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四十五歲生日,媽說到家里吃晚飯。中午有事就不回來了,晚上我去你辦公室接你?!碧赵瓷衔缦掳嗲敖o妻子李清打了一個這樣的電話。打過電話后陶源呆呆地盯了一會兒手機屏,然后自嘲地搖搖他有些禿頂的頭,臉上露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這個電話對于到了不惑之年的他來說并不是一件喜事。一個人到了四十五歲從生理年齡來說開始走上人生的下坡路,他不再會朝氣蓬勃不再會意氣風發(fā),就像一朵花開過以后便不可扼制地開始凋謝枯萎,最后的結局不言自明。從事業(yè)來說,這個時期或許正是這個人事業(yè)的巔峰時期,一個人的巔峰時期可能會長久一些,卻也毫無懸念地意味著他的事業(yè)從此逐漸走向低谷。走就走吧,讓人煩惱的是他從政,官至副處完全是因為自己能力所在,現在上面沒人下面的人說不清楚,都知道在官場上年齡是個寶,關系少不了,如今他現在是一樣也沒有,要再有進步也是難事。二則李清與他早就沒有了一起過生日的浪漫與溫情,他甚至很多時候悻悻地想李清恐怕早把自己生日忘了,要是自己主動提出來要過生日挨個白眼就是自討沒趣。自從有了女兒陶景后李清的心就完全撲在女兒身上,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在她面前完全由前臺退到了幕后,好像也沒再過問過自己的生日。生日本來是母難之期,俗話說兒奔生娘奔死,這娘奔死的日子有什么好慶賀?要不是剛跟李清談戀愛結婚那幾年李清總是在生日這天給他張羅,他何至于心里存著這淡淡的失落?鮮花,紅酒,音樂,燭光好像從來也沒有在他們生活中出現過,現在也是一樣見不著。
今天剛上班侄子侄女發(fā)來短信祝他生日快樂,讓他想起自己今天四十五歲了,四十五歲一過就是四十六四十七,挨邊五十……。唉!四十五歲,一個多讓人有些尷尬的年齡。他突然明白了小女人們過了三十就不愿讓別人知道自己真實年齡的心情,他一邊收拾辦公桌一邊想,我這也是小女人的心理,你不承認也不行。難怪別人說八十歲的男人與女人一個球樣,看來這一個球樣也不是一下就一個球樣了,它有一個漸變的過程。
陶源坐下來推開放在辦公桌前的茶杯開始看秘書小劉新送過來的文件,沒什么大事,草草看過以后簽上送張科李科閱并辦理。他輕輕地叫了聲小劉,小劉就從外間進來了。小劉今天穿了件粉紅色的T恤,白凈的膚色與一臉春陽般溫暖的笑讓陶源在心里不由自主地悲嘆一番,原來青春是最美好,以前自己擁有大把大把的青春的時候不明白,眼前這個正擁有著大把大把青春的小劉恐怕也不明白,現在他明白了青春卻沒有了,沒有什么可以再挽回。陶源聽見自己發(fā)出一聲輕輕地嘆息,就叫小劉把文件送了過去。
陶源打開電腦上網看了看他常看的新華網,沒什么大不了的動靜又把電腦關掉。他從抽屜里拿出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讀了起來。讀張愛玲是他在一本快餐讀物上看到張愛玲語錄后開始的,張愛玲說“生于這樣的世界,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后來電影《色·戒》被炒得很熱,這個女人說出的這句話悲憫無助而又一語擊中他的內心。是的,一個人活著有了感情,那么他的感情一定是千瘡百孔的。他像找到了知己一樣開始閱讀張愛玲,從看她的散文《流言》開始,后來又看了長篇《半生緣》,看著看著他明白他為什么喜歡張愛玲了,張愛玲講到的那些舊日上海與香港的故事就像一張張老照片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在那些老照片里找到了一些童年依稀的感覺與童年依稀的理想與向往的生活。但在機關里是不可以有張愛玲那樣細膩的情感的,在機關里要的是老謀深算與笑里藏刀。要是機關里的人知道自己看張愛玲保不準會用什么異樣的目光刺殺自己直到體無完膚。想想一個男人,一個機關男人,一個機關里官至副處的男人怎么能夠喜歡張愛玲?
小說正讀到精彩處母親來電話了,母親說今天是他四十五歲生日,好久沒聚一起了,大家晚上都回家吃飯,你姐夫在家里做臘肉炒菌子。母親提到臘肉炒菌子是因為陶源特別喜歡吃臘肉,不但他喜歡吃,他從小就認定的女朋友月玲也喜歡吃,每次看見月玲吃臘肉那饞相就覺得再沒有比臘肉更好吃的食品也再沒有比月玲更可愛的女孩兒了,有那么一次還因為從家里偷臘肉給月玲吃挨過母親的打。他現在不知月玲在哪里,在做什么,但一提到臘肉他腦海里常常閃過月玲那胖胖的臉蛋兒與天真無邪的笑,為此他有過好長時間的苦惱。他知道月玲只是他少年時代的一個夢,夢再好再美也只是一個夢,總有醒的時候。他不知月玲嫁了個什么樣的男人,但不管是什么樣的男人,那男人總歸有福,他至今也沒遇見過比月玲更加心無城府善良可愛的女人。
李清前幾年雖然并不待見自己,好歹是陶景的母親,當初結婚時他就暗暗地發(fā)過誓不管遇到什么事自己絕不跟李清離。陶景上大一了,這日子不知不覺中就過了一大把,跟李清離的想法更是沒有了。倒是李清以前安安靜靜地跟自己鬧過幾回,在李清的安靜里他體會到了什么是冷暴力,冷暴力的攻擊性能一點不亞于莽夫悍婦的拳腳棍棒。李清跟自己鬧也不為啥就為有些觀點相去甚遠,性格不和,不和就不和,少說兩句揣著聰明裝傻子就什么都和了。第一他是男人,男人的責任就是讓女人幸福,在他看來幸福的最基本含義是穩(wěn)定,穩(wěn)定的居所,穩(wěn)定的收入,穩(wěn)定的心情。第二也因為他是男人,是男人就要帥氣,而男人的帥并不是流于表面的,男人的帥是將帥的帥,帥才的帥,他不能因為一些雞毛蒜皮兒的家務事耽誤自己的前程。雖然現在看起來他的前程到了頂,不論怎樣都該走下坡路但在他內心還有那么一點點不甘,怎么也要弄個正處當當,就是當不上正處也要把待遇拿到手。機遇總是會有的,機遇又總是偏愛有準備的人。這句話是他上高中的班主任肖老師跟他們反反復復說了不知多少遍的至理名言,陶源二十年的公務生涯也應證了這一點。在暗地里他仍然蓄勢待發(fā)。
快下班了,陶源想起自己在城西做街道辦主任的三哥陶然。陶源打電話問三哥晚上回不回媽媽家吃飯,三哥說他在外邊辦事,晚上有個小應酬就不回了,已經給媽說明了的。陶然明白三哥把今天的日子給忘了,媽不可能提醒三哥。媽就是那樣,要是大哥二姐三哥有什么特別的日子要聚一下,打電話給他也不會多做說明,媽要讓他們自己去想,想到了要來就來,想不起來也就算了,自己想到的永遠也比別人提醒的記憶深刻。孩子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與喜怒哀樂,過于強求是一種不智。
三哥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讓他心里有那么一點點失落但隨即就釋然。是啊,雖說兄弟是手足,這手足也不能時時惦著,這么多年自己也沒過過生日,忘了也在情理之中。
三哥個子不高,瘦弱,戴一副黑邊眼鏡,一年四季都戴著帽子,只是帽子由單帽換成呢帽又由呢帽換成單帽。陶源不明白三哥為什么如此偏愛帽子,他自己可是禿著個頭四處招搖也沒見把別人晃著。三哥的腰板好像從來沒有挺直過,極像契科夫筆下那個裝在套子里的別里科夫。好在三哥穿著打扮有那么一點點像別里科夫,性格卻并沒有那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六神不安。自己屬蛇三哥屬兔,三哥今年也四十有八不再年輕。三哥寫得一手好字,那時候沒電腦,寫字是步入社會的打門錘,一手好字那打門錘就有分量,剛工作的時候三哥在一個鄉(xiāng)下任文書,文書是走黨委政府一條線的,按說也是前途無量。三哥年輕時候也有理想抱負,沒過幾年就從一個小文書做成了副鄉(xiāng)長。那年陶源從機關下派到企業(yè)去,為還是鄉(xiāng)里做文書的三哥爭取了點資金,原想為三哥鋪排點政績萬沒想到卻害了三哥。
三哥拿到那錢后為他包的那個村修了一座村衛(wèi)生室與村活動室,衛(wèi)生室與活動室剪彩后沒多久迎來了雨季,那雨有一天沒一天的下,像是老天爺死了娘老子似的哭得沒完沒了。本來三哥的衛(wèi)生室與活動室沒問題,問題出在選址上,泥石流來了,把村衛(wèi)生室與村活動室埋了個不見蹤影。趕上工程質量管理年,市領導下鄉(xiāng)檢查指導工作。殺雞給猴看總要找只雞來殺。好了,村衛(wèi)生室與村活動室不見了蹤影,讓三哥的事直接進入了領導們的視線。領導讓審計人員好好審計。只要領導說要好好審計,那審計一定會審出問題來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說過共產黨最講認真二字,這一認真哪怕蛛絲馬跡也能查得清清楚楚。果然,一審計問題就出來了,有五千塊錢沒有出處卻也不在賬上,縣里的領導把審計情況弄得一清二楚后找到陪市領導吃中午飯前一個空隙時間,把三哥叫到一邊,縣里的領導見三哥小心翼翼地的樣子動了點惻隱之心,眼前這個小小的副鄉(xiāng)長只有區(qū)區(qū)五千塊錢找不到出處,按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前幾天縣里一個考察團去香港一頓飯就用下萬元,要是市領導省領導去什么地方考察那一頓飯也一定不會下萬元的。領導遞給三哥一支煙,三哥趕忙接了,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遞給領導,領導看著三哥唯唯諾諾的樣子就漫不經心地說,有五千塊錢找不到出處,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請項目領導吃飯了?把發(fā)票找出來,把賬做好也行。三哥一下子明白領導有意要放自己一馬,有些慌神地說,家里是有發(fā)票,只是想著自己也吃了喝了就沒報賬。領導示意讓他把發(fā)票找來,那次活該三哥倒霉,三哥快要把家翻個遍也沒找出一張發(fā)票,給三嫂打電話也始終打不通。下午市領導過問審計結果,結果有五千塊錢沒有出處,三哥面對目露遺憾的縣領導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后沉默了。三哥知道前途重要,朋友更重要。那次項目是陶源幫的忙,但陶源的朋友也幫了不少忙,那五千塊錢是他背著陶源給了陶源的那個朋友,朋友曾輕描淡寫的推辭過一番最后還是滿心歡喜地收下了。按說也用在了掙取項目資金上,三哥知道送給朋友在這里已經變成行賄,他哪里敢向領導吐露半個字,更別說發(fā)票了。他低著頭沉默著,知道就是街上行乞的乞丐也知道要在面前的破碗里放上幾張毛票幾個鋼蹦兒做錢引子,他再實誠也知道干指拇兒醮不到鹽。既然三哥不肯說出錢的出處那么這錢就只有一個出處,三哥把錢據為己有了。為了這五千塊錢,三哥的政治生涯也就此結束。想到這里陶源努力克制住自己有些洶涌而來的不良情緒,這是三哥的命運不濟啊。
陶源從抽屜里拿出煙點上一支,扶搖而上的青煙漸漸地飄散在整個辦公室,那種特別的煙草香味也充斥在整個辦公室,他一直喜歡這種味兒,在這種煙草味中人是可以完全放松的,抽了這支煙他就會隨便找一家清凈的小館子要一碗面吃了再回辦公室午休。自從陶景考上大學,陶源就開始喜歡在辦公室里午休,回家太遠,反正回家也是吃食堂,在哪不是吃?李清開始還有些埋怨后來也接受了,這么多年來,陶源對自己還算是忠誠,沒聽見他有過什么緋聞。李清曾說過,不要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不然絕不會放過他。他也曾在心里哼哼兩聲,要是遇見真讓自己動心的女人自己也不一定能對她忠誠到什么程度。只是這么多年他的確沒遇見過像月玲那樣讓他動心的女人,于是他是忠誠的也是沒有緋聞的。他說不清楚他是在忠實于李清還是在忠實于月玲。
吃過午飯?zhí)稍谵k公室那張隱藏在辦公柜后面的小床上,陶源無法抑制地想起月玲來。
那年他過十三歲生日,母親一早起來給他煮了兩個米鍋蛋,熱乎乎的米鍋蛋從米鍋里撈起來后母親用清水洗了洗粘在上面的米湯交給他說,快,用蛋熨熨眼睛,你的眼睛就更明更亮。他把蛋放在眼睛上來回熨著,他一邊熨著眼睛一邊看著母親在灶臺上做事的樣子,一股暖暖的感覺從眼睛直傳到心里。那天母親還煮了臘肉,母親說晚上臘肉炒菌子給我們陶源過生日。
陶源拿著雞蛋上學去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空氣特別清新,地里的玉米開始抽穗,洋芋開始開花,但玉米葉兒與洋芋葉兒卻綠得十分深重,遠遠看去雨后的玉米與洋芋地上飄浮著一層蒙蒙的綠紗。白色的薔薇與粉色的小喇叭花開得正好,微風中搖曳出一種說不盡的溫柔美麗。路邊的小草上沾滿了露珠,只要用腳輕輕去點一點,那些露珠就紛紛揚揚地落在腳背上,清冽冽地舒服極了。他一邊走一邊玩一邊等著月玲,當月玲的身影出現在他面前時,他的臉有些微紅了,不知是他過了今天又長大了一歲還是這盛夏極其豐沛的綠色讓他突然懂事了。
陶源遞過去一只雞蛋對月玲說,吃了吧,今天是我生日,媽給我煮了兩個雞蛋,你一個,我一個。月玲接過雞蛋剝開了正要往嘴里塞的時候突然轉過身面對陶源說,我吃了不好,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媽說過,過生日吃雞蛋是要過生日的人像滾雞蛋一樣快快地過一年。
陶源說,你不吃我也不吃。
月玲說,你不吃我更不吃。
陶源說,告訴你,我家今天煮了臘肉,媽說,晚上吃臘肉炒菌子。我看我媽煮了好幾塊,你把雞蛋吃了,下午我就偷一塊臘肉,我們吃個夠。
月玲聽陶源這樣說眼睛也亮了起來,臉上掛著無邪的笑,陶源不明白一塊臘肉緣何能讓眼前這個嘟著一張小嘴的小姑娘那么快樂,快樂難道是這樣簡單的事?但是月玲還是只吃了一小口雞蛋,把一大半硬塞給了陶源。
那天下午喝過下午茶吃下打尖的饃饃后陶源母親讓陶源去放豬自己去地里除草,圈里的一大群豬正興奮地哄著槽。家里有兩頭大豬七只小豬,每天放學回家陶源放下書包就得去放豬。家里的豬清一色是黑的,那頭陶源叫它大耳朵的最聽話,在豬群里也好像有點威信,只要陶源把大耳朵放好了其它的豬也跟著放好了。陶源放豬不會走得太遠,出了村子再轉過一個埡口就到。夏日的山坡各種豬草都瘋了一樣地生長,一天一個樣,陶源有時都想這山坡上是不是有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放什么地方長什么東西,如果哪天找到這顆寶珠就把它放在臘肉里,讓臘肉像豬草一樣長滿整個廚房,他能吃個夠,月玲也能吃個夠。
陶源看見母親拿著鋤草的小尖鋤走遠了,就從柜子里選了一塊肥瘦相間的臘肉用舊報紙包好放進書包,趕著豬到山坡去了。
夏日的太陽收得晚,放學過后的太陽沒有中午那么熾烈,夕陽的余輝從西山頂上斜照過來正好照在陶源的身上,陶源把豬放敞后找到那塊相對平整的大青石開始做作業(yè),正當做得起勁他本子的光線一下暗了,他抬起頭來看看天邊西下的太陽,卻看見是月玲擋住了太陽的余輝。陶源讓月玲坐下后,馬上從書包里掏出臘肉說,看看,什么好東西?不等月玲說什么陶源就打開了舊報紙,一股臘肉濃烈的香味彌漫開來,月玲貪婪地吸了一口,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說,太香了!你真是太可愛了!陶源從來沒見過月玲用這么輕柔的聲調跟自己說話,再看看月玲那幸福而又有些羞澀的模樣自己也莫名地幸福與羞澀起來,這是他第一次體會一種簡單而綿長的幸福與羞澀,簡單得只有一塊臘肉支撐,綿長得就是現在他依然記憶猶新。那時的陶源真想親一口眼前這個被一塊臘肉香味熏得沒有自我的小姑娘,親一口她的小臉蛋兒會是怎的感覺呢?那是一張紅蘋果一般小臉蛋兒。但他不敢,他不但沒有做出任何大膽的動作還認為自己的想法羞愧難言,只能深深埋進心里,是的,那是一種流氓的想法,他跟月玲怎能像兩個小流氓一樣親吻呢?
他倆把臘肉撕開,你一塊我一塊地吃開了,月玲對陶源所有的想法渾然不覺,一邊嚼著臘肉一邊說這臘肉可以大口大口地嚼著吃,也可以一點一點地撕著吃,不能單吃瘦的,單吃瘦的就沒味兒,你想想,嚼下一口一陣香濃的汁液油浸浸地滿嘴里鉆那是什么味?還有什么能比得上?陶源學著月玲的樣子揀了塊肥肉稍稍多一點的臘肉吃,果然,那油浸浸的香味滿口鉆。
李清不喜歡吃臘肉,年底也從來不做臘肉。李清是一個營養(yǎng)學專家,日常飲食無小事,有了陶景更是萬般小心,事事都得有個講究,臘肉一類的煙熏食品有致癌的可能性,偶爾嘗嘗還可以,要想隔三岔五地吃一頓那可萬萬不成。陶景先還跟著他饞臘肉,后來也不怎么吃了,這爭奪下一代的飲食陣地上陶源算是敗下陣來。陶源嘴饞了就到母親那兒吃去。
也是從那天以后只要母親煮了臘肉,陶源就偷臘肉給月玲吃,終于有一天母親發(fā)現了他的行徑。有一次他把豬趕回家,母親正在灶臺邊做飯,見他回來笑笑說,源兒,我們家的臘肉會飛。陶源不敢承認臘肉是自己偷出去與月玲一起吃了,故作輕松并用真誠的口吻對母親說,我看是三哥偷著吃了,你想想臘肉怎么會飛走?母親說,三哥不會偷吃的,你三哥是老實人,我看還是飛走的。陶源嬉皮笑臉地說,那大概是飛走了,媽說飛走了肯定飛走了。陶源說完還嘿嘿一笑。其實母親早就知道臘肉是他偷出去與月玲一起吃的,月玲是個可愛的小姑娘,給她吃沒什么,說不定月玲以后成自家的兒媳婦,不也是自家人?母親就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那天母親主要是要考驗一下陶源的誠實,可陶源有栽贓而且有欺負老實人的嫌疑。母親停住了手中的活兒,坐到了家里那張棕色的舊八仙桌邊。母親用威嚴的口氣對陶源說,去,把家法請來!母親的家法是一塊楠竹做的條子,二寸寬二尺多長,母親好久沒用過家法了,記憶中家里有誰不聽話,母親就對他說,去把家法請來!他就顛顛地跑進母親的小屋取下別在墻上的家法,這家法也曾落在過他的身上,但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母親沒動家法也好幾年了。陶源知道母親的家法不可能擱在三哥身上而一定是擱在自己身上,有些怏怏地走進母親的小屋,從墻上取下家法。
母親手拿著家法對陶源說,把手伸出來。陶源乖乖地伸出了左手。母親說,打幾下?陶源說,打三下。母親說,為什么打三下?陶源說,一是偷臘肉,二是撒謊,三是陷害。母親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后舉起了家法,結結實實的在陶源的左手心上打了三下。陶源想到這兒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左手,似乎想找回挨過打后那種火辣辣的感覺,之后微微一笑,想那胖嘟嘟的月玲可能就是自己偷出去的臘肉把她給喂成那樣的吧。為月玲偷臘肉挨揍是一件多么甜蜜的事!
月玲先他一步考上師范學校走了,考上師范學校的月玲要端上公家的飯碗,以后至少比他們的村辦老師風光得多。那時他知道一個放豬娃如果不考上學校,這一輩子同月玲就再難見面,卻沒料到等他考上學校離開家鄉(xiāng)時月玲已經走得很遠了,以至他現在都不知月玲在哪兒,過得好不好。
初秋的時候月玲在月玲二哥的陪伴下離開了他們的村莊,那天月玲穿了件淡藍色的襯衣外面罩著件深綠色的列寧服,扎著馬尾巴。太陽剛剛從山岡上升起來的時候月玲就出發(fā)了,陶源坐在自家的屋頂上,看見那一片陽光在初秋的藍天里包裹著月玲,讓月玲不真實,遙遠而又散漫,這種不真實讓陶源有一陣從來沒有體會過的眩暈,剛好一陣風吹來,屋后那棵大楊樹上有一片明黃的葉兒落在他身上,少年的陶源寂靜地流下了眼淚。陶源從那一刻開始了對月玲的思念,而這種思念卻無法向任何人述說,陶源要學會忘掉初秋那一片落葉帶給他的傷害,接受他不愿選擇卻不得不選擇的結局。
三十二年過去了,他今天四十五歲,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想著想著陶源睡著了,熾烈的陽光被擋在窗外,辦公柜后面這塊狹窄的地方,幽涼涼也如天堂一般。
陶源美美地睡過一覺后去衛(wèi)生間用自來水洗了洗臉,他現在雖然官至副處卻仍然愛用冷水洗臉,也不需要毛巾,雙手捧一捧水澆在臉上,上下揉上兩把就搞定。在辦公室如此在家也一樣,為此李清沒少說他農民氣息不改,他不但不改進還常常報以驕傲一笑,無傷大雅,既不損人也不損己何苦要改?本來就是農民孩子,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沒否認過自己是農民,沒有農民我看你們這一幫城里人吃啥?從農村包圍城市才是革命發(fā)展的趨勢與道路。洗過臉后陶源心情好了起來。下午他要帶隊去下面一個單位檢查工作,說實話這檢查工作要挑毛病出來還不簡單?每次看到那些迎檢單位領導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表情與獻媚到骨子里的笑就有些同情,可他們有幾個沒有官商勾結的經驗?沒有一張官商勾結的嘴臉?暗地里哪個又不是數錢數到手抽筋?按說自己也不干凈,不應有這樣的嫉妒,現在的官場哪里還有清水,自己不也早就被官場這個大染缸染得沒有了本色。陶源明白這樣淺顯的道理,上面當然就更明白了,但誰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水至清則無魚,這可是傳了幾千年的老話,是顛撲不破的為官之道。
秘書小劉敲了兩下辦公室門后進來了,笑著對陶源說,準備好了。陶源拿上放在桌上的手機,對小劉說,走吧。陶源走出辦公室,小劉關了飲水機,把門輕輕帶上后試了試,看已經關好就跟著陶源下了樓。
機關的樓道很靜,一陣穿堂風正好吹來,平淡而清涼。陶源突然覺得要是生活從來就是這么平淡與清涼也是不錯的。其實這偶爾的一想也是奢侈的,官場中人哪里有平淡與清涼?誰又真的能放下權與利享受只有百姓才能享受的平淡與清涼。
上車后,一陣短促的短信玲聲響了,陶源打開手機一看號碼很陌生。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聽他們說你很累,我希望你別太累,工作總是做不完的。另外,在盛夏濃重的綠蔭里,我記起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快樂!健康!”
陶源突然間有了一種從沒有過的胸悶。陶源無力地把自己靠在靠背上,在心里輕輕地嘆息。是的,是她,只有她才會在他四十五歲的時候給他發(fā)這樣的短信。只有她才知道他的生日在深重的綠蔭里。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想過他們小時候的一些事,正當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已經要忘記自己十分想要的玩具時這個玩具又出現在他眼前,這是一股完全無法把握的力量在支配,是命運,誰也抗不過的命運。
下午的檢查工作時他有些恍惚,月玲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有好幾次他想找去洗手間的幌子給月玲打電話,就算月玲不告訴他什么,聽聽月玲的聲音總是好的,原來這么多年來月玲從來沒有從他內心走出去更沒有飛遠而是落地生根了。這些幽寂而又急切的思緒零零星星地寫到了他的臉上,別人不一定看得出來,小劉看出來了。陶源接過那個短信后有了心事。
陶源一貫是理性的,有一次小劉與陶源去出差,在賓館里喝得有些高的陶源曾語重心長地對小劉說過:機關里理性最重要,只有理性才能長久。那條陶源上車后收到的短信讓一個一貫理性的人也失了一點點的態(tài),一定是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神經,讓他的臉色與眼神都有些不易察覺的凌亂。
工作檢查完了,迎檢單位領導非要請?zhí)赵匆恍械降孪憔映员泔?,陶源知道德香居是一家名店,就他們幾個人進去,少說也要七八千才出得來,還不算酒水。陶源說,今天老母親下了死命令得回家。迎檢領導的臉上馬上堆滿謙卑的笑,非讓陶源給老母親請假,領導工作辛苦說什么也要吃頓便飯。陶源今天是不能請假的,也不能給眼前幾位說明為什么不能請假。陶源用真誠的口吻對迎檢領導說,真的去不了,改天吧。領導說,改天人就不這么齊了,再說,小劉幾個也辛苦。陶源是這個檢查小組的組長,除了他與秘書小劉與司機小陳以外還有其他成員單位的工作人員,自己不去不代表別人不想去。再看看迎檢領導臉上顯而易見的失落與眼內還存留的一絲希望,覺得太傷別人的面子不好,誰能保證他們中的一個沒有過硬的后臺?關系網這個東西牽一發(fā)而動全局,你看不見摸不著卻是最最微妙,它的力量可以把你捧到云端,也可以把你踩在腳下。于是陶源故作了一下思考狀就用極和氣的口吻說,這樣,你們去,我就不去了,我媽那里我真不好說。接著又笑著指著小劉用調侃的語調對迎檢領導說,這邊就由他臨時負責,今天一定不會少喝,看你們誰喝得過誰?
迎檢領導看陶源這樣說也不好再多說,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對陶源說,那太不好意思了。正在這時陶源的電話來了,陶源看是李清的,就對同伴們說,你們看,政委來電話了。我還得去接她。說完同迎檢單位領導們一一握過手后由司機小陳送回了單位。
陶然把自己的車開出單位,準備直接去李清單位。李清在政府的政務大廳上班,城東。沒什么事,陶源曾對李清說,真怕你們閑出病來。
陶然一邊開車一邊注意地看著路邊的風景,這城里的盛夏綠得遠沒有鄉(xiāng)下深重,稀稀落落的綠色點綴在灰色的高樓大廈中,林陰道上的小草瘦弱得簡直就要告別這個世界似的。他打開了車載CD,這張CD是朋友送給他的《梁?!?。流水一般的旋律是那么高遠,似來自天外的遙遠傾訴又似他內心深處無處訴說的獨白,愈漸蒼茫著他早已有些孤獨的心。無意識中他把車開到了郊外,他選擇了一個路面較寬視野較好的地點把車停好,打開應急燈坐在車里。陶源用手摸了摸手機套,卻又猶豫著是否要給那個陌生的號碼,他認定的月玲的號碼打一個電話,如果打了電話他說什么呢?說這么多年來你過得好不好?說那個初秋的早晨一片明黃的落葉曾深深地打擊過他的心?說那個他不愿選擇卻不得不選擇的結局?說這么多年了自己在心底里還惦記著她?說兒女的事?說工作的事?說待遇的事?這個電話打出去了會對自己有什么影響?對月玲有什么影響還有李清還有寶貝兒陶景會有什么樣的影響?理性的陶源最后閉上眼睛把手移開了手機,他只靜靜地聽著那悠揚的樂曲。唉!這曲子又是那么幽深,像一股清冽的山風把他帶回到遙遠的鄉(xiāng)村,帶回到他的童年時代。那時候的他是那么簡單,總以為端上公家的飯碗就找到了幸福,到現在他明白了生活的內容太多,生活在很多時候都像是身邊這條滾滾東流江水,不去理解你的心情,不去關注你的感受,永遠帶著一股激情義無反顧地離開,而自己不過是一粒塵沙,在激流的沖撞下不會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支撐,最后只能選擇隨波逐流。
電話響了,是母親的。陶源從一種沉重的失落中清醒過來,是的,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那四十五年的時光荏苒都是母親那雙充滿關愛的雙手織出來的,李清,女兒,朋友,同事,還有月玲都不過是母親編排的經緯線中的點綴。這個時候他要做的就做一個對母親負責的兒子對家庭負責的男人,去接李清,然后回家。
到達李清上班地點李清剛好從那幢灰色的大樓里出來。李清今天穿了條淡綠色連衣裙,面目依然有些嬌媚的李清身材適中。陶源看著李清從樓前走過來時輕盈得沒有任何思想的步態(tài)突然覺得李清其實也是十分可愛的,不管他今天怎樣一次次想起月玲,他知道他仍然在乎李清,如果有人想對李清不恭不敬,他也會在李清面前變成一頭完全能夠保護她的雄獅。
陶景考上大學后李清如放下了千斤重擔一下子輕松起來,性格脾氣也好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對他嚴格要求。有一次他沒洗腳就上了床,李清開始大為光火,把一個冷冰冰的背給了他,李清并不知道那天他是懷著一定要征服她的心理上的床,被他料中的是李清架不住他水一般的纏綿與火一般的烈焰最終屈服了。完了那事兒以后李清還不是像一只小貓咪一樣蜷縮在自己懷里讓他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自信。他想,女人是用來征服與愛的。有的女人更需要征服,像李清;而有的女人更需要愛,像月玲。
“你怎才來啊?我在樓里等你半天?!?/p>
“我還以為來得正好?!?/p>
“你以為我傻?在樓前傻站著等你?!?/p>
“對不起老婆大人,下次不敢了。”
“就會貧嘴。”
“要是不貧,你會多寂寞?”
“這也談得上寂寞?”
“唉,老婆大人,這里不是單位,你幽默一點好不好?”
李清沒說話,而是報以微微一笑,那笑里有一種適然自得而且穩(wěn)定的幸福,看見李清那笑起來的樣子,陶源突然覺得有些對不住李清,不管怎么說李清是自己的妻子,是景兒的母親。
陶源做出專心開車的樣子再沒給李清笑臉。
回到家里,大哥大嫂都到了,客廳里那張大理石臺面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一大桌菜。母親坐在上方,看陶源他們回來笑著招呼李清說,快過來,跟媽坐一塊。李清快步走上去坐在母親右邊。母親拉著李清的手說:“最近還好?景兒來電話沒,景兒在學校里還好吧?”李清笑笑,小心而又自然地抽出手來對母親說:“還好。景兒每次打電話都問奶奶好。”
陶源第一次帶李清回鄉(xiāng)下那年,李清二十五歲。陶源帶著李清沿著村子里那條小路去山坡上看他小時候常常放豬的地方,指給她看小時候做作業(yè)用的那塊相對平坦的大青石。李清對陶源兒時生活的地方十分好奇,一棵不一樣的樹,一枚不一樣的小石子兒也能讓李清興奮半天,村莊與機關大院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兩個不同世界里長大的孩子要走到一起了,陶源母親從李清興奮情緒背后看到了兩個孩子的不同,擔心陶源永遠不會真正走進機關大院更擔心李清不能走入鄉(xiāng)村。
那天晚上李清睡了,母親坐在八仙桌邊對陶源說:“兒子,你找了一個城里人,一個在機關長大的孩子,她不會知道放豬娃的心里會裝些什么。”
陶源說:“那又怎樣呢?我不是已經走進機關大院了嗎?”
母親說:“兒子,走進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別看你媽只去過幾次機關大院,你媽看那些人的眼神兒步態(tài)就知道要真正走進機關大院得有功夫?!?/p>
陶源說:“媽,你是不是太玄了?哪有那么復雜?”
母親說:“兒子,復不復雜你以后會明白的?!?/p>
陶源說:“再復雜跟李清沒關系,李清是個單純的女孩兒?!?/p>
母親說:“有些事不好說?!?/p>
陶源并不以為然。那時候的李清年青漂亮,溫柔可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清澈見底,跟她在一起不會太累。
跟李清好上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年。那天他跟領導下鄉(xiāng)回到他的那間單身宿舍時李清穿了件淺白色的連衣裙,像精靈一樣閃進了他的宿舍,閃動著她那雙精靈一般的大眼睛,對他說:
“知道嗎?我知道了你的一個秘密!”
他一邊在臉盆里用手捧著水洗臉一邊笑著問:“什么秘密?應該不是關于我的女朋友吧?”
李清說:“當然不是。”
“那是什么?”
“你陪我去看一場電影我就告訴你。電影票我都買好了,電影是《小花》,陳沖跟劉曉慶的?!?/p>
“我還沒吃飯。要不下點面吃了再說?!?/p>
“不用,你看,我這里有什么?”李清說完從背后變出一大包零食來。有餅干也有糖果,糖果中還有陶源最喜歡的花生牛軋與北京酥糖。
陶源是近視眼,細瞇著眼睛笑笑,一邊擦著眼鏡鏡片一邊說:“準備相當充分啊。李清白了陶源一眼說,我可不是陰謀家!”
陶源對李清說:“你先出去,我換件衣服。”李清閃出門外后陶源以最快的速度換了件淺色T恤跟著李清去了電影院,一路上遇見了好幾個熟人,那些熟人們就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他一眼又看一眼身邊的李清,最后都報以贊同的微笑。在影院里陶源不知道自己是思想太集中還是太不集中,他只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他多想伸手過去握一握李清的手啊,但看見李清端莊地看電影的樣子,又不得不把他覺得自己有些罪惡的想法去掉。正當他無比沮喪的時候李清又會很隨意地遞一些零食過來,在電影晃動的明暗光中給他一個清純的笑,微露的貝齒泛開一點細微的熒光。陶源知道自己一會兒在妙不可言的云端,一會兒又在冰涼黑暗的谷底,正體會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與不安。他也明白這是一種對愛情的憧憬與害怕,他一個放豬娃能與這樣一個機關里生機關里長大的女孩子一起看電影可是他從來也沒想過的事,但這事就這么發(fā)生了,是她來找他一起去看電影的。
看完電影出來天色已經晚了,陶源與李清故意放慢了腳步,等大多數看電影的人四散回家后街面一下子寂靜了許多,也空曠了許多。月色很好,月光與燈光交相輝映。陶源與李清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城市中那個不太大的人工湖邊,街燈被遠遠地拋在身后,湖水在月光照耀下閃爍著銀亮的光芒,湖面有幾株半開的荷花亭亭玉立湖邊有幾棵柳樹婀娜多姿。月光湖水荷花柳樹與身邊的李清為陶源構筑了一個絕對浪漫的生活場景,這樣的生活場景人生能遇幾回?陶源有些沉醉了,他牽住了李清的手,輕輕地捏了一下李清的手指頭,李清并沒有掙扎而是任由陶源牽住自己。
陶源對李清說:“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李清說:“我再帶你去個地方。并且鄭重地告訴你我所知道的關于你的秘密?!?/p>
陶源想起李清先前的話就任由李清帶著他漫無目的地走。李清把陶源帶到一間叫“萬歷年間”的小酒吧,一進酒吧陶源就感到這個酒吧里濃郁的懷舊氣息。萬歷皇帝十歲即位,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年間是中國古代經濟與商業(yè)最為發(fā)展的時代之一,萬歷皇帝發(fā)動了三次征戰(zhàn)都以勝利告終體現了萬歷年間的實力。這小酒吧取名“萬歷年間”似有長久與實力的意思吧。想不到酒吧這樣的洋物也能與中國的傳統(tǒng)高度契合。在此之前,陶源從來沒上過酒吧,在他的認知中玩酒吧的人不是名流就是不入流。而自己離名流還遠,倒也不是不入流。
在酒吧里,李清點了一瓶紅酒,并讓服務生上了她事先定做好的生日蛋糕,在醉人的薩克斯《回家》的陪伴下陶源定定是看著李清,等待李清告訴他關于他的秘密。李清微笑著對陶源說:“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樂!”悠揚的薩克斯停下了,伴隨而來的是整個小酒吧響起來的《生日歌》。陶源想起了今天是他的生日,陶源感動地看著李清,在那瞬間陶源決定要娶李清為妻,只要她愿意。并且發(fā)誓永遠不離不棄,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那天陶源在李清的陪伴下他過了第一個與往年絕對不同的生日,浪漫而溫情。這種浪漫與溫情中他體會到美酒音樂與女人的可愛。如水的音樂中在暗淡的燭光穿流,李清是這樣的嬌小可愛,是一朵搖曳在春風中含苞待放的花朵。
結婚以后陶源漸漸感覺出李清與自己的區(qū)別,每天早晨陶源再也吃不到自己喜歡吃的豆?jié){油條或者韭菜大包而是餐桌上四平八穩(wěn)清淡儒雅的營養(yǎng)早餐,陶源也不知為什么要把李清準備的早餐用儒雅二字形容。有時他也生氣地推開碗勺子賭氣地說誰他媽再吃這些破玩意兒誰他媽不是人養(yǎng)的。李清大多數時候安靜地笑一下,把碗與勺子重推到他面前靜靜地說,喝了它或者說吃下去。那時陶源覺得李清更像個埋藏很深并且陰暗狠毒的間諜。就是這些安靜的笑與不容置疑的行為動作讓陶源覺察出了自己與李清的區(qū)別與距離,也在心底是佩服母親的先見,是的,他永遠也走不進母親話語里的機關大院,李清也永遠成不了能融入鄉(xiāng)村的善良女人。自從女兒陶景出生他們之間的區(qū)別與距離仿佛一下子被放大了十倍百倍,那個溫情的小女人漸漸變成了一個自以為高雅卻十足庸俗自以為聰明卻十足愚蠢小女人,一些細小的瑣事能讓她對自己上綱上線,動不動以農民二字來總結他的行為習慣。雖然她能說得和風細語,但這種和風細雨更加傷害了作為農民出身的他,農民怎么了?農民不是人么,沒有農民你去喝西北風吧!再說不是你主動向農民示的愛嗎?但這些他埋在心里從來沒有說出口,畢竟他在那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牽了她的手并發(fā)誓不離不棄。
結了婚,母親對李清卻特別好,兩個人吵架生氣母親都會向著李清,明明自己占理兒母親偏要說李清是對的。有一次他出差回到家剛好是陶景放學時間,李清等他把包放下就對他說,去接景兒。陶源感冒了,坐了一天的車渾身沒勁,李清不僅不體諒反而讓他立馬去幼兒園接孩子,接孩子本身沒錯,錯就錯在李清沒有去理解陶源那時的心情。陶源無名火騰騰一竄老高,雙眼同時射出頗具殺傷力的兇光,而李清則用更冷更具體更深度殺傷力的目光制止住了他的目光,他全身繃緊的肌肉一下松弛下來,像一只吹漲的氣球被一枚小鐵釘釘了一下,氣一下子就泄完了。陶源無意識地眨了眨眼睛,走進臥室沒聲沒氣地躺下睡了。李清打開臥室門靜靜地看著他,陶源拉過被子不理李清,打定主意不理她,看她能使出什么招讓自己就范。孩子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出差這么累你就不能去接孩子?剛巧母親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到家里時李清還站在臥室門口看著陶源,看得陶源心里有點發(fā)麻。母親問李清怎么了,李清的臉上漾出滿臉春風說,媽,我讓陶源去接景兒呢。母親不由分說走進臥室把陶源從床上抓起來,陶源只好去幼兒園去接景兒。
他問母親為什么要這樣,母親說只要沒有原則性的問題,妻子永遠是對的。陶源不解有時還生出些嫉妒。憑什么這樣說?母親笑著點點陶源的頭說,傻小子,不憑什么,如果真要憑什么就憑你們有一個家,她是你的女人。
母親的笑永遠都是那么安寧與慈祥,在陶源的記憶里那份安寧與慈祥是任何難事也不可能從母親臉上拿走。
陶源看李清坐在了母親右邊他也坐在了母親左邊。
“最近忙什么?也有好久沒著家了?!?/p>
“無非一些雜事,沒頭沒腦的?!?/p>
“你們現在做的事從來就沒頭沒腦?!?/p>
陶源看見母親斂起了剛才的笑容一臉的肅穆。于是討好地說:“媽說的是。媽是什么,媽是媽,媽可是在家不出門也知天下事的?!?/p>
母親看了看陶源那張會說話的嘴,對大哥大嫂說:“你們看,源兒就會說話?!?/p>
“那是,不然怎么是我們家的源,惟一的領導?”大哥接上了陶源母親的話茬。
“當不當領導的其實無所謂,你們做人干凈利落就行。只有千年的衙門沒有千年的官,這當官的一退下來,沒人戳脊梁骨沒人在背后罵就算成功了,錢,地位,權力都是過眼云煙,只有做人才是頂頂重要的,做人是根本。根好樹就壯根深葉才茂。”
大嫂端上最后一道菜后對大伙兒說:“二姐夫說人齊了菜也齊了?!贝蟾鐝墓褡永锬贸鲆黄棵┡_,一邊開著酒瓶一邊笑著說:“嘿嘿,饞了好久,今天終于能喝了。”大家都笑笑,二姐夫從廚房里出來跟著說:“要是陶源天天過生,我們不是天天有茅臺喝?”大家又都笑笑。陶源卻有些不好意思說:“大哥大嫂二姐二姐夫三哥三嫂過生日的時候我們還喝茅臺,家里沒有回頭讓李清買去?!?/p>
大哥說:“還是領導出手大方啊,你一句話我們以后就有茅臺喝了?!?/p>
大嫂說:“去去去,除了饞酒你還會饞什么?”
大哥笑笑便不再開腔,李清聽完陶源這不著邊際的承諾淡淡地白了他一眼,茅臺可是茅臺不是老白干想喝多少喝多少?陶源知道大哥其實從來也不缺茅臺的,大哥給領導開車,領導出差的機會多,像領導一樣接受饋贈的機會也多,一年到頭三兩瓶茅臺是不成問題的,他那樣說只是要活躍氣氛而已。
吃過飯?zhí)爝€早,陶源跟著母親到了屋頂菜園。母親跟二姐二姐夫住在一起,房子在頂樓,二姐原打算在屋頂上裝一間客房,但母親不同意非要弄一個屋頂菜園。在母親的指揮下他們三兄弟硬是把土從郊外弄了回來,建成個土層有六十多公分面積大約二十多平米的小菜園。母親說,只有這樣才能感受到一點鄉(xiāng)村氣息,不然我回鄉(xiāng)下住。母親現在腿腳不太好使,一走長路腳就痛,這幾年關節(jié)有些變形,走路好像越發(fā)不方便,為此陶源沒少找醫(yī)生,但醫(yī)生好像對這種病也奈何不得。陶源讓母親別經營她的小菜園,那菜市場的菜琳瑯滿目有什么買不到?可母親卻從來沒聽進去,堅持著把屋頂菜園收拾得像模像樣。母親的小菜園里除了種些小白菜小蔥小蒜,還種了生菜香菜,甚至還種了幾株黃瓜幾株絲瓜幾株茄子幾株辣椒還有幾株豆莢。母親常說別看我的菜有些瘦弱但卻也是自家種的,沒有化肥沒有農藥,吃起來心里舒坦自在。
陶源幫著母親把小菜園里的雜草撥干凈了,天色還早,天邊起了幾朵紅霞把天空涂抹得有些燦爛,陶源此刻又想起月玲了,他知道母親特別喜歡月玲,當初就有心讓月玲做自己的兒媳婦,只是自己同月玲沒有緣分。對母親說:“要是月玲給你做兒媳婦才好,對吧?”母親用眼狠狠地瞪了一眼陶源說:“渾小子,月玲是別人的媳婦兒,不是你的,你的媳婦兒是李清,是景兒的母親,以后不許說這樣的渾話?!碧赵床桓以僭谀赣H面前提月玲,望了望天上那幾朵比剛才更燦爛的紅霞。是的,月玲已經過去了,她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點記憶。
那天夜里陶源做了一個夢,夢見黃昏時分自己牽著一個女人的手,他想努力看清那個女人的臉卻總也看不清,他只知道那個女人穿著一條淺灰色的棉布裙子,跟著他一起走過一段長長黃泥土路,然后爬上一個高高的山岡,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座煙波浩淼城市。
女人說:“這座城市太遙遠了?!?/p>
他說:“是的,遙不可及?!?/p>
女人又說:“城市里埋藏著一個夢?!?/p>
他說:“是的,那個夢看起來很美?!?/p>
女人說:“但是我們要離開了?!?/p>
他超然地說:“我愿意就這樣離開?!?/p>
這時山岡上一陣山風吹來,舞動著那女人的裙子與長發(fā),遠處一座煙波浩淼的城市在晚霞中漸漸消隱。
責任編輯:蒲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