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米到猿棗坡時,夕陽剛咬山。
黃米蹲下身,將猿棗藤烤制的拐杖放在旁邊,從肩上松開黃綢帶子,再將黃綢帶子裹住的細猿棗藤編織的圓罐放在拐杖邊。黃米跪下去,掏出酒雙手舉過頭頂,然后再將酒澆在圓罐四周。坡上草樹以及猿棗的香醇與酒的甘洌很快融和在一起。他沖著圓罐磕個頭,說,吳老太公,你喝了這口落魄酒,明早俺就送你去望鄉(xiāng)臺。
黃米是三年前那個冬末碰上吳醒身的。頭年秋,黃米來猿棗坡收松塔出事之后,東躲西藏,先去青海淘金,后去大興安嶺替人看人參場。可黃米心里總是惦念狐果兒,跑了一年多,黃米還是跑回了縣城。接著在一個下雪的夜晚,黃米碰上了醉酒倒地的吳醒身。
作為猿棗坡所在鎮(zhèn)鎮(zhèn)長的吳醒身因為男女事被老婆鬧到組織部,就在那年初冬被調(diào)到縣民政局,降職當了副局長。老婆領孩子走了。吳醒身整日飲在酒里。飯局上能醉,飯局后看見女人或指掛歷上一景喊聲好,飲幾口,也醉。吳醒身被黃米救后,讓黃米留在縣城。黃米說自己一年前傷了人。吳醒身說傷了人也得活,救我之恩我得報,看來這輩子你得躲著活,圓魂吧。
圓魂是當?shù)匾粋€習俗,后衍生為像吹鼓手陰陽先生之類的一個行當。老人離世,兒子要將老人骨灰背到墳頭,幫亡魂入土,去還父母骨血。若沒有兒子或鰥寡孤獨,須找男子替代,以錢或重要物件為酬報。吳醒身管著各鄉(xiāng)鎮(zhèn)養(yǎng)老院,圓魂的活兒總能找到。他跟人講一個價,再換個價給黃米,從中撈個差價。這樣,吳醒身托死人的福,月月碰上酒錢,又讓黃米還不完他的情。
吳醒身最終飲酒過量,唱著歌栽在小區(qū)一座造型精巧的廊橋下。彌留間從心口那兒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吳醒身說自己在猿棗坡有片塔林,原來的林權證被偷走。這是新辦的林權證,持證人已改成黃米。吳醒身說自己連日來一直重復著做一個夢,他夢見他去世多年的母親去山溪喝水摔了跟頭。吳醒身讓黃米替他買根猿棗藤烤制的拐杖,說自己要去扶母親喝水。
黃米做夢都沒敢想,自己能在幾年后重回猿棗坡,走近狐果兒。
天一點點低。山里風早,草木和莊稼嘩嘩響??耐觐^的黃米站起身,將黃綢帶子重新套在脖子上,再拿起拐杖。黃米又把手伸到褲衩兜,捏了捏牛皮紙信封,之后緩緩地往坡里挪腳。白瓦房多起來,錯錯落落,像趕散的羊。
山櫻桃,坡里香,小旅店名字個個惹人想象。這里所說的店其實是農(nóng)家院,一間屋,黃泥青石板打的土坑。年年都有人進山收松塔,到這兒留夜,跟房東吃在一桌。有的小住三五晚,有的靠上一兩月。黃米直奔村西頭,那是一家有個女人叫“狐果兒”的店。
2
進退都將是錯誤的抉擇。徘徊在小旅店門口,黃米知道門里有一堆火,自己像只飛蛾。
四年前,黃米跑出猿棗坡后,眼里心里都是狐果兒。林叢,山洞,荒漠,黃米圓魂的每個夜晚都在心里一遍遍喊著狐果兒,直到熟睡。一直生活在黑夜的黃米,越來越堅信狐果兒就是自己的星空。不見狐果兒,就永遠沒有自己的天明。他想把四年逃亡的經(jīng)歷講給狐果兒,希望四年來命運給自己的懲罰能消釋狐果兒心中的積怨。黃米知道,對于自己,這個夜晚高過了大天。黃米可以選別的什么旅店茍安一夜,明天一早再偷偷從狐果兒的生命里滑走,像一縷風的消逝,狐果兒可能永遠都不知道這一切。但如果錯過今夜,錯過狐果兒,自己會在此后每個日子里,都將與自己的心漸行漸遠。
夜,猶猶豫豫地停在猿棗坡。
黃米終于推開了那扇門。
院子里一大堆松塔,松塔外緣剛泛黃,風吹來,散開松樹的香。靠西的豬圈旁斜放著青綠的玉米秸,棒子葉片和玉米絨散落著。幾只雞走來走去,一只蘆花雞看見黃米,爪子刨地,脖子粗起來。黃米走過石頭臺階低下頭推房門時,女主人狐果兒蹲在灶臺前,說,留夜就看看西屋。
黃米埋下頭走向西屋。這是三間房,東西兩屋住人,中間是廚房。黃米在西屋門拐角立好拐杖,進屋將黃綢帶子解下,說,我是圓魂的,忌不忌諱?狐果兒說,活人不問陰間事兒。你給壓十元錢,避避邪就行。
黃米上炕往角上壓了錢,將圓罐放上面。狐果兒進了屋,手里拿著燒好的玉米說,胃別停著。
黃米轉(zhuǎn)過身。狐果兒慌了,松鼠似的。
黃米說,狐果兒。狐果兒將玉米推到黃米手中,轉(zhuǎn)身返回廚房里,蹲在灶臺前,用燒火棍翻動玉米。燒火棍攪著紅火炭,卷住玉米,直到玉米冒了輕煙。狐果兒說,星星不知冷,你走!
黃米走近狐果兒。狐果兒站起來。黃米從后面摟住狐果兒。狐果兒身子只軟了片刻,她忽然解開黃米扣在她腹部的手。
黃米說,狐果兒。狐果兒說,你的狐果兒被狐貍叼過了坡。
狐果兒回過身,瞅著黃米,好一會兒。
黃米抓住狐果兒的手。狐果兒手軟了一下,又掙脫出來,說,這手摸過太多女人和死人。
黃米回到西屋。黃米從地上撿起那棒玉米,玉米剛涼,但香味還濃著,黃米擰一粒兒送到嘴里,接著又擰下幾粒兒,黃米輕輕嚼。他忽然將沒有嚼碎的米粒兒吞下,黃米覺得剛剛吞下的不是玉米,而是狐果兒的手指頭。
廚房響起來。一小會兒,狐果兒靠在西屋門口,說,我做了點吃的,你暖暖胃。吃完了,你走!
黃米說,這么晚了,一個圓魂客,還能有什么路。狐果兒說,我走!
狐果兒推門出去。
黃米到了廚房。桌子上有松蘑、煎蛋,有老鐵鍋烀的茄子土豆,還有一碟炸好的尖椒雞蛋醬。最初的味道重新來到黃米的面前。
只是狐果兒那聲小得幾乎聽不清的關門聲好像在一瞬間關上了黃米的胃口。黃米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在下一個時間里會是什么樣子。黃米選擇堅守,他想知道狐果兒給自己生命里究竟要注入什么。黃米又看看炕角那只孤獨的圓罐,喝醉的靈魂怎樣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3
黃米不知道狐果兒今夜還能不能回來。黃米一口菜也沒吃,他只是用筷子擺著各種造型。黃米最終停在一個“十”字上,這個造型讓黃米想到了十字路口,想到了十字路口上的紙錢和亡靈。黃米不再動筷,想做個餓死鬼。黃米不敢再吃一頓狐果兒做的飯菜,盡管很鄉(xiāng)下,很家常,也很溫暖。
黃米四年前那個秋天來猿棗坡收購松塔之前,在一所林業(yè)大學讀大三,兩次考試違紀,被勸退。父親不讓黃米回家。母親偷偷塞給黃米五千元錢,就哭了。黃米開始做松塔生意,很快有了點積攢。黃米給母親買件棉衣,母親很快寄回來,說,換一件你能穿的,老山老林子,你冷。
四年前的那個秋季,黃米被狐果兒父親拉進家。狐果兒父親是猿棗坡的會計,他說黃米是進坡收塔人中說話時用詞最準的人。
狐果兒讀高二時母親得了肺癌,狐果兒回家侍候母親。母親去世后狐果兒想再念,父親說供不動了。狐果兒父親告訴狐果兒,全世界管得了自己的官是村長,村長手心攥著猿棗坡的深山老林,父親發(fā)誓非把狐果兒嫁給村長的兒子。狐果兒父親神秘地對狐果兒說,村長和鎮(zhèn)長好得像一根藤。吳鎮(zhèn)長剛剛在猿棗坡買下一片塔林,其實鎮(zhèn)長分文未掏,是自己和村長為鎮(zhèn)長做的假賬。
狐果兒是在那塊黍子地邊把這些事情說給黃米的。黃米聽完這些就跟狐果兒進了那條大溝。溝里有猿棗和黑棗。狐果兒說黑棗熟透的日子就天天見狐貍,狐貍愛吃黑棗,猿棗坡的人把黑棗叫狐果兒。
黃米說我想吃黑棗。狐果兒摘一顆送到黃米嘴上。
黃米說真小。一下咬住狐果兒手指頭。狐果兒哎呀一聲,像受傷的松鼠。
接下來的事情發(fā)生在狐果兒父親和村長去縣林業(yè)局為鎮(zhèn)長辦林權證那個夜晚。狐果兒父親說吳鎮(zhèn)長請他們在鎮(zhèn)上喝酒,當晚不回猿棗坡,黃米就從狐果兒父親住的東屋偷偷鉆進了狐果兒住的西屋。狐果兒的身子像團火。狐果兒輕輕哎呀一聲。
偏偏吳鎮(zhèn)長給村長和狐果兒父親一人一瓶五糧液。狐果兒父親知道吳鎮(zhèn)長能喝,怕一夜醒來鎮(zhèn)長找借口把五糧液再喝回去,就從鎮(zhèn)上悄悄摟著五糧液回了猿棗坡。
當狐果兒父親紅著眼睛扯出狐果兒身下毛巾被看到血跡時,狐果兒父親呯一聲摔碎五糧液,罵一聲“引狼入室”就從廚房拿了殺豬刀捅傷了黃米。接著,近乎瘋狂的狐果兒父親拿刀又刺向狐果兒。黃米見狐果兒嚇得閉了眼睛,從后面撲上來突然摟住狐果兒父親兩條腿,狐果兒父親栽到地上,一塊五糧液尖銳的玻璃片瞬間割破狐果兒父親的脖子……
狐果兒父親倒在血泊中的那個晚上,黃米跳窗一口氣跑出了猿棗坡,開始了四年的逃亡生涯。就從那晚起,黃米總感覺自己身上彌漫著酒香。黃米后來在山澗在縣城一遍遍洗,可那瓶五糧液的酒香依然絲絲縷縷,像狐果兒父親的亡靈。
四年過去了,四年里黃米一直在折磨自己,他想用無邊無際的折磨去抵銷自己當初離開猿棗坡那最不負責的選擇。四年前黃米把一切都推給了狐果兒,而自己卻選擇了逃避。但逃避不但沒讓黃米解脫,反而給黃米的心頭勒上一根無形的繩索,把黃米的生活送入黑暗,送入夢魘。
此刻,黃米面對四盤小菜,他覺得一個盤子裝了狐果兒一年的憂傷。黃米舉著筷子不知道先觸動哪一盤,黃米忽然覺得每盤菜都那么生動,像四年前淋漓的血。
猿棗坡的風夾雜著草木和野果鋒利的酸甜。黃米回到西屋,捧起圓罐,一股酒香升起來,黃米不知道香起何處。黃米將耳朵貼進圓罐,他好像聽到罐內(nèi)滿是杯盞的碰撞聲。
4
黃米聽到門響那一刻,猿棗坡的夜色漸趨濃重。狐果兒究竟去了哪里,想了什么,做了什么。黃米心里有了異樣的感覺,他感覺下個時段一定有什么在等自己,只是不知道是憂是喜。
狐果兒回到廚房??醋郎系牟藳]見缺口,就折向西屋。狐果兒問,要不要熱一熱?
黃米不回答。黃米從狐果兒細微的態(tài)度變化中聞出另一種氣息。這時一個小女孩從狐果兒腋下閃出個笑臉。女孩借著微光,貓似的挨近黃米。忽然轉(zhuǎn)身摟住狐果兒的腿。女孩說,是爸爸!
狐果兒說,不是爸爸是小叔。女孩用頭使勁兒頂狐果兒,說,不是小叔是爸爸。
黃米問,你叫什么名?女孩說,俺是靈兒。
黃米問,靈兒想爸爸了嗎?靈兒說,靈兒不想爸爸,爸爸不住靈兒家。爸爸又領阿姨去爺爺家了。
狐果兒說,靈兒,又在亂說。靈兒說,靈兒看得真真的,媽媽接靈兒回家時,爸爸和那個阿姨就藏在爺爺?shù)奈葑永铩?/p>
狐果兒說,靈兒,不許鬧,看喜羊羊去。靈兒去東屋。狐果兒說,她爸一個月著不了幾回家,她管住這兒的男人全叫爸。
黃米問,她爸在忙啥?狐果兒說,偷松塔,偷女人。
黃米問,你家不是有塔林嗎?狐果兒說,俺娘倆兒卻見不到一個子兒。
黃米說,我傷了你的日子。狐果兒說,老天爺不舍瞎眼雀,有人施舍我一片塔林。
黃米問,是哪片?多少畝?狐果兒說,男人就是男人,財色問得勤。
屋里一直沒開燈。夜是黑色的漩渦。
狐果兒上了炕,麻利地放好褥子,又把毛巾被輕放在褥子上。這一切狐果兒都在黑黑的屋子里熟練地做。狐果兒在黃米身邊走。黃米在黑屋子里看到了狐果兒每一個動作,每一聲呼吸。狐果兒的腿來回蹭著黃米,黃米知道自己的身體正在被敲響。黃米熟悉夜,黃米能在夜色里分辨出狐果兒每個細節(jié)與四年前那個夜晚的相似點以及差別。
黃米抱住狐果兒。狐果兒說,有人來。
黃米說,這么黑。狐果兒,人在做,星星看。
黃米說,我只說給你。狐果兒說,炕角的魂長耳朵。
狐果兒用力掙脫,而黃米卻像猿棗藤全面地繞住了狐果兒。狐果兒不作聲,但在掙扎。狐果兒急促地呼吸,粗重但性感,像四年前躲閃在黃米懷中那個夜晚。
狐果兒忽然用力喊,靈兒,給叔叔拿盤蚊香來。
5
挨近夜半,猿棗坡的風,在空谷回響。風聲過處,爽濕,和緩,是澗里一縷縷細瀑布的水珠在酷熱中漫過額頭的那片寧靜。老樹的水氣,野果子的幽香,山藥草的異味,濃淡相宜地交集在一起,使風遍布神秘,充滿感性,讓走著的或停下腳步的人無意聽見了自己的現(xiàn)在和前生。
黃米散落在夜色里。黃米不想開燈。四年了,只有黑夜才讓黃米感到踏實。黃米興奮,開始想象自己變成一條墨魚,在自己吞吐的黑暗中游動。
黃米每次圓魂后,都挑選沒有月亮的黑夜回到縣城,回城后就一遍遍洗澡。之后去私人旅店找女人。沒錢的時候,黃米曾在星光中奪走一個乞討者手中的七塊錢。有錢時,黃米走遍縣城大街小巷又找到那個乞討者,扔下百元大鈔。有一次在洗浴中心,黃米搓澡時看了鄰床一個人,那個男人比自己矮,但那個部分好茁壯。那個男人還與搓澡工不停地談女人,夸自己常年在褲衩里儲藏著一塊鐵。那個夜晚,黃米尾隨了那個人好久,黃米產(chǎn)生了要殺掉那個男人的念頭,他一邊尾隨一邊下決心,直到那個男人去了一家私人旅店。黃米想跟進去的時候,一個女人從后面貼住他,問他要不要陪夜。黃米瞬間像撞了針尖的氣球……
四年過去了,命運再次把猿棗坡一個蓄滿溫情的夜送給黃米。躺在西屋的黃米丟了睡眠,像一只辛勤的鼠。黃米不斷聽到了狐果兒屋里的電視聲。黃米坐起來又躺下,躺一會兒又焦躁地坐起來。黃米從炕角捧起圓罐,他小心地將圓罐貼在自己耳朵上。黃米感謝這具靈魂讓自己重回猿棗坡。而此刻,黃米更想得到靈魂的指引。黃米下了地,又上炕。黃米不知道狐果兒領回孩子是遮掩還是婉拒。黃米全身像通了電,燥熱而憋悶,渴望有什么利器一下把自己劈開。
不知道風停下沒有。
東屋開門聲還是傳到西屋。黃米聽到腳步由弱到強地挨近西屋,歌謠一樣新鮮。但狐果兒并沒有推西屋門,折轉(zhuǎn)身輕開屋外門。狐果兒走出屋,來到西屋外的墻角。
黃米清晰地聽到狐果兒在小解。聲音意味深長。黃米從炕上坐起來。這種聲音讓他的心頭嗡嗡回響,黃米咬了一下舌頭,疼痛讓黃米幸福而慌張。狐果兒在西屋窗外停頓了一會兒,輕輕嘆息,像一根針掉在石頭上。聲音迅速穿過了黃米的身體,黃米聽清了這聲世界上最小的訴求,他像深淵深處的行人,剎那間被光芒融化。
狐果兒推開房門時,黃米堵住了狐果兒去東屋的路。
黃米說,四年了。狐果兒說,你應該說給另外的女人。
黃米說,狐果兒,我只想說給你。白天我鬼一樣睡,晚上我藏頭縮尾拚命去找回人的感覺。四年里我變成人鬼雙面的怪物。我被人驅(qū)使著,我被死人驅(qū)使著。四年了,每時每刻我都想站在你面前,等你爆發(fā),等你親手把我撕碎!狐果兒說,我不想聽什么解釋,我只想忘記。
黃米說,你心里有條出口,而你一直堵在那里。難道一生你都不肯讓我走出去?你真的讓我今生今世都活在比災難還要可怕的自責里?狐果兒說,四年了,我只知道我爸從沒有離我左右。
黃米說,當時我看你一點也不躲避,我只想保護你,我是迫不得已。狐果兒說,你跳出窗像早晨的星星,可我爸還剩一口氣。他讓我起誓,讓我嫁到村長家。他讓我拿出柜里一瓶蠟封的山櫻桃。他讓我在結婚的晚上拿上一顆。
黃米一臉疑惑。
狐果兒說,結婚那個夜晚,我等著我被別的男人撞開身子之后的瘋狂。我絕望,我?guī)缀跏裁炊枷雭G棄。就在我要崩潰的那一刻,我想起了手里的山櫻桃,我弄碎了櫻桃,染紅了褥子。我至今還想起他開燈時的笑臉。我第一次聽見一個男人因為占有而小聲哭泣。
黃米說,到底還是我,把苦難塞進你最好的時光里。這也是我勒進我自己靈魂的一根繩索,我知道繩子的另一端,一直攥在你手里。
黃米用手分別搭上狐果兒的雙手。狐果兒遲疑了一下,用兩只手的食指輕輕劃動了黃米的手心。
這時,燈亮了。
6
猿棗坡的小旅店全是由女人打點。坡里電燈的開關有一明一暗兩套,暗的一套在房門外,大多是游手好閑靠吃軟飯的男人控制。來客坐懷不亂,肯定相安無事。若有別的心思或被女店主引誘,門外偷窺的男人就趁機開燈,從來客身上訛些酒錢。數(shù)額小,不傷和氣,不驚動法律。猿棗坡管這行叫“卸車”。
開燈的是狐果兒的丈夫。狐果兒的丈夫領著三個男人將黃米圍住。狐果兒的丈夫又將狐果兒擠在墻上,一只手抄起狐果兒的睡衣,另只手去抓狐果兒的內(nèi)褲。
狐果兒一只手與丈夫撕扯,另只手快速扯下自己的內(nèi)褲。狐果兒丈夫拿著內(nèi)褲在燈光中仔細看完后將內(nèi)褲揣在兜里。
黃米被搡在西屋門框邊。狐果兒站在東西屋中間的過道里。
黃米用舌頭在口腔中反復蠕動了幾下,想盡快平復一下情緒。狐果兒丈夫和另外三個人互換了一下眼神兒,水蛭一樣纏住黃米。
黃米一聲不響。黃米從地上爬起來,嘴角的血由咸變腥。黃米使勁兒搖搖脖子,又伸出舌頭,食蟻獸一樣舔著嘴唇上的血漬。黃米從貼身的兜里掏出了手機和六百四十多塊錢放到梨木炕沿。狐果兒的丈夫說,再掏!
黃米又掏出了牛皮紙信封,說,就這些了。狐果兒丈夫從炕沿上拿起信封,抖出林權證,他又往信封里仔細看。他用力將林權證摔在黃米腳下。罵一聲,純是他媽的小孩洗澡,連根毛也沒有。
這時,東屋里的靈兒不知道什么時侯被吵醒。靈兒向西屋躡手躡腳走,狐果兒拉一下靈兒,好奇的靈兒掙脫了狐果兒。到門口,靈兒先是往西屋探了一下頭,接著就看見黃米腳前的東西,靈兒貓一樣走到黃米身邊,撿起林權證,又將林權證塞到狐果兒手里。
狐果兒打開林權證仔細看著,狐果兒忽然抽泣起來。
狐果兒的丈夫抓起黃米手機晃了晃,說,你這片塔林不小啊。林權證扣在這兒,你隨便打個電話,找人再送個千八元來換證。睡俺的炕,又要鼓搗俺老婆,猿棗坡沒那便宜的山貨。
狐果兒丈夫忽然仔細看著黃米,問,你怎么像四年前那個塔販子。黃米點頭。
狐果兒的丈夫說,四年前狐果兒他爸死了個糊里糊涂,害得狐果兒去替你頂罪兒。今兒個我不但卸車,還他媽剁腿拆轱轆。電話你打不打,少一萬我今晚挖坑把你栽在塔林里!
黃米說,我只能送個死人給你。聽了這軟中帶硬的話,狐果兒的丈夫跳起來。他雙手一下從炕角抓起了那個圓罐,舉過頭,說,你不是來圓魂嗎,我他媽的摔了這活兒。
黃米反手抓出西屋門框外那根拐杖,說,我現(xiàn)在就整死你!
黃米兩眼血紅,圓魂的人不怕死。
這時,黃米突然覺得自己的腰被手指頭扣住,接著有東西云一樣從身后向身前飄。黃米看到的是靈兒突然受到外力推搡,趔趔趄趄從黃米身邊向前飄,靈兒的脖子瞬間掛到黃米拐杖的手柄上,靈兒劇烈咳嗽起來。
狐果兒丈夫看著滿眼殺氣的黃米,放回圓罐,又小心翼翼用黃綢帶蓋上。這個男人漸漸發(fā)白的嘴唇開始顫動。
黃米跪下,碑一樣砸在地當央,說,我替死人給你們磕頭!罐里是一具栽在橋下的冤魂。我發(fā)過誓,不會讓這具亡魂再受丁點委屈。不管此后會有多少坎坷,只要我一口氣在,我就要把這具冤魂扛上山。
7
過條河,穿過密密匝匝一片猿棗藤,前面是寬寬的大草甸子。草甸子上長滿白頭翁、芨芨草和一小片穿心蓮。往前走,過一個山崗,山崗前面是道嶺,翻過這道嶺才能到吳醒身母親的墓地。黃米一步步向上走,從昨天夜半到今天凌晨,他的頭仿佛變成風箱,嗡嗡響。
蜂,蝴蝶,還有蜻蜓在身前身后飛,蟬在林子里叫。
黃米邊走邊擦汗。狐果兒說,閑閑腳,喘口氣吧。
黃米說,挺好的日子,別讓光芒掃到墓坑。
據(jù)說圓魂人必須在太陽升起前給骨灰下葬,這樣靈魂才可以平安到達那個沒有時間也沒有陽光的地方。黃米水米未進。昨晚他沒吃,早上就不能吃也不能喝。圓魂人有說法,早上圓魂,圓魂人必須不吃不喝,若吃了或喝了,等于爭了亡靈的糧食和干凈的水。
黃米全身酸疼,嘴唇的裂口還在滲血。黃米一步一步朝高處走,早晨的露珠已打濕了鞋和褲腿,涼涼地向腿上漫。狐果兒從貼身的衣兜里掏出一小包藥,是龍膽草碾成的粉末。
黃米涂在唇上,樣子怪怪的。狐果兒忍不住,就笑。
黃米問,昨晚是你給我挖的陷阱?狐果兒說,你怎么知道?
黃米說,靈兒說漏了嘴。狐果兒說,我在靈兒爺爺那兒告訴了靈兒他爸。
黃米問,你為什么要那樣做?狐果兒說,我想知道我們可不可以互相忘記。
黃米的牙咬在黑紫色藥末后面的血里。
狐果兒說,你在想什么?黃米說,不知道。
狐果兒停下腳,問,你要不要聽我說一件關于吳醒身的事情。
黃米說,是他給你了一片塔林。狐果兒說,我有事求他。我去了城里。那晚他一杯杯喝酒,我也喝了酒。那天晚上我住在他家。我爸不止十遍地說吳鎮(zhèn)長逢酒必醉,我以為他醉了。早晨起來我才知道,他喝了一輩子酒,就是那夜沒醉。他拿走了我。天亮時我想哭,他拿出一個林權證,然后再跪下……
黃米一怔,問,是經(jīng)過司法公證劃到我名下的那片塔林嗎?狐果兒眼里噙滿了淚。
黃米停下腳。狐果兒本來給黃米引路,看見黃米猶豫,狐果兒后悔自己的故事挖走了黃米的心。狐果兒馬上繞到黃米身后,雙手軟軟地扶著黃米的腰。狐果兒低下頭,使勁兒往前推黃米。
風厚起來,一聲聲幽。黃米進入那片塔林,過了一條山溪。黃米把拐杖放在猿棗木圓罐上,黃米馬上覺得自己周身都彌漫著酒香。
……
狐果兒沒有去墓地,狐果兒等在嶺上。
黃米從那片塔林里走出來。黃米攙起坐在草地上的狐果兒。兩個人身前身后的露珠已藏到草根。
太陽喊醒了樹。
黃米說,我要走了。狐果兒點頭,嗯。
黃米說,狐果兒,到什么時候你才肯允許我為你做件事?狐果兒說,我還好,每一天我都能忘一點事。
黃米問,那天晚上你究竟為了什么事去找吳醒身?狐果兒說,我是求他幫我找個人,找個人給我爸,圓魂。
〔責任編輯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