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28;
每年春天的時候,春天街美得就像一個夢。
因為春天街的兩旁,種了很多的法國梧桐,每一棵,都需要兩個像我這樣的小孩才能完全合抱。聽說,它們的年紀比我們共和國的年紀還要大那么一兩年,那些淺白色的樹枝交錯著向藍天伸展,那些深綠的淺綠的有五個尖角的葉子一層又一層地重疊著,把陽光分得細碎,風(fēng)一過,影子便在水泥地上爬行,陽光和著樹影,在春天街兩旁低矮老舊的老房子上,歡快地歌唱。
他們說,春天街出了很多美女。但,不包括我。我,林綠綠,十六歲,一百六十公分,臉蒼白。胸很平,屁股也很扁。準確一點說,我是一個還沒有開始發(fā)育的女孩子,或者說,是一個瘦得有點干扁的未成年少女。
嗯,有時候,我有點討厭自己還沒有開始發(fā)育的身體,它瘦得像筆桿,扁得像一張紙,這樣的少女,放在男生堆里不顯眼,放在女生堆里,就顯眼得可恨了。眼神歪一點的,有可能會說:咋有個男生坐到女生堆里呀,真當自己是韋小寶呀。
我媽很操心我的身材,于是在百度上找了個據(jù)說可以增加發(fā)育幾率的方子。于是我早上起來吃木瓜燉牛奶,晚上睡前吃牛奶燉木瓜,每天吃的時候,我媽都盯著我的胸莫名其妙地發(fā)愁:咋這樣呢咋這樣呢,我那會兒可是連牛奶都沒得喝就已經(jīng)高高的了呀。
我惡狠狠地回瞪我媽,然后惡狠狠地喝下滿滿一碗木瓜燉奶,心里充滿了悲憤和感傷。
因為雖然我身材的春天還沒有來到,我心靈的春天卻早已經(jīng)襲擊了我。
我的春天在春天街的133號。
春天街133號,是一家甜品店,賣綠豆沙紅豆沙,賣雙皮奶,賣珍珠奶茶,賣三色冰淇淋球,賣水果刨冰。在每天早晚的木瓜燉奶的摧殘下,我其實已經(jīng)不是太喜歡吃甜品,他們家的甜品又總是放太多的糖,讓人吃著有點膩味??墒?,我還是常常去。
因為高佑天在那里,那是高佑天父母開的甜品店,高佑天常常充當服務(wù)生。
那天去133號的時候,我特意穿起白色裙子,雖然我很平,可遠遠看去,也算衣袂飄飄的美少女。
所以我覺得,我十六歲了,雖然我的身材還沒有開始發(fā)育,但我也是有資格暗戀一個人的。
#12929;
林綠綠!
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了我,然后我回過頭去,就看到了蘇玲瓏。和我同樣十六,歲身材卻似她的名字一樣玲瓏的蘇玲瓏,她似故意的那般,穿了一條跟我一模一樣的白裙子,遠看是美少女,近看也是宇宙無敵美少女。并且她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美,美得那個嫣然似花,美得那個沉魚落雁,美得那個如花似玉,美得那個讓我自卑得直想買塊豆腐當場撞死,我用眼角的余光尋找逃跑的路線,可在這忽然間空曠的春天街,我無處可躲。
我只能飲恨扯起臉皮笑:玲瓏,好巧。
是呀,天氣好熱,去吃綠豆沙吧?
我知道,被蘇玲瓏挽著手走進春天街133號的我,一定灰敗得像一只被驅(qū)逐的雜毛猴子,而蘇玲瓏,則像一只美麗的孔雀。你要是男生,你會喜歡灰猴子還是亮孔雀?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答案。我和蘇玲瓏,就是不能比,一比,高低立見。
綠綠。怎么穿這個衣服,跟孫猴子穿人衣似的。
你聽你聽,連高佑天都這么說。我能怎么辦?我再怎么裝,也裝不成孔雀。我本應(yīng)該蒙面哭泣奪路而逃,就像一個深受傷害的女孩那般。可我沒有,我挑眉豎眼,扯著嗓子嚷嚷:高佑天,你敢這樣說我,小心我吃了綠豆沙不付錢。
我當你朋友才跟你說實話。東施效顰不是可愛,是可怕。
高佑天,你的嘴少毒一點會死嗎?我已經(jīng)氣得要過去打人。
綠綠。蘇玲瓏一把扯住我,對高佑天嫣然一笑:佑天,兩杯綠豆沙,謝謝你哦。
我眼睜睜地看著高佑天像只小綿羊那般進制作間做綠豆沙,絕望像一把沙,忽地灑滿了我的心房,一點一點地滲入,絲絲地涼,絲絲地痛。
這是因為,與春天街133號只隔了一堵時常長滿了春草小花的老墻的春天街131號,住著蘇玲瓏——一個氣質(zhì)高貴美貌玲瓏的十六歲少女。據(jù)說,她的祖上,是一名將軍,是在打小日本時立過赫赫戰(zhàn)功的大人物。蘇玲瓏如此的完美,完美得不像人世間的女孩。完美得無論我將自己的氣打得多么的足,遇到她時,我總也是怎么看怎么缺少底氣。
我想,唯一讓我繼續(xù)坐在蘇玲瓏身邊當陪襯小丑的理由就是,高佑天是全校唯一沒有找過蘇玲瓏搭訕的男生。
就似剛才,明明我們倆一起走進來,高佑天只叫我的名字。
我還是有希望的,是不是?
#12930;
既然有希望,那便怎樣也不應(yīng)該放棄。
根據(jù)我在一個路邊攤買到的那本倒追男生秘笈中的說法,要追求到自己喜歡的男生,女生自己要有三個硬件:一,成績好。二,見聞廣。三,運動好。
第一個硬件,感謝老媽雖然沒有遺傳給我好身材,但多少遺傳了我一點聰明,再用功用功,第一名不敢講,第二名總是有希望的。第二點難了一點,我一個未發(fā)育的十六歲小女生,能有啥見聞,但我已經(jīng)在努力K書K電視外加搜百度,和高佑天聊天的時候,也勉強能裝出上侃天文下扯地理十分有趣的樣子來。第三硬件是難上加難,高佑天喜歡籃球,我覺得十個人搶一只球不如每人買一只各玩各的起勁,高佑天每天晨跑,這對于需要三個以上的鬧鐘才能起床上學(xué)的我來說,那簡直就是要我的老命。
可,誰叫高佑天喜歡呢?我決定拼了老命了。
早起這個在我看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在一夜擔(dān)心自己起不來而處在半睡半醒半失眠的狀態(tài)下的我,早上五點努力撐起鐵一樣沉重的眼皮,終于成功地出現(xiàn)在操場。
只是,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撐著眼皮轉(zhuǎn)了一圈,愣是沒有發(fā)現(xiàn)高佑天的影子,這樣的失魂落魄之下,我呀的一聲,就從地平線上消失了。
這是報應(yīng)。我為了追男生來跑步而不是為了鍛煉而跑步,所以身在操場心在他方的我,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操場邊新挖了一個還沒有填進新沙的沙坑。
“你的眼睛只是用來做裝飾的嗎?”一個人跳了下來,嘟噥著過來扶已經(jīng)痛得站不起來的我:“不過林綠綠,你的眼睛就算是只用來做裝飾,也很山寨,不好用,更不好看?!?/p>
是高佑天。
趴在高佑天背上去醫(yī)務(wù)室的時候,我臉上苦成苦瓜,心里卻開成鮮花,要是知道摔一跤可以獲得他的英雄救美,我早八百年就來操場等著了。
喂,林綠綠,看在我這么辛苦地背你的份兒上,幫我個忙怎么樣?
#12931;
如果我知道,高佑天要我?guī)兔Φ氖虑?,居然是整個暑假都要陪他擺地攤,我一定毫不猶豫,嚴詞拒絕。
知道什么是擺地攤嗎?就是跑到人流多的地方,天橋,或者步行街,或者學(xué)校旁邊的小街,扯一塊防水布,布上擺滿從手機鏈到冒牌手機,諸此之類的雜貨,然后大聲地叫賣。賣絲巾項璉之類的時候,我還要充當人體模特,脖子上掛滿了各種項璉,手臂上搭滿了各色絲巾,像個道具稻草人似的站在那里供人評頭論足。這還不是最難以忍耐的,更令人難以忍耐的是,每次城管叔叔來的時候,我都像一只狼狽的渾身掛滿了珠翠彩帶的鴕鳥,被高佑天拉著,就那么跑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驚慌無措。
在夕陽西下的余輝中,跑得差點接不上氣兒的我面對高佑天看著我小丑一般的狼狽而無法抑止的笑容,心里充滿了感慨與憤慨。高佑天的笑容,似撒旦般狡黠,也似天使般純真。
然后,面對這樣的笑容,悲憤的我就投降了。
我甚至開始雄心勃勃地計劃,我和高佑天從擺地攤做起,沒準以我們的機靈與天分,能整個內(nèi)地版李嘉誠出來。
整個暑假過去,我推銷商品的口才直逼電視直銷節(jié)目主持人,皮膚像極了從非洲回來的移民,高佑天從一疊鈔票里抽了三張給我:來,看你挺賣力的,給你發(fā)工錢。
我剛想抗議他小氣,他卻忽然一把搭上我的肩:看在整個暑假同舟共濟的份兒上,再幫我一個忙怎么樣?
皮膚與我一樣被整個夏天的太陽曬成小麥色的高佑天,笑起來的牙齒可比海貍先生白多了閃多了,我這春天街天字第一號花癡女,立即忘記了自己需要討薪的立場:咱倆誰跟誰呀,什么忙,盡管說。
#12932;
如果我知道,高佑天的這個忙,是要我?guī)退x一條花光了整個暑假擺地攤才賺來的錢才買到的水晶手璉給蘇玲瓏做生日禮物,我一定會當場吐血毫不猶豫當場拒絕。
我看著高佑天小心翼翼地把那條粉色的水晶手鏈放好,我站在旁邊,默如磐石,心如碎粉。
一個女孩喜歡一個男孩,有可能是我這樣的,只要他喜歡,無論什么事情,我都愿意陪著他去做,哪怕是幫他賺錢買一條昂貴的水晶手鏈送給別人。
只是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男孩喜歡一個女孩,還有可能是高佑天對蘇玲瓏那樣的,竟然可以是從來不跟她說話,卻在心里堆積了滿得可以忽略其它人感受的情感。
這個認知,讓我那在這個暑假盲目地歡喜了一夏的心,須臾間碎裂開來,有忍耐不住的憤慨,忍耐不住的疼痛,似潮水般洶涌澎湃地襲擊了我。
這種疼痛太過強大,我承受不了。于是,痛極生惡的我忽然惡向膽邊生,我指著另一條價錢已經(jīng)超出了高佑天預(yù)算的淡紫色水晶鏈:“玲瓏喜歡紫色,不喜歡粉紅。這條更適合她一些?!?/p>
“哦,這樣呀?!备哂犹煅劾镩W過一絲尷尬,我硬了心腸:“你不記得了?她很多東西都是粉紫色的?!?/p>
“哎,林綠綠,商量個事?!备顿~時,高佑天把我拉到一旁,小聲說。
“沒問題。不過,我有一個條件?!?/p>
我以為,高佑天決不會答應(yīng)我的條件的,但是,他只考慮了三秒,就點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而如果他僅僅只是點了一下頭,然后做一個賴皮的男生,那該有多好。
#12933;
但是,高佑天從來就不是一個賴皮的男生,他的嘴巴是很毒,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自卑的卻也驕傲的小自尊,可他的心卻像水晶那般純凈而堅硬。
我說,好吧,高佑天,我把我這個暑假賺的錢外加我的積蓄全借給你,不收利息,你想還就還,不還也可以,但是,我要你三年不準說話,跟任何人都不能。你能做得到嗎?
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在賭氣,既然你不跟蘇玲瓏說話是因為喜歡她,那你也不跟我說話好了。那樣,至少也表示,你也有那么一點喜歡我。
這樣苛刻的無理的條件,我覺得高佑天一定不會答應(yīng)的。
可高佑天偏偏答應(yīng)了。他不但答應(yīng)了,他還做到了。
從此之后,春天街133號的帥男生高佑天,變成了一個啞巴。
高佑天,他不再說話。高爸爸急得罵罵咧咧,高媽媽急得眼淚直掉,可高佑天,仍是不開口說話。
我穿著白裙子去吃綠豆沙,我不斷地問他問題,可他只是那樣沉默地看著我,偶爾露出一個類似男子漢說話算話的微笑,任我使盡渾身解數(shù),我就是沒有辦法讓他說一個字。
開學(xué)了,大家慢慢地習(xí)慣,春天街133號的帥男生高佑天,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啞巴。同時變得熱愛沉默不語的,還有我,那個從前總是沒心沒肺地和高佑天斗嘴打鬧的大大咧咧的瘦女生。
那條昂貴的買走了我們的快樂與憂傷的粉紫水晶手鏈,高佑天終究沒有機會送出去,在那個奔忙著擺地攤的暑假的某一天,蘇玲瓏和家人搬了家,有的說,搬去了上海,有的說,搬去了北京,有的說,搬去了美國。
蘇玲瓏生日那天,高佑天獨自站在春天街133號的頂樓上,發(fā)了一天的呆。我從春天街一百二十九號的頂樓上,隔著蘇玲瓏以前的家,春天街131號的頂樓,看著他憂傷成了一座雕像。
春天街的法國梧桐,在那個沉默的秋天,忽然就落了,淺白色的,稀疏的枝椏,忽然間充滿了蕭瑟的傷感。
#12934;
也就是在那個秋天,我像一朵被壓了一冬的花蕾,忽然就綻放了。媽媽喜滋滋地帶著我去商場買衣服,說:以后誰再敢說我女兒不是春天街的美女我跟誰急。
我的身體終于長開了,我的心卻沉默了。除了功課、考試,我仿佛不再想其它的事情,我盼望著三年快點過去再快點過去,我害怕高佑天那么久的時間不說話,會真的變成一個啞巴,我總遠遠地跟在他的身后回家,出了校門,拐過那幢新建的小區(qū),穿過那個正在擴建的公園,然后進入了街道兩旁站滿了沉默的憂傷的梧桐樹的春天街。
春天街1號,春天街2號,春天街3號,然后是春天街129號,我停住腳步,假裝系鞋帶或者假裝找鑰匙,等待高佑天高高瘦瘦的像樹一樣挺直的身影,默默地經(jīng)過已經(jīng)空置多時的春天街131號,走進了甜蜜卻憂傷的春天街道133號。
我寫過很多信,力透紙背,淚痕斑斑,我寫高佑天對不起,你說話吧,我錯了。那些信我寫了很多次又撕掉了,很多次,沒有一次寄出去。
我們在第二年的夏天陸續(xù)搬離了春天街,聽說,春天街將改成歷史風(fēng)情街,成為旅游勝地,搬家很匆忙,也仿佛是為了避免感傷,大家都沒有很正式地告別。
我也沒有對高佑天說再見。我以為,不說再見,就不必再見。
那時我還以為,只要我離開這里,高佑天就不必遵守他和我的約定,然后,我們會慢慢 地忘記對方,然后,被命運之輪帶著,慢慢地走另一條不會再相見的路。
#12935;
直到有一天,我坐車經(jīng)過了游人如織的春天街道,那些法國梧桐的葉子,仍是那樣深深淺淺地層層疊疊地綠著,那些陽光和樹影仍是在已經(jīng)修飾一新的老房子間舞蹈,我忽然鼻子發(fā)酸。
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夏天,永遠不會忘記春天街的梧桐,永遠不會忘記春天街133號的那個帥男生,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各自執(zhí)拗著的十六歲,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忽然忽然間就沉默不語地憂傷掉的成長。
誰會忘記自己十六歲那年的純真與執(zhí)著呢?
我想,春天街133號那個帥男生,他也是與我有一樣的想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