個排,在我跟前走來走去。公安局的問,聽見有人說話么?老索想了想說,沒說,說了,聽一個人小聲說了一句話,說別傷著這老頭。接著,老索突然情緒激動,嚎啕大哭起來,喊,這幫鬼是善鬼,沒殺我啊。艾科長一邊安慰一邊把老索扶回看護房。公安局的說,這老索頭給嚇出毛病了。
杜三的老婆領(lǐng)著兩個孩子不依不饒地來陵園找老索興師問罪。老索嚇的磕頭作揖。杜三的老婆指著老索的鼻子罵,你是吃干飯的,還不如養(yǎng)條狗拴門口!痛快給俺家杜三的牌位歸位!
蔣二的老爹雖然退位了,但豪氣仍不減當(dāng)年,他拄著文明棍罵老索,我們家蔣二是對社會、對人民有貢獻的人,你們竟然這樣狠毒地對待他,養(yǎng)活你們這幫廢物頂啥用!
臭魚的相好徐大美人沒露面,原配的老婆倒是哭得天昏地暗。我們家臭魚命苦啊,死了也不得安生。燒人的牌位,揚人家的灰,這是哪個缺八輩子大德的干的呦。
案子進展得并不順利,被排查的那幾個捕鳥的癩子沒有作案的可能。那些在陵園里亂竄的“雞”,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此時連根雞毛都找不到。
案子不了了之。烈士陵園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一個漆黑的夜晚,老索翻出那塊曾罩住自己眼睛的黑布在陵園的墓室前悄悄點燃,火光照耀著老索微笑的臉,老索高興得像個孩子,獨自扭起了大秧歌。
〔責(zé)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