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散步去永和,吮點兒豆?jié){、豆花之流,收銀的可是那鄰家妹妹;去“小城故事”撫摸絲綢,尖起手指不忍掛花,可惜太貴無力買;一頭扎進新一佳的大懷抱瘋狂采購;到蘭子扎個馬尾修個眉,未必施粉黛;在樂口福吃飯,是口味給我印象很深的一家店,有摯愛的粉蒸肉;沖進美樂迪K歌,在廊坊里關(guān)切的你借我手機打,眼神迷離地等遲來的朋友,從此你喝過的酒杯我都會想方設(shè)法帶走,夜夜擦拭化作燈盞;去陽光疏筋松骨,還向按摩師私人買過一副小榔頭的送給祖母——一切一切,還不待你深入,大庸府城于她的眼角眉梢、于它的城墻根腳,就能把你這樣一個幸福閑暇小女人打發(fā)了、絆倒在地,讓你日程婀娜??墒?,往往最多的時候,我們只是恬淡地坐在錦簇的花壇邊,或者靠近噴泉的木頭椅子上,在府城溫柔光潔的廣場邊緣等人,打個電話、打個盹誰就會到來。噓——可你有沒有感覺到,不容輕視,我們確實是踩在時光落英繽紛的渡口,一不小心就滑進一個民族欲說還休的身世中,一段歷史的眼波流轉(zhuǎn)里。我答應(yīng)帶你去,卻怕你不肯一道回,耽誤了時辰,我拿什么贖。
挑一條黑白相間的帆布裙子,削肩沒漆的款式,一雙高幫白球鞋,有些臟,鞋帶錯綜,泥土迷蒙堵塞鞋眼,踢到青石階會有些疼,做此次穿行,一雙鞋是一種行走態(tài)度。像一把紙傘,進庭院就羞澀地躲于朱門后,像一剪雨燕,大老遠(yuǎn)銜草筑巢在琉璃屋檐。夏天因為濕漉漉而毛茸茸的,黑白照片初顯影像,藥水撲鼻而來,芍藥味道。漸漸的,嘴唇和紅領(lǐng)巾親手得意地上了色,或者臭美的窮小孩畫在小腿上的藍(lán)高筒襪,或者描上“攝于某年某月某日”的閃閃金字。神態(tài)各異的大紅燈籠,陪同你的三兩步子,如花朵開到不同的程度,讓我想起蘇童《大紅燈籠高高掛》的民國時候,想起瓊瑤的《情深深雨濛濛》的上海,只有亂世才悲情,故事永遠(yuǎn)像一些棗子,吐出的核已雕刻成舟。
進門以后,大多數(shù)的盆栽,像楊麗萍的孔雀舞,那些手勢、身形,伶牙俐齒,仿佛不得近身,它們會攀附、鑲嵌到你身上來,可是想伸手摸摸,怕它們又是極度溫順的,會按照你的手勢移動,它們有名字么,不管叫什么,我私人是要叫它們繞指柔。院子中央最醒目的兩個地方,一是那面鮮紅的巨鼓,是《尋秦記》里烏庭芳隱身為舞姬給齊國王獻舞的時候腳踏的那只鼓,腳為鼓搥,咚咚踢咚咚,真想脫下鞋縱上鼓面去敲敲看。凡女子,再遲鈍,看見了這面鼓,都能翩翩起舞,就像為之旋轉(zhuǎn)的紅鞋,為之美麗的魔鏡。何況,我本生于這個能歌善舞的少數(shù)民族,這里不是專門陳列著我們先祖的種種。還有一個類似升旗儀式或者絞架的柵欄處,是“大庸衛(wèi)”遺址,豎著幾塊大型招牌,上面寫著繁體的“回避”,不知道該叫它什么。趁人不備翻越過去,撈在手里,怪沉的,真是罪過,這可是文物,要是各個游客都像我這么頑皮任性,恐怕什么古跡都能磨損掉、什么都能毀滅掉。已經(jīng)一時沖動,只能下不為例了。一接觸這個“回避”,我仿佛就插上雞毛令箭了。耳朵里浮響起升堂退堂的吆喝,還有斥喝和長嘯,我想你是能想起來的,就像對古代府衙的第一印象,小時候《新白娘子傳奇》許仙在杭州知府琵琶骨被刺穿。操心起刑房具在哪里。鼓和“回避”的對峙,鼓就像一顆朱砂痣,而“回避”就像一頂烏紗帽,這個府城,多么DOUBLE,真雙面佳人。
打扮得跟史料似的,該先去博物館。樓梯和走廊氣氛考究,像一些古道,送你到嵌在墻壁之中千年不化的古樹面前祈福,聽沉默老者虎鈕醇于的咳嗽或者清清嗓子,八副羅裙講述良人衰老征戰(zhàn)荒涼,跽坐銅俑看上去挺扭曲的挺不吉利的卻彌足珍貴。這個城市小小的,現(xiàn)世安穩(wěn),卻無數(shù)次被摧毀和被捍衛(wèi),血染河谷,頭顱高懸城門,我們身上有繁衍和輪回的斑。真有些受不了,一次諦聽遠(yuǎn)遠(yuǎn)不夠,如大力神寄居于狹小的阿拉丁神燈里,這些歷史的骸骨也僅僅以煙霧及以平面的形式投宿于展櫥和卷軸里,我們的腦卻不如星空般浩瀚,來朝拜一次怎么夠呢,怎么記得住、容得下呢。在歷史面前,我們多么平等而多么滄海一粟,歷史的手指頭還沒擦過來,就成粉末。站在它面前是自取其辱不站又是自欺欺人,心情被脅迫。既然這里的展示有輕有重有張有弛,我何不緩沖下樓呢。還是樓下人間煙火多了,樓上孤寂冰涼,而樓下就是農(nóng)家樂,演示土家織錦的小凳子,瀏覽量最大,人人都要坐下來裝裝模樣。農(nóng)家腌制的肉醞釀的酒窮盡了少數(shù)民族的爽朗,幾乎被埋沒和遺忘的農(nóng)具和漁具、廚具修飾著整個展廳,充滿民族元素的時裝和吉祥物,紅彤彤的熱烘烘的,像土家漢子熱火朝天的胸腔也像加滿柴火的灶膛。博物館兩翼,更是奇麗,跟諾亞方舟似的,所有的能人異士身懷絕技,仿佛他們飛鴿傳書跋山涉水而來投靠,只為棲息在大庸府城這棵大樹的每一個樹洞里或者枝頭上,像每一種珍貴藥材找到寫著它名字的抽屜。根雕狀龐大而笨拙的樂器卻能人為地飛旋,奏出洪亮驚人的音樂,隨時都有可能割破喉嚨和手腕涅磐般的手舞足蹈,相依為命的母女即女書絕學(xué)傳人,足夠讓你目瞪口呆,還以為來到海底世界進入萬花筒了。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進化得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他們還執(zhí)著熱忱地傳承著這些手藝,手把手的憨厚的滿足,讓人怎不動容。想插下幾腳露上幾手,又被亢奮的人群擠成觀眾。
于貢茶古道停泊片刻,我喜歡這里的燈盞,和顏悅色不傷神,讓人想起心頭愛。矮矮坐著,觀賞茶道,喝免費的上等茶,心情就像此處鋪呈的鵝卵石,圓潤安詳透明。是出城時候了,有“一片冰心在玉壺”的詩句從袖口逸出,我需要一個古典的起身,民族風(fēng)情的也行。從白館出來,一堵一堵的民族服飾,以奪目的鮮綠和枚紅為主,像一些人體彩繪。慶幸自己今天的素,不然,就混為一談了,仿佛從墻上跳下來。出府城門,竟有些恍如隔世,無論魏晉一日千年了。早在泥土翻動之初,我們盼望著它能拱出琳瑯滿目的摩天大樓來,結(jié)果沒有。出乎意料,也很快就欣然接受了。它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城市的地中海,而我們?nèi)缤B群會聚于此,覓食逐浪。這塊土地要釋放,也要典藏,要眺望,也要回眸,要垂憐,也要狠心,要狂歡,也要靜默。它不是精心在做了嗎?不是百媚生了嗎?當(dāng)城市放棄一些高聳,我知道,我們要更詩意的棲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