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發(fā)現(xiàn)太陽有一種悲哀情緒的人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兒。那是一個黃昏,小男孩兒站在六樓的陽臺上喝著一碗綠豆稀飯。他把目光投向遠方開闊的地平線。太陽正顫顫悠悠地憋著慘紅的臉往地平線上靠,那最后的光芒把西天映得昏黃而又濕澀,像蒙著一層厚厚的霜,給人一種焦躁不安的感覺……
“媽,你出來看!”
小男孩兒按捺不住這慘淡夕陽帶給他的不安。他畢竟只有十二歲。然而,母親沒有理解兒子。她隨著兒子的叫喊,端著碗來到陽臺。
“什么?”她不解地問兒子。
“你看天,怎么是這樣的太陽呀?”
母親順著兒子手指的方向看西天的太陽。其實,她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因為她沒有對朝陽的渴望和對夕陽的眷戀。這是每個中年人所具有的悲哀和麻木。于是悲哀就發(fā)生了。假如十二歲的小男孩兒的母親在那一刻能夠理解兒子的話,他們生活的那個縣城也許就不至于在第二天消逝。這不是沒有可能。她也就不會在第二天被人從鋼筋水泥板底下拉出來,用一張床單裹著被抬上卡車,然后被送往火葬場。
男孩兒的母親看了好一會兒西天的太陽也沒有尋找到孩子的那種感覺。她“唏啦”往嘴里扒了一口稀飯便教訓起兒子來——
“傻孩子,太陽不就是這樣的嗎?別胡思亂想啦!快吃飯吧!”說完就拖拉著一雙海綿底的拖鞋扭著微胖的屁股進了屋。小男孩兒于是就在這一刻產生了一種至今都會銘記的悲哀。
現(xiàn)在這個小男孩兒正在帳篷學校里上學,是個成績很不錯的學生。他一刻也沒有忘記那個黃昏那個慘淡的太陽以及他的那個可憐的母親。每當想起這一切,他的心里就開始向外淌著鮮紅的血。
那一天他一直看著太陽從地平線上下沉。直到夜幕上掛了許多繁星之后才回到屋子里。他呆呆地坐在床邊什么也沒想,腦子里只是一個紅紅的圓,很大很大。
“姐!”他呆坐了許久之后木訥地喊了一聲躺在床上看電視的姐姐。他想起姐姐也許能夠解釋那個慘紅的太陽。
“干嗎?”姐姐抬起頭問他。
“你說太陽每天都是一樣的嗎?”
姐姐不解地看著弟弟然后想了一下說:“那當然!”
“為什么呢?”
“因為我們只有一個太陽?!薄?/p>
第二天中午天很熱。小男孩兒躺在床上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只紅紅的圓飛盤,那是爸爸出差時給他買回來的。他覺得那東西挺好看,顏色挺鮮艷,于是就把它掛在墻頭的釘子上。姐姐對他說那不是掛在那兒的,是飛著玩的。他說我知道。他知道那是玩的東西,但他舍不得拿出去飛著玩。
他久久地注視著紅紅的圓盤,覺得它像黃昏時的那個太陽。他似乎還覺得那玩意兒好像睜著一雙兇惡的眼睛在猙獰而狂妄地看著他,這使他感到厭惡和害怕。他起身摘下它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嚇得一旁看書的姐姐呼啦一下子坐了起來,憤怒地問他:“你怎么啦發(fā)瘋啦?”隔屋里傳來母親的話:“你們倆還不休息吵什么?”姐姐接過母親的話回答:“弟弟他發(fā)瘋啦!”
“去你的!”他朝姐姐扔去一句不知是討厭還是埋怨的話。姐姐對他“哼”了一聲然后就躺下了。
他覺得那個中午很對不起姐姐,他就那么一個姐姐,如果在平時,他打她罵她怎么著他都不會后悔,可那個中午他實在不該那樣對待她。因為幾個鐘頭以后他的唯一的姐姐就不存在了,這是無法挽回的事實。
他從朦朧中醒來的時候看了一下鬧鐘是下午兩點多,他覺得有些口渴,就起身去客廳倒了一杯水。學校三點鐘才開課,還早著呢。在他的心里只有對幸福生活的享受和無瑕的童真。然后,等待他的是一場災難。災難即將發(fā)生。
他回到屋里去拿書包,順便叫醒正在午休的姐姐和母親。因為她們下午還要上學和上班。這時他微微地聽到一種沉悶的聲音由遠處漸漸地傳來。窗外閃了幾下奇異的慘藍的光。大地開始劇烈地震蕩。慘淡的轟響、耀眼的白光給了他極其巨大的驚嚇,他連跌帶撞地在大地的顫抖中跑進臥室,隱隱聽到媽媽呼喚著他和姐姐的名字。他想回答但已經晚了,他感到身下一沉好像是從空中落下的那樣一種感覺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醒來的時候透過鋼筋水泥的殘塊看見一個不規(guī)則的天。外面好像有人在扒磚塊。他艱難地撐起身準備往那有陽光的地方爬,然而他的腳被擠在一塊倒豎著的水泥板下。他絕望了,劇烈的痛疼加之突如其來的驚嚇使他失聲地哭了起來。這時,他看見一只紅紅的五角星從那塊不規(guī)則的天露出來。那是一張圓圓的臉,他對著他喊:“別動,堅持住!”于是他不哭了。
那個五角星在搬開巨大的鋼筋水泥塊之后,向他伸出流著鮮血的手,夾著他的兩只腋窩把他抱了出去。
“你的腿受傷了,得把你背走。”
五角星對他說。
“我媽我姐她們還在里面!”
“知道了!”
五角星把他往背上一歪就踏著殘垣向外走。
“不,我不走!她們還在里面哪!”他不能扔下媽媽和姐姐不管。他哭著在圓臉解放軍的背上喊著。
五角星沒有說話,只是往一輛停著的汽車那兒跑。他在五角星背上掙扎了幾下就又沒了知覺。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張病床上,腳被吊得很高。他腦子蒙蒙的,那只紅紅的圓盤仍在眼前轉。圓盤里有媽媽的臉還有姐姐的臉,她們的臉都是紅顏色的。
一個月以后,圓臉的那個五角星來醫(yī)院看他并給他送來了學習用品。他接過后問他:“是你救了我嗎?”他說:“是?!彼謫?“那我媽媽和姐姐呢?”五角星沒有說話只是很沉重地望著他。于是他一切都明白了。他一下子撲進五角星的懷里痛哭了。圓臉的五角星撫摸著他的頭對他說:“堅強些,好好養(yǎng)傷,別的就暫時忘記吧!”他點點頭然后抹了一把淚。不由地他又想起了那天黃昏的太陽以及媽媽和姐姐對他的冷落。
他對圓臉五角星說:“地震的前一天我就看太陽與以前不一樣?!眻A臉的五角星笑著問他:“是嗎?這是真的?”
“是真的!不信你問……”余下的話他沒有說,因為該問的人都伴著那個慘淡的太陽消逝了。沒有人為他作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