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進一家現(xiàn)代家居飾品店，想選一些有特色的東西，但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買什么好。突然，一個裝飾櫥窗吸引了我的目光。哦，窗花，久違了!我久久地凝視著這些帶有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剪紙藝術品，大幅的有雙龍戲珠、鯉魚躍龍門、喜鵲登枝，小幅的有慶豐年的大肚皮娃娃、憨態(tài)可掬的小貓小狗。看著這些窗花，一道亮光劃過我的記憶，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位老人慈祥和藹的面容，那就是我記憶深處的窗花姥姥!

第一次見到窗花姥姥是在我8歲的時候，那年母親到醫(yī)學院進修，無法照顧我們，就把我和妹妹送回了山東老家。我老家是煙臺地區(qū)海陽縣的一個小村子。全村百來戶人家，以河為界分為河東河西。姥姥家住在河東，村里的農(nóng)民以種植小麥、玉米及果樹為生。在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農(nóng)民過著貧窮的日子，住的房子以干打壘為主，整個村子只有幾戶人家住磚瓦房，很是讓人羨慕。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凍，北風卷著雪花呼嘯著掠過山村，大雪過后，萬物都被白色淹沒了。遠處山巒變成了雪山，近處房屋成了一座座雪屋，屋檐下垂著透亮透亮的冰凌。樹木枝條上堆積著厚厚的雪，搖搖晃晃的。人走在雪地里，手腳凍得發(fā)麻，風直逼眼睛，呼吸像在吐白煙。積雪深的地方，行走更是困難。在這樣的日子里，人們都愿意呆在家里，很少有人外出，山村顯得格外寧靜。那時我剛從南方回去，很喜歡漫天飛揚的雪，老是幻想著能在雪地里碰到七個小矮人?？衫牙雅挛覂鰤牧耍偸遣蛔屛页鋈ネ?，她說有空會領著我去玩，自己千萬不能亂跑。為了不讓我自己跑出去，她還編了風婆婆會抓人的故事哄我。于是我死了心，安心等姥姥帶我去玩，可是她總有做不完的家務，總是沒有時間，我等著等著也慢慢地失去了信心。

我漸漸地淡忘了這件事，可是有一天，姥姥突然對我說:“走，我們瞧瞧窗花姥姥去，她那屋里好玩?！?/p>

走到戶外，潔白的雪花還在漫天飛舞，腳踏在雪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走過之后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姥姥領著我向東走，穿過了一條巷子，再從左邊往里走，到了第三家。姥姥輕輕將門環(huán)扣了幾下，院子里就傳來應答聲。不一會兒，門開了，一位上了年紀的婆婆，穿著干凈的斜襟藍大褂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見她頭發(fā)雖已發(fā)白，卻梳得一絲不亂，圓圓的發(fā)髻結在腦后，露出的前額光亮亮的，臉上蕩漾著微笑。我覺得她非常面善，從心里喜歡她。

“喲，這就是老大的閨女?這么高啦，外邊冷啊，看把小臉都凍紅了，快進屋暖和暖和!”她說著就顛著小腳在前面領路。

一進屋，我立刻被暖暖的熱氣包圍了，過了一陣子，凍麻的身體漸漸舒展開了，全身上下暖烘烘的。我開始東看看，西瞧瞧，發(fā)現(xiàn)這屋子與其他人家的屋子不同。屋里家什收拾得非常整潔，好像每樣東西本就有自己的位置似的。墻上原來是有貼墻紙的，雖然年代久遠，色彩已經(jīng)發(fā)暗，依然可以看出墻紙底色是粉紅色的。特別讓我著迷的是靠炕里邊窗上的窗花。雪天里，窗玻璃上積了一層冰雪，雪白晶瑩，紅紅的窗花在它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耀眼。那一幅幅圖案各異的窗花，像一團團火焰照亮了簡陋灰暗的農(nóng)舍。那時的我并不知道什么是藝術感染力，卻被窗花表現(xiàn)出的藝術美所震撼了。姥姥招呼我上炕后，我就迫不及待地用手撫摸那些造型各異的窗花。看到我這么喜歡窗花，窗花姥姥的臉也笑開了花。她從窗臺上拿起一個泥制的籃子形狀的籮筐，里面裝著小剪刀、花布頭、繡花線和各色亮光紙。“想不到城里的閨女也喜歡這玩意兒，姥姥今天就給你剪一個!”

窗花姥姥一邊忙著手里的活，一邊和我姥姥嘮著家常，原來那天姥姥是有心事找窗花姥姥說。我年紀小聽不太明白，只聽窗花姥姥安慰姥姥說:“大妹子，日子總要過，要過就往好處想，往好處想，人心里就寬了!”我沒有心思聽大人們說什么，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花姥姥的手，只見剪刀在她的手中靈巧地飛舞著，紅紙也隨著剪刀的飛舞而上下翻轉(zhuǎn)跳躍。沒過幾分鐘，窗花姥姥就完成了她的藝術品。攤開后，一對提著燈籠鬧元宵的金童玉女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想當時我的眼睛一定是睜得不能再大了。窗花姥姥看到我又驚又喜的樣子，也很開心，不停地說:“閨女要是稀罕，姥姥教你，來，拿著剪子，跟姥姥學!”

姥姥在一邊說:“你窗花姥姥會的東西可多了，用心學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只怕你沒長性。”我們正說著，一位大姐姐來串門了。她和姥姥她們寒暄了幾句，似乎有什么事要說，可幾次欲言又止，最后才羞答答地開了口，原來她是想向窗花姥姥要幾幅窗花貼在未來的新房里。窗花姥姥聽了很高興，再次拿起剪刀和紅紙，約半個小時的工夫，一連串喜慶的圖案剪紙就出來了，有紅雙喜、龍鳳配、早生貴子等。那姑娘見了，興奮得臉都紅了，杏仁眼睜得圓圓的，久久說不出話。她一定是在想不久的將來，在屬于她的特別的日子里，當客人散盡、燭光閃爍的時辰，和新郎共賞窗花的動人情景吧。窗花在今天看來也許不太起眼，很少還有人用它來裝點生活了。可是在那個年代，在偏僻閉塞的小山村的暗淡土屋里，有幾幅紅燦燦的窗花，生活頓時變得生動美麗起來，日子也因此有了亮點，變得有滋有味了。

后來，我有事沒事總往窗花姥姥的屋里鉆。如果吃飯時間我還沒回家，姥姥準知道我在哪里，所以她也不急，她知道窗花姥姥不會讓我餓著。那是世上最善良的一位老人。我也試著學習剪窗花，卻始終沒能剪出像樣的東西，但這并不妨礙窗花姥姥家成了我的樂園。我喜歡她手里變出的美麗的窗花，也喜歡她暖暖的微笑和滿屋子來討花樣或是來玩耍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嘰嘰喳喳的，很是熱鬧，冬天再嚴寒也不覺得冷了。

我很久不明白為什么窗花姥姥家只有她一個人，而不像我們家有姨有舅，有老人有孩子。后來才知道，窗花姥姥的丈夫在抗日戰(zhàn)爭中被日本人打死了，新婚不到一年的窗花姥姥一直守寡至今。姥姥說:“我們海陽是地雷戰(zhàn)的重點區(qū)，我和你窗花姥姥都埋過地雷，窗花姥姥當初還是埋地雷的能手哩，那雙巧手啊，做什么都像樣?！贝盎ɡ牙训纳顏碓?，除了生產(chǎn)隊給的基本口糧，平時就靠給別人做些手工活賺點零花錢度日，日子過得很艱難，可是她從來都是樂呵呵的，村里人都說幾十年也沒見她和誰紅過臉。在和窗花姥姥相處的日子里，我從她臉上讀出的只有慈愛與善良，從沒看到悲苦與抱怨。

三年后，我離開了老家，回到了父母的身邊。臨走時，姥姥帶我去向窗花姥姥辭行，窗花姥姥送了我一幅窗花，是一只展翅飛翔的燕子。窗花姥姥一邊用手抹著眼睛一邊說:“我們閨女要飛了，不會忘了窗花姥姥吧!”

姥姥忙說:“不會不會，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你，這孩子喜歡你的窗花，常念叨著你，比對我這個親姥姥還親呢!”

聽了姥姥的話，我見窗花姥姥通紅的眼圈，想到走了之后再難見到窗花姥姥和她剪的窗花，小嘴一咧，大哭起來。窗花姥姥急了，忙說:“看姥姥老糊涂了，這是好事，還惹閨女傷心，別哭，以后記得回來看看姥姥，姥姥等著你啊!”

由于種種原因，我一直沒能再回去，窗花姥姥送我的這幅燕子展翅圖，我小心翼翼地夾在課本里，一直帶在身邊，伴我度過孤獨而充滿幻想的少女時代。后來在一次搬家中我忘了放在哪本書中，再也找不著了，這事讓我懊喪了很久。每當我看到窗花，就會憶起故鄉(xiāng)千里冰封的蠟象世界，流螢飛舞的仲夏之夜，冰雪消融、樹木染綠的春天以及低矮土屋里的窗花姥姥和她對生活永不抱怨的樂觀精神，讓我在面對生活的挫折與苦難時，仍能面帶微笑，仍能對美好的東西有著不懈的追求與熱愛。

在今天看來，窗花姥姥應該可以稱得上民間藝術家，可是那時并沒有人贈予她這樣的稱呼，她也從未想過向外界索取什么，她只是默默地把美帶到這個世界，把美撒進普通人的心里。窗花姥姥，您現(xiàn)在是否安在?您知道嗎，我沒能向您學會剪窗花，卻向您學會了怎樣面對生活，面對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