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媽會死,但沒想到會死得這樣快、這樣突然。
早上,我熬了兩碗綠豆小米粥,炒了一盤豆芽,拿保溫筒盛著去了醫(yī)院。走進(jìn)病房,我媽居然在練功!人靠著病床欄桿,右腿一下一下往上踢,每一下都踢過頭頂,額頭上一層細(xì)碎的汗珠沁出來,被窗口的陽光照得一閃一閃的。
雖然沒戲唱了,我媽練功一天也沒丟,天還黑著,我媽早早到了護(hù)城河邊,對著靜靜流淌的河水,仰頭,伸脖,咿——咿——咿——啊——啊——啊——喊過一陣,把腳蹺到灑滿露珠的石頭墻上,手撫膝蓋,一下一下,狠勁往下壓。我爸勸過我媽,說,劇團(tuán)都散了,你練那玩藝不是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有那功夫,不如給狗娃撓蛋呢。我媽瞪我爸一眼:一邊呆著去!你那叫屁話!哪有當(dāng)演員不練功的?我爸說,可咱不是沒戲唱了嘛。我媽說,世事難料,不定哪天用得著呢,臨時抱佛腳,黃瓜菜早涼半個月了。
這會兒,我爸站在我媽身后,扎煞著兩手虛托著,防她摔倒。見我進(jìn)來,爸松了口氣,說,快說說你媽,身子虛成這樣,還練哪門子功啊。
給我媽送飯是早上8點(diǎn),中間只隔了2個小時,我媽就走了。最后這兩個小時,我媽精神特好,根本不像一個肺癌晚期患者。她把我和我爸叫到床前,拍拍床邊,讓我倆坐下,對我說,想不想昕聽,我這朵鮮花怎么插到了牛糞上。我爸說,說什么呢?陳谷子爛芝麻的,也不怕孩子笑話。
15歲的少女,喜歡聽這些。我說,媽,別理我爸,你只管說。
我媽的講述費(fèi)時1小時零1O分,口齒清晰,詳略得當(dāng),卻又層次分明。
我媽說,她是劇團(tuán)的旦角演員。刀馬旦,演穆桂英、花木蘭、小青那類角色。臺口一叫板,哪次都是碰頭彩,掌聲嘩嘩的,夏天打雷一般。演出結(jié)束,觀眾圍在劇院門口不走,非要見見她不可。我媽說,那時你爸拉二把弦。知道什么是二把弦嗎?頭把弦是板胡,二把弦就是二胡,都是樂隊的重要角色。有一段時間,我老覺得你爸的二胡跟不上演唱節(jié)奏,一會兒快了半拍,過一會兒又慢了半拍。我呢,自然就唱不到點(diǎn)子上,人一緊張,唱腔就走形。那天彩排《穆桂英掛帥》,開頭順風(fēng)順?biāo)?,那段唱我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說著,我媽輕輕哼了起來:
轅門外三聲炮如同雷震
大軍帳走出來我保國臣
頭戴金冠壓雙鬢
當(dāng)年的鐵甲我又披上身
帥字旗飄如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寫著渾天侯穆氏桂英
誰料想
我五十三歲又管三軍……
我媽說,問題就出在“誰料想”這三個字上,本來這兒有半拍休止,讓演員換氣,可你爸的二胡連三趕四往前攆,好好一場彩排唱得二五不成一十。人們散去以后,我沒卸裝,坐在后臺木箱上哭。司鼓老姜悄悄走過來,他說,你沒看出來?--把弦今天可是有意為之呀。我說,不會吧,我和他無怨無仇,為什么這樣整我?老姜笑了,說,好多演員就是這么毀的,該慢的時候他火上房一樣催你,該快的時候呢,他卻又慢騰騰的。沒睡醒一樣。演員的戲自然要唱砸了。我當(dāng)時還不信,你爸人挺不錯的,怎么會有這種壞心眼?老姜眼里的內(nèi)容就復(fù)雜了許多,說,要不,你嫁給二把弦?當(dāng)演員誰不想唱紅?誰不想出名?樂隊不配合,想吧你!我牙一咬,當(dāng)時就答應(yīng)下來。我這朵鮮花就插在你爸這攤牛糞上……
我媽40歲了,身段、臉盤,還像二十七八的姑娘,一顰一笑、一嬌一嗔,總帶有一種嬌嫩的稚氣。我媽不是做作,也不是裝嫩,而是長期飾演的角色在她身上留下的抹不去的痕跡。即便在病中,她仍然保留著清爽宜人的韻味,頭發(fā)紋絲不亂,衣服整潔得體。在她講述的整個過程中,俊俏的瘦臉布滿了甜蜜、自豪,甚至還有那么一抹嬌羞的暈紅。
我爸把我媽的手抓在掌心里,看著我媽嘿嘿傻笑。我媽喘了一陣又說,別看你爸老實(shí)疙瘩一個,其實(shí)挺花心,我之前他就看上了小師妹二蘭,還給人家寫過6頁情書呢。我爸說,那是啥時候的事,怕追不著你,我不得找個預(yù)備著?我媽說,腳踩兩只船,心眼不少!
我媽是拉著我爸的手走的,攥得很緊,生怕我爸飛了似的。她留下的最后幾句話,是問我爸:咱下輩子咋辦?我爸一愣,反問說,啥下輩子?這輩子還早得很呢。我媽說,你就別瞞我了,病在我身上我能不知道?我是說,下輩子愿不愿意還和我一塊唱戲?我爸說。唱,咋不唱呢。我媽說,是我唱,你拉,你那破鑼嗓子能唱戲?
我媽說完這話,頭一歪就走了,走得安詳、自然,走出一個刀馬旦應(yīng)有的從容和美麗。
生活中的我爸我媽,是一對冤家對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暗合了不是冤家不聚頭的俗話。我媽唱慣了刀馬旦,把舞臺搬到了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大馬金刀,居高臨下,處處壓了我爸一頭,大事小事我媽說了算。
學(xué)校五四開晚會,要我主持節(jié)目。當(dāng)主持人自然應(yīng)該穿得好點(diǎn)。我拉上另一個主持人到商場挑衣服,看上一件牙白色裙子,上面撒滿了細(xì)碎的紫薔薇,簡潔大氣,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氐郊遥野咽稚煜蛭野?,說,老爸,給點(diǎn)錢,我要買條裙子。我爸把我的手打到一邊,說,我哪來的錢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吃剩飯不當(dāng)家,等你媽回來再買。
可我媽去了新鄉(xiāng)小姨家,兩天后才能回來。五四的節(jié)目等“五六”演?我裝病,在家躺了兩天。我媽就問咋回事,我說了。我媽蘭花指一捏,指向我爸:孩子主持節(jié)目是大事,過了這個村還有這個店?不就一條裙子嗎,為什么不給孩子買?我爸說,家里的錢你放著,我伸臉讓人家扇啊?我媽更火了,說,你是死人哪,就不能先出去借點(diǎn)?
這種現(xiàn)狀是我爸造成的,先前不是這樣。家里的事,我媽都和我爸商量,來龍去脈,事情原委,說得清清楚楚。我爸一聲不吭地聽著,聽了也就聽了。我媽問我爸:這事該咋辦?我爸反問我媽:你說呢?我媽一聽就來氣,說,我要知道怎么辦還和你商量什么?三番五次的“你說呢”之后,我媽回到“穆柯寨”,右手一揮。來了一句戲詞:罷罷罷。自此之后,本姑娘要自作主張了
那年省團(tuán)要調(diào)我媽,團(tuán)長找我媽談話,省團(tuán)的人也在,我媽當(dāng)場表態(tài):不去!回到家,我媽跟我爸學(xué)說一遍,我爸當(dāng)時就火了,把手里的茶杯摔到水泥地上,碎成八瓣。他指著我媽說,你是地黃瓜上不了高架子,多好的機(jī)會,你為什么不去?再說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吭也不吭一聲?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男人?我媽被氣笑了,說,和你說頂啥用?除了那句“你說呢”,會有什么好主意?說罷,丟下我爸進(jìn)了廚房,把鍋碗瓢盆弄得叮當(dāng)響。
晚飯做好,我媽氣也消了大半,對我說,喊你爸吃飯去。
我爸不吃,坐在陽臺上拉二胡。我爸常拉的有這幾支曲子,《揚(yáng)鞭催馬送糧忙》、《梁?!?、《二泉映月》,還有《黃河頌》。拉哪支曲子得視我爸的心情而定。高興了,拉《揚(yáng)鞭催馬送糧忙》,這支七十年代的名曲,歡快、激昂、豪邁,有著那個時代的特殊含意。不順心了就拉《黃河頌》,那是他根據(jù)交響樂自己改編的,把民族的沉重融人自我的情緒氛圍,倒也不失為一種憤怒的發(fā)泄,
此刻我爸正拉《黃河頌》,他徹頭徹尾沉浸在憤怒中,搖頭晃腦,忘乎所以,腳尖在地上啪啪啪地點(diǎn)著節(jié)拍,很響,很憤怒。拉過一遍接著拉第二遍、第三遍,對我的喊聲充耳不聞。我家不大的空間,充滿了憤怒和幽怨。我媽默默地解下圍裙,眼神里有了些許愧色。她默默走過去,站到我爸身后,雙手搭在我爸肩上,輕輕揉捏一陣,說。吃飯吧,啊。我爸說,不吃!氣都吃飽了,還吃什么飯!我媽拉起他的手,搖晃著,細(xì)聲細(xì)氣的:不嘛,人家要你吃嘛。
我媽撒嬌比我還有水平。我吞地一聲笑了。我媽也笑了。說,不許笑!你那笑都給我女婿留著!
吃飯時我媽說我爸:你呀,就是不長腦子,省團(tuán)是什么地方?藏龍臥虎,名角如云,咱調(diào)去干什么?給個B角就是天大的恩賜了,哪如在咱們團(tuán)如魚得水。寧做雞頭,不做鳳尾,這點(diǎn)道理都不懂?
事實(shí)證明,我媽是對的,我媽做事錯的不多。我媽不去省團(tuán),省團(tuán)退而求其次,把二蘭姨調(diào)去了。二蘭姨也是縣劇團(tuán)的臺柱子,除了我媽沒人能蓋過她??啥m姨在省團(tuán)也只能跑跑龍?zhí)?,飾演個丫環(huán)、宮娥啥的。一場戲連段唱都輪不上。那次我媽到省城辦事,順便去看二蘭姨,一見面二蘭姨就哭了。我媽問她哭什么,二蘭姨摟起裙子讓我媽看她的大腿,那兒有幾個豆大的疤痕。我媽說,怎么搞的,咋燙著那個地方了。二蘭姨說,劇團(tuán)不分給她角色,錢掙得少,顧不住一家生活,晚上就到茶樓唱戲。誰點(diǎn)她的戲,她得陪誰,那些人都不是好鳥,手和煙頭一起伸到裙子里。二蘭姨感嘆一聲。說,當(dāng)初,還是你有主意,我后悔死了。
回來把這話學(xué)給我爸,我爸半天沒吭聲,爾后嘆了口氣。那聲氣嘆得如同牛吼,嗓子那兒像塞了一把稻草。
劇團(tuán)散伙飯是在得春園吃的,五桌,劇團(tuán)的人都去了。男人們大杯喝酒,借酒澆愁,女人們則坐在一邊垂淚,桌上的菜幾乎沒人動。我媽說,我昨總不相信呢,好好的,咱說散就散了?以后真沒人看戲了?團(tuán)長喝了不少,大著舌頭說,你以為還有人看?告別演出那天,我溜到臺下,數(shù)了數(shù),你猜多少個觀眾?32個人,大半是老頭老太太,還有五六個躥來跳去的小孩子。戲演完了,一個老太太還流著涎水打呼嚕,我把她叫醒,說,大娘,戲唱完了,你老走吧。你猜老大娘咋說?她說,你們咋就收家伙呢,不是沒唱多大一會兒。我說,大娘。我們唱了一出了。老大娘說,我睡了一覺戲就唱完了?
吃散伙飯那天晚上,我爸我媽房里的燈一直亮著,兩個人嘀嘀咕咕不知說些啥,能聽到的,只有我爸長長的嘆息,我媽高一聲低一聲的哭泣。
第二天一早,我媽把一串鑰匙交給我爸,說,以后這個家交給你了,我得出去掙錢。工資沒了,可日子還得過,柴米油鹽醬醋茶一樣也不能少,孩子的學(xué)費(fèi)還得交。親戚朋友還得往來,紅白事還得封紅包,哪一樣都離不了錢。我爸剛要說什么,被我媽大手一揮,像戲臺上面對楊宗保,說,我主意已定,你啥也別說了。我媽沒說要到哪里掙錢,又怎么掙錢。便回了臥室。
我媽再出來,我立馬傻了,以為是我的同學(xué)來了。她把挽著的頭發(fā)披散下來,隨便挽在腦后,扎成了一條馬尾。衣服也穿得很時尚、很青春,短裙,露著半截大腿?;蠲撁撘粋€嬌嫩的小姑娘。我一聲歡呼:媽好漂亮啊!我爸橫我一眼,嘆道,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呀!
我媽去茶樓唱戲了。
晚上回來,媽洗去鉛華又成了居家過日子的女人,一下子老了,人也顯得疲累不堪。相較而言,我喜歡此時的媽,實(shí)在、自然、平常。我爸趕忙盛飯,我媽卻在沙發(fā)上躺下,說,我不想吃。
媽也有高興的時候,一回家就把掙到的錢掏出來,理好,放到桌子上,然后說些茶樓的趣事。我媽說,有個老板初時挺熱乎,擠在我身邊,大票子一甩,連著點(diǎn)了我三段戲??纱鬅粢涣?,老板立馬抽身走了。那個兔崽子眼挺毒的,我臉上抹得粉不少啊,他咋看出年齡來了?還有個小官員,挺年輕的,拉著我的手說,大姐,咱倆唱段《夫妻雙雙把家還》?我說,別喊大姐,得喊姨,我姑娘比你小不了多少。
有一段事我媽沒在飯桌上說,是晚上偷偷說給我爸的,可巧我上衛(wèi)生間,聽到了。我媽說,有個老頭,七十歲差不多吧,臉上都有黑斑了,手像雞爪子,來來回回往我腿上蹭,把我惡心得差點(diǎn)吐出來。我拿起他的手說,老先生總有70了吧,幾個兒子姑娘啊?他還挺得意,說,一個兒子,兩個姑娘,小的比你還小點(diǎn)。我勸他說,老先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姑娘多年輕啊。她的腿不比我的嫩?身邊守著不去摸,怎么跑出來找個陌生人啊。
我媽說時笑了起來,隔著門縫,我卻看見我媽一臉淚。
我媽的戲班是在花完家里所有積蓄之后成立的。司鼓老姜,二把弦我爸,頭把弦老孔,還專程要個電話,把生活無著的二蘭姨從省城叫了回來。散了幾年的老伙計、師兄妹重又聚到一塊,回首往事,難免一番唏噓感慨。二蘭姨抱著我媽一個勁地哭,說,多虧你呀師姐,又把咱們這些沒娘的孩子弄到了一起……
這年頭說來也怪,大劇院的戲沒人看,到了鄉(xiāng)下,卻又場場爆滿,男女老少擠得水泄不通。我媽的班子侍候紅白事,結(jié)婚、做壽、添丁做滿月。老太太老爺子過世,別的班子不請,大老遠(yuǎn)的來請我媽。我媽哭得好,哭得投入。臺上唱戲,演員怕哭不出來,事先在眼泡上抹了一層油彩,燈光下珠淚閃閃,倒也有一種逼真的藝術(shù)效果。我媽不用抹油彩,她是真哭,哭得淚二八地,晶亮的淚珠撲撲嗒嗒往下掉,引得臺下的人跟著哭,自始至終,唏噓聲、擤鼻聲不斷。認(rèn)得我媽的就說,瞧,名角就是不一樣,扮相好,唱得也夠味。我媽當(dāng)然不是哭那個躺在棺材里素不相識的老人,她哭自己,17歲紅遍一個縣,成了名角、臺柱子,如今競淪落到為人哭喪的地步,悲也,嘆也!
二月間,木匠洼洪家給老爺子做壽。老爺子89了,兒孫一大群,其中當(dāng)然不乏佼佼者,小兒子洪家備就是一個。洪家備早年當(dāng)煤礦工人,在井下挖煤,沒下幾天井就開腿走人,走時撂下一句話:這兒不是人呆的地方110年后他卻又卷土重來進(jìn)了煤礦,當(dāng)然不是去挖煤,是當(dāng)?shù)V主。洪老爺子是個戲迷,八九十歲的人了,坐著躺著,老抱個半導(dǎo)體,聽?wèi)蚵牭萌绨V如醉。壽誕之前,他對洪家備說,去,請個名角唱一場,孝順孝順你爹。
我媽的戲班被洪家備請去了。
我媽知道洪家備為人不怎么樣,不想接這個活,可司鼓老姜和洪家沾點(diǎn)拐彎親戚,先找的老姜,他替我媽應(yīng)下了。一起共事,老姜又是我爸我媽的大媒,不好駁他的面子。我媽無奈,說,那就去吧。
洪家是晚場,唱《五子登科》??焐龅臅r候,我媽他們正在臺后卸裝,洪家備溜了過來,先甩給我媽2000塊錢,說,跳一段帶色的舞?這在農(nóng)村是常事,12點(diǎn)前正規(guī)演出,半夜之后,跳脫衣舞。我媽說,我們是戲班,不會跳舞。洪家備說,我再加2000怎么樣?我媽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老姜把我媽拉到一邊,說,要不,讓二蘭跳個?我媽瞪了老姜一眼,說,姜老師,你缺錢了言一聲,今天的份子全歸你,咱不能要錢不要臉不是!這話說重了,傷了老姜,也同時傷了洪家備。洪家備抱著胳膊,輕蔑地一笑,說,唱戲的還說臉哪?我聽說,你們戲子有句行話,叫啥?對,要想學(xué)得會,就跟師傅睡。貞節(jié)烈女當(dāng)?shù)贸蓱蜃?再說,我在茶樓不也聽過你的戲,還和你擠過一個沙發(fā)……
我媽沒等洪家備說完,抬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隨著一聲清脆的手掌擊打胖臉的響聲,我媽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嘩一下射出三尺遠(yuǎn),人緩緩地倒在泥地上……
我媽的病來勢很兇,不吃不喝躺了三天,我爸見事情不對,把我媽送到醫(yī)院。開始,我爸沒把我媽的病往癌癥上想,不過是急火攻心的小毛病。可等切片查驗(yàn)結(jié)果出來,我爸一下子就癱在醫(yī)生辦公室。我爸說,醫(yī)生,你們再好好查查,是不是弄錯了,前幾天好好的一個人,咋就得了癌癥呢?醫(yī)生是個好脾氣,不緊不慢地給我爸解釋:這是常有的事,每個人身上都潛伏著多種病灶,日子心態(tài)平穩(wěn),也就一輩子沒事??梢坏┍徽T發(fā),病說來就來了。
我媽生病期間,我爸一直沒離病床,端茶倒水,喂水喂飯,我媽樓上樓下檢查化驗(yàn),都是我爸背。我媽說,你這人咋回事呀,平時看我啥都不順眼,現(xiàn)在是咋啦,比侍候你媽還上心?我媽這話半是實(shí)情,半是玩笑。奶奶生病時住在我家,我爸確實(shí)沒有這么上心,不是我爸不孝順,而是顧不上,他和頭把弦老孔合伙販青菜,抽不出時間。
病人的性情一般都怪,心里煩,就想找點(diǎn)事發(fā)泄發(fā)泄。水熱了,水涼了,吃飯沒有胃口了,我媽都沖我爸發(fā)火:想燙死我不是?盼我早死不是?好去找個年輕的填房不是?我爸苦笑笑,說,又多心了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了,哪有那份閑心呀。我媽說,這可沒準(zhǔn),現(xiàn)在的男人不是有三喜嗎?升官發(fā)財死老婆。升官你是沒指望了,發(fā)財也只能等下輩子,就盼著死老婆哩!
我媽這是無理取鬧了。我爸不惱,嘿嘿一笑,說,咋,不想跟我過了?嫌我沒成色了?不行,這輩子我還就賴上你了!你得給我當(dāng)一輩子老婆。可一轉(zhuǎn)身,我爸的淚就下來了,裝著捋頭發(fā),忙拿袖子揩了。
發(fā)過脾氣,我媽好受了些,把身子朝一邊挪挪,騰出半邊床,對我爸招招手說,你也躺下歇歇吧,這才幾天,你那臉瘦成刀背了。我爸走過去,挨我媽躺下。病床太窄,我爸只躺了半個身子。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我媽說,咱唱一段?你給我拉肉弦。我爸說,你正病著呢,咱還是不唱吧。我媽不依,非唱不可,而且點(diǎn)了戲名《花木蘭》。我爸用嘴拉了過門,我媽就唱了起來: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誰說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邊關(guān),
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來種地夜晚來紡棉,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干
將士們才有吃和穿
唱著唱著,我爸哭了,肉弦拉得哽哽咽咽,跟不上趟。我媽說,老毛病又犯了不是,還來年輕時那一套?我爸掩飾說,長時間沒練過,生了,跟不上了。我媽說,你就編吧,嘴跟不上,眼怎么了,紅桃子似的?你別瞞著我了,病在我身上我能不知道?我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就讓我過過戲癮。多唱幾段吧。
我爸拉,我媽唱。我媽飾演過的角色不下20個,挨個把主要唱段唱了一遍,《破洪州》、《花木蘭》、《穆桂英掛帥》、《東吳招親》、《斷橋》,像我們學(xué)生復(fù)習(xí)功課,唱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媽不是干唱,和舞臺上表演一樣投入,搓步、甩袖、翻轉(zhuǎn),把病房鬧得轟轟烈烈。值班護(hù)士要去制止,主治醫(yī)生按著小護(hù)士的肩膀,示意她坐下,說,讓她唱吧,如果我的預(yù)料不錯,這應(yīng)當(dāng)是一個當(dāng)紅名角的絕唱,自此之后,小城再聽不到她的戲了。
我媽是穿著那套刀馬旦行頭火化的,錦緞小襖,繡黃長褲,銀盔金甲,珠花流蘇,雙鬢烏發(fā)后攏,面部施以油彩脂粉。玻璃棺內(nèi),我媽仿佛剛剛演出歸來。重生一般嬌柔艷媚。這是我爸的主意,我說不準(zhǔn),臺上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刀馬旦。生活中處處壓他一頭的我媽,我爸更愛誰?
我爸老了,脊梁骨像被誰抽去一樣,軟塌塌地直不起來。人也變得無情無趣、無精打采。那時,我正為考哪個高中拿不定主意。上普高簡單,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拿到手里??晌蚁肷现攸c(diǎn),師資力量雄厚,升學(xué)率高,但學(xué)費(fèi)貴,一學(xué)年多收1200。我問我爸怎么辦。我爸頭低著,心不在焉地說,問你媽去。想想不對,這才把頭抬起來。像過去反問我媽:你說呢?我說我想上重點(diǎn)。我爸說,那就上重點(diǎn)吧。我說,上重點(diǎn)兩周才能回來一次,你怎么辦?我爸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等于沒說。
周末放學(xué),有事在學(xué)校耽擱了,回到家已是晚上9點(diǎn),到了家門口,屋里傳出一陣二胡聲。拉的是《梁祝》。不知我爸怎么調(diào)的弦。悠揚(yáng)舒緩、如泣如訴,怎么聽怎么像我媽在唱。擰開門鎖,我爸坐在客廳凳子上,對著我媽的遺像,送拉弓弦,抖顫出一串上揚(yáng)的裝飾音,特像我媽那聲臺口叫板。我媽的遺像上的黑紗被我爸拿掉了,那張我媽最為得意的演出照是20幾歲時照的,襯著紅絨大幕,光彩照人,對著我爸笑瞇瞇的。可我爸臉上卻全是淚水,水洗一樣精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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