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只生活在當(dāng)下,他還生活在記憶里的某個地方。
題記
一方矮矮的墓穴,倚枕著青山碧巖,沐浴著朝霞暮靄,聆聽著泉流鳥鳴,安息在此的外婆一定會恬然閉目的。這一方山水,該是外婆的最愛。當(dāng)年,年輕的外公外婆攜兒帶女從陜南山里輾轉(zhuǎn)逃荒,穿州過縣又走進(jìn)周山至水,過了一輩子光景,這是一種緣分。我到外婆墳前祭奠,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許多像鳥巢一般散落在向陽山坡上的人家,都相繼攜了家眷、牲畜去山外的平川落了戶,留下的,是那些帶不走、忘不掉的山川舊物和往昔歲月。
我坐在外婆的墳前,向外公講起了外婆去世時我做的那個夢:葬外婆的林地一夜之間成了花的海洋!紅白相間的芍藥開滿了山野,清晨的瑩瑩珠光中閃爍著一條架向天際的彩虹!我迷失在這炫目的美麗中忽然驚醒。外公說,那是你外婆離了苦海去仙界享福了。一時間,我竟不再笑來世輪回的荒誕,心里似乎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外公,聽媽說,您年輕時不肯去山外落戶,可現(xiàn)在卻同意和舅舅一起走,心里是不是很無奈?”外公嘆了一口氣,“以前,有你外婆在,一大家子是不想挪窩??扇缃駴]有了她,我再也熬不住了!從早到晚見不著人。我的心太空太荒了!”望著外公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容顏,一股熱辣辣的液體盈滿了我的雙眸?!叭サ挠肋h(yuǎn)去了,可活著的還得苦撐著活!”我想起了和外公一家相鄰的王婆,王婆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命苦且硬,雖已年過八旬,佝僂著背,但她眼不花耳不背,幫孫兒料理家務(wù),心慈言善,細(xì)心妥帖。當(dāng)?shù)弥L孫一家秋后就要舉家搬遷時,她靜悄悄地用一根腰帶結(jié)束了自己老邁的生命。是不愿拖累孫兒,還是故土難離,要和亡故的親人不離不棄?眼望蒼天,我只有無比虔敬地向那苦難的靈魂致敬!“外公走了,誰來陪外婆?”“她有她的死鬼兒子做伴!我得守我的幺兒幼孫!”剛才還那么脆弱的外公似乎又撿回了當(dāng)年的一點(diǎn)倔強(qiáng)。大舅是在新婚后扛木料因意外喪生的。當(dāng)時,外公一夜之間白了頭,外婆掛在腮邊的淚水再沒有干過。外公恨他愛的人一個一個棄他而去嗎?
二
舉目四望。小小的院落被蓊郁的林木簇?fù)碇?,被四面的青山環(huán)繞著,恬淡安然地像一只進(jìn)入夢鄉(xiāng)的大鳥。場院上沒有了雞飛狗吠的喧囂,惟有那粗笨的石磨還固守原地,蒙塵的磨道里也似乎辨認(rèn)不出那一圈一圈雜亂的蹄印。我默默地注視著這個荒寂的場院,想念著它昔日的模樣:那只肥胖的黃貓,白天蜷在炕頭呼嚕呼嚕大睡,可清早,總能看見它黃色的影子,電一般從場院的某個角落一閃而過;早起的雞婆們在雞籠里咯咯地吵著,待外婆打開門。它們就爭先恐后地?fù)淅庵岚蝻w奔向場院,圍著外婆咕咕地討要吃食。一時間,欄里的豬、圈里的牛都有了響動,用各自的方式召喚著主人給它們清理棚圈,添食加草!吃飽了的牛推著石磨孩子似地撒著歡疾走,嚯嚯的石磨聲中,被碾碎的五谷,從磨縫中細(xì)細(xì)飄灑下來,散出淡淡的甜香。于是,一家人坐在暖暖的朝暉中喝粥的吸溜聲猶在耳畔!記得有一只貪食的花翎大公雞,老在吃飯的我們身邊伺機(jī)搶一口。某日,外公把一團(tuán)剛出鍋的芋頭甩了出去,大公雞因搶食過猛,連噎帶燙竟然斃了命。望著大公雞紫漲了冠子、蹬腿掙扎慘死相,全家人都愕然了!‘‘鳥為食亡”的悲劇上演得如此慘烈,因此永遠(yuǎn)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進(jìn)了門,舅母端來茶水招呼我歇歇腳,望著煙熏火燎幾十年的老屋內(nèi)那厚實(shí)的案板、砌著s形的灶臺和寂滅的火塘,我仿佛又看見了外婆在鍋臺間忙碌的身影。生養(yǎng)了六個兒女的她,永遠(yuǎn)像一只勤勞的小蜜蜂,為這個家的吃穿埋頭操勞。小時候,每次來山里度假,當(dāng)翻過最后一道山脊遠(yuǎn)遠(yuǎn)聽到狗銳聲呼喚人時,人困馬乏的我陡然閥便長了精神。只有我曉得親愛的外婆早已摘回幾個香脆的黃瓜,或在挎籃里備下了山果為我解困去乏。午飯必定是我愛吃的臘肉燴菜,肥嫩的扁豆掐去筋,紫色的洋芋刮了皮,和肥而不膩的熏肉燴在一起,那濃濃的香氣,總會鉆出鍋蓋,絲兒絲兒地讓人吸著鼻子陶醉半天。接下來的日子,除山野間各樣野果任我享用外,外婆會變著戲法犒勞我腹中的饞蟲兒。在炭火微紅的火塘里煨洋芋、埋核桃,在烏黑的茶罐里煮雞蛋、用大麥熬粥喝;如果是冬天,什么炒豆子爆栗子啦,什么玉米糖做的芝麻黃豆糖啦,各種餡的扁食干果啦,都讓人吃出無窮的歡樂,連做夢都在咂巴著嘴!我認(rèn)為外婆就是一個天生的美食家,她做的土豆糍粑堪稱一絕!精心挑揀上好的土豆,蒸熟后去皮,然后在案板上搗爛,再用木砧一下一下地?fù)v捶,直至搗成提起來如細(xì)滑筋道的面條時,方盛在碗里,澆上腌制的酸菜湯,吃起來酸辣香濃,比夏日中的漿水涼魚更解饞。就連進(jìn)山挖藥材、割漆的人們,外婆也像招呼親朋好友那樣,讓他們進(jìn)屋歇把火、喝碗水,嘗嘗她炒的豆子、做的家常飯。“吃飯了”,舅母把我從甜美的回憶里喚醒。端起碗,我卻難以下咽。佯裝著喝口湯,連同湯一同咽下的是我大滴大滴的淚。幾十年里,那數(shù)不清的一日三餐,忙不完的田間地頭,理不清的紛繁瑣事,剪不斷的兒女情長。一點(diǎn)一點(diǎn)熬干了外婆的心血,蝕損了她的健康!而今,最疼我的親人已長眠于地下。在她的呵護(hù)下長大的我,卻不能為她盡一點(diǎn)孝心。這難道不是人世間最令人又痛又悔的憾事嗎?
三
沒有外婆的家空落落的,讓我無法久留。這個曾令我魂?duì)繅衾@的山里家園,終將因無人居住而頹廢為野物出沒的荒原,誰還會去水井路飲那汩汩上涌的山泉。井臺四周傍崖而生的雜樹灌木中,在五月里繁開的野刺玫,妖嬈于其中。井臺四壁長滿了幽苔,熱了渴了掬一捧潭里的水喝,甘洌清涼不勝爽快。外公曾說此井是龍眼泉,天澇時它蓄水,天干時它漲水,永遠(yuǎn)不溢不枯、清清的一潭碧水。春夏時節(jié)朵朵花開之后,一架架、一串串、一嘟嚕一嘟嚕綠瑩瑩紅燦燦的瓜菜,招惹得歌聲時常在井邊繚繞。而現(xiàn)在,幽幽的一潭水,再也等不來那個臨水自照的小女孩那張好奇的臉!唯有不知名的水泳蟲在其中,蕩出一圈一圈輕輕的漣漪。抬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山地因無人耕種而長滿了雜草蓬蒿。昔日里一壟壟一畦畦長勢郁郁森森的豆子玉米、滿坡紫色粉色錯雜的苜蓿豌豆花,都已煙消云散。再也不會有滿坡鋤草的男女老少賽鋤時那繁忙快活的景象了;再也不會有外婆頂了一頭水氣,從玉米地里抱回肥碩的玉米棒子供我們“啃青”的甘美了!
“表姐,俺帶你去摘果子吃?!被㈩^虎腦的小表弟打斷了我的思緒。于是,我們立馬就隱身到這莽莽叢林之中:不足十歲的他山猴兒一般,一會兒躥上樹摘幾顆梨子扔給我;一會兒鉆進(jìn)藤蔓深處摘幾串紫晶葡萄遞給我;一會兒又告訴我他在山道上裝的獸夾子曾套住了一只豺狗;一會兒又告訴我毛栗成熟還得一些時候。望著眼前正學(xué)鳥叫的少年,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曾在山野間亂闖的野丫頭的身影:記得一次和小姨去采蘑菇摘野果,因只顧著去攀折崖畔的野百合,競被樹權(quán)間兩條扭纏在一起親熱的蛇嚇得靈魂出竅,大張著嘴卻一句也喊不出來……
“小弟,去山外落戶讀書,高興不?”“高興,再也不用背干糧跑幾十里路去上學(xué)了!”唉,這崎嶇的山道,凝結(jié)了山民們多少肩挑背扛的艱辛!留下了山民們多少悲歡離舍的故事!“離開了山地,你會想念它嗎?”“想了就回來,還會夢見它。”表弟吃豆子般干脆地回答,而我卻聽得愈加惆悵滿懷,盡管人們都渴望走出去,走出大山的閉塞,但誰又能真正走出曾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園呢?
我也會枕著一枚山中的紅葉入夢的,而夢中,那片紅葉早早已被我的淚水打濕,為那曾被歲月淹沒的一切。
責(zé)任編輯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