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梅雨
雨是那種瓢潑的,很快就停了。一串雨珠,卻棲息在林霞的屋前的一根晾衣繩上。每一粒雨珠與雨珠之間,都有它們一定的間隔距離,一公分,或者一寸。
林霞的被子前堆放了不少裝中西藥之類的玻璃瓶和紙制包裝盒,看去似乎堆出了被冷落的意思。那是前天還是昨天?她同姑姑說起了今年反常的天氣。她大約有些擔憂今年這樣干旱的天,現(xiàn)在都到了春末,地里谷子怕是不好種了。姑姑卻用渾濁不清的喉音心疼地責怪她,你不要想這么多。不料傍晚竟然下這樣一場瓢潑大雨,而且竟然時斷時續(xù)起來。這才是該著的季節(jié)。林霞的臉上溢出了歡喜的神色。她總是想著那些谷子,她和姑姑離不開它們。
姑姑天足。她曾經(jīng)似乎為自己這雙小腳產(chǎn)生過羞怯的。林霞卻感激它。在林霞的記憶里,每年秋后那垛小山似的玉米,還有谷子,正是這雙被人們常常私下議論的小腳一步步移回屋里的。姑姑已是七十開外的人了。林霞心想,是自己連累了年邁的姑姑,為此她常常自責。
過了一會兒,姑姑把一碗熬好的湯藥端過來。她說藥沒了,我去劉家藥房抓兩劑回來。屋子外面雖然雨小了起來,但還不像要晴的情形,整個上空依然陰沉沉的,偶爾還有悶雷石碾似的滾過。姑姑出去的時候從下房隨手提了一個簸箕。她根本沒有鄉(xiāng)下同齡老人們走路時的那種令人擔憂的趔趄。林霞覺得,姑姑真是有點古代巾幗的味道了。
還是去冬,林霞發(fā)覺自己染上胃疾,她在和姑姑述說自己病痛的時候,還是有些撒嬌的意思。林霞其實是姑姑的養(yǎng)女。林霞今生最遺憾的就是不知道自己為何人所生,姑姑說她也不知道。林霞的身世成了一個永遠難解的謎。
四十八年前的那個夏日,黃昏的云彩很熱辣地燒遍了整個世界。那時候,一片盛開著白花的山藥,仿佛一群興高采烈翩翩漫舞的仙女,在野外的一疇地畔,隨風搖擺著釋放淡淡清香的衣裙。一個姑娘,臂膀挎著一個三系的荊條筐,她在地邊上正為家兔挖野菜。那時候,火苗似的彩霞,把她淡粉色的臉龐映襯的分外迷人。有三只,或者五只小鳥在一個土坑邊上跳來跳去地調情戲耍。它們的叫聲十分悅耳,引起了那個姑娘的好奇。她甚至停止了手上挖野菜的動作,特意靠近俯身去認真地觀察。她被自己所處的莫名的這樣環(huán)境陶醉著。她揀起了一小塊土塊,挑逗地扔過去。那幾只小鳥受到了驚嚇,倉皇飛走了。寂靜再次降臨到了大地。然而片刻后,姑娘竟然聽到了一聲犀利的嬰兒尖叫聲。她本能地順著那聲音往下去尋找。后來,她就在一叢開著黃花的野山菊旁找到了她。她把那嬰兒輕輕地抱起來,攬在懷里許久,然后又輕輕地放在了才掩住底的菜筐里,支起了腰用手打住刺眼的陽光。那個時候,無垠的原野上只有暖風絲絲縷縷吹過,遠遠近近并無一個行人的蹤影。她知道,自己是一個姑娘。在鄉(xiāng)下這地方,一個姑娘怎么好隨便帶一個棄嬰回去?并且還要下決心將她撫養(yǎng)成人,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不過,她只是在這空寂的原野上猶豫了一會,后來義無反顧地把那嬰兒用荊條筐子挎回來了。那個棄嬰就是林霞。
這件事雖然過去了四十多個春秋,林霞卻一直不大相信事情的真相。林霞不懷疑姑姑的誠實,有時候,她去河邊洗衣服,就覺得清澈的河水,會不會掩飾一些上游的污濁呢?
姑姑有一個信仰,在她的精神世界頂禮膜拜著觀音菩薩。她常常穿著黃白相間的襯衣,靛藍色的外罩,面部表情時時保持著一種猜不透的神秘的嚴肅姿態(tài)。在她的屋里,堂屋正中的墻壁上就懸掛著一幅觀音菩薩的民間畫像。也許由于年代久遠的緣故,那幅畫像的紙張已經(jīng)開始變黃發(fā)暗了。地中央,還擺放著一張案幾,桌面上那兩只爬滿黑色油漬的燭臺,常年都燃著紅蠟燭。中間的一個樟木小香爐里,已經(jīng)積滿了銀灰色的香灰。每天早晚,姑姑必然要跪在一個蒲團兒上上她的禱告課。一爐香熒熒邈邈,木魚錚錚。這樣的環(huán)境,是林霞所熟悉的。
林霞又去了望著窗外。天空上,不知什么時候又開始滑落細瘦的雨絲了。這雨絲,就像姑姑曾經(jīng)跪在蒲團上做禱告時的囈語,總是喋喋不休。而那些棲在晾衣繩上的雨珠,仿佛就是一個個棲身于這世界的人,它們稍有閃失,就會從繩上墜落下來。林霞同姑姑相依為命了這些年,香火燭煙嗅得太多。她和姑姑幾乎一樣,是一個篤信宿命的人。
二十歲那一年,是個春天,林霞嫁到白店村去了。那時候,南園的杏花掛滿了枝頭,柳樹上的葉片兒還沒有完全舒展開,樹脂的清香卻四野彌漫著。婚后林霞心緒特別好。那年秋后林霞的身體猛增肥了一圈。她的臉頰紅潤,似乎總也隱匿不住一股少婦的興奮勁??墒堑搅硕?,一個落雪的日子,她丈夫馬富祥手舞足蹈地帶回來一個消息:去繁峙淘金。他說,為什么天下會有窮人,而窮人又偏偏是我?他似乎自言自語,又仿佛在向誰發(fā)問。他最后只說了一句,就一個字:走。半年的新婚,讓林霞無比留連。那天夜晚,她施盡了一個女人所有的辦法,刻意想規(guī)勸他能夠留下來。窮有什么了不起?日子不一樣過?天下窮人多得是,也不僅僅是我們一家,你這樣走了,丟下我怎么辦?林霞苦口婆心地哭笑著,和自己以為可以依靠的男人述說著。然而她的一切努力是徒勞的,那個男人還是走了,而且一晃已經(jīng)是數(shù)十年時間。人到中年的林霞,并沒有明顯地感覺到時間給她留下多少衰老的痕跡,活在記憶里,使她幾乎忘記了時間……
雨小多了。姑姑去劉家藥房還不見回來。
林霞覺得今天的雨,有點特別,不像一場平常的雨。時間仿佛在雨絲中凝固了。雨珠在時間的表皮上一動不動。林霞暗暗吃驚,心里亂糟糟一片喧囂聲漫過,細聽去,好像有一雙她熟悉的足音由遠而近?
是他!
也許,真的是他回來了?!
林霞的腦殼咯噔一下,她心里仿佛豁然點燃了一盞明燈。她一遍又一遍地極力想掀起身子,使自己透過窗口望得更遠一些。可是,她沒有成功。
昔日無垠的田野,此時被一片白茫茫的雨霧籠罩著。林霞的這間屋子,坐落在白店村以西的邊緣上。林霞覺得自己的這間屋,多像是一個被母親遺棄的孩子,孤零零地戳在雨中的田野。
這時,她又想起姑姑曾經(jīng)在一個深夜給她講述的那段故事:山藥地里的花兒真白真鮮活真好看,那時候,春燕和畫眉鳥在地畔的柳樹梢兒高聲聒噪著。夕陽就要落了……她突然聽到了一聲嬰兒的哭聲。姑姑抬手捋了捋垂在額前的頭發(fā),用胳肘擦去臉頰的汗珠?!靶r候,你那可叫個白白胖胖,好逗人,好好看,可惜那個遭雷轟的,竟忍心把你丟棄了?!闭f罷這些,姑姑就去挑燈花了。一屋子頃刻亮堂起來。姑姑說,那時候一街的婆姨們,知道姑姑得了個便宜女兒,就趕廟會般地涌來觀看。姑姑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說不是的不是的,一個遠房親戚的孩子,家里犯了點事,寄養(yǎng)到我這里了。那伙婆姨看著姑姑一臉不高興,也便知趣地離去了。姑姑說,“你呀你呀你呀……”姑姑每講述這段故事的時候,結尾都會高興得合不攏嘴。然后,從香奩里取出一炷香,去她的佛堂行起了佛事。
所有這些都歸咎于命運的安排,就像那串棲在晾衣繩上的雨珠,落下去一粒,又落下去一粒。
林霞在心里這樣默默地低吟著。
她的門前不遠,就是一條小路。當年,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的丈夫就是從這條小路上消失的。姑姑去劉家藥房為她拿藥,也是從這條小路上消失的。這時候,去后塘嬉水玩的一群小鴨子,從東邊的村莊里搖搖擺擺地走過來,同樣走上這條小路,正由經(jīng)她的窗前。
呷呷呷呷……
時間又開始轉動。
為什么天下會有那么多的窮人?
她似乎聽到了潺潺的流水聲……
剛才的腳音是他嗎?
一定是!
是他回來了!
天啊,這個該死的,為何到了自己的門前還不進來看看?
其實我多想做一個母親,多想有一個孩子!
姑姑是為了她,才到那個劉家藥房去的。劉家藥房,老遠老遠啊——
雨珠,終于一粒粒地落下去了。天開始黯淡下來。這真是一場好雨。那些谷子不愁下不去種了。
林霞用盡平生的力氣,協(xié)力將身子欠起來,她朝著夜幕降臨的罩著濃濃雨霧的原野永久地眺望著。她的心緒漸漸墜入夢鄉(xiāng)。她似乎來到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地方。她和她的丈夫,正在這種美麗中悠閑地走著。這世界所有用來溢美的詞匯,都不足以形容這里的環(huán)境的美麗。她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天真活潑的孩子。那孩子渾身都是黃色,像是鍍了金。他的兩個夾窩上,竟然還長著一雙小小的翅膀?不錯,他是她會飛的小兒子。他飛啊飛,疲倦了,就懶散地伏在她的膝頭上睡去了……
林霞突然覺得,她是一個多么幸福的人啊!
槐花湯
梅林在鄉(xiāng)下,算得上一個標致的女人。不過,這是起碼要往前推算五十年的下層人的一種看法?,F(xiàn)在,她已枯瘦得像一株戳在荒野上的老槐,只有幾瓣綠色的葉片證明著生命的存在。然而她的身子,還是滿硬朗的,走起路來依然呼呼掛著風。她不像鄉(xiāng)下其他的老女人的腳那樣小氣。鄉(xiāng)下其他的老女人走路,大都是左右搖擺。梅林的腳是那種不大也不小的天足,雖然如今她已經(jīng)老了,身體不怎么好了,可是她走起路來,卻依然呼呼掛風,這是不爭的事實。像所有家境貧寒的女人一樣,梅林打小沒有關心好自己的腳,這恐怕與她的家境貧寒有著決然的內在聯(lián)系。當年,父親常常要她上山打柴,下地鋤草,往往是,夏日干烈的陽光下,做一天活下來,回家的時候還要捎一背羊草。一個鄉(xiāng)下女人,是沒有理由和資本去關注一雙腳的。
那一年,村頭上的那株老槐又掛了白銀似的槐花?;被ê芊?,甜絲絲的花粉香四野散漫。這樣的老槐,竟然仿佛一個未出閣的美女昭然在目了。一張張村里蒼生的老臉笑了,他們饑腸轆轆的肚皮,其實是極需要些東西來填充的。他們敵視地貪婪地看著一掛一掛白銀似的槐花。他們要用它來填充自己干癟的肚皮了。
一架馬車黃塵滾滾地奔馳而來。車上拉回一個饑餓而死的人,一個女人。
梅林大口哈著氣。她伙同所有圍觀的人們探頭去看那個死去的女人。她看到了一張十分熟悉的面孔,那是她的母親。
梅林沒有哭,她似乎聽到圍觀的人中一個老人正喃喃地說,咱鄉(xiāng)下人就這樣,無緣無故地來,又無緣無故地走了。母親死得很輕,像一片羽毛,悄悄地墜落了。梅林那一年十六歲。
母親的死,使父親的惡習更加肆無忌憚。他常常夜不歸宿。他已經(jīng)賭輸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并且賭掉了兩根指頭。在這個小村的大街小巷,隨意一處地方可能都是他的棲息嗜酒的好去處。他把酒噴在梅林的臉上,像摔一件破舊的衣衫抓住她的頭發(fā)甩來甩去。梅林沒有哭,她從她父親的八根手指下鉆出來。她大口哈著氣。夜色黑沉沉的,梅林想:我該怎么把你弄回家?
她說,你該回家了。那人在黑暗中正朝她發(fā)笑。嘿嘿,銀子……銀子——那人說。
別看梅林人小,可力大著啊。她竟然上去就馱起了那人。她的背是常常要馱一背羊草回家的。她覺得那人比起一背羊草是輕得多了。但她還是馱了他整整一夜,馱出了一身臭汗,直到次日凌晨才把他放在了一盤小小火炕上去。
月光把夜搞得靜的要死。她已經(jīng)習慣于獨自一人守夜了。透過那方破碎的玻璃櫥,梅林從里邊尋出奶奶生前用過的裹腳布。梅林開始一圈一圈地認真地往自己的腳上纏。她這樣做覺得很無聊。她覺得那些富貴女人們?yōu)槭裁纯偸呛軣o聊。好端端的腳干嗎非要纏上一圈一圈的破布呢?梅林想,自己是不懂其中理由的,可能富貴即無聊,無聊便富貴吧。不過既然是女人的一種追求,梅林自然是喜歡富貴的。
這天傍晚,父親破例沒有醉酒。這可是梅林最樂意看到的事。他不醉酒的時候還是很像個父親的人。梅林趕忙點了里屋的燈,又為他舀來了一勺槐花湯。他的身后還跟有一個人,突然閃現(xiàn)出來。啊啊。那人說。他們一前一后進了里屋?!笆?,你喝湯?!边@是梅林向來的禮系。她又舀了一勺槐花湯進來。他們卻并不去理會她。
跟進來的那陌生人拿出了一張麻紙,攤展開,里邊竟然還有一張粉紙。他就在燈下瞇眼瞧來瞧去。梅林偷偷瞟了一下,她看到那人眼角的四周因了去瞧這一張紙綰了許多皺紋疙瘩,他的手還一抖一抖的。
“二畝七分?”那人慢條斯理地說。哦哦。父親應著。
“紋銀九兩?”那人慢條斯理問。哦哦。父親應著。
“你這個閨女不錯,是一塊做使喚的好料?!蹦侨艘贿吶牙锾椭裁矗贿咈v出眼珠去梅林的周身轉悠。他的眼是蛤蟆型的那種,很鼓很鼓。他從懷里拈出了些銀子,放在炕席上,眼珠卻仍然在梅林的周身轉悠著。梅林的形像在這雙蛤蟆型的眼珠里竟然會放出些異彩來。她的圓圓的臉盤讓幽暗的燈光照拓出半壁,卻仍能看到不少溢出的羞澀。
下回,下回。父親應著。
她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就退了出去。
隔日清晨,梅林又去采槐花。槐花一掛一掛,白銀似的,一筐子一筐子的往回采,再找一處空地去晾曬,干了,就熬槐花湯。
一架大馬車,從那株老槐旁的大路走了過去,叮叮當當?shù)拟徛?,從老槐下漂移起些悠揚來。富貴人家,那是傾家趕集市逛廟會去了。梅林左臂挎著那只三系的荊條筐,看著馬車飛奔而過。土塵卷起來,遮住了她望去馬車的視線。望著望著她的眼里就模糊了。她回頭看著那些槐花,槐花不再雪白顯得遜色了不少。
去地里鋤草時,她看見那塊地里早有了別人。梅林去問他們怎么回事?那些人說,你老子早把它賣給了我們?,F(xiàn)在,這地已經(jīng)不再屬于你們,你不用再來這里鋤草了。
又一日的傍晚,父親這天依然沒有醉酒。梅林喜歡看到他不醉酒時的樣子,卻又害怕他會再去賣掉家里些什么。梅林趕忙又點了里屋的燈,又為他舀來了一勺槐花湯。果然,他的身后還是跟來了那個人。啊啊。他說。他們一前一后進了里屋?!笆?,你喝湯吧?!泵妨钟忠艘簧谆被M來。然而他們卻并不去管她。
后邊進來的那人照例是拿出了一張泛黃的麻紙,攤展開,他就在油燈的燈光下瞇眼瞅著那張紙。
“你的閨女?”那人慢條斯理地說。哦哦。父親應著。
“紋銀十八兩?”那人說話的聲音仿佛在唱。哦哦。父親應著。
“這下你閨女可是進了天堂,她是一塊做使喚的好料?!蹦侨艘贿吶牙锾椭贿咈v出另外一只手在梅林的周身揣揣摸摸。
梅林氣惱地一甩手,就去了另一間灶屋。
她父親跟了來,說,橫豎也才五年時間,劉家藥房可是大戶人家,不愁吃穿。
他揀起了一根樹枝塞進了灶堂。梅林一串一串地把槐花丟到正冒熱氣的鍋里。白色的槐花兒,在水鍋里翻來覆去地蒸騰著。
梅林說,“爹,你的腰有毛病,身邊不能沒有個人來照顧。”
父親說:“我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銀子,橫豎才五年?!?/p>
梅林把一碗熬好的槐花湯雙手給父親捧到了面前,說,“爹,你喝湯吧?!?/p>
父親接過了湯,吹幾口氣就咕咚咕咚地把湯喝下了肚。完畢,將碗往灶臺上一推,蹲在灶前嗚嗚地嚎起來?!昂⒆幽铩?/p>
梅林跟了那人來到劉家藥房。劉家藥房的掌柜是個很和善的看去有四十開外的老頭。他說,“我花銀子,買你在我店里做五年使喚,還管飯,這等好事是不多見的?!闭f罷,掌柜的一邊吸呼嚕呼嚕的水煙槍,一邊吩咐另一個使喚領著梅林去認房、用飯、換衣。那人領了酬謝哈了幾下腰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五年光陰,是要比五十年短暫的多,眨眼契約快滿。梅林出落的像一株出水芙蓉了。
劉家藥房的長工馬九在大院里卸馬車,他解套騾繩線的時候,目光卻在看借著玻璃窗的光正梳頭發(fā)的梅林姑娘。梅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精心地編成一條辮子,幾乎都快要垂到地上了,一走起來路,飄飄飄飄的,勾走了不少男人不守舍的魂兒。馬九看的都忘了去解套騾的下扣繩線了。梅林把一頭長發(fā)編成辮子后,就飄飄飄飄地走了,沒了,他卻還站在那里不動。遠處掌柜的就發(fā)笑,這個狗賊!
劉家藥房的人都知道這個馬九,他娶妻八年,沒得到一兒半女,卻想出個在別的女人身上試試身手的損招來。掌柜的就有了監(jiān)督馬九一言一行的義務。
春天,馬九做犁耬把式,梅林去送早飯。一出地,馬九就朝村口張望,直望得脖頸都木了,才有一個穿著蘭色細碎花襖子的姑娘,手提了飯罐子走出村口。他就蹲小來方便。土埂不高,掩飾不住馬九的赤腚。梅林喊,馬九馬九馬九。馬九猛地站立起來,在梅林的面前,這個馬九黑猩猩似的,竟然忘記了去提褲子。梅林雙手捂著臉,就朝村口跑去。午間,掌柜的大罵,馬九你這個狗賊!梅林,你三天不用再去給馬九送早飯了,我要餓他狗賊三天!
眨眼契約到期,劉家藥房的掌柜把梅林叫到里屋說話。
掌柜的今天特別和藹,還為梅林布置了一個茶杯,讓她坐下。先說續(xù)約。梅林說,我爹他的腰有毛病,身邊得有個人來照顧。掌柜的就不再說續(xù)約的事。說,你先吃茶,你不要老坐著不動。梅林移了移身子。梅林說,掌柜的你……梅林就端起來盛著熱茶的茶杯。掌柜的打量了梅林幾眼,便去磚地上踱開了方步。一盒水煙槍吸得呼嚕呼嚕的。梅林有些心慌,她不敢大口哈氣,更沒有去看掌柜的臉,只是胸口嘭嘭地老跳個不停。
從黃昏到夜色下來,劉家藥房的掌柜總是去扯些無聊的閑話。梅林說,掌柜的,天不早了,我回房去了。
蓖麻啊地里的蓖麻……
梅林沒有聽清掌柜的話,她說,掌柜的你說什么?她覺得掌柜的發(fā)出的聲音像一種咒語。
燭光忽忽悠悠。掌柜的仍然在說,蓖麻啊蓖麻……
梅林忽然有些想睡覺的感覺,她順勢就靠在了一根柱子上……
劉家藥房的雄雞亢奮地高叫了幾聲。梅林困倦極了。她伸了個懶腰,卻碰到了一個男人的熱身。一股煙臭鉆入了她的鼻腔。梅林猛然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豬狗!梅林一邊穿衣,一邊斜眼看了那人一眼。她發(fā)狠地朝他踢了幾腳。豬狗豬狗!
梅林沒有哭,這一天,是她要離開劉家藥房回家的日子?;丶?。那個嗜酒好賭的父親,現(xiàn)在他的腰疼犯病了嗎?那兩間小土屋,有沒有被雨水給淋壞呢?
梅林走出劉家藥房。馬九說,上車吧。馬九說今天是去縣城拉藥材的日子,我們正好順路。
劉家藥房越來越遠,梅林沒有回頭去看一眼的意思。她一直看著前方??斓搅耍侵赀h遠就看到了樹梢的老槐,越來越近了?,F(xiàn)在,它怎么還是那種姿態(tài)?
馬九一路一言未發(fā)。他看到梅林瞅著那株老槐樹就歡喜雀躍的,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馬九最后說了一句:梅林,我對不住你……說畢,原路返回,只留下一串馬蹄嘀噠的掌音。
那株老槐樹的枝葉,比她出去時候茂密的多了。她有些驚喜。八月槐樹的葉片,可正是豐盛的季節(jié)。鄰居大媽在她剛剛懂事的時候曾經(jīng)對她說過,六月槐花,八月葉粑。她的母親當年為了采下那些槐花和槐葉,是要用身體去做重量吊下它的枝蔓才能夠達到摘取的目的。梅林不由地為母親落淚了。
幾個光著屁腚的男女娃,哧溜著鼻涕在撕扯一枝槐葉。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他們沒有注意她的存在,就像一群餓了好久的狼崽兒見了一只羔羊……
梅林回到自家的門前。她看到了一處坍塌的屋檐,就怎么也再邁不動步了。她在門外定了一會神,正要進去,一個年老的婆姨罵罵咧咧出來?!昂冒。慊貋砹司秃?。你爹這個老東西,說好要給我二斗高粱米,誰知道呢?四年,四年了鬼都見不著他……”這個老婆姨的白發(fā)沒有一絲雜質。時間似乎在她的頭發(fā)上再無什么作用了。她說,“好了,你回來就好了。你爹這個老東西啊,誰知道他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呢……”
梅林突然抽泣起來。梅林說,“父債子還,我給你二斗高粱米,你寬限些日子。”
大約是次年的六月,槐花照例又開花了。白銀似的槐花,很肥,甜絲絲的花粉香,四野散漫。這樣的老槐,竟然仿佛又是一個未出閣的美女,昭然在目了。
一天清早,梅林卻感到要出點什么事。捱到了后半晌,村里的人們大多還在地里做事。梅林挎了一只三系的荊條筐,將肚子掩了朝村外走去。
黃昏時分,她來到一塊山藥地畔,就再也走不動了。豆粒大的汗珠掉在嘴角,咸咸的。她的肚子刀割似的疼起來,把自己的頭皮都抓出了血。她不知在地上翻滾了多少個跟頭,渾身粘滿了綠色的草汁和泥漿,終于,她再也支持不住了……
太陽落山的時候,梅林漸漸醒來。她仰躺在一片墨綠的草灘上。她還聽到了一聲仿佛來自山谷底部的悠遠的嬰兒的啼哭聲。那聲音由遠而近,她意識到了,那是一個生命來到的最初的宣告。那宣告就在她的身邊,聽到那個生命第一聲宣告的人只有她自己。
梅林掙扎著爬起來。她要看一看,好好地看一看這個害她的東西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在一叢開著黃花的野山菊旁,梅林看到了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亂蹬亂抓哭聲不止。梅林清楚地看到了這個生命與自己的共同點。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她放棄了原來的想法。假如它是個男嬰,她會毫不猶豫地將他掐死??墒牵磺性谶@個時候發(fā)生了變化。一種母性的原旨意識,浸透了她的每一根神經(jīng)。她伏下身去,在那個小生命的臉頰親了一口。
“女兒,我的命里注定會有一個女兒!”
梅林捋了捋披在臉上的亂發(fā),她從那只筐上摘下一柄鐮刀。她絲毫沒有猶豫,把那個生命從自己身上分離開來。她脫下了一件外衣,精心地將那個小生命包裹好。接著,她努力地撐起虛脫的身子,朝四周望了望。
太陽下山了,在那一瞬間,火紅的云團似乎老在她的面前旋轉。遠遠近近沒有人的一絲蹤跡。梅林突然有了一種生命在她的身上得到了延伸的感覺。
梅林將她的女兒輕輕放在那只荊條筐里,挎了起來。她的身子太虛弱了,走路有點左右搖擺。
梅林又看到了那株老槐樹。
那株老槐上一疊疊的槐花,像一團白色的云朵罩著紅褐色的光環(huán)。
梅林想,有你在,就不愁沒有我們母女的生活。
五年,五十年,五百年甚至更久遠些,同一天或者一瞬,其實是沒有多少區(qū)別的。梅林這樣想著,天又黑下來了。陰了。還霏霏地下起了細雨。這是一個梅雨連綿的時節(jié)。梅林覺得她是該回去了。梅林走著走著,就蒼老了許多,走著走著,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她的手里拎著幾包從劉家藥房抓出的草藥。她惦記著家里患病的女兒。她行色忡忡地走過了田間、地頭、草叢。她的心里雨聲漱漱,蟬鳴不倦,人言噪噪。雨聲蟬鳴人言,等等這些能夠發(fā)聲的東西,競相爭奪著這世界屬于聲音的領地。
梅林有些惶惑,她不知道它們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呢……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