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個地處偏遠山區(qū)的小村莊,田少地多。地大多能按節(jié)令栽種,可田就有些為難了,僅靠門口的小河是很難惠顧到每一丘田的,因為大多數(shù)田所處的地勢要比小河高,這樣緊挨小河邊的可以堵壩灌溉,離小河稍遠的就很難按自己的意愿栽種了。特別是遇到雨水不好的年月,家鄉(xiāng)人就得等,等到藍藍的天空變得烏黑,雷聲響起,閃電拉亮,下起陣雨或大雨,讓山上有小股的雨水流下來時,順勢把它們截進自己家的田里,這樣才能完成栽種計劃。我們村就把這種靠等待老天降雨才能栽種的田塊叫做雷響田。
為了能讓白花花的大米飯生活代替小糕飯的日子,再困難的等待、再艱難的栽種家鄉(xiāng)人都得去做。只要節(jié)令一到,家鄉(xiāng)人就會依照往年的經(jīng)驗,在水能經(jīng)過的地方整理出溝渠,直通自家的田塊,這樣老早就做好準備,等到雷聲一響,不論白天還是黑夜,在自己的招呼下,那嘩嘩的水流就會順利地依照自己的意愿完成早日的期待。
在我的記憶中,家鄉(xiāng)人在節(jié)令到來之際,老早就把地里的活兒做完,然后看著干枯枯的田塊,煩躁難耐。這時男男女女就會百無聊賴地聚攏一起,或是做著針線活的,或是叼著旱煙的,憂心忡忡,嘴里雖然侃著村中趣事,可眼睛老是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空。藍藍的天空讓老家人古銅色的臉上抽搐不已。大家嘴里不說,可心里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希望頭頂?shù)倪@塊藍色天空能變出黑云來,雷聲能響起來??擅棵渴屡c愿違,老天就是不以家鄉(xiāng)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他們只好等,左等右等,等得不耐煩的就扛上鋤頭懶洋洋地往地里去,去到地里才不會心發(fā)慌。這種煎熬人的等待不是每年都有結(jié)果的,有時地里的玉米都長得老高、留著移栽的秧苗也等得發(fā)黃,可還是沒能等到一場像樣的陣雨或大雨。遇到那樣的年月,家鄉(xiāng)人只好把雷響田改種玉米或是黃豆,雖是廣種薄收,但總比沒有收成好。有時在等待中節(jié)令已跑出好遠,再怎么薄收也只能是一種奢望,那時的他們就只好任野草在雷響田里瘋長。
在我九歲的那一年,最佳的栽種節(jié)令已過,可家鄉(xiāng)人依然耐心地等待著,眼巴巴地期待上蒼的惠顧。在那艱難的等待中,父親帶上我們在山上的玉米地里鋤草,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大地,把那缺水少肥變得黃蔫蔫的禾苗壓低了頭,讓我們不忍撥動根部的土壤,以免它們受到傷害。下午四點多鐘,頭頂那塊湛藍的天空突然變得烏云密布。不一會兒,閃電雷鳴交織起來,這一陣勢可喜壞了父親。在他的招呼下,我們一家人急速往回趕。一路上,趕牛的、挑著谷籮的、扛著鋤頭提著糞箕的,都呼啦啦回家撈上泡田工具就往自家的雷響田所在地跑。扛犁的、扛耙的、鋤頭鐮刀、桶和盆和著牛的哞哞的叫喚聲讓整個田壩沸騰,速度快的跑到田塊里就乒乒乓乓的敲打起田里稍大點兒的土塊,希望在雨降臨時用最快的速度、最少的雨水能把田整理出來。速度慢點兒的也氣喘噓噓地趕來了,任憑天空炸響,就是沒有雨滴往下掉,大家只能直勾勾地望著頭頂黑得像支在火塘里三角架上的那口黑鍋底,聽著炸響的雷聲,瞅著拉得賊長的閃電,把家鄉(xiāng)人的心勾得直癢癢。半天過去了,只有草草的幾滴雨點兒敷衍家鄉(xiāng)人后,又變得晴空萬里。這戲劇性的變化讓家鄉(xiāng)人哭笑不得,他們左想右想也想不通,這樣的陣勢怎么還降不下雨?可又能拿它怎么樣呢?無奈的家鄉(xiāng)人只能望天興嘆,灰溜溜地拾起剛才拿來的工具懶心淡腸地回家去。幾個長者湊在一起,和著渾濁、悶熱的空氣把手里的臘煙“吧嗒”得山響。
也許是他們虔誠的等待感動了上蒼,那些黑云在晚上九點多鐘又失而復(fù)得,把整個小山村籠罩得沒有一點縫隙。不一會兒就噼噼啪啪打起了雨點,繼而瓢潑似的滾滾而來,家鄉(xiāng)人呼妻喚子,牽??咐?,除了裹著三寸金蓮的老人和剛學(xué)步的孩子外,大凡能提得動工具的都披上蓑衣、戴上斗笠齊刷刷上陣。勞動力弱的就站在田埂上提著馬燈照明,剩下的就得要一人照看溝渠,以防漏水或是半道被截;一人揚起牛鞭,趕緊犁田,讓進來的水能與土塊快速的融合在一起;一人忙著糊田埂,使進來的水能乖乖地躺在自己家的田塊里。別讓它們從田埂的裂縫里偷跑到別人家的田里去。勞動力少的家庭剛把水?dāng)r進田里犁不上幾犁,水又被別人家給截去了。這樣就會在悅耳的忙碌耕作音符中出現(xiàn)了極不協(xié)調(diào)的臭罵聲和打架聲,為水的事情吵鬧在我們這個小山村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
這樣為水吵鬧、等待的歲月在水利灌區(qū)工程實施以來畫上了一個句號。就是水利工程的實施給我們這個閉塞的小山村帶來了福音。
2001年,經(jīng)水利部門的勘測規(guī)劃,在我們村子前面那條小河上游堵了一道大壩,讓這清清的河水不僅可以順河而流,還能從新建的溝渠里沿著半山腰一路歡歌進人我們村背后山上修建的一個大水池內(nèi)。沿途中,根據(jù)地勢,或是不同的需要都留有相應(yīng)大小的閘門,在閘門處向下延伸建有小溝渠,這些小溝渠可以源源不斷地把水順利流到每一丘田塊里。匯聚在大水池內(nèi)的水,呈放射狀,從不同的方向發(fā)散開去。站立村子對面的田壩里,只見南面的那一條溝渠最為熱鬧。它從半山腰徐徐而下,穿越寨子正中,此溝渠不僅為灌溉南面的良田出力,還為村民們提供了諸多便利。從建起溝渠后,清清亮亮的河水一年四季源源不斷地流入村中和田塊里。以前村中最頭疼的就是辦事,無論紅事還是白事,大家不是愁沒有錢,而是愁水源問題。辦一件事要用大量的水,要花費好大的人力到小河里用牛車馬車去拉。溝渠建起來后,淘米、洗菜、涮碗,眨眼功夫就能完成。更方便的是人們下田下地回來后,可以把身上的泥土、灰塵、疲勞洗凈,帶著一身的精神回家。不僅如此,它還成了孩童們玩耍嬉戲的樂園。孩童們一有空就會泡在這條溝渠里,挖空心思地想出各種新招快樂地度過每一天。早早晚晚,這條溝渠是人員最為密集的地方。它從水池下來,帶上村民們的笑聲,一路南下,進入那片曾經(jīng)讓家鄉(xiāng)人充滿希望又充滿憂愁的地方。其它方向的溝渠,要根據(jù)需要適逢栽種季節(jié)時才放水,不需要水的時候就關(guān)上閘門,以免水源浪費。這樣一來,在寨子周邊的雷響田成了常年不干的水田。
自水利灌區(qū)工程實施以來,家鄉(xiāng)人不但讓原來的雷響田能正常栽種,而且把溝渠能惠及到的地塊也都整改成田塊。待秧苗正值最佳移栽時,男人們就會趕上牛,扛上犁耙,不慌不忙來到田塊,站立田邊抽上一支煙,整理好思緒后,套上牛,有滋有味地耕作起來。女人們把家里的雞豬照顧好以后才抹抹袖子進入秧田。與以前那種整理一丘田得全家出動的經(jīng)歷相比,顯得輕松而從容。以前那種一下陣雨或大雨,不論白天或是黑夜,村民們都會在超負荷的忙碌,在整理田塊之際,再熟悉的人從田邊過也忙不得打聲招呼?,F(xiàn)在不但晚上不用出動,而且白天在勞作正酣時,只要遇到村里人,就會停下犁耙,走出田塊,遞上一支煙,斯條慢理地嘮上半天,等熟人走了以后才又吆喝起牛來。現(xiàn)在的他們不但田塊增加,而且還不用看老天的臉色,不再按雷聲的節(jié)奏行事。只要節(jié)令一到,就會有計劃、有步驟地實施耕種。
能按節(jié)按令移栽的秧苗在溝渠的滋潤下拔節(jié)成長,充足的水源讓它們單薄的身軀變得健壯無比,以前要割上一米以外才能湊足一把的田塊,現(xiàn)在是最多兩窩就讓你的手捏不下。畝產(chǎn)三四百斤的稻田,現(xiàn)在可收成一千多斤,以前缺米的村寨現(xiàn)在成了有名的米鄉(xiāng)。我們每每回到家鄉(xiāng),親朋好友總會塞上幾袋大米放到車上,說:“沒有什么給你們的,這大米呀,拿到街上也是三文不值兩文的,我們懶得拉去賣……”聽著這樸實的話語,想想當(dāng)年的等待,望著家鄉(xiāng)人多皺的臉上露出憨憨的欣慰笑容時,我的心里也正陽光燦爛。
最讓人欣慰的是經(jīng)常為攔水斗毆的李四家和王二狗家,在灌區(qū)工程建起來以后竟然打起了親家。王二狗家勞力少,每年都在精耕細作其他田塊時,還沒來得及打理的田塊就會被李四家的男人們整理得細膩無比,田塊整理出來不多時,李四家的女人們也已一人一挑的擔(dān)著秧苗來到田邊。待王二狗夫婦倆聽到消息趕來時,田里已插滿秧苗,李四一家正在溝邊清洗身上的污泥。在李四的詢問中才知道王二狗家還有兩丘田沒種上,他一聲招呼,又齊刷刷擁向那兩丘沒弄好的田塊??吹皆瓉斫?jīng)常打得頭破血流的兩家如此親密,村子里的人們都為他們感到高興。對這網(wǎng)狀式的溝渠更是愛護有加,一些老人們經(jīng)常手拄拐棍,吧嗒著辣煙,在那些溝渠邊上漫步,只要見到溝里掉有石頭或其他枝葉,就會把它們立即清除;對近距離附在溝邊的那些土塊用腳踹向地里,使其遠離溝渠。不光老人們這樣,村里人只要遇到這樣的情況,都會用鋤頭勾勾刮刮,始終保持溝渠的暢通無阻。
青一色的水泥溝渠讓那幾輩人不分晝夜忙碌的雷響田從此消失了。撫摸著這清清的河水,聽著嘩嘩的水聲,望著舒展的眉頭,感受著那燦爛的笑容,我不得不承認,這悅耳的水不僅流進肥沃的田塊里,更多的是流進家鄉(xiāng)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