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小花園里,碰到一位散步的老人,他的臉上,沒有過多的悲喜,經(jīng)過那些穿著時尚的人,總會略帶著艷羨,悄無聲息地看上一眼。他的肌膚,因為長年的勞作,已經(jīng)銹跡斑斑,猶如枯朽的樹皮。而裹在瘦弱骨架上的那身獨特的衣服,則將他與這個城市的格格不入,襯托得愈發(fā)鮮明。
那是一身中學(xué)生的校服。我從側(cè)面,可以看見胸前寫有“育才中學(xué)”幾個小字。這顯然是他讀中學(xué)的孫子丟棄不穿的校服,他一生簡樸慣了,看不得浪費,絮叨幾句,便自己拾起來穿上了身。或許家人會覺得不妥,說他幾句,他卻置若罔聞,似乎這一身校服,比兒子買的名牌西裝,更讓他覺得舒服。
校服原來的主人,當(dāng)是一個熱愛漫畫的小男生,因為背后的空白處,畫著一對牽手的小人兒,親密無間地依偎在一起,旁邊飛出一行可愛的彩字,說:我要永遠(yuǎn)陪你在一起。想來老人的小孫子,一定是心里喜歡上了某個女孩,而且異常大膽地在校服上表露出來。而老人定是看不懂這些的,校服在他這里,只是一件可以避寒的衣服,而且,是一件不應(yīng)該被棄置一旁浪費掉的華衣美服。
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最討厭闊大難看的校服,沒有別的學(xué)生的勇氣,在校服上繪制自己喜歡的圖案,或者寫下信仰的格言,可以讓校服變得另類一些;亦沒有勇氣,給父母要額外的錢,買喜歡的棉裙,所以只好每日委屈地穿著它,如一只被排擠走失的野貓一樣,卑微地走來走去。
所以中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幾乎是蛻皮一樣地,迫不及待地從校服里逃出來,且再也不去動它。而母親卻是從此,眷戀上了我的藍(lán)白相間的校服。她穿著它下地勞作,外出買菜,在路上為一些瑣事跟人爭吵,或者因為疲憊,在田間地頭睡了過去。有時候弟弟會笑話她,說她是我的校友,而且,遠(yuǎn)比我對學(xué)校忠貞和熱愛,可以將校服穿上幾年而不厭倦。母親總是笑笑,說:多好的衣服,結(jié)實,耐臟,穿起來從不會心疼,野生的一樣,不嬌貴。
可是我卻因此有過自卑。記得是在路上,與自己的老師相遇。我很迅速地用老師的視線將母親上下審視打量了一番,而后臉騰地紅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穿著校服的母親,在路人的眼里,猶如一個傻笨的學(xué)生,而且,帶著一股子鄉(xiāng)野氣。之前,校服在她的身上,不過是一件勉強(qiáng)算得上得體的衣服,但在那一刻,我卻窺見了校服的滑稽與尷尬。
我相信老師一定是看出了我的難堪,所以不過是簡單寒暄了幾句,便告辭走開。而母親,卻不知趣地追趕上來,絮叨著說:你們老師是不是不喜歡我呢,還是覺得我身上有汗臭味,怎么沒說幾句就走了呢?我飛快地在前面走著,不理會母親,并將她落下很遠(yuǎn)。那種混合了卑微、羞恥、和疼痛的少女的心思,到如今,依然清晰地在心里記著。
后來我走出了小城,并憑借著不息的努力,可以掙錢給自己和家人買到名牌的衣服,可是始終未曾停止過勞作的母親,卻將我給她買的衣服,鎖進(jìn)箱子,繼續(xù)穿著校服,在小城嘈雜喧囂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只是,這一次的校服,是被剛剛讀了大學(xué)的弟弟遺棄在家的。
在我所居住的繁華的都市里,我常常會瞥見那些穿校服的成人,他們拉著堆滿水果的板車,騎著裝滿了貨物的三輪,或者站在十字路口的大風(fēng)中叫賣,再或夜色下為你端上一晚熱氣騰騰的餛飩。那些被他們的孩子退休扔掉的校服,裹著他們的身體,猶如秋天里裹著金黃玉米的外皮。
我知道這個城市里,有很多像我一樣的孩子,在明亮的高樓里行走。我也知道,當(dāng)我們的翅膀,掠過高高的枝頭,卻不會忘記,將視線溫柔又疼痛地,撫過那大地上,穿著被我們遺棄的校服,低頭行走的父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