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芒克等同游白洋淀集市有感，2004年7月

太陽有多亮我不知道

但太陽晃得老漢雙眼含光我看到了

太陽照耀多少人聚在集市上我不知道

但太陽讓鍋碗瓢勺開口說話我聽到了

太陽怎樣煽動莊稼生長我不知道

但被太陽焐餿的飯菜我聞到了

太陽怎樣提攜村干部我不知道

但省長訓斥地委書記不同于鎮(zhèn)長訓斥村支部書記我知道

人間的集市。集市上的塑料涼鞋

塑料涼鞋里臭烘烘的腳

上海發(fā)卡卡不出河北姑娘的階級味道

河北姑娘不稀罕白洋淀的菱角

白洋淀的水域在太陽下漸漸縮小

有抗日老英雄一直活到今朝卷入市場經濟的大潮

太陽能否照進陰間我不知道

但擺放在太陽下的冥幣使陰間通貨膨脹我猜到了

太陽像趕牲口一樣把人趕得到處亂跑

跑到集市上的人是不是牲口我不知道

但一個人在集市上混半天或一天

然后還得比牲口體面一點地回到自己的槽頭我想我知道

人有了錢抽口煙，牲口有了錢睡個眠

白洋淀上的清風干凈地吹著我想我知道

訪北島于美國伊力諾伊州伯洛伊特小鎮(zhèn)，2002年9月

一百噸烏云

像大草原上散開的蒙古騎兵呼拉移過伯洛伊特上空

一百噸烏云分出一噸烏云

砸向伯洛伊特像蒙古騎兵摟草打兔子絕不放過哪怕衰敗

不堪的小鎮(zhèn)

翻開落葉，是溺死的昆蟲

走進空屋，會撞見濕漉漉的鬼魂顫抖個不停

小汽車抵達小旅館

小旅館的吸煙房間里煙味淤積不散即使打開屋門

這吸煙的過客一天要吸三包煙嗎?其憂郁和破罐子破摔

的程度可以想見

而本地人憂郁更甚

眼見得鎮(zhèn)子上的一半櫥窗空空如也

卻絕不動起吸煙的念頭，這真對得起停車場上寂寞飄

揚的美國國旗

這是三岔路口上的伯洛伊特

只有兩三個人在銀行的臺階上低聲交談

只有一個人在借來的白房子里

用菜刀剖開紫茄子，相信燒一手好菜就能交到朋友

黃昏過后是夜晚

夜晚過后是只能如此、只好如此的流亡者的秋天

秋天將樹葉一把揪走

只有一個人為此而心寒，瑟縮為一個原子

并且伸手捂住他桌上的紙頁

仿佛天際一陣大風越過了地平線來到面前

讀《史記.秦本紀》于加拿大維多利亞卡德波羅海灣，2009年9月

晴空湛藍得就像標準的晴空。

若能在其中翻跟頭，若能在其中駕天馬獨行……

大海風平浪靜，被游客的溫和所感染，要求自己配得上文明世界旅游勝地的美名。

游艇出動，無一例外都是白色，無一例外游弋在岸邊;

那些不曾出動的游艇，其桅桿與作為藝術品的印第安圖

騰柱，以及岸邊濃密的森林皆行站立。

橫斜于灰色沙灘的粗大漂木來自何方?

夜間非法點燃漂木的人在白天乃是正經公民。

墨鏡人臉一副。來到海灘上的人

帶著單人皮劃艇的全套設備、自行車的全套設備、看風

景的全套設備、讀書的全套設備、散步的全套設備、

說話的全套設備、沉默的全套設備……

一個遛狗人遇到另一個遛狗人。

公狗聞母狗的屁股。公狗錯聞公狗的肛門。(是呵，我

只開善意的玩笑)。

坐在長椅上的白發(fā)老太文雅地活過了理性的70年，伴隨

民主成長于天主教式微之時，成全了幽默的褐色大僧

在此地不下于查理.卓別林的赫赫聲名。

穿三點式泳裝而不下海的姑娘伏在沙灘上曬太陽，

我始知泳裝可以不為游泳而穿。而只為遮掩奶頭和小腹

之下，比百分百赤裸更那個。

她平靜的肉，其中靈魂一碗水端平。

不能激發(fā)她的騷動——哦，不可以——Nice people

這有利于一個國家的秩序，即使在金融危機的時刻，即

使在“豬流感”這個怪詞被發(fā)明出來的時刻?？ǖ虏?/p>

羅海灣風平浪靜。

一個盡是好人的海灘!

賣檸檬汁的小男孩在他裝硬幣的紙盒上寫著:“為了幫

助解決世界的貧困”。怎么可能?

于是我理解“好人”就是比人更好的人。

而并不比人更好的我坐下來，打開所帶書本:這卡德波羅海灣聞所未聞的《史記》。

我決心在此通讀它一遍，好試試能否跳出自我，當我的

中國爺爺們爭相轉世為滑板少年。

而這里的少年從海面上救回他的橄欖球;

而狗亦下海，叼回它的塑料球。

中產階級化的大海不肯丟失這風平浪靜約有150年之久。

微風吹立我的書頁，越兩千年遙想那黃金亂世，

恰讀至《秦本紀第五》:“十一年，周太史儋見獻公

曰:‘周故與秦國合而別，別五百歲復合，合七十七

歲而霸王出?！?/p>

連陰雨

不是長頭發(fā)——是長毛——是石頭上長毛是面包上長毛

是連陰雨

是連陰雨讓衣服長毛心靈長毛——這是衰朽的內驅力

讓木頭長出蘑菇讓口腔長出潰瘍——同一種力量

讓愛長毛——愛不是需要毛嗎?

讓抒情長毛——這才能顯現出不長毛的抒情——中老年

的抒情

長毛就是長醭——我媽說就是發(fā)霉——我爸說

長毛在瓦片上在夜晚11點以后的街道上

鐘表的滴答聲——

雨說話的啞嗓子——

長出犯罪者徘徊者猶豫不決者——這是連陰雨的效果

淋濕的女人——

80天的連陰雨——還不算長久

80天的連陰雨覆蓋3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和大海——還不

算廣大

淋濕的女人孤獨而可憐——

是連陰雨讓鞋子進水濕了襪子——腳冰涼

然后水推進在人的身體里

從下往上頂到大腦——那里一片汪洋

連陰雨下在汪洋大海之上——貨船駛向亞洲——雨下在日本的庭院里

有人老去在中國——

雨下在遠離岸邊的工廠里下在鄉(xiāng)下

廚房的屋檐上水滴滴個不?！埐藗浜迷诓缓貌?/p>

壞的年頭

在不好不壞的年頭產生不好不壞的念頭——

有人死去

運氣不好的人 不甘心遂移居到城里——半個人不認識

窮人和富人長一樣的毛

但富人并不擔心——可以扔掉長毛的東西——不包括他

們自己

好經濟和壞經濟長一樣的毛

但好經濟知道怎樣做長毛的生意——

能夠避開連陰雨的事物避不開長毛

憤憤不平者的詛咒——

內在的生活膨脹——

海鷗和烏鴉個頭巨大——

小超市里的黃瓜個頭巨大——這是連陰雨的緣故嗎?

門軸膨脹——開門的聲音——狗亂叫

狗亂叫的內驅力也就是樓上腳步聲的內驅力

也就是衰朽的內驅力——朝向死亡的內驅力

表現在連陰雨之中就是長毛

就是禿頂的人不長頭發(fā)而長毛——這也就是新生

發(fā)霉然后新生——

在雨中——

這是連陰雨的力量，看吧——

特拉克爾故居，奧地利薩爾茨堡，

2009年7月

早上一場雨，晚上一場雨

雨落在特拉克爾的庭院時我不在那里

被鐵釘釘入的石柱撐住一樓的走廊

走廊邊的石臺深井被蓋上了鐵箅子

寂靜中仿佛聽到等同于尖叫的嘆息

回想哥哥的小妹只好捂住粉嫩的耳朵

少年人怎禁得住血漿噴射的摧毀

他寫憂郁的詩、緊握事物的詩，害怕

被橫拖過黃昏的原野，被丟棄在

一個將要做新娘的姑娘偶然穿過的密林

他死于1914年。到如今，知道他

并且談論他的人已可以和他拉開距離

在薩爾茨堡，他只使用過一座庭院中的

一道黑色的樓梯和一道現在上了鎖的小門

他的花瓣在井臺的青苔上睡出紫紅

但無人從那二樓潔白的窗口向外扔東西

鬼魂特拉克爾知道:他偉大的

鄰居莫扎特，大活人，糖球生意做得很好

而他一無所長即使在他成為鬼魂之后

他只會有時在庭院中旋起小風一陣

讓他自己也會輕蔑的小動作他一做再做

小快樂中套著小難過，小難過中套著大難過

三個青年閃過他家庭院的大門口

他疾步跟上他們，但依然不是第四個

數次航行在大海上

徐福的大海、鄭和的大海、哥倫布的大海、索馬里海盜

的大海，是一樣的大海。

蘇軾所說的空濛的大海，他所懼怕的大海，他所跨越的

瓊州海峽。哦，失魂落魄的他。

謝安游海，不知他所乘船只的噸位。風來浪起。哦，穩(wěn)

坐的他。

李白欲學安期生東海騎長鯨，終于溺死于江水而不是海水。大海終始是他想像的對象。

秦始皇連弩射長鯨聲如奔雷。憑噪聲可知其帝國的強盛。

別人的文明由海水里誕生?咸的是嗎?我的文明由泥土

里抽芽?苦的是嗎?

大?？?，海水冰冷，25分鐘可以致落水者死命。

若阿芙洛狄忒忽然，站在巨大的貝殼上冒出水面，她必

滿身雞皮疙瘩才對是嗎?她那一對波提切利的小乳房

必如海水一般冰冷，乳暈縮在乳頭周圍。

大海浪漫而可怕，特別是在雨天，在傍晚，在寒風里。

我已數次航行在歐洲和北美洲的大海上。記憶著“大海

航行靠舵手”的警句，使我不同于其他渡海者。我理

解該警句的意思就是把命交給舵手，就是自我放棄，

就是革命同時宿命。1966—1976。

舵手他此刻或許在讀報，像放任飛機自動飛行的飛行

員，甚至把報紙蓋在臉上打盹。

我已數次航行在大海上:去年行走于出產白色大理石的

帕洛斯島與野狗亂睡的雅典之間，

今次行走于九種色彩的維多利亞與七種色彩的溫哥華之

間。大海是一樣的。

輪船，鋼鐵巨物。輕易地飄浮。

與我同行的Joan在船艙里批改學生的作業(yè)。

甲板上有蓋著毛毯睡在風中的姑娘、站在艙門口堅持吸

煙斗的老頭、扶著欄桿發(fā)呆的青年、抱著孩子走來走

去的中年婦女。但沒有三峽渡輪上賣花生米遭到鄙視

的臟兮兮的小女孩。

遠處另一艘輪船如巨鞋漂浮在海面。泰坦尼克號撞向冰山。

我站在甲板上，等待長鯨躍出水面:長須鯨或座頭鯨。

我見過長須鯨的模型，在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也見過

它比鹽更白的骨頭如海上漂木橫放在Port Renfrew的一

家路邊餐廳里。我在那里要過一份煎三文魚炸薯條。

但，沒有長鯨躍出水面。我的夢想落空不算啥，但讓李

白的夢想落空該是老天的刁難。

我已讀破10萬卷書行過10萬里路。但沒有長鯨躍出水面。

或許向生活要求美麗甚至壯麗的報答乃是奢侈的僭越。

不能這樣。

島嶼一一掠過。海面瞬間廣大。白色的海鷗落在白色的

船艙頂上。大海由藍色變成灰色變成黑色。看見島嶼

上的燈光一霎心動。

海風越刮越猛。朱湘蹈海沒有明確的訴求。慘白的巨浪仿佛由船尾噴射而出。

試著從熬頭的方面給“人群”下定義

“人群”是一個幻覺嗎?“人群”不是你和我。“人

群”也不是“人”，也不是“人民”。

人群就是人群:人貼人、人靠人、人擠人、人推人;

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重復一遍:眼睛、鼻子、嘴

巴和耳朵。

薄荷的香氣，熏死酒氣沖天的人，扛不住口臭、汗臭和腳丫子味兒

對于口臭、汗臭和腳丫子味兒，人群可以異口同聲地否認。

在人群中，走快點——不可能，倒下去——不可能，

除非走在人群之前，或落在人群之后。

潮來潮去，人群里的浪花——缺少懸崖下大海浪花的壯

麗和兇狠。

想倒下去，你就是一個可疑的人:特務呵，沒有權利可

言的東西!

人群是進步的力量、同時也是退步的力量。

要小心人群中可能爆發(fā)的騷亂、可能炸響的鞭炮。

人群就是不知道沉默為何物，雖然大聲喧嘩卻依然沉默

著的大多數，

就是大眼瞪小眼推動歷史前進的大多數。

在人群中，同名同姓者不同音容。

喊一答三千，三百萬人齊齊愣住。知了的叫聲忽然在耳。

驚慌失措，傳播小道消息或者對世事漠不關心的人群

也就是作為道德基礎、政治基礎、運動基礎同時沒有能

力討論這一切的人群。

移風易俗是愿望，僧多粥少是現實。

那就發(fā)展體育運動吧，目的是增強人民體質。

體育運動中有一種運動叫“圍觀”，

它的本質是娛樂，當然也會出人命，一如其它體育運動。

用真、善、美改天換地的人群下班以后為天地恢復原貌。

縣委縣政府里的能人兒們背著領導自編順口溜自娛自樂

最終把領導逗樂:

天光云影呵天人感應，天地君親師呵天地人神鬼。

宮爆雞丁呵韭菜炒雞蛋，紅燒獅子頭呵小蔥拌豆腐。

人群就是共用一個影子的人們，就是不能共用一張嘴的

人們，

就是多數時候喜氣洋洋，窮開心，并且一開玩笑就過火

的人們。

混在人群中，八哥說話，狗撒嬌，驢子裝聾作啞;

蛇仙狐仙黃大仙、山妖水怪蛤蟆精，為能嚇得人們瑟瑟發(fā)抖而得意。

人群什么都不信同時又怨天尤人，

拉不出屎來賴茅房就是這個意思。

不開口罵人就活不下去的——我的親人們吶，

萬箭齊發(fā)暗箭也發(fā)群起而攻之說散伙就散伙的——我的

親人們吶，

即使在奔散的途中也要相互嘲笑動胳膊動腿的——我的

親人們吶

連逃跑也要引經據典變成傻逼也要蔑視引經據典的——

我的親人們吶

人群，就是有時，忽然，誰也不認識誰的一群人。

把人群揭發(fā)給人群，人群不在乎。

不是冤家不聚頭。人群里千差萬別的回憶約好了指向美

好的明天。

人群就是隨時可能從吃肉的人變成吃肉的畜牲的人們，

而牛羊驢馬只吃草;

就是有人想方設法要避開的人們，

就是自信能夠靠自我感動恢復人性的人們。

掙錢和掙不到錢的人們大家綁在一起，鎖在一起。

大家?guī)椭蠹?，大家看住大家?/p>

朝上看的人，看瞎了眼，看出一個幻覺。

朝下看的人，看到對眼，看出一個幻覺。

小發(fā)明、小制作、小打小鬧，正適合人群的小心眼兒、

小屁眼兒。

人群發(fā)明出人類的榜樣又打倒榜樣然后老老實實地背誦

《三字經》。

人群匯集的氣溫比自然氣溫高出二十度。愛的溫度總是

高的。

人群不用支起油鍋，人群就是油鍋。恨的溫度也是高的。

人心齊，泰山移;人心不齊，就沒有泰山這回事。

人群要求你與之妥協(xié)并且舍身取義地愛上他們并且想明

白你一個人不是人群;

并且要堅信:人群內部拉幫結派為了有朝一日一致對外。

從外部看人群相當于從天空俯覽大地上的油菜花。

不能嘲笑當你喊“救命”他們便齊聲高呼“聽不懂”的

人們。

不能嘲笑不懂詩歌而其后代從希望小學一路讀到博士后

但依然不懂詩歌的人們。

人群就是人人都是人，同時又是非人的一群什么東西，

就是不允許你這樣講話的人們，

就是你將死在其中的

豬圈、養(yǎng)雞場、食堂、大操場、大飯店，購物中心以

及，天堂。

人群是一個幻覺嗎?人群是孤獨的嗎?人群是一個人嗎?

2006年8月6日凌晨夢見熱雨

我對我身體的溫度毫無感覺。在身體狀態(tài)正常的情況下人人如此。但熱雨打在我的身上我敏感于它的熱。這不是熱帶——即使在熱帶雨水也是涼的。這是熱雨，是我迄今從未遇到過的事物。它預示著什么?或它是什么因造就的果?道路上偶爾有人與我擦肩而過。我是在走下一個山坡。我在一棵松樹下遇到一個小男孩，他告訴我這是來自月亮的雨滴。我想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更加奇怪了:我本以為從月亮上落下來的東西會是些冰屑或冰冷的石頭。但這是熱雨;再熱一點就會比小時候母親給我倒的洗腳水更熱了;不過要是涼一點，我就不會覺得那和普通的雨水有什么區(qū)別，那將不過是雨水而已。我懷疑這熱雨不是來自月亮。我懷疑這熱雨落下意在給我一個困境。熱雨打在我的臉上、脖子上，熱雨打在我赤裸的手臂上——原來我的手臂是涼的呵。我有被燙傷的感覺。我叫了一聲，聲音尖細，不是我的聲音。但對面山嶺上竟有動物低聲應和。我亦心憂，我亦心喜——我也許是置身于一個奇跡，我也許是行走于地獄——世間已經不再有奇跡了。我的身體開始灼痛。我夢見我躲進路邊一座小屋，小屋中有一老人見我進來，面無表情，但將我推回熱雨之中。我再次沖進小屋，想暫避這場熱雨，卻發(fā)現小屋里有了十位老人。他們將我再次推進熱雨之中。土地上起了霧靄，天空變得窄小。熱雨落在地上似乎是歡快的。我看見了對面山梁上白色的閃電。一股熱泉忽然從背后追上我，將我沖下山坡，我在連滾帶爬中驚醒。

2006年3月13日凌晨夢見女飛天

一個女人在我頭頂飛旋，然后縱身向上。在她離我遠去時，我看到她的左腳，具體說來是珠圓玉潤的腳趾和柔軟的腳心。我看到她向上延伸去的左邊的小腿肚和更粗一圈的大腿，還有兩條大腿之間幽暗的、溫暖的街區(qū)。再向上就看不見了?？梢钥吹酵钩龅膬啥淙榉浚遣煌暾?。

在這個女人飛去之前，在她向我俯沖下來的時候，我看到她的頭發(fā)，飛揚，濃密;我看到她的臉，臉上的每一個細節(jié)與任何一張臉孔一樣又不一樣。我沒有能力說出那既是人類又不是人類的面孔。我看到她的兩肩。有一瞬間我還注意到她的鎖骨、她的乳房。再往后的身體就看不見了。偶爾看到她在空中蹬踏的雙腳，好像在游泳池中。

她沒有翅膀也沒有彩帶。她樸素地飛翔。那是真正自由的飛翔。她知道我在看她，但并未特別在意我的觀看。也許她會以離開我的姿態(tài)再次降落在我的頭上或身旁。如果她騎到我的脖子上，我能扛得住她的體重嗎?也許她輕如三片羽毛，在我舉手要抓住她時，她真會變成三片羽毛，而我抓不住任何一片。

創(chuàng)作短言:我所說的批評，是按照本雅明所說比歷史更重要的批評，是結合了時代精神、其理論創(chuàng)造力不亞于藝術實踐創(chuàng)造力的批評，是富含信息量、富含發(fā)現、富于歷史、哲學、文化縱深感的批評，是不以批評家自己為主要表現對象的、與發(fā)飚截然兩立的批評，是對于我們這個國家、我們時代的文化結構有所助益的批評。這種批評聽起來有點兒老派， 但一個社會中沒有人做這個事， 其它附著于其上的， 或由此延伸開來的所謂“批評”，不過是垃圾而已。我對這種“老派”批評的最低限度的要求是，哪怕它能夠僅僅描述出我們工作的抱負、規(guī)模、深度、難度也是好的。但是如此之要求，我們的大多數所謂批評家看來做不到。

中國當代詩歌雖然受制于其內部意識形態(tài)，并且被媒體描述為“無關緊要”，但它取得的成就也許略高于其它藝術行當。與此同時，我也意識到，當代中國詩歌的小氣象脫離不開當代中國文化的大氣象。詩歌的推進有賴于中國當代文化的整體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