滸山在哪里?滸山究竟是什么樣的?似乎問的荒唐，但要回答上來，倒也未必。

面對滸山，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假如已過世幾十年的祖父忽然一覺醒來，叫他如何找得見自己曾經(jīng)的家園、曾經(jīng)的老面孔、曾經(jīng)的巷巷弄弄……往昔很輕易用雙腳走遍的寧靜而安泰的小鎮(zhèn)，往昔城外無盡的田野與河流，早已蹤影不現(xiàn)，面目全非。若在遺存不多的路名、站名里，最多也似曾相識。如從熙攘的人群里要找到故交或故交的子孫，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找多少證人才能厘清。一切都是新奇，一切都成陌生，一切像是夢境，是滸山不識了故人?還是故人不識了滸山?才幾十年的變遷竟讓人恍若隔世，就是出走幾十年不曾歸來的游子，也會遭遇這樣的失憶與尷尬，更何況是長眠地下的那些先輩們。

只因為“所”的級格，滸山相對于二十多里遠的觀海衛(wèi)一直被一長段歷史壓抑著。只是當(dāng)近代海防觀念發(fā)生演變，慈溪縣治有了新的選擇，滸山的名頭與命運才一下在近五十多年間得到了抬升與轉(zhuǎn)折。所謂地域歷史文化的精彩與平淡，其實都因國運盛衰與行政意志而改寫。

原來的滸山實在是小，就像公章尺寸的排序，純屬小蘿卜頭。這是在明朝就給確定了的。畢竟這幾百年來人的所有活動除了靠天靠地，主要靠的是人自身的體能與心識，所以生活與勞作的半徑以及治理、防范的空間也無需有很大的突破。不像現(xiàn)在，我們除了體能，大多借助的是電能、光能與燃料能。整個滸山當(dāng)時不用半天就可走轉(zhuǎn)四城門，不用幾天就可記住張三李四住在哪個角落;早上城北出個什么事，晚飯時分另外幾個城門就能傳曉。社區(qū)劃分也簡略，住南門一帶的叫“南門頭人”，住東門一帶的叫“東門頭人”，倘若打架斗毆傷了人，你一點也甭想蒙混躲得掉。如要確切的住所，就以墻門、弄名、池名和房頭名來指向，如他住“七房池”，我住“牌軒弄”，一聽就明白。而現(xiàn)在，一說我住“聞濤苑”，他住“東方明珠”，好多人會云里霧里，要遲疑半天才分得清到底這是住東還是住西。

小時候，四城墻址還留有許多味道，只是不知高高的城墻何時頹廢了?又從何時起，那斷斷續(xù)續(xù)的殘墻與城腳上有了密密麻麻的民居?稍不經(jīng)意，還以為這里有山地。有幾處城墻塌得不多，那蓋在上面的房子竟像吊腳樓，風(fēng)雨一來，吱嘎的響聲能把過路人的心提起。四城門以橋代之，一根不少，極其分明;護城河則像條馴服的盤龍，默默地繞城低吟。依稀記得有個傳說，滸山原是汪洋中的一座小山，山址在當(dāng)時東門廟內(nèi)的案桌下，歷經(jīng)歲月，山頭成了露出地面的大石包。由于我年幼，沒條件特地去看個究竟做個印證。到如今，傳說中的滸山源頭早被埋葬，可滸山的名字依舊是這廂人們心中響當(dāng)當(dāng)?shù)膱A月亮，無法摘得下。地名就是怪，只要有因由，叫順了，與生命的繁衍融匯了，不管世事變遷早已沒了痕跡與佐證，其生命力竟可超越物質(zhì)的存在。

東門橋外，有一條石板鋪就的長街，在兩邊探出的屋檐下蜿蜒向東，林立的商鋪每到陰雨天，昏暗的店堂全靠從屋檐上空透下的天光維持著有一宗沒一宗的買賣。石板上一汪汪的積水盡管掙扎著泛出銀子般的光芒，但時不時被凌亂的雨滴或是被匆匆的過客砸個稀爛。那綿長的雨絲執(zhí)著地要把蒼天與長街串成一體，茫茫的蒼天反倒像是從長街撒出去的一張大網(wǎng)，不知想網(wǎng)些什么。雖說我幼小住南門，可我特喜歡那樣的天氣跑那條街去瞎轉(zhuǎn)。從東門橋起，右邊是竹器社，左邊是個船埠頭，這一帶水面寬闊，但每天還是被大小船只占滿，人、船、貨總忙碌個不停。岸邊是好幾井屋面的豆腐作坊，緊鄰的焦餅店盡管被油煙熏得烏黑，但每天清早它所散發(fā)出的誘人香味，總能叫人排起長隊為它興奮為它癡迷。沿街往東，什么裁縫店、棉花店、鐵匠店、棺材店，還有個門面較寬的舊貨寄售商店，近旁還冷不丁隔出一條小弄。其中的當(dāng)?shù)渑钭脚?，?dāng)鋪高高的墻門總是緊閉著，連門縫也死死的，我每次張望都不曾有丁點收獲，還白白費了許多猜想。當(dāng)?shù)渑獩]了，至今我都未曾知道里面的天地與故事。

南門有航船埠頭，客運、貨運好像都由政府下面的公司掌管。橋邊也有南門廟，沒多少光線的廟內(nèi)經(jīng)常被緊鄰的建筑公司的水泥石灰占據(jù)，四壁除了稀疏又看不太懂的彩畫，我從未看到過廟里應(yīng)當(dāng)有的菩薩和配備，難道是被人藏起還是偷走了?畢竟人小心小裝不下多少東西，多余的疑問自然也沒心思和能量去刨根問底了。南門橋的另一頭，有我經(jīng)常打酒買糖吃的小店，小店與橋坡落差很大，必須沿石階上下，興許是店內(nèi)琳瑯的食品誘惑多多，我數(shù)不清的光顧從沒累過。店內(nèi)兩個一胖一瘦很精明的婆婆，做生意特麻利，待我也和氣。到現(xiàn)在，她們像小時好吃的糖果，一提就能想起。往南還依次有打面店、搬運公司、鎮(zhèn)醫(yī)院、消防隊和紅星大隊的倉庫及曬場。那一帶更早還有個金家漕，被填埋的那天，我跑去才發(fā)覺它的龐大與深邃。當(dāng)時漕內(nèi)可泊十多條河泥船，周岸參天的大樹和密密的竹林是多么的成氣候。據(jù)家里老人說，更早的金家漕里還可拾到涂鐵、挖到沙蟹?，F(xiàn)在想來，難道當(dāng)年滸山的內(nèi)河還跟外海相通著?更不明白的是，金家漕雖說姓金，但后來使用、填埋和利用一切都由紅星大隊操控了。這漕不知金家擁有幾時?后來又怎么脫離?

當(dāng)歷史一壓縮，好多事情還真說不清。說清了，又能有什么用?

南門外的柴行離我家很近，每天天不亮，分別從水路、陸路趕來的山民和農(nóng)民早已把柴爿、松毛、稻草和花桿等擺滿一地，過秤的中人阿環(huán)先生也像定時器一樣早早地跟賬桌、算盤和三秋燈守候在了那里。他人矮腿腳又撇，總穿個長衫戴副眼鏡，極富特色。他是這個柴行的標(biāo)志，多少個春夏秋冬從未磨蝕過買賣雙方對他的信任，只要他在，柴行的聲響幾乎是他一個人的。早年的柴行與阿環(huán)先生早已不再，那地方現(xiàn)已被十幾層高的“中央大廈”所掩埋。

南門橋以西不知何故造了條水門橋，緊挨橋的不再是廟，而是當(dāng)時政治、文化的演藝場——大會堂。如今仍在，只不過富麗堂皇與過去沒法比。那年月形勢多變，在里面不知上演了多少幕人間悲喜;而在大門外，又不知冷落了多少沒錢買票又想知曉更多的少年客?？赡艽髸玫氖鼙娪邢蓿谒赃呥€建造過一個高大的露天主席臺，前面則拆出了一個萬人廣場。除了偶爾放過幾場電影，還真開過萬人大會。我隨父親和他的單位，在瀝瀝的細雨和漫天的紅旗下，記得看到的盡是大人們的屁股，聽到的盡是一句也不懂的擴音聲。再就是好幾次的公判大會，每次有死刑犯時，廣場上人山人海。一般是輕犯先上場，最后才是五花大綁的死刑犯，脖后還插有打了紅叉的白牌子。據(jù)說捆綁犯人有一定的技巧:怕死刑犯在臺上意外還在其喉結(jié)和褲腳處給予細節(jié)布控，真是天衣無縫。站在臺下，除了熱鬧與稀罕，還有絲絲的恐怖，叫人時不時去浮想接下來在刑場行刑時的那種血腥與惡心。生與死原來相距那么近，罪大惡極原來會換來如此下場，“殺人償命”、“殺一儆百”這一古訓(xùn)在小鎮(zhèn)概莫能外。后來，廣場又有了新的用場，成了慈溪搞活小商品經(jīng)濟的第一個平臺，不到幾畝地的空間，天天有人從各地趕來，饒有興致地繞著矩陣似的攤位挑挑揀揀。整個滸山的大街小巷乃至慈溪從此有了更多的色澤與亮麗。

水門橋外老縣府的西對岸，如今的“秀水華庭”，當(dāng)年還是片孤寂的田畈，那里曾是父親和我捕獵黃鼠狼的好去處。捕狼行動常常是在寒凍季節(jié)月朗星稀的深夜，我們悄悄地潛入，極快地在田埂旁掏出一個個的三角洞，放入帶魚的下腳料，洞口布上竹制的弓機，然后又悄悄退出田野返回家中小睡。待到天亮前再去收機，每次幾乎沒甚落空。黃鼠狼肉的美味自不必說，在東門外唯一收購皮毛的寄售商店還可換回不菲的鈔票。如今黃鼠狼被保護了，但它的身影不知在何方了。

滸山城內(nèi)城外，當(dāng)年也有不少古樸恢宏的明清建筑，那高高的墻門、深深的宅院特別講究，如蔣家墻門、陳家墻門、顏家墻門等，滸山為此顯得更加厚重與深奧。當(dāng)時墻門雖然破敗卻風(fēng)骨猶存，院內(nèi)雖然房主雜亂，卻東西廂房輪廓分明，雕梁畫棟四處可見。如保存至今，沒甚丟失，這里的后人肯定也用不著車馬勞頓去很遠的南潯、同里和周莊里轉(zhuǎn)悠了。

要尋找?guī)资昵暗臐G山，肯定是找不見了。除了幾處地標(biāo)和路名，僅存的幾頁文字和幾張泛黃的老照片，老滸山只能從蛛絲馬跡中去拼湊，在行將逝去的記憶中去撿漏。可無論怎樣的拼湊與追憶，每一代人的印象始終有不同，尤其近二三十年城市化的飛速推進，滸山早已涅槃，早已承載不了現(xiàn)代、商業(yè)、時尚、繁忙、浮躁、膨脹的縣城。滸山成了符號，滸山成了新興城市的一隅，成了一塊由手拉車、腳踏車、摩托車到轎車來不及更換的老牌照。

曾經(jīng)的容顏正逐漸模糊，復(fù)雜的記憶終將歸于收藏。

也許是小鎮(zhèn)成了縣城的緣故，也許是小鎮(zhèn)受商品浪潮的沖擊太大，也許是小鎮(zhèn)住民的能耐見長，也許是這個城市的設(shè)計與經(jīng)營者沒能來得及顧及或是沒有成本考慮是否留存下小鎮(zhèn)的古樸與清純，或許是一幢幢大樓如巨人般的腳步來得咄咄逼人，低矮而暗淡的老滸山可以說是被徹底“蒸發(fā)”了，被那濃郁的大樹和寬廣的馬路遮擋、淹沒了。那孤獨不起眼的北門，雖說比另外三個城門幸運被保留下了，但它當(dāng)年抗擊外侮時的凜凜威風(fēng)也照樣被近旁的高樓所遮掩。它成天傻呆著，誰也不知它還在想些什么。

所幸的是，滸山曾經(jīng)的風(fēng)情、韻味、從容、純樸、溫暖與許多擁有，乃至它的貧乏、市儈與困頓，總會像天上的繁星永遠在滸山、慈溪人的心中閃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