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羊坊店西路軍事博物館宿舍,一套顯得有些陳舊的民居里布滿了書畫,還不時竄出一兩只寵物狗,兩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和保姆平靜地生活在這里。這是北京一個極其普通的家庭,普通到?jīng)]有任何人會想到這是建國初期“五大書記”之一任弼時同志的大女兒——任志遠老人的家。
寫字畫畫安享晚年
老人反復給記者說,近些日子腿腳不似以前靈便了,大腦的記憶也大不如前,原因是不久前不小心在院子里摔了一跤。老人說,摔跤前自己還常在家里寫寫字、練練畫,摔了以后就很難站著寫字畫畫了,以前走路不用拄拐杖,現(xiàn)在沒有拐杖即使在家里行動起來也非常困難。記者采訪時常常在說到某個細節(jié)的時候,老人會不由自主地用手敲敲自己的頭,不無遺憾地說:“這以前還記得,怎么摔一跤就全忘了呢?”
任遠志自1992年從軍事博物館離休后便參加了總政的老年學院,在那里學畫畫學寫字。老人說,“文革”期間她被以“特務”的罪名投入監(jiān)獄長達5年之久,直到1972年才重新獲得自由,但真正獲得資格在老年學院學習則是離休后的事兒了。如今任遠志淡定平靜,和老伴一起過著看書讀報畫畫的晚年生活,老倆口甚至對飼養(yǎng)寵物狗頗有興趣,在與記者交談的時候,任遠志常不忘間或地喚一聲“狗狗”的名字,和諧而溫馨。
說起自己的家事,任遠志顯得很滿意。1949年,任遠志隨學校從延安背著背包走進北京,上了北師大女附中,后來上了北京師范學校。1952年便參加了工作,先是在國家輕工業(yè)部任部長秘書,1965年第二次參軍(1946年在野戰(zhàn)醫(yī)院參過軍),后來到了軍事博物館工作。任遠志的愛人白老是河北張家口人,以前在解放軍畫報社任攝影記者,記錄了大量反映將帥風采和部隊作戰(zhàn)訓練的珍貴鏡頭。白老身體硬朗,對前來采訪的本報記者說:“我可是你們的同行呢。朝鮮戰(zhàn)爭的時候我可是最前沿的戰(zhàn)地記者,當時彭老總說我‘小白,你厲害!你叫金日成站在哪個位置拍照他就得聽。我們可不行’。”言語中,白老對當年馳騁疆場的歲月充滿了懷戀。1954年11月,任遠志的女兒出生了。3年后,又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孩子后來都參軍了,女兒在陸軍,兒子在空軍。
近八旬的任遠志如今身體每況愈下,糖尿病、冠心病、高血壓、心肌梗纏身,讓她常常感到頭暈目眩。姐妹們聚會時說,妹妹們都很羨慕大姐,說大姐最了解父親,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最長。而事實上,任遠志與父親相聚的時間也不過4年零3個月零16天。
監(jiān)獄5年堅強度過
任遠志是1968年被抓起來關進監(jiān)獄的,關了將近5年,受盡了折磨和歧視,后來下放到山西農(nóng)村接受勞動改造。當時雖然和丈夫同被關押在一座山上,但始終未得見面。在獄中,任遠志被單獨關在一間窗戶被釘?shù)脟绹缹崒嵉睦畏坷?。每天晚飯后,她便在門后墻角畫上一道,用密密麻麻的“正”字記錄下被監(jiān)禁的天數(shù)。她說自己每當端起飯碗,就想到兩個孩子在流浪。當時女兒只有13歲,兒子才上二年級。專案組的人想讓她“畏罪自殺”,有意讓她打掃裝有敵敵畏等有毒物品的倉庫。
1972年任遠志被釋放,最后的定論是:查無實據(jù)。 老人說,那時候她已經(jīng)由山西回到北京。當時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給父親掃墓,沒有想到第一次清明去掃墓的時候,剛到八寶山,一走到門口,就碰到弟弟任遠遠了。弟弟當時留著小胡子,戴著黑邊眼鏡,留一個小分頭,像極了爸爸。當時任遠志遠一望去覺得奇怪:“哎喲,我爸爸怎么又活了?”直到弟弟喚一聲“大姐姐”,任遠志才醒悟過來。
15年沒叫過爸爸媽媽
任遠志說,她是1931年出生的,那時正是第二次國內(nèi)革命戰(zhàn)爭時期。當時父親擔任中央政治局委員,在上海工作,后來調(diào)往閩西蘇區(qū)。父親要走的時候,媽媽正好“大肚子”,當時南下路途艱苦。父親只好一個人先走,爸爸當時對媽媽說,琮英啊,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緊張,孩子生出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叫他(她)遠志好了,希望他(她)有一個遠大的志向。 父親剛走7天,母親就生我了。出生后不到100天,任遠志就和媽媽一起坐進了國民黨的監(jiān)獄。經(jīng)過組織營救后,媽媽把任遠志放回到了湖南老家,在老家一待就是15年。
任遠志給記者講述了當年離開家鄉(xiāng)尋找父親的經(jīng)歷。1946年的一天晚上,突然來人把任遠志和妹妹用滑竿抬的那種轎子弄走了,說要帶他們?nèi)フ野职謰寢?。后來?jīng)過長沙、武漢,到了南京,在南京時任遠志問一個阿姨,爸爸媽媽長得什么樣。阿姨告訴任遠志,所有的女同志里面,最矮的那個人就是你的媽媽,叫她沒錯。阿姨還說,你父親留著兩撇胡子,戴一個黑圈的眼鏡,手里拿一個拐杖,遇到這樣的老頭你叫爸爸就沒錯。小遠志心里記住了。
到了延安,任遠志很遠就看見一個個子矮小的女同志在飛機場那里等著——那肯定是媽媽了,可怎么也張不了口。媽媽撫摸著小遠志的頭,說大女兒你回來了??上В职之敃r有緊急任務沒有到機場接15年沒見面的“大女兒”。
小遠志跟媽媽坐小吉普車回去。車走到延安唯一的一條街——新市場街時,對面來了個中吉普。車一停下來,吉普車上就下來一個老頭,黑胡子,拄個拐棍,戴著黑邊眼鏡。媽媽指著那個人說:“快去,快去,那是你爸爸,你去叫他吧。”遠志跑過去摟著爸爸可一句話也沒說。爸爸撫摸著遠志的頭說,大女兒你回來了,好!
那一天,遠志晚上才到宿舍。第二天要照相,遠志穿上武漢曾憲植阿姨送的衣服,戴上到延安后媽媽送的那塊手表。因為一直沒戴過手表,照相時小遠志有意把手上的手表露出來,本來手應該放到爸爸后邊一點,但遠志卻使勁往外伸,就是想把手表露出來。
說父母感情深厚有點“酸”
任遠志說,父母很小就認識,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后來父親16歲就到蘇聯(lián)學習,后來回到上海當大學教授。老家當時完全靠爺爺教書來維持生活,家里是比較苦的。后來父親上學有困難,母親就用織襪子賺下的一點點工資,支持父親上學。父親一直很感謝母親。
任遠志說:“我覺得父親和母親之間特酸,我媽叫陳琮英,我爸寫信抬頭就寫“英”或者“親愛的英”,反正兩人關系特好”。1931年后母親從上海追隨父親去了中央蘇區(qū),后來參加了長征,伴隨父親轉(zhuǎn)戰(zhàn)南北,他們既是感情深厚的伴侶,也是志同道合的同志。
任遠志清楚地記得,在延安的時候有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很晚了,父親坐在辦公室看文件,這時候,母親端著一小碗稀飯送給父親吃。當時很晚了,任遠志覺得很奇怪,就跟在后頭。母親對父親說,挺晚了,你喝一點稀飯吧,我怕你肚子餓。后來又怕他冷,就拿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父親很客氣的,連聲說“謝謝你,謝謝你”,還不停地拍母親的手。
任遠志說,1950年父親生病以后到蘇聯(lián)去養(yǎng)病,左一封信右一封信給媽媽寫信,也給我們寫信。給我們的信里說,你們一定要好好照顧媽媽,星期天一定要回去陪媽媽,生怕媽媽受委屈了。
毛主席為我題“光明在前”
解放前,在陜北一個叫王家灣的小村莊,任遠志和妹妹與爸爸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左右。任遠志和妹妹與爸爸在一個窯洞里住,進去房中一個炕,是周恩來住的,這邊一個門進去是另外一個房間,是毛澤東住的。父親在右邊洞里炕上住,遠志和妹妹在炕后邊的糧洞里睡。
那時的炕家家戶戶都有虱子,有臭蟲,任遠志和妹妹都染上了虱子,渾身都是。任遠志就把被子拆了,到河溝里去洗。3月的河溝冰冷冰冷的,洗完了以后就發(fā)高燒。爸爸便在臉盆里裝一盆水,一邊辦公,一邊弄個毛巾來給小遠志敷頭降溫,然后有什么事就去跟毛伯伯商量。周伯伯看爸爸這么辛苦,也跑過來把毛巾放在水里頭攥一攥,也擰一把,說“大女兒你好一點了吧”?那時那兒的蚊子蒼蠅特多,周伯伯給蚊子起了個名字叫“飛機”,說臭蟲是“坦克”。
不到一個月后,大部隊要轉(zhuǎn)移,遠志必須離開爸爸和毛伯伯他們,有點舍不得。那天,任遠志拿著個小本子跑到毛伯伯跟前說:“毛伯伯,請你給我題個字吧,我要過河了?!泵f:“啊,你要走了?”任遠志說:“是,爸爸說你們很忙,我們在這里給你們添麻煩,我病了,你們都為我操心,我要走了?!泵兔芜h志的頭說:“大女兒你要走了,我給你題個什么字呢。”想了一下,然后拿他的筆在的小本上寫下“光明在前”——這幅字至今珍藏在軍事博物館。
父親臨終使勁拉著女兒的手
任遠志記得,1949年3月中共中央進駐北平時,父親已經(jīng)病得很厲害了,是躺在吉普車上進北平的。后來因為忙著召開青年團全國代表大會,我父親累得出現(xiàn)了昏迷的癥狀。10月1日,父親并沒有出席開國大典,只能躺在北京玉泉山療養(yǎng)所的病床上收聽廣播。
當時父親從蘇聯(lián)養(yǎng)病回來后,自己覺得身體情況不錯,主動給中央寫信要求工作。毛主席見他心情急切,特批示:“同意弼時意見,試做工作,每日不超過4小時。”可是,父親一投入工作,就全神貫注,忘記了病情。
父親病情復發(fā)的那一天是1950年10月25日。當時朝鮮發(fā)生戰(zhàn)爭,黨中央討論要不要出兵朝鮮,一連開了三天會。24日晚上,父親還在看朝鮮地圖,看得很晚,而且自己把日歷翻到了25日那一天。隨后,自己就上床了,躺下去就再沒起來…… 當任遠志趕到已經(jīng)半身癱瘓不會說話的父親身邊時,父親知道她回來了,使勁抓住任遠志的手,眼睛看著“大女兒”……
父親病危時刻,毛主席來了、周總理來了、少奇同志來了。當朱德總司令急急忙忙趕來了,剛走到父親的床頭,就大聲喊:“弼時呀!弼時呀!我來看你來了!”迷了好幾天的父親,這時“嗵”一下就坐起來了,伸出手想握總司令的手。但坐起來就倒下了,再也沒醒來。
用回憶緬懷
任志遠說:“如果能站在歷史的高度,用唯物主義觀點縱觀中國新民主主義的全部歷程,就能清楚地看到父親為推動歷史車輪前進所付出的巨大勞動和取得的豐碩成果。而這些都屬于黨和人民。
父親敢于向毛主席直接反映問題,同志們也喜歡向他說心里話。所以李富春副總理在父親去世后說:‘我們黨少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p>
葉劍英元帥說:‘他是我們黨的駱駝,中國人民的駱駝,擔負著沉重的擔子,走著漫長的、艱苦的道路,沒有休息,沒有享受,沒有個人的任何計較。他是杰出的共產(chǎn)主義者,是我們黨最好的黨員,是我們的模范?!?/p>
父親堅定維護黨的團結(jié),反對輕易搞“路線斗爭”,關心愛護干部,設身處地地為他們考慮各方面的問題,所以很多同志有問題都來找父親解決,在延安時期他就有“黨內(nèi)的母親”稱號。
父親繼承了中華民族最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品德和情操。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在父親身上體現(xiàn)的是那樣全面、完整、自覺、自如。
父親對革命充滿信心,解放前夕,他說:‘我們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所以優(yōu)于一切歷史上的革命,就是因為只有我們才能采取最為公平合理的政策,最大限度地發(fā)展社會的生產(chǎn)力,達到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飯吃,人人有房住,人人有事做,人人有書讀之目的,而不使任何一個人得不到生活的滿足。我們這樣作,首先是使勞動人民得到滿足,其次也使地主分子得到生活出路?!?/p>
父親在短短的46年生涯中,經(jīng)受了各種嚴峻的考驗,同其他革命先輩一起,肩負著歷史的重任和民族的希望,迎著狂風暴雨,昂首挺胸地走過來了。他將一生完全奉獻給中華民族的解放和人類進步的事業(yè)。他的生命之花將永遠放射出絢麗奪目的光彩,閃耀在中國革命的史冊上。
人們常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位老師,而我要說:父親是我一生的老師,盡管我15歲才見到他,19歲時病魔便奪他而去?!?/p>
任志遠說著抬起頭,凝望著深沉的天空,那里仿佛浮現(xiàn)出父親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