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柔軟而粘稠地包裹著他，他感到特別忐忑，盡管他是這方面的老手，惶恐依然毫不客氣地襲擊著他。剛剛走出這片樹林他就大汗淋漓了。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他行得小心翼翼，躡足潛蹤。他的鬼祟，似乎在不打自招:他背上馱的是裹尸布包裹著某個人的尸骨，或與墓穴相關(guān)的一些什么東西。這次得手并有不小的收獲令他滿意。

這片樹林很深，能走出來不是很容易;這片樹林很大，走出來了依然沒有脫離它的背景。樹林外挨著樹林有一條路，好像多年沒人走過，荒草萋萋。走出樹林后，馱著東西的他，正沿著這條路向著前面的村莊奮然奔去。他非常熟悉這一帶的自然環(huán)境。這里離城遙遠，多山谷高地，很是荒寂。前面所謂的村莊，不過是相距或近或遠的一座座孤零零茅屋的總和。這些房子都靠在土堆、樹叢或遺留下來的殘破的樹籬樹樁而建。

前面的村莊距此不足三華里?？墒谴丝痰乃?，怎么覺著是那么的遙遠，干走也不到!

忽然，路旁樹上不知什么鳥發(fā)出一聲尖銳的怪叫。他身上所有的神經(jīng)都像針一般立起來，閃電似的一抖。眼前迅即曝出一束光亮，瞬間便消失了。當(dāng)然這光亮是他的幻覺，是他精神高度緊張所致。他感到，那聲鳥叫就是一個閃電，就是一把尖利的刀子，將夜劃開了又迅速合上。他被那聲尖叫嚇著了。那尖叫立刻讓他感到危險。他認(rèn)為他眼前的這條路不能再走了，否則就可能發(fā)生不測。于是他立刻脫離了它，向旁邊的荒野迅疾而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嘎林特。

哈森出生在這個半農(nóng)半牧的草原邊緣的小茅屋里。那是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深夜。外面強大的風(fēng)雪似乎要把這個世界掃平。這個剛剛誕生了新生命的孤零零的茅屋似乎也在風(fēng)雪中吱吱嘎嘎隨時都可能垮塌掉，卻絲毫沒有影響茅屋中的另一種緊張而又熱烈的氣氛。屋子是溫暖的，天黑的時候，茅屋的男主人就用木頭把屋地上的一只鐵皮爐燒得通紅。此刻爐火依然著得呼呼響。

哈森也許是個性情奔放的人，剛一出生就放聲歌唱以示他的這種天賦，且?guī)仔r幾小時地不絕于耳，只是他的歌唱是用哭的方式來表達，以致把黑夜哭成了白晝也沒能夠停下來。這下可使那個明白一些人間事理并能夠體貼女人的男人，露出了他粗暴的一面。不過，他未發(fā)一聲，只是拉著那張鐵色的臉，瞠著豹子樣的雙目，發(fā)絲幾乎是根根直立地抓過哈森的兩只小腿，大步就要跨出屋去，欲將這個天生的歌唱家扔到風(fēng)雪中去。這可嚇壞了屋中的所有人，說，你想干什么?便力阻了這頭盛怒的獅子，才使哈森免于一場劫難。也使茅屋又恢復(fù)了平靜與溫暖。

嘎林特干這行的歷史可謂很悠久了，而且聲震四方。

哈森的命是眾人撿回的。多年以后，當(dāng)哈森長大了，知道了這一切，會記恨他的父親嗎?又會去感激那些對他有恩的人嗎?現(xiàn)在還無法知道。

哈森的命雖然保住了，他的嚎哭卻似乎沒有一天終止過。這對于看似平和、不善言語、卻隱藏著暴躁甚至陰冷狠毒一面的這家男主人，簡直如針砭骨那般叫他難以忍受。甚至他再次想把哈森弄死。是他的女人拼死保住了這條生命。

也許哈森一生下來命運就是多舛的，因為他的嚎哭是原于他的饑餓，他的饑餓又來自于他的母親沒有乳汁。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是對哈森生命的嚴(yán)酷挑戰(zhàn)。面對這一尚無法改變的現(xiàn)狀，哈森的母親——這個來自于那個遙遠的那勒斯草原的矮小而干瘦的女人整日淚水漣漣。而哈森的父親，只是圓睜豹目喘粗氣。

不過不久，哈森家里多了一只羊，一只會產(chǎn)奶的羊。這無論對哈森，還是哈森父母，可是一個不小的吉兆。

嘎林特背著他的包裹繼續(xù)在這茫茫的黑夜中鬼魅般穿行。

哈森父母基本以種地為生，也養(yǎng)一些羊。因為哈森家也養(yǎng)羊，在外人眼里，羊群里多了一只羊初始是看不出的。盡管這只羊與其他羊有別，且是哈森的父親趁著夜色從別家的羊圈里借來的。哈森的父親有個習(xí)慣，借人家東西總是在夜里，且從不打借條也不喜歡還。哈森家不養(yǎng)奶羊。哈森父親不會料到多年以后哈森母親生完孩子身體里擠不出奶汁。如此結(jié)局，哈森父親心里清楚，這可怨不得別人，當(dāng)年他是把這個女人強行留在手的。

十年前春日的一個上午，這里的空氣十分地可人、溫暖，藍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zhì);地松軟，好多的低洼處已有了綠意。哈森的父親來到一片山谷里牧羊，春光如水般地恣意，令他心中頓生快意……

那天中午哈森父親沒有回家，不知不覺他和羊群已離村很遠?；丶业臅r候已是傍晚，在殷紅燦爛的晚照中，看到山谷外的那片高地上走下來一個人。由于逆光，那人成了剪影。近前方看清，原來是個女人，年輕矮小的女人。女人迷路了。她說她是那勒斯草原那邊的人，到這里是要去一個從未去過的親戚家，從早走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哪里是她的親戚家，哪里是她回家的路?哈森的父親是她今天碰到的第一人，就把她領(lǐng)到自己家，不再讓她出走。女人在無奈的哭泣中，也就成了他的女人……當(dāng)時這女人很年輕，哈森父親的外觀年齡是那女人兩倍的樣子。這女人就是哈森的母親。哈森的母親與哈森的父親生活了十年后才見到哈森，可算老來得子……

家中有了只奶羊，每日奶量充沛。喝了這只羊的奶，哈森的哭止住了。這讓哈森的父母雙雙高興。白天夜晚家里都安靜了。哈森父親看哈森母親的眼光似乎也漸漸平和了?，F(xiàn)在哈森的父親心中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急切盼望哈森母親的生殖創(chuàng)口早日愈合。

嘎林特的職業(yè)使他變得十惡不赦臭名昭著。十年前他因搶劫罪在呼北監(jiān)獄蹲了十年。這不，剛剛打里邊出來又重蹈復(fù)轍重操舊業(yè)。嘎林特因種種劣跡成了哈林河一帶人們心中的一塊狗屎。呼北監(jiān)獄的大門隨時準(zhǔn)備為他繼續(xù)打開。

由于這里的特殊地理環(huán)境，盜墓搶劫的事在作惡者眼里一般是不易被抓到的。嘎林特正是追尋著這種思維理念蹲了十年又二度出山的。據(jù)說，嘎林特具有黑龍江與哈林河兩種血統(tǒng)。他的母親是佳木斯一條商業(yè)街上的名妓，而他的父親則是十惡不赦的賭棍，經(jīng)常來往于佳木斯與哈林河之間，后死于債主的亂刀下。也有人說他死于梅毒。也許，正因為嘎林特是出身于這種家庭，才使他走上了如今的這條路。那晚盡管他得意地背著他自認(rèn)為不小的收獲，但他行蹤的暗影依舊惶惶然如一條喪家之犬。

因為有了這只羊，哈森的哭倒是止住了，但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哈森的不斷生長，哈森頭頂左右兩邊也長出了兩個突出物，且與日俱增，越來越突出，越來越顯赫。開始哈森父母認(rèn)為是兩塊骨頭頂著頭皮突出來。問哈森疼不疼?哈森說不疼。上去摸一摸，那兩個東西挺硬。哈森父母就忽然覺得他們所生的這個孩子也許是個奇人!能不能是麒麟轉(zhuǎn)世?不然好好的一個人頭，怎么竟會平白無故長出這么兩個東西?鼓溜溜的，像兩個金魚眼，卻沒有眼珠也不會轉(zhuǎn)動。但至少這個孩子日后會是個不同尋常的人。街坊們見了，不覺暗自吃驚!說這不像兩只剛拱出頭骨的羊角嗎?這樣的比喻不脛而走，傳到了哈森父母的耳朵里。他們想，好好的一個孩子，怎么竟會長出兩只羊角呢?不會吧?又一想，也可能。因為別人的這種提示讓他們想到他家的那只奶羊。這種情況的發(fā)生，是不是那只奶羊在作祟?怎么它的奶汁偏偏就會讓人長出與它頭上同樣的兩只犄角的雛形呢?他們請了名醫(yī)，甚至巫師。名醫(yī)巫師對此也說不明白，更無能為力。

面對如此的哈森，人們漸漸遠離了他，也不再來他的家。人們認(rèn)為哈森是個怪胎。后來，村里人認(rèn)為他家的那座茅屋也都在冒怪氣，所以人們都在盡量遠離它。

面對如此的哈森，哈森父親那張本來就有些扭曲的臉又開始陰森起來。哈森的母親更是每日里憂愁萬分，苦不堪言，甚至恐懼!他們生怕那兩個東西不斷生長，最后真的變成彎彎的兩只羊角來;更怕他們的哈森身上再生出毛生出尾巴、人臉變成羊臉、直立行走變成四肢爬行……他們真的感到很可怕!想到這些，作為母親，常常是以淚洗面。而作為父親，能做的，竟是天天時不時的上手對那兩個東西往回按，企望奇跡發(fā)生——那兩個東西能被他按回去?？墒菍嵺`證明，他的這個做法很可笑，更無濟于事，讓他的這點可憐的念想也漸漸死掉了。他也只好面對現(xiàn)實。但后來證明，那兩個東西不再長，哈森的身上也未長出尾巴和毛，臉也沒變成羊臉。這多少讓哈森父母有些安慰。但哈森頭上那兩個不再長的突物到底還是讓哈森父母的心平息不下。他們想，特別孩子長大以后，帶著這兩個東西該怎么面對世人?一個頭上有著兩個突出物的人，又怎么會有女孩子喜歡?沒女孩喜歡，成不了家，哈森這一輩子可不就毀了嗎?為這件事，讓哈森的父母頭發(fā)都漸漸白了……

要說哈森的父親，到底是個聰明人，面對如此災(zāi)難，有一天他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什么主意?用鋸去割哈森頭上的兩只如角的東西。

在哈森母親眼里，這簡直就是一個頂頂壞的歪主意，一說出來就遭到她的大力反對。她說，這怎么可以呢?這還不得將哈森割死啊!

為不遭哈森父親的毒手，哈森母親無論干什么，整天把哈森帶在身邊，頗像獅虎護犢。她想，哈森爸將哈森頭上的兩個異物割掉之日，便是哈森死亡之時。

其實，照說哈森頭上長出那么兩個怪東西也不算什么，盡管那兩個突物光光亮亮沒長頭發(fā)，但周邊的頭發(fā)卻長得挺好，且長長了是完全可以將其覆蓋的。要是再戴上一頂帽子，就更看不出一點破綻與痕跡了。

后來這事真的被那樣解決了，可是另一件事也不能不算哈森的又一缺陷與災(zāi)難。要不怎么說哈森的命運多舛呢?

哈森一生下來，兩腿就彎，這，哈森父母都看出來了。哈森父親說，他腿不彎，他女人腿也不彎，怎么會生出這么個彎腿的孩子?騎馬倒好，能把馬肚夾嚴(yán)。對此哈森父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卻寧愿不那么想。只是臉更加陰森和扭曲。

過去人生了孩子，最初幾年胳膊腿都是要受到束縛的。束縛四肢的東西叫“帶卡子”和“綁帶子”。就是兩條縫合起來的布帶子。一條寬長，一條窄短。寬長的綁上肢，就是把兩條胳膊與上體纏在一起。窄短的綁小腿。目的有二:一是以免嬰兒亂蹬亂抓，弄破自己的皮肉;二是企望嬰兒將來長出一副筆挺的好身材。

鄰居和親屬中就有人委婉地提示哈森父母也用布帶子之類將哈森的兩腿往一起攏一攏，孩子正在發(fā)育期，這樣弄一弄，也許會將那彎曲矯正過來。

哈森父母一聽急了，特別哈森母親說，哈森才這么一點兒能看出什么?那樣對他太殘酷了吧?這么一點點的孩子就失去了生長的自由，完全是迫害、蹂躪、罪過。

最后哈森父母沒有那樣做，況且他們又是老來得子，倍感嬌貴，怎么會那般地摧殘孩子呢?哈森如今三歲了，可以到處跑了，只是兩腿發(fā)育得愈發(fā)“羅圈”。哈森父母說，沒事，順其自然，不讓孩子遭罪就行。

嘎林特那晚到家已是后半夜了。

哈森長到五歲的時候，有一天從街上玩耍回來，手里拿了一樣?xùn)|西，拼命地往屋里跑，向他的母親炫耀。母親見了，一把奪過。母親認(rèn)得，那是一只銀制的長命鎖，帶著一條銀鏈子，鎖上刻著精致好看的花紋和一個人的名字。母親問，打哪弄來的?

哈森說，撿的。

母親立刻將其鎖到一只箱子里，并告訴哈森:不許對外人說。

哈森說，媽，那是什么?

母親說，長大你就知道了。

哈森又跑出玩去了。無憂無慮。

不知為什么?那時的嘎林特十分關(guān)注哈森。

大約哈森七歲那年，與街上的一個叫包布的孩子打起來了。哈森脖子上掛著一只長命鎖。包布見了，說那鎖是他本人的，兩年前丟了。沒想到會在你這里。就伸手去搶。兩個孩子就打起來。

包布說，你偷了我的鎖，你必須還給我。

哈森說，不是偷的，是撿的。不給，你憑什么說這鎖是你的?

包布說，公羊，鎖上有我的名字，你沒看見嗎?

哈森不識字，哈森那時還沒上學(xué)。哈森哭了，臉上有了血。

包布沒哭，臉上也有了血。

后來，那只長命銀鎖到底回到了它第一任主人手里。

哈森慘敗而歸，并告訴母親，包布罵他是公羊。

哈森的母親急了:該罵!該打!你什么時候把那銀鎖偷出去的?

哈森說，我沒偷，是你箱子沒鎖。

哈森母親說，不行，我得去找他，好好教訓(xùn)那狗崽子，他敢罵哈森是公羊。

哈森父親拉住了她，對她說，干嘛明著來呢?今夜我還讓他家的羊丟一只。又轉(zhuǎn)向哈森說，哈森，在哈拉蘇，你可不能這樣無能。他是野狗，你就得是豹子，他要惹了你，你就撕了他。記住了嗎?

哈森母親說，對，你得有嘎林特的膽量。

是的，那時的嘎林特在哈拉蘇和哈林河一帶就小有名氣，特別打起架來更是不要命。

但不知何故，哈森父親對哈森母親最后一句話在贊同的同時又如刀尖兒戳了他一下。

嘎林特關(guān)注哈森是暗暗的。

后來，哈森進了一所離家很遠的學(xué)校。

一日午餐后，老師叫孩子們?nèi)ツ们懊孀郎系奶O果。此前老師剛剛講過“孔融讓梨”的故事。哈森就拿了個最小的?對此老師在眾學(xué)生面前表揚了他。

回家后，哈森把這件事講給他母親聽，以為母親會像老師那樣夸他。沒想到，母親那張干瘦的臉，立刻抽成了一只秋核桃，啪，給了哈森一巴掌，而后罵道:哈森，你傻呀!一樣交學(xué)費，你憑什么吃個最小的?你簡直是傻狍子。不行，我?guī)阏宜ァ?/p>

到了學(xué)校，哈森母親跟老師大鬧了一場，最后弄得老師把一箱子蘋果都搬給了她，叫哈森隨便吃……

就這樣，一場風(fēng)波總算平息了。那天晚上，哈森的父親也借光吃到了學(xué)校的蘋果。

……

到了哈森十歲那年的暑假，哈森又不大不小給他父母弄出一件掖心倒霉的事，他本人也跟著吃了不少的苦。

那日午后，那勒斯草原的風(fēng)經(jīng)過長途跋涉從哈林河面徐徐吹來。途中，在太陽殘酷的盤剝下，那種捎來的好東西——那勒斯草原的綠與哈林河上的水分，到了哈拉蘇，只剩下能掀下人皮的燙了。這時候的人們多么想到水里或樹下去。即便不在水里和樹下，呆在家里也好啊。可是哈森卻溜出了家門，到一棵樹上去了。是乘涼還是掏鳥蛋?不得而知。這個有著一副O(jiān)形腿的孩子，到這時，已經(jīng)能夠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又難以猜測的事情了。

可是沒多久，哈森從樹上摔下來了。同他一起摔下的還有幾只不會飛、沒長毛的雛鳥。這下摔得可不輕，哈森那副“O”形腿摔斷了一條。雛鳥也不會動了。街上沒有人，哈森差不多是爬到家里的。雛鳥也只好曝尸街頭。

看到哈森的慘狀，哈森的父母幾乎眼前都黑了。哈森母親的第一句話就是:是誰給你弄成這樣的?

哈森說，是我自己摔的。

什么?你胡說，你自己怎么能摔成這樣?一定又是那個該死的包布。哈森母親說。

兒子你別怕，到底是不是他?爸領(lǐng)你找他家去。哈森父親說。

哈森說，你們都瞎說什么呀，是小鳥把我從樹上推下來的。

什么，小鳥?你上樹了?哈森父親說。

哈森無語。

小鳥，什么樣的小鳥?帶我找它去，看我不剝了它的皮!哈森母親說。

他胡說，小鳥怎么可能把他推下樹來，你對那個包布無賴就那么害怕?哈森父親說。

該死的包布，一定是還記著當(dāng)年那只銀鎖的仇。走，咱們背著哈森到他家去養(yǎng)傷!哈森母親說。

你們別胡鬧了，我的腿要疼死了!……

因為腿傷，哈森差不多在家休了半年學(xué)。

……

哈森十三歲那年秋天，霜葉覆蓋了哈森家門前的矮籬，也爬到了屋后的一根老樹上去。銀的霜，紅的葉，讓哈拉蘇的秋很美。

那個夜晚來臨之前，哈森打外面回來，早早地在自己的屋子里倒下了。哈森父母以為他今天玩累了。

天悄悄地往黑里走，哈森父母插了門就要弄“夜戲”，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嚇得魂魄齊飛。緩了好一陣才去開門。這一開門可壞了，一個孩子的臉肉外翻，渾身是血，令他們倒退了好幾步，說這這，這是怎么回事?

傷者父母說，去問你家哈森!

受傷的孩子是包布。

哈森，你出來，到底怎么回事?哈森父親喊。

并沒有真睡的哈森很久才從屋里出來，說，是他先打我的。

哈森母親立刻搶上說，他為什么先打你，你說你快說。

不是的。正在哭泣的包布抽抽噎噎地說，我們幾個孩子正在玩拐腿(一種搬腿互撞膝蓋的兒童游戲)，他過來就給我們攪亂。我推了他。他就用刀子劃開了我的臉。真狠毒!包布繼續(xù)哭。

哈森，是這樣嗎?你說是這樣嗎?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哈森母親說。

哈森說，活該，誰讓你推我?我爸說，你要是野狗，我就是豹子。你要是惹我，我就把你吃掉!

哈森的話讓哈森以外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

十五歲，哈森在學(xué)校打架出了名，敢跟當(dāng)年的嘎林特相媲美?？墒菍W(xué)習(xí)成績卻每況愈下，到最后成了全班倒數(shù)第一。

十七歲，哈森把一條死蛇放到一個女孩子的書包里，險些使這個女孩子得了精神分裂癥。學(xué)校隨即將哈森開除。

十九歲，哈森把一個女孩的肚子弄大了，哈森父親賠了人家三十頭羊，并把哈森的腿捆起來，不讓他離家。不知是在教訓(xùn)哈森，還是想把哈森越來越O的腿弄直?

哈森本人也搞不清。

嘎林特預(yù)備完成自己的另一項工程。

哈森二十歲那年，哈林河發(fā)了一場大水，那水好像從天而降，幾乎把哈林河兩岸的茅屋全部沖走，把哈拉蘇的人們和牲畜都趕到了兩岸的高地上。

一個中午，河水似乎平緩些了。天上的云卻仍然像鉛一樣地堆積，是那么的厚重。泛濫的河水十分混濁，加上從上游沖下來的雜物和水沫，釅釅的一河，活像上帝的嘔吐物:什么死豬、死馬、死狗、死羊、爛貓、爛木頭、柴草……多了去了，發(fā)出了難聞的腐臭與腥氣。

忽然，從遠處漂來一只木箱。

饑餓而冷的一側(cè)岸邊的人中，猛然發(fā)出一個聲音:我先看見的。又有一個稍微沙啞的聲音說，不，是我先看到的。他們均指河中的木箱。

發(fā)出第一聲喊的是頭上有兩個突出物、腿依然沒有直過來的哈森。這時的哈森差不多已長成了一個大人，眼睛很細(xì)臉很洼;上唇有了黑色的絨毛。面對這樣一副長成的骨頭，想將它捋直談何容易?

發(fā)出第二聲喊的是當(dāng)年丟了長命鎖又找回去的包布。他似乎比哈森粗些，也比哈森高。有一張憨厚的臉。

兩人在岸上爭了一會兒，沒分勝負(fù)。當(dāng)那只木箱漂移得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時候，他們紛紛跳下河水，奮力向那只木箱游去，幾乎是齊頭并進。可是快接近木箱時，好像一個浪頭涌過來，把他倆都吞沒了。岸上人們的心也一下子跟著沉了下去。不過不久，一個頭顱從水里鉆出來。人們以為另一個頭顱也會鉆出來。然而人們失望了，直到那日天黑那另一顆頭顱也沒有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那顆腦袋截住了那只木箱，弄到岸上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具即將腐爛的老嫗的尸體。弄上這只箱子的是哈森。可是從此哈森在哈拉蘇消失。

嘎林特與哈森之間命里注定要有一件事情發(fā)生。

三年后，哈森又重新出現(xiàn)在哈拉蘇。這時哈拉蘇又發(fā)生了幾起盜墓和搶劫事件。有人說，這些事大概與哈森有關(guān)。

又是兩年過去。一日，呼北監(jiān)獄要對兩個死刑犯行刑。罪犯的罪刑是，入室搶劫殺人。

呼北監(jiān)獄在哈林河橋西的一片空地上。刑場就設(shè)在哈林河邊。

那天，天很陰，也很冷，飄著雪。被帶上刑場的兩個人中有哈森。另一個是嘎林特。人們對嘎林特的結(jié)局并不感到意外。可是令他們不解是:他哈森怎么能和他嘎林特混到一塊兒?特別是:他們兩人的臉和腿怎么會那么驚人的相似?

天空靜靜地飄著雪花。兩聲清脆的槍響，穿過雪花和烏云，向上帝飛去……

〔責(zé)任編輯蘇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