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拿雞蛋碰碰石頭。
這些天,他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氣蛤蟆,鼓鼓地脹著肚子,憋得難受。
二蛋本來守著禿兒崮四十幾畝荒坡,逍遙自在散養(yǎng)著千來只土雞,也不用喂食,天天的活兒就是撿拾雞蛋。那雞蛋個個可是寶貝,城里人就愛吃這味。販子來收一個五毛,貼上個綠色環(huán)保商標,運到城里就賣一塊。
乖乖!天天有票子塞進腰包,就像肚里擱了個糖罐子,這小子連拉屎撒尿都透著甜,小日子過得甭提有多滋潤了。
二蛋這名是娘給取的。娘生他那年,家里窮,坐月子就吃了兩個雞蛋。二蛋大了,也覺得這名字不咋的,可都叫出去了,難改,怨就怨過去那窮蛋日子。到了二蛋媳婦生孩子,家里日子還是緊巴巴的。二蛋東借西湊,砸鍋賣鐵,媳婦整月子都噘著嘴,埋怨跟著他連雞蛋都管不飽。
二蛋就賭氣,一定要發(fā)家,讓娘讓媳婦和孩子以后天天有蛋吃。
禿兒崮光禿禿的,沒有來錢的門路,家家都靠外出打工。二蛋只打了一年工,就舍不得媳婦孩子,說啥也不出去了。媳婦罵他是圈里的豬。二蛋說,狗有狗路,貓有貓道。其實,他早就瞅準了一條生財?shù)牡溃B(yǎng)自家的雞下自家的蛋。
說干就干,二蛋拿出全部家底,瞅準了崮后那四十幾畝荒坡。當時,雜草亂石,就像塊爛西瓜皮,人都懶得踩。二蛋拎了兩瓶好酒一條好煙,找到村主任胡石頭。胡石頭很高興,說好事,一口應下。承包期三十年,當時白紙黑字還寫在了合同書上。
此后,二蛋起早貪黑,像頭上了磨的驢,移石平坡,挖坑栽樹,圈墻搭棚,半年下來,那四十幾畝荒坡徹底變了樣。二蛋又求親奔友,磨破口舌,跑來資金,買進雞苗,摸索技術(shù),熬心費神,聯(lián)系銷路。
兩年的汗水總算沒有白費。二蛋有時也想,幸虧當年自己作出了英明決斷。
孰料,這些跟做夢一樣,沒容二蛋醒來,就讓胡石頭一下子敲碎了。
胡石頭眼瞅著二蛋的雞場成了氣候,開始眼熱懊悔,三番五次來蹭二蛋的油。也怪二蛋不識相,讓眼下的幸福生活沖昏了頭腦,只覺得自己手里有合同,就沒把胡石頭當神供。胡石頭心里就結(jié)了個大疙瘩。也巧,縣里有個開發(fā)商斥資,瞅準了禿兒崮這塊地方,要投資建個生態(tài)養(yǎng)殖場,鄉(xiāng)里也很重視。胡石頭一石雙鳥,收了開發(fā)商的禮,選地的時候,把二蛋的養(yǎng)雞場也一并劃了進去。
二蛋知道后,就像從火箭上被人拽下一樣,又急又氣,找胡石頭理論,承包期白紙黑字是三十年,現(xiàn)在還沒滿三年,咋就變卦了!胡石頭不屑一顧地打著哈哈,土地是國家的,政府有權(quán)隨時收回。二蛋理直氣壯地說,國家有政策和法律,保護土地承包人。胡石頭的口氣更硬,合同算個鳥!在禿兒崮,我胡石頭說了算!就給你一個月期限,騰地走人。二蛋的火也騰地就沖上頭,滿坡的樹和雞,你讓我咋弄?胡石頭說,雞你自己處理,樹開發(fā)商賠錢。這樣二蛋虧大了,自己花費的工夫不算,所有的投入也都白搭了。賠的錢是死錢,自己的雞場那可是活錢啊。
二蛋賭氣說,我不服,我要告你!胡石頭嘻嘻一笑,不是看扁了你,告到中央,還能贏過政府。
二蛋就有事干了,天天跑鄉(xiāng)政府,鳴冤叫屈,結(jié)果自己被推皮球似的,推來推去;好歹堵住鄉(xiāng)長一回,可一句話,二蛋的心就哇涼哇涼的。鄉(xiāng)長跟胡石頭一個鼻孔喘氣,說,招商引資,發(fā)展鄉(xiāng)村經(jīng)濟,必須讓路!
二蛋還是不服,又跑縣政府,結(jié)果又推給鄉(xiāng)政府。胡石頭說二蛋拿雞蛋碰石頭,趁早死心。
二蛋還真來了邪,鐵下心要拿雞蛋去碰石頭。有人勸二蛋,你腦袋散黃了,好好想想,就是世界上所有的雞蛋團結(jié)起來,能碰碎一塊石頭嗎?
二蛋也想過,自己就是恐龍蛋也碰不碎胡石頭,何況鄉(xiāng)政府還在背后撐腰。
可蛤蟆氣了還要鼓肚,兔子急了還要蹬腿。二蛋就撇開市政府直接把狀告到省里。那里的人倒是熱情,一個電話打到市里。很快,一輛車就把二蛋忽忽悠悠送回鄉(xiāng)里。鄉(xiāng)長一見二蛋,就氣洶洶地說,你小子挺能耐啊!還要鄉(xiāng)里派專車接你回家,知道越級上訪會給鄉(xiāng)里帶來多大影響嗎?不容二蛋分辯,派出所的人就把二蛋帶走了,說是讓他清醒幾天。
二蛋在鄉(xiāng)派出所清醒了五天。胡石頭帶人架走了二蛋的媳婦和娘。呼呼隆隆,嘁里咔嚓,半天工夫就抓走所有的土雞,砍倒所有的樹苗,徹底斷了二蛋抵抗下去的念頭。
二蛋被放出那天,雞場已被推土機碾得面目皆非。他跪地嚎啕,尋死的念頭都有了,嚇得媳婦和娘輪番守著他。媳婦把村里賠的錢塞給二蛋,說,咱忍了吧,好歹賠了這么些錢。二蛋卻把錢甩手揚了一地。媳婦說,你瘋了!
幾天后,二蛋養(yǎng)雞場的原址停滿了車,還搭了臺子,臺子上坐滿一排官員。
奠基儀式正要開始,二蛋不知從何處鉆進來,瘋瘋癲癲地拎著一個籃子,徑直跑到那塊遮著紅綢的奠基石前。隨即,見他一手掀開籃上的遮布,一手從里面飛快地掏出一個一個雞蛋,狠狠地砸在奠基石上,黃黃的蛋黃四濺。會場的人都被這一幕驚呆了,很快就有幾個記者圍上來,長槍短炮一通忙活。
胡石頭見勢不妙,噌地躥過來,一把扯住二蛋,罵罵咧咧,你個渾球,搗啥蛋!二蛋嘻嘻笑著,說,主任啊,俺可沒越級上訪,俺這是在自家承包的地里,扔自家的雞蛋,沒犯王法吧?
胡石頭啞巴了,腦袋憋得像個醬豬頭。
二蛋照舊一個一個扔著雞蛋,嘴里不住地重復著:
雞蛋碰石頭!雞蛋碰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