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是邵循正先生誕辰100周年。我感到當前即使在文教學術(shù)界,特別是在青年學子中,知道邵循正名字的,恐怕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墒窃谌氖昵?,邵先生卻是一位在國內(nèi)外很著名的大專家、大學者。
我在讀大學期間,曾上過邵先生講授的中國近代史和近代中外關系史等課程。畢業(yè)留校后,又在邵先生領導的中國近代史教研室工作多年(主要是跟隨教研室副主任榮天琳先生分擔中國現(xiàn)代史方面的教學和科研工作)。所以我也可以忝列邵先生的眾多學生之一,對邵先生多少有一些了解,覺得應該將我所了解的有關邵先生的一些事情寫出來,以抒懷念之情。
我是1950年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的七名學生之一。歷史系的系主任原是吳晗先生。但此時由于吳先生已擔任北京市副市長,公務繁忙,無暇顧及系務,乃由邵循正先生繼任系主任。在清華期間,除上過邵先生的課外,我由于曾擔任歷史系學生會的總干事,與系主任邵先生也時有接觸。
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進行院系調(diào)整,清華大學、燕京大學的文法院系大都并入新的北京大學。于是原清華、燕大和老北大歷史系的絕大多數(shù)教師都聚集在新北大歷史系,使該系教師陣容十分強大。系主任由翦伯贊先生擔任,系副主任是周一良先生。中國古代史、中國近代史、世界古代史、世界近代史四個教研室主任分別由鄧廣銘、邵循正、齊思和、楊人楩四位先生擔任,當時被戲稱為“四大名旦”。亞非史教研室主任由周一良先生兼任,考古教研室主任由蘇秉琦先生兼任(蘇先生時任中科院考古所研究員)。還有新設立的國際關系史教研室,主任是王鐵崖先生。1954年我從北大歷史系畢業(yè)后,開始就分配在國際關系史教研室任助教。1957年王先生被錯劃為右派后,國際關系史教研室隨之被撤銷,此后我才轉(zhuǎn)到中國近代史教研室。國際關系史教研室共有五名教師,其中兩名是教授。王鐵崖教授原是老北大政治系主任,另一位教授陳芳芝先生則是原燕大政治系主任。一個教研室即擁有兩位系主任級的教授。至于中國古代史教研室,除主任鄧廣銘先生外,還擁有向達(兼任北大圖書館館長)、張政烺、余遜等多位知名教授。由此可見歷史系教師陣容之強大。
這種情況也帶來一些問題,例如在教授評級時就對上述各位大教授(包括邵先生在內(nèi)),產(chǎn)生了一些不利影響。
大約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在全國高等院校中進行了一次教授評級工作。北大歷史系也在翦伯贊先生主持下,召開系主任和教研室主任聯(lián)席會議進行評議。我當時兼任系秘書,作為工作人員也列席了那次會議。翦老在會上首先發(fā)言,大意是他認為在座的各位先生都是在各自專業(yè)領域中的知名專家學者,所以都應該評為一級教授。在討論中,對翦老的發(fā)言似乎沒有提出不同意見,大多是補充,如認為未參加會議的向達、張政烺、余遜等先生也應評為一級。記得只有王鐵崖先生發(fā)言說,他是搞國際法和國際關系的,如果在政法界,他大概可以評為一級,但在歷史學界,和在座的各位相比,恐怕只能退居二級了。后來經(jīng)過全校平衡,歷史系只批準了翦伯贊、向達二位先生為一級教授,其余上述諸先生一律被定為二級教授。當時在史學界就有不少人議論說,北大歷史系的那些二級教授,如果分散在其他高等院校,大約都可能被評為一級教授;特別是邵循正先生,無論在中國近代史和近代中外關系史領域,還是在蒙元史和滿清史等領域,都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權(quán)威學者,如在其他院校,一定會評為一級教授。例如在蒙元史學界,與邵先生齊名的韓儒林先生(當時有“南韓北邵”之稱)在南京大學不就是一級教授嗎!
大家都知道陳寅恪先生與邵循正先生多年來同校共事,關系介乎師友之間。邵循正與其弟邵循恪兩位先生于1926年同時考入清華大學政治系本科。1930年畢業(yè)后又同時升入本校研究院。按清華當時慣例,在每屆研究生畢業(yè)時,一般每系可選派其中一名出國留學。邵循正先生為了避免以后可能與其弟發(fā)生競爭,乃轉(zhuǎn)系師從歷史系主任蔣廷黻先生,攻讀中國近代史和近代中外關系史。當時陳寅恪先生已在清華國學院擔任導師,后又被中文、歷史兩系聘為教授。邵先生在清華學習期間,曾經(jīng)選修過多門陳先生開的課程,學到不少陳先生特長的專業(yè)知識和語言文字,深受陳先生器重。1934年,清華曾發(fā)生過一件轟動教育界的“朱延豐事件”。大致情況是:清華在決定從當年畢業(yè)的研究生中選派出國留學生時,歷史系有兩名符合條件的研究生,即朱延豐(導師是陳寅恪先生)和邵循正(導師是蔣廷黻先生)。而系主任蔣廷黻只向校方推薦了邵循正一人。朱便先后向校領導和教育部申訴,認為蔣先生有私心,只推薦自己的研究生。一時鬧得滿城風雨。最后陳寅恪先生主動致信校長梅貽琦,說明當日歷史系教授開會,研究該派誰出國時,正是他自己首先表態(tài),“認為只宜派邵循正一人,這一主張得到與會各教授全體贊同,無一異議”。這樣,朱才無話可說,一場風波得以平息。由此可見陳先生對邵循正的器重。還應該提到,邵循恪先生也被政治系推選為出國留學生。兄弟二人同時被選派出國,一時傳為佳話。
1934年邵先生出國后,與陳先生一樣,都是先去巴黎法蘭西學院師從著名漢學家伯希和學習蒙古史、古波斯文等,次年即轉(zhuǎn)入德國柏林大學繼續(xù)學習。只是比陳先生少去一些國家。1936年邵先生回國后即到清華歷史系任教。此后,兩位先生乃長期同校共事??箲?zhàn)期間,在西南聯(lián)大的極端困難時期,二人在工作上、生活上互相幫助。1943年陳先生的名著《唐代政治史述略稿》出版時,陳先生曾對其門生蔣天樞說:“此書之出版系經(jīng)邵循正用不完整之草稿拼湊成書,交商務出版。原在香港手寫清稿則寄滬遺失矣?!毕氩坏酱耸指褰?jīng)王兼士先生保存多年,得以于2009年由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這真是學術(shù)界的一件幸事。
邵先生和陳先生有很多相似之處,其中突出的是,二人都不追求什么名校學位,早年著作都很少,論文也不多。但都是博聞強記,學貫古今,會通中外。尤其二人都掌握十余種外文和古民族語言,因而能將國內(nèi)國外的各種文獻資料和中西學者的眾多研究成果融會貫通,糾訛辨誤,發(fā)人之所未發(fā)。因此他們都在中青年時,即在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享有盛名。
近年來不少書報披露,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清華成立國學院時,梁啟超向當時的校長推薦年僅30歲左右的陳寅恪來院擔任導師。當校長得知陳先生既無名校學位,又沒有多少論著時,懷疑其能否勝任。梁啟超當即對校長說:我可以稱得上著作等身,但我的所有著作加起來,也沒有陳寅恪幾篇論文的價值高。這樣,陳先生才得以進入清華大學。陳先生晚年目盲,他依靠驚人的記憶力和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在助手的幫助下,繼續(xù)擔任繁重的教學和科研任務,還寫了《柳如是傳》等若干名著。
邵循正先生一貫惜墨如金,壽命又較陳先生短,所以一生論著比陳先生更少。最主要的就是一本20多萬字的《中法越南關系始末》和在他去世后才由張寄謙等先生編輯的《邵循正歷史論文集》。前者是邵先生在讀研究生時寫的碩士論文,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作為清華大學研究生論文叢書之一公開出版后,很快受到國內(nèi)外相關學者的高度評價。邵先生因此一舉成名。當時他還只是一位年僅20多歲畢業(yè)不久的研究生。以后多年來,仍有一些出版社把此書作為20世紀學術(shù)名著,幾次重印再版。近幾年還看到此書又新印上市。邵先生在學術(shù)功底和記憶力方面也有類似陳先生的表現(xiàn)??箲?zhàn)時期在西南聯(lián)大曾流傳過“邵循正摸黑講元史”的故事。說的是有一天晚上,邵先生應邀在聯(lián)大作題為《元遺山和耶律楚材》的學術(shù)講座。許多知名教授和姚從吾、羅常培、毛子水、吳宓等先生都來聽講。不料開講不久,電燈突然熄滅。邵先生稍作等待,即脫離講稿,摸黑繼續(xù)講下去。而且仍然旁征博引,仿佛還在看著講稿講,且內(nèi)容無甚遺漏。在快講完時,電燈復亮,全場掌聲雷動。主持講座的羅常培先生即席賦詩一首,盛贊邵先生的才學??箲?zhàn)勝利后,邵先生又與陳寅恪先生一起應邀赴英國牛津大學任訪問教授,并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大學和魯汶大學講學。1946年回國后,仍到清華任教。
在思想和學風方面,我感覺邵先生實際上也繼承了陳先生倡導的“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傳統(tǒng)。新中國成立后,邵先生承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指導地位。但他在講課或著作中,從不像一些人那樣,言必稱馬、恩、列、斯、毛的“教導”,并把他們的片言只語作為衡量各種歷史是非的唯一標準;而往往是用許多確切的歷史事實來說明這些革命領袖們某些具體論述的正確或局限。他從不主動去寫那些政治批判或政治宣傳一類的文章,也很少去看別人寫的這類東西。他拿到別人的專著或論文時,首先是翻看文末的注釋和參考書目。如果沒有引用新的資料,他一般也是不會看的。
邵先生在講課時慢條斯理,聲音很低,而且往往講半句,吸一口煙,下半句也被吸沒了。學生們則習以為常,似乎不需言傳,也可意會。邵先生對學生可以說是“有教無類”、“唯才是舉”。凡是聰敏好學,功課優(yōu)異的,不論他們政治表現(xiàn)如何,他都一視同仁地喜愛。比我高一班的一位學長1957年被錯劃為右派,但由于他知識廣博,外文又好,邵先生依舊熱情地帶他攻讀中外交通史,并把自己未發(fā)表過的珍貴筆記等資料,借他研讀,使他學識大進。在我們班上,他最喜歡的是殷敘彝、張磊、周清澍以及比我們低一班的周良霄等幾位。他們都是共青團員或?qū)W生干部,同時又都肯鉆研業(yè)務,成績優(yōu)秀,得到邵先生的器重。畢業(yè)分配時,他很早就提議要殷敘彝留系任教。但中央編譯局得知殷掌握英、德、俄等多種外文,乃指名將他調(diào)走,使邵先生遺憾不已。張磊、周良霄等則被留做研究生,分配跟隨邵先生攻讀中國近代史或蒙元史。周清澍雖被分配到內(nèi)蒙古大學蒙古史研究所,仍不時求教于邵先生。邵先生也很器重他,經(jīng)常與他交流學術(shù)心得。上述各位學長都已成為各自專業(yè)領域中的著名專家學者。
邵先生一生謹言慎行,在公開場合,對一些敏感的政治問題很少議論。但在“文化大革命”中,邵先生被作為“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受到殘酷揪斗、抄家、關入“牛棚”。直到林彪事件發(fā)生后,境遇才有所改善,得到“解放”,并被調(diào)去參與《元史》標點工作。鄧廣銘先生對于《元史》斷句之難,曾有精彩論述:認為除了像邵先生這樣的專家,一般學者都很難勝任。
可惜的是邵先生重新工作后不久,由于居住在一間裝修后不久的辦公室,導致呼吸過敏而不治逝世,時年僅64歲,比陳寅恪先生享年短了不少。我常想,假如邵先生能像一些老學者那樣長命百歲,趕上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他在學術(shù)上必然會作出更大的貢獻。 (責任編輯#8195;文世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