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在解放軍發(fā)動西府戰(zhàn)役中,國民黨軍隊企圖強行進入西北農學院(簡稱“西農”),在中共地下黨領導下,全校留校師生在總務長周堯帶領下,不畏強暴、不怕風險和困難,奮起護校,取得了勝利。我當時是留校學生之一,參與了護校斗爭。
挺身而出同西農共存亡
1947年,解放軍粉碎蔣介石對解放區(qū)的全面進攻后,開始大舉反攻。解放軍所到之處,敵人望風披靡,人民歡聲雷動。毛澤東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起草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第一次提出“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的號召。全國各個戰(zhàn)場都從戰(zhàn)略防御轉入戰(zhàn)略反攻,向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挺進。西北野戰(zhàn)軍繼宜川大捷后,于1948年4月12日發(fā)動了西府(西安以西涇渭兩河之間地區(qū))戰(zhàn)役,挺進涇水、渭水間的廣大地區(qū),截斷西蘭公路,并在4月22日收復延安。
1948年4月,西府戰(zhàn)役打響不久,武功解放,炮聲傳到西北農學院,我們站在教學大樓的平臺上,盼望著解放軍早些到來。當時,西北農學院地下黨幾乎天天組織進步學生收聽新華社廣播,教學大樓43號教室里每天都擠滿了收聽廣播的學生。我們進步同學聽到解放軍在各大戰(zhàn)場打勝仗的消息,看到解放戰(zhàn)爭曙光在前,勝利在望,都積極響應西農地下黨的號召,團結一致,堅持留校,迎接解放。
在西府戰(zhàn)役即將打響的時候,國民黨政府教育部就指令西農成立了所謂“應變非常委員會”,由校內組、處級以上人員和教授代表組成。該委員會成員討論了學校的出路問題,有的主張將西農遷到漢中、成都,有的主張就近遷到西安,也有一些人主張遷到江南,議論紛紛,拿不定主意。
4月20日是西農校慶節(jié),照例要開慶祝會。由于西府戰(zhàn)役開始,4月18日,學校通知在校慶期間不再演戲,并叫學生自治會通知西北大學、西北工學院來西農參加校慶、擬進行友誼比賽的球隊從速離開;宣布校慶活動一切從簡。
西府戰(zhàn)役打響不久,武功解放。在解放武功隆隆的炮聲中,學校當局和多數(shù)不明真相的學生紛紛離校跑到西安,校內只有200多名堅持留校、迎接解放的學生、教職工和家屬。學校當局組建的所謂“應變非常委員會”宣告解體,院長唐得源不在校,教務長王×、訓導長段××和總務長周堯三人留守學校??墒牵?、段二人看到“局勢已不可收拾”,不愿擔此風險和重任,也倉皇逃到西安。
4月22日,100多名留校師生和家屬冒雨站在教學大樓前等待校方的決定,總務長周堯先生非常激動,他站在凳子上流著眼淚大聲說:“請諸位不要驚慌,我決定留下不走,我不能丟下學校和大家一走了之,我和西農有十年的歷史關系,大家都把多年的心血傾注到學校,我們的圖書、儀器和研究的成果及記錄都留在學校,我不能撒手不管,我愿為學校犧牲,與學校共存亡!”周先生的講話,使留校的師生非常激動,情緒頓時安定下來。
1985年,我到西安開會,恰巧碰到周堯先生,我們共同回憶了那段戰(zhàn)斗生活。他說:“當時我所以自覺地站出來,愿意和西農共存亡,并非出于一時的激動,而是從自己親身的經歷中認識到國民黨腐敗無能,大勢已去,必將為共產黨所取代,我出于愛國、愛校、向往光明的意愿,才自覺地站出來擔起護校的重任”。他在1948年5月1日的家書中,也談到當時的思想情況,信中說:國(民黨)軍一度侵入學校,搶劫破壞,無惡不作,可見國民黨統(tǒng)治中國多年,每況愈下,已近窮途末路,行將崩潰。相反據(jù)說共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則深得民心,由此可見,取而代之,勢所必然。
把蔣軍二十八團趕出西農
在西府戰(zhàn)役中,西農留校的100多名師生和家屬,在周堯先生帶領下,開展了護校工作。西農的地下黨起了領導作用。
當時,跑到西安的同學中的少數(shù)反動分子十分囂張,他們四處奔走,大肆造謠,并向西安反動當局告發(fā)說,留校的師生“都受了共產黨的蒙蔽”、“都是共產黨”,“他們劫持學校,不讓學生撤退”;并且還造謠說:“周堯已被左傾分子監(jiān)視,退不下來,王×、段××都是逃出來的”,等等。西安反動當局下令要留校師生全部撤到西安報到,否則就派軍隊把留校師生押送到西安受審。然而,由于通向西安的漆水河橋被炸斷,西去降帳的鐵路也中斷,其陰謀未能得逞。
西農的護校工作在中共地下黨的領導下,從4月12日西府戰(zhàn)役開始就全面展開了。公開活動是通過亢丁社、春草社等地下黨領導的進步文藝團體和進步學生開展的??憾∩绲呢撠熑笋R振被推舉為留校學生代表之一,全面負責留校同學和教職員工管理小組的工作。當時護校的重點,我知道的有四個方面:
第一,辦好伙食,安置住宿,吃飽睡好,安定人心。馬振代表留校同學和教職工管理小組對應做的工作作了分工。分配我和左鳳章、宗恩澤、李鴻恩四人的任務是管理生活工作。首先要安置好50多名留校學生的吃飯問題。我們立即投入戰(zhàn)斗,著重抓了五件事:一是冒著大雨,夜以繼日地干了兩晝夜,將全校五個灶的米、面、油、菜造冊登記,統(tǒng)一管理使用;二是組織留校學生集中在“戰(zhàn)區(qū)學生食堂”用飯,既便于互通消息,又便于管理;三是盡可能幫助教師、職工解決生活上的一些困難;四是動員留校炊事員團結一致,做好飯菜,保證大家每天都能吃到三頓熱飯;五是為了使學生和教職工能吃到新鮮蔬菜,我們還動員常給各灶送菜的菜農繼續(xù)送菜,并且設法到附近村莊購買。
第二,保護圖書儀器,保衛(wèi)科研成果,確保留校學生和教職工及家屬的安全。留校學生和有關管理部門將重要的檔案和貴重圖書、儀器裝箱,送入保險庫里。所有要害科室都貼有封條,并蓋有學校和周堯先生的印章。我們和校警一起參加站崗放哨,我和左鳳章、宗恩澤、李鴻恩的崗位就在校墻西南角的炮樓上。
第三,嚴加保護學校的水源,這是全校師生的生命線。西農的校址在楊陵鎮(zhèn)張家崗,全校只有一口機井,用抽水機晝夜不停地抽水,才能保證全校師生員工的用水,一旦遭到破壞,吃水就成了嚴重問題。地下黨把這項任務交給西農地下黨負責人之一的王英杰負責。要他保證留校學生和教職工的吃水問題,如敵人進校,則伺機秘密拆藏抽水機零件,切斷敵人用水,使敵人不戰(zhàn)自潰。
第四,千方百計不許國民黨軍隊進駐學校,保證留校學生和教職工的安全。
盡管如此,4月22日,國民黨軍隊還是飛揚跋扈地闖進了西農。不知是哪個部隊,只聽說是“二十八團”。這個團據(jù)說是在陜北打了敗仗退下來的。這些敗軍部卒,在戰(zhàn)場上損兵折將,狼狽不堪,對待老百姓和學生卻大抖“威風”,出惡語傷人,行如餓狼捕食,窮兇極惡,為所欲為。他們一進校門就吼叫“這里要打仗了,教學大樓要成為炮樓”。他們在教學大樓到處鑿洞作為炮眼,在校園隨時挖戰(zhàn)壕構筑陣地;他們封閉教學大樓,不準留校師生出入;拆除校內電話總機,斷絕與校外聯(lián)系;并且強迫驅趕留校師生集中在院內西南角教授住宅區(qū),不許隨便走動;更有甚者,他們到學生宿舍,撬窗砸門,翻箱倒柜,偷盜東西。全校頓時充滿白色恐怖,到處是一片混亂不堪的景象。
面對這群荷槍實彈、窮兇極惡的匪徒,周堯先生當即約邵敬勛和宋樹藩兩位老師一起和二十八團團長嚴詞交涉,要他們整頓軍紀,退出學校,并告訴他說:“我是西農的總務長,負責西農的留守工作。西農是高等學府,不能進駐軍隊,不能毀壞公物和亂搶學生的東西”。那位團長聽了以后暴跳如雷地說:“是我們的性命重要,還是大樓、校園重要?我們的士兵是不會搶東西的,你指出來是哪一個人搶了學生的東西?”周先生聽了非常生氣,一拍桌子,拿起桌上的電話大聲說:“請接胡宗南司令官!”那位團長立即從周先生手里奪過電話,態(tài)度頓時軟下來,說:“有什么事可以坐下來談,不必動火嘛!”經過一番爭論,終于達成三點協(xié)議:一是答應整頓軍紀;二是允許搶救學校圖書儀器;三是所有公私房間門窗都要貼封條,每個封條都有“周堯封”的字樣,沒有得到周先生同意,任何人不得隨意啟封。達成協(xié)議后,學校的圖書、儀器得以順利地轉移到校內的防空洞里。我和留校的同學大都參加了搬運圖書、儀器的活動。
1985年,我在西安與周堯先生談及在護校中趕走二十八團一事。他謙虛地說:“趕走二十八團,王英杰同志立了第一功?!彼f:“王英杰同志是西農地下黨的負責人之一,我當時毫無所知。地下黨交給他的任務是:叫他保證西農留校學生和教職工的用水;但如果遇到敵軍闖進西農、阻擋我軍前進時,要秘密地、及時地拆毀抽水機,切斷敵軍用水,逼走敵軍,配合解放軍作戰(zhàn)。”王英杰當時借住在周先生家中多余的一間廚房里,天天見面,相處友好。周先生回憶說:“當時對二十八團的所作所為,我受不了這口氣,如何把二十八團的人趕出去?我就找王英杰商量,我說看來得從你處想辦法。他心照不宣地笑了。不一會兒他到機房秘密地把抽水機拆了,把機器上的心臟零件(一根25cm的鐵軸)拿來,從我家中取了兩張油紙,把它包好,埋在我家的菜園中,我通知各家各戶蓄水,然后讓他把蓄水池的水全部放完。”
當時正值炎熱天氣,沒有水,就無法生活。二十八團團長就威逼王英杰搶修,王說“機心”已壞,沒有零件,無法修理。敵人就把搶口對準王英杰說:“你修不好,就槍斃你!”王英杰斬釘截鐵地說:“沒有機器零件,就是打死我也修不成!”因為無法解決吃水問題,二十八團只好夾著尾巴滾出了西農。
護校斗爭中的師生情誼
二十八團撤離西農后,雖然周堯先生帶領留校學生、教職工繼續(xù)往防空洞搬運圖書、儀器,打掃教學大樓,清理戰(zhàn)壕、掩體,但校內仍然沒有平靜下來。
我們原以為解放軍會很快解放西農,但解放軍攻下武功后并沒有進西農,而是沿著北原向西挺進了。后來才知道,解放軍這時是去占領平涼,截斷胡宗南和馬步芳之間的聯(lián)系,以便分別殲滅;王震司令員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進入寶雞,破壞了胡宗南的總兵站基地,為以后解放關中、縮短西北戰(zhàn)爭的進程起了巨大作用。在這種情況下,西農的形勢又突然緊張起來。
4月23日下午,一方面是逃到西安的人打來電話,命令留校的人立即全部撤到西安,被周堯先生斷然拒絕;另一方面又來了一大批國民黨軍隊要進駐學校,后來才知道這是國民黨整編第一師,師長名叫羅烈。他帶領大隊人馬,先從東西兩側把西農包圍起來,但沒馬上闖進學校。這時周堯先生讓發(fā)出警報,加強警衛(wèi),并在每個崗位增加一位先生和兩位同學;然后將留校部分同學集合在教學大樓前,鄭重地向大家宣布:“請大家聽我們的指揮,不論來的是國民黨哪一部分軍隊,我們都不能先開槍。否則西農就會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學校就會毀于一旦!如果他們一定要進來,先問明番號,然后讓他們派人來和我接洽。”
這時,羅烈要帶兵進校,被守門的警衛(wèi)和同學擋住,告訴他們:“要進校必須經過學校負責人的許可?!边@時我從炮樓上下來跑到現(xiàn)場,只聽到這位國民黨軍官說:“嘿嘿!這時候還有負責人,好哇!那就請出來講話吧。”我們立即把情況告訴周堯先生,他二話沒說,就緊握腰間佩戴的手槍,快步來到現(xiàn)場,我和陳紹曾、王樹權立即跟隨在周堯先生左右,保護他。我們告訴羅烈說:“這是西農的總務長周堯教授,他是留校師生的總負責人?!边@位國民黨軍官自我介紹說:“我是整編第一師師長羅烈?!敝軋蚪淌诋敿戳x正詞嚴地說:“我是學自然科學的,不懂得政治和軍事,但我有決心保護學校。請你站住,不準再前進一步,否則不是你流血就是我流血,士可殺不可辱!”羅烈對周先生說:他是“奉命”來“保護”學校的,只準備進駐師部,大約100人。當時周先生和我們幾個在他身邊的人及校門內的同學立即進行了緊急磋商,都認為只進駐師部的100人是可以的,但要有條件,不能讓他們?yōu)樗麨?。周先生和他們談判的結果是:這100人只能進教學大樓第一層,不能進財務科和圖書館;學校大門和圍墻上的崗哨,既有他們的士兵,也要有我們留校的同學和校警;師生員工可以自由出入大樓和校門。達成協(xié)議后,他們只進駐了師部的100人。
在西府戰(zhàn)役中,解放軍切斷西蘭公路、挺進寶雞破壞了胡宗南的總兵站基地后,由于大決戰(zhàn)的時機尚未成熟,即揮兵主動撤離西府一線,加緊休整,為在以后的扶眉戰(zhàn)役中取得勝利奠定了基礎。接著國民黨軍隊也撤出了西農。
但是,這時西農校內的形勢仍未平靜下來。特別是隨著漆水河橋的修復,西安到武功的火車通車,西安的反動勢力迅速向西農撲來,威脅更加緊迫。他們一方面命令留校人員全部撤到西安,被周堯先生斷然拒絕,明確地告訴他們:“在困難的時候你們逃跑了,我和留校同學保護學校和圖書、儀器,現(xiàn)在學校最困難的時期雖然過去了,但形勢未定,我們不能離開學校,不能讓保留下的圖書、儀器再遭到破壞!”另一方面特務分子更加囂張,揚言:“留校學生都赤化了,要到西農抓共產黨!”周先生向留校學生表示:“我不問大家的個人信仰,幾天來的事實證明,大家都是愛國的,都是好青年。我堅決不去西安,愿意繼續(xù)同大家共患難。萬一哪位同學因此被軍警逮捕,我愿意陪他去坐牢!”這些鐵骨錚錚的聲音,進一步堅定了留校進步學生同國民黨斗爭的信心。
黎明前的黑暗雖然是短暫的,但卻是漆黑而寒冷的。在這種情況下,西農兩種立場、兩條戰(zhàn)線、兩條道路的斗爭愈來愈激烈。在周堯教授留校開展護校斗爭問題上就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些人乘機對他造謠誣陷,詆毀他“護校是假,想把西農保存下來送給共產黨是真”,為此特務分子盯住周先生不放。周先生對此泰然處之。1985年周先生在西安曾對我說:“我把西農保存下來交給共產黨也是正大光明的,總比叫二十八團毀掉好。可惜那時我還沒有這么高的覺悟,我只是想為西農保存一些元氣。”
奇怪的是,一些人在攻擊周先生的同時,對教務長、訓導長臨陣逃脫及二十八團在西農的種種劣跡卻只字不提,而且還百般為他們開脫罪責。為了防止來自國民黨方面的壓力,周先生憤然辭去總務長職務,以省親名義回家鄉(xiāng)寧波。
周先生辭職返鄉(xiāng)時,許多同學為他送行,有的同學流著熱淚挽留他,怕他一去不復返。當時周先生也動了感情,答應暑假過后一定回來,同學們才送他東歸。學生這樣滿懷深情地給老師送行,這在西農是少見的。只有在同舟共濟的護校斗爭這樣特殊的環(huán)境下才能產生這種特殊的師生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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