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兒躺在黑暗里,黑得跟陰間差不多,他多想這就是陰間啊,他和喜兒死在一塊兒了。這也是喜兒活著的時候他許下的。
喜兒死了很多年。
一天,土兒佝僂著身子挪進(jìn)了那個大門。
老太太盤腿坐在炕角,咕嚕咕嚕抽著水煙。隔著煙霧看不清她的表情,一頭白發(fā)炫出刺眼的光,刺眼的還有她手里锃亮的黃銅水煙袋。土兒復(fù)雜著表情,偷偷覷一眼那團(tuán)煙霧,兀自坐到了杌子上。
數(shù)不清是幾袋煙了,那煙嘴還沾在老太太皺癟的嘴上。土兒自懷里掏出一個瓶子,“咕咚”咽了一口,劣質(zhì)酒氣隨即沖散了煙味。土兒腮上的紅絲生動起來:俺……俺想,去南邊地里壘墳。
老太太一動沒動,低眼看著一明一暗的煙袋。村南邊老塋盤是老于家的。老太太心里說喜兒埋在了那兒,可她是俺小叔子的老婆。你憑什么在那里壘墳?土兒瞅了一眼沒吭聲的老太太,又咕咚了一口,略抬高了聲音:俺……俺想去南邊地里壘墳。老太太拔出煙袋,噗一下將殘煙吐了出來。又按上一袋,點(diǎn)火咕嚕起來。不錯,你和喜兒糊涂了大半輩子,等到俺那癡傻小叔子死了,你們公開到一個被窩里。俺們老于家扛著大半輩子羞臊,睜一眼閉一眼也就算了。讓你進(jìn)屋暖和暖和你果真就上了炕。老太太用眼角掃了一下炕下的土兒,嘬著水煙繼續(xù)咕嚕個不停。
老太太是老于家的老人兒,輩大,年齡大,實(shí)際上的族長。這個家族的事,她說一不二。
土兒不能與喜兒埋到一起,只好回自己的村。
數(shù)日后,土兒背著破舊的鋪蓋卷,穿著補(bǔ)丁衣服,哆嗦著鎖上屋門,鎖上街門,走在小街上。走在小街上的土兒,感覺喜兒就在他背上,又在和他一起去上坡,去趕集,去……一會兒他們還回來。土兒臉上恣意的笑容,像背后快落山的日頭。
爬上村東的埠,前面橫著的村就是他這輩子的歸宿,身后那個莊是他和喜兒過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他一腚坐在地上,想他當(dāng)年孤身到姑家找飯吃(實(shí)際上的長工),還是小伙子,眼瞅著俊俊的喜兒和癡傻表哥入了洞房。后來表哥家的春種秋收靠他操勞。唉,一晃兒就老了!他長長地嘆口氣,掏出酒瓶子對著天咕咚了一口,臉上的紅血絲又生動起來。
走在回村的路上,他背上的鋪蓋卷,暖暖的軟軟的,像極了喜兒的懷。那年在坡里,喜兒急喊,表弟,快,俺崴腳了。他背著她回家,放到炕上,就是這種感覺。
剛才,土兒離莊的時候,三老四少瞪著異樣的眼,轉(zhuǎn)著脖子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yuǎn)。他們的表情分明是他偷走了什么寶貝,咬耳的動作像在探詢寶貝藏在他身上什么地方。
想到這兒,土兒臉上的紅絲又紅了:他們沒猜錯,那寶貝,就藏在我鋪蓋卷里呢。
那天,土兒從那個大門出來回到家。風(fēng)刮秫秸般倒在了他和喜兒睡過的鋪蓋上。他流淚了:喜兒,喜兒,人家不讓俺挨著你壘墳,那癡傻表哥和你在這炕頭上幾天啊,是俺在廂屋里給他磊了個炕,讓他住到死?;钪澈湍闼谝黄?,死了俺要和你埋在一塊兒,可是……
土兒躺在黑暗里,黑得跟陰間差不多,他多想這就是陰間啊,他和喜兒死在一塊兒了。這也是喜兒活著的時候他許下的。喜兒說過,到了陰間,她也不靠著那癡傻丈夫,要和他在一塊兒。
突然,土兒睜大了眼,腮上的紅絲紅亮了黑的夜。他掏出瓶子咕咚一口,翻身下了炕,鬼魂般飄過小街,走向村外。來到村南的塋盤,在墳堆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到埋喜兒的地方蹲下,挖了土往懷里裝,嘴里念著:喜兒,喜兒。
土兒鋪蓋卷里的寶貝是埋過喜兒的土。
土兒死的時候,天,陰沉沉的。土兒的臉卻是晴天,腮上的血絲還紅著。生產(chǎn)隊(duì)去給他料理后事的人,驚奇不已,你們看啊,這騷老頭子,死了還色迷迷的。人們嬉笑著七嘴八舌:這個騷光棍,該和他那相好的表嫂埋在一塊,回村里來添麻煩。
收拾棺材時,有人突然喊:你們看,這是什么?幾個人伸進(jìn)頭去,看見棺材里面撒了一層土。
隊(duì)長說,打掃干凈了,他活著的時候不干凈,死了讓他干凈點(diǎn),別讓他到閻王爺那兒告俺們虧待他。于是,他們拿來笤帚,把棺材里邊的土打掃得干干凈凈,有個好心的,還拿來抹布擦得一點(diǎn)土塵沒有了,才把土兒放了進(jìn)去。
這時候,屋外一聲炸雷,下雨了!
屋檐上很快淅淅瀝瀝流下水來,眼淚一般,流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