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焙酒,紅泥小火爐。在塞外遼西寒冷的冬天里能享有這樣的生活真是難得的幸事。尤其是大雪漫天的時刻,那更是幸事中的幸事。崔大天這會兒就坐在溝幫子四??蜅5木谱郎?,享受著這樣的生活。幾杯熱酒入腹,熱乎勁走經(jīng)竄竅驅(qū)逐著侵入骨頭縫里的寒氣兒,舒服得直摩挲眼睛。崔大天是個話多的人,尤其好說大話。在西溝村,人們不叫他真名,都叫他吹(崔)大天??伤稽c兒也不在意。話是攔路虎,衣是苫眼毛。說大話吹牛確實能把不知底細的人唬個踉蹌,崔大天每年賣梨果跑奉天就靠這本事。
一盤醬牛肉剛吃上幾塊,從門外走進來兩個小伙子,看穿著打扮也像跑買賣的。這兩個人坐下來就大呼小叫地喊店小二,要一碟花生米、兩盤醬牛肉,外加一瓶二鍋頭。崔大天好說話,拱了拱手問二位: “剛下火車吧?看樣子也餓壞了吧?”那二位翻了翻眼睛,對視了一下,也向崔大天拱拱手說: “對、對、對,您哪邊發(fā)財?”崔大天說去了趟奉天,賣了兩車梨。那兩人也接話說彼此彼此。同桌喝酒又是同行,崔大天的話匣子打開了,他把聽來的故事和自己遭遇的事兒連吹帶哨的侃開了。“你們倆聽說了沒?張大帥(指張作霖)跟關(guān)里侉子又干上了,部隊軍長叫什么、什么,噢,郭松齡,那可真是神將啊!山海關(guān)你們知道不?那是秦始皇修的,銅墻鐵壁。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郭將軍親率敢死隊偷襲,一直爬到敵人的營外,那些侉子兵正在擲骰子賭博,手里還掐著錫酒壺,賭一把就扌周上兩口,郭軍長一聲呼喊,侉子兵全玩完了……一直攆到秦皇島,好幾萬侉子兵都繳槍投降了,聽說了沒?如今坐火車去關(guān)里連車票都不用買,進北平就像回到了姥姥家,罵一句‘媽那巴子’就會免標(biāo)準(zhǔn)票,掀一下帽子看看你沒有后腦勺子那就是護照,東北人嘛,這下可老打腰了……你們倆去過北平?jīng)]?沒去過?不怕,明年咱就把山梨運到北平去賣,也看看皇上的金鑾殿啥樣兒……”
兩個年輕人聽崔大天說得活靈活現(xiàn),就像他親眼看到的一樣,都伸直了脖子認真地聽,時不時的還對視一下,附和著笑幾聲。等崔大天夾塊牛肉扔進嘴里咕噥咕噥嚼的時候便問道:“您可真是個老江湖了,這些年走南闖北的錢沒少賺吧?”“那是自然。小伙子你知道不?自古以來都是做買賣掙錢。我跑買賣十幾年了,頭一年就賺了一套大馬車。三年后把我們西溝村東山坡買下來了,那可是五六百棵樹的大果園子呀!你說那得多少錢?這么說吧,別看我們西溝村唐大老爺出名趁錢,雇了七個長工,還開著油坊豆腐坊。我還真不服他,咋說他也是從土坷垃里刨錢花,論瀟灑他哪比得上咱們……”“那么您這么跑買賣就沒遇到過什么麻煩?”年紀(jì)稍大一點的小伙問道。“什么麻煩?那就得看你啥樣了。吃飯靠牙口,辦事得靠茬口。前年吧,我在奉天賣梨遇到一幫警察,要沒收我那車梨。我問他們,你們是誰家的警察?端了誰家的飯碗?我對幫忙賣梨的小工說你快去,把奉天警察局李局長你大姑夫找來,就說他叔在這被鉗住了……你猜咋樣?還沒等那個小工回來,領(lǐng)頭的那個警察連忙改口說:誤會誤會。之后帶走了這幫警察,還給我打立正呢。哈哈哈哈……”崔大天笑得手直打顫,一盅酒都抖灑在地上。那兩個年輕人聽了也有些變模變色。又問他: “您真有這么個親戚?怪不得這么順溜?!贝薮筇毂痪凭珶枇祟^,順口說了實話:“哪兒有這個親戚?我只是擱大話嚇唬警察,誰曾想真是一腳踢出個屁來碰檔檔上了。他們的局長還真?zhèn)€姓李……”
就這樣邊喝邊聊,崔大天可露足了臉,年輕人聽得耳朵直支楞。吃飽了,兩個年輕人嘀咕了兩句算完賬走出了店門。崔大天也吃得滿頭大汗直打飽嗝兒。溝幫子離西溝村有四十多里路,正趕上陰天下雪還刮著小北風(fēng),崔大天怕天黑前到不了家,也算賬出門了。
那時的溝幫子并不大,幾條街巷都圍著火車站。出溝幫子往西走就是一條大河溝,荒草漫漫很是瘆人,這里經(jīng)常有劫道打悶棍的強盜。那時人們都管強盜叫“胡子”,胡子作案的時間大多都在晚上夜黑天。走到大河溝,崔大天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酒,也嚇醒了大半。剛拐過一個陡彎兒,他就覺得身后有動靜,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一條麻袋突然從頭頂罩下,一下子套住他大半個身子,他只喊了一聲,腦袋就被木棒猛擊了一下……
等崔大天清醒過來時,他覺得自己是躺在大車上,手和腳都被綁住了,連身子也被拴在車上。他知道這是遇上“胡子”了,只好聽天由命。大車上坡下坡,東轉(zhuǎn)西轉(zhuǎn),崔大天蒙了,不知道身在何處。等他被解開繩子拽下車時,手腳早就凍得失去了知覺。頭上的麻袋摘掉了,換上了黑布條蒙住眼睛。他被人推搡著,磕磕絆絆地往山上走。這會兒風(fēng)小了許多,似乎進了一個山洞,他被人用力一推倒在了柴禾堆上。黑布條拿掉了,隨之門“咣當(dāng)”一聲被關(guān)上,“咔嚓”一聲上了鎖。
“完了!”崔大天的心徹底涼了。他知道胡子綁票為的就是錢,只有按胡子要求家人送來足夠的錢,他才能被釋放回家??伤募依锬挠绣X呀,啥時候被放回去可就說不準(zhǔn)了。聽說胡子得不到錢就會“撕票”,要是那樣自己恐怕也活不過大年了。想到這些,崔大天冷汗冒出一茬又一茬。他猜想定是在飯店里吹牛惹來的禍,同桌吃飯的那兩個年輕人八成就是胡子。他后悔把牛吹得太大了,看,吹爆了不是?咋整啊?他家里就有兩畝果樹園子,一年摘四五千斤梨,滿打滿算也賣不出幾百塊大洋來。家里仨孩子再加上老爹老媽,七口人的日子剛能對付著過,借錢借糧的日子幾乎年年有,拿土話說:就是今年挖個坑,明年填上,后年還接著挖……
山洞里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崔大天說不上過了幾天,他只知道自己僅吃過三頓飯。不是胡子不給他飯吃,是他實在咽不下去。就這么不聞不問地關(guān)了幾天,憑他那好說好講的本性哪還受得了!最后他想通了,反正是個死,不吃不喝還得當(dāng)個餓死鬼,不如吃飽了再說。就這樣他還真精神起來了。他拿定主意,除非胡子不問,要問的話,還得用大話鎮(zhèn)唬他們。話是攔路虎嘛!
“胡子”又給送晚飯來了,崔大天叫住了送飯的: “你們當(dāng)家的是不是張大耳朵?”“你認識他?”“那是五臺子老劉家我表舅的大姑爺子,奉天講武堂畢的業(yè),跟著奉天陸軍二十八師師長馮麟閣當(dāng)副官,因倒賣軍火被人發(fā)現(xiàn),攜槍帶彈進了閭山當(dāng)起了‘胡子’。前年帶十幾個弟兄到西溝村把我家的大洋都借走了。告訴你們當(dāng)家的一聲,想從我這張‘票’上弄錢花那是沒門了。你們搶走了我賣梨的五十塊大洋早晚得還給我,我們家一年全指望它活命呢。誰家都有老和小,人人都是父母生的,總不至于誰欠誰的命吧……”
崔大天這么一吹一嘮還真把那個“胡子”給鬧蒙了。閭山的“胡子”里還真有這個張大耳朵,是一個大綹子。綁崔大天的這伙人只幾個人,出道也才一年多。他們早就想加入張大耳朵的隊伍,只是沒有機會,也沒有人給他們聯(lián)系。所以只能干點打悶棍套白狼的小勾當(dāng),肥戶大戶人家都有槍,想掏一把又不敢,他們盼望弄幾只槍耍耍,搶幾個肥戶大戶好好舒坦舒坦。聽到崔大天這么一白話,覺得機會來了,當(dāng)天晚上就把他給放了,搶去的五十塊大洋也如數(shù)還給了他。不過條件是從此以后崔大天得入伙,并且?guī)退麄兟?lián)系上張大耳朵。
崔大天絕路逢生,吹牛的資本更加深厚了。在西溝村儼然成了一個“名人”,誰見他都畢恭畢敬。缺吃少穿時那些富裕戶會主動借給他錢和糧,就是還不上也沒人向他討要了。大牛皮吹響了,“胡子”們也都離西溝村遠遠的。幾年里,西溝村沒有一家遭搶的,這也算崔大天做了件好事。崔大天入“伙”了,胡子逼著他跟張大耳朵聯(lián)系。崔大天跑了幾年,腿都跑細了,總算把這幫人帶進了張大耳朵隊伍里。
這時“九·一八”事變發(fā)生了,奉天城里亂成了一鍋粥。崔大天和胡子們與日本鬼子干兩場,干不過人家就跑,倒也打死打傷過十幾個鬼子。他時而偷偷地跑回家看看,不過愛吹大牛的毛病一直沒改。〔責(zé)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