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死，焉知生。

——題記

一

我奶奶離開的時候非常安詳。

早些天，天空一直籠罩著陰霾，寒風漸吹漸緊。田地上看不到任何人影。嚴冬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控制了這片海邊的小丘陵。這個早晨風止了。太陽雖然有些遲，但還是從云層里溫暖地鉆了出來。

我奶奶神情安詳，寧靜。嘴角甚至還流露著她特有的恬淡的笑意。就這樣，我奶奶以她自己的方式告別了大家。而大家，還以為她在熟睡，正沉入夢鄉(xiāng)呢!

早些天，家里進進出出的人不斷，大家都來探視我奶奶。大家都以為我奶奶已經(jīng)進入了生命的最后時刻。這個冬天，她就要被召回。村里的醫(yī)生已經(jīng)放棄了所有挽救的辦法。事實上，我奶奶也的確如此，在她生命的那個時期已經(jīng)沒有任何醫(yī)學手段了，除了上天的旨意。那個有些年紀的村里郎中與我父親的相交甚不錯。他在我奶奶臥床之后每天都來我家探望一次。他踱著小步，從容而閑適，切切我奶奶的手脈，說過每天同樣的安慰的話之后，又從容而閑適地離開了。離開之前又用同樣的話跟我大哥說上幾句。一般我大哥會跟著他，到他的診所去取同樣的藥水或藥丸。

云開霞出的時候，院子里靜極了，整座村子靜極了。從海上緩緩漂移過來的氣霧團團相裹，泛著并不耀眼的金光。那些氣霧擴散著，越散越稀。村子里的人們都聽到了與它們一起迷漫著的節(jié)律、聲調(diào)持久不變的一種梵音。那種梵音吐自褐色的泥土和泥土中植物的根須，吐自沿著河流而散落其間的所有村落，它們重復，重復，總是重復。

一切都是早已安排妥帖的。

需要告知哪些人，怎么告知，均已既定，就像已經(jīng)有過預演。我姨婆家只要跟金昌阿叔那里說一下就可以了，他會負責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在最快的時間里傳遍他的家人，他的弟弟妹妹，以及他的弟弟妹妹的家人，就是姨婆為核心的這個大家庭的所有角落，當然包括姨婆。村人們要來吊唁致哀的，只要跟隔壁的方卿嫂和后面的根遞阿嬸說一下，會來的自然都知道了;前來現(xiàn)場念經(jīng)的那個團隊也是，半個小時內(nèi)都到位了;做飯食的師傅，他還負責桌椅碗筷、爐子、案板、以及幫手等等，也只要一聲招呼。家中所有該用到的物品也一樣都在各自待命的位置上。

我大哥是整個儀式的總管，因此他并不顯得慌亂。隨著時間的到來和過去，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他倒有不少時間久久地站在我奶奶的床前，目光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或者呆滯地跽一陣，還將雙手伸到被子下面拉著我奶奶的手，輕撫。

這是1990年2月23日，星期五，農(nóng)歷正月廿八，庚午年戊寅月己未日，以及第二天。

這天我在千里之外。第二天早晨之后，我走進這座久違了卻又異常熟悉的村莊。我站在了我奶奶的跟前。徹夜未眠，我在瞬間就穿越了千里之隔，卻恍如在夢里。

天空又布滿了鉛色的云，寒風也刮得大了。風一大，樹就搖得厲害，并發(fā)出呼嘯的聲音。院子四處也一陣一陣地發(fā)出各種被風刮動的聲響。人們進進出出，神情平靜，說話的聲音稍稍有些壓低。

我奶奶安睡在堂的中央，白色的輕紗垂籠著她。

我看到父親獨自垂著頭，坐在那張我奶奶不知已經(jīng)躺過幾十年個黑夜的床的床沿。臥房里有些晦暗，父親的煙頭在一閃一亮。他的身影有些模糊。

我的眼淚為什么會這樣擋不住。它們唰唰唰地自己流下來。

二

在我母親的最后的日子里，我父親也是這樣。他蜷縮在屋子的一角，席地而坐。那時候是在杭州我弟弟家里。我弟弟家對于許多人進出和宿住顯得非常窄小。我父親在一張小床和寫字臺形成夾角的前面坐著，低首吸煙，那只煙缸就在寫字臺與地面之間的那道縫里，他一會兒用手指將它勾出，一會兒又將它推進去。我的兄長、姐姐們都在說話，都在談?wù)撫t(yī)院里關(guān)于我母親這一天或幾天的事情，關(guān)于我母親生前去后的事。我父親一言不發(fā)，他只會沉默，沉默地吸煙，一支接著一支，沉默地換一個身體的姿勢，沉默地將大家說的話吞咽。

春上的時候我母親覺得胸口悶，不經(jīng)意間還會有些輕微的疼痛。母親便去醫(yī)院就醫(yī)。醫(yī)生說不清楚病的因由，甚至不能為這個病起個名，說要檢查。我母親便開始被檢查。醫(yī)生說要住院。我母親便也住院。醫(yī)院離家也不遠，我母親散步那樣邊輕松地在醫(yī)院——家;家——醫(yī)院之間來回，邊接受檢查。一大串單子出來了，各種數(shù)據(jù)顯示都沒有問題。于是醫(yī)生對我母親說，沒事的，可以出院了。于是我母親就出院。

夏天開始以后，母親時常在午后開始覺得身體不適，量量體溫，即是低熱。同時，胸口的隱隱疼痛好像程度也在加深。去醫(yī)院，醫(yī)生給點藥，之外也無其它法子。于是大家想到了在北京做醫(yī)生的我們兄弟姐妹的舅舅，我母親的弟弟。我舅舅當時是天壇醫(yī)院腦外科的專家，在法國公派幾年回國還沒多久，醫(yī)術(shù)與名聲正盛。與舅舅一聯(lián)系，舅舅就說，要檢查的呀!快來我這兒。我們當然都聽舅舅的。雖然每個人的心底不免忐忑，但是說檢查檢查嘛，總歸還是輕松的多。我二姐和二姐夫立即自告奮勇地要求這次北上的陪同，我二姐說，長這么大，還沒到過北京呢!正好可以去旅游旅游。因此這不是一次完全意義上的求醫(yī)，他們在北京，在舅舅的照應下，一邊作母親的身體檢查一邊到處游玩，天安門，故宮，長城，頤和園，一些著名的地方該到的都到了一遍。之后，檢查結(jié)果也出來了，確定是我母親胸口正中間的一根骨頭上有一個胚芽似的東西正在生長。醫(yī)生給出的措施是:開刀;但目前尚幼，觀其日后的變化趨勢再做結(jié)論也可。我母親因為害怕開刀，怕痛，所以略作猶豫之后就選擇了后者。所以大家都還是輕松地回到寧波了。誰知這一回來實際上是一大貽誤，甚至我舅舅事后都非常的懊悔，他悔不該堅持自己的一貫看法，認為人身上多出來的東西別管好歹，一刀切除才是真理。

夏天過去了。平靜一陣之后，我母親胸口的疼痛忽而開始加劇。又到醫(yī)院就診，這一次的結(jié)果令人心碎，醫(yī)生，只是，暗暗地告訴，我母親的，親人……

最后，只能，我父親和我姐姐一起陪同母親去杭州就醫(yī)。我們似乎把它看作一個判處死刑之后的上訴期。這是一個令人難眠、不安、焦躁、痛苦的上訴期。

那個秋末的午后。我母親在我們幾個的攙扶下，走下破舊的嘎嘎作響的樓梯?；璋涤钟姓蹚澋臉翘?，費去了我母親不少時間。她的四肢相當有力，站穩(wěn)，甚至走路都還可能超過我們健康人，但就是胸口的疼痛讓她的四肢難以發(fā)力。每一用力，胸口的疾魔就會緊刺她一下，發(fā)出生命消耗的提醒。從幽暗的樓道走到潮濕、什物四壁雜陳的院內(nèi)，我注意地看著步履艱難的母親。我母親一邊挪步，一邊還十分高興地和左右鄰舍打招呼，對于祝愿她早日康復的美好話語她都真誠地接受。我看到我母親的臉色異常健康，那肥瘦恰到好處的臉頰泛著紅潤，秋日斜陽的投射下，那臉頰非常強烈地讓我感到了它的彈性，它十分完滿的質(zhì)感;而嵌在其中的雙眸烏黑且亮度十足。我母親的風采、美麗很讓我吃驚，同時，又讓我感到一種隱隱的不安與內(nèi)疚。這是一具充滿生命活力，以及蘊含著一種青春氣息的身軀。她的思想、聲音、氣息都活潑而自由自在。她唯一不好的就是胸口那條橫骨上由一顆癌細胞組成的小豆點。

你回去吧。我沒事的。我母親朝我說，話音略顯停頓。

我點點頭。我感到有一股酸水正向我的鼻腔涌來。

我母親帶著她的幾件已呈破舊的日常用品的行李，踏上了企圖重獲生命之路。而如今想來，實際上那已是她真正的回歸之路。轉(zhuǎn)進車門之前，我母親慢慢地轉(zhuǎn)身掃了一眼在院門口零落且無神地站著的我們幾位，又朝我們輕輕地擺了擺手。最后，她抬起頭，深深地望了一眼秋風秋葉中她曾經(jīng)居住了不少個年月的青磚舊樓。

在這座全包圍結(jié)構(gòu)能勾起人們懷舊意識的破樓里，我母親只占有大約二三十平方米的地方，她在那里吃、睡、拉;讀書、搓麻將、會見新老朋友。我想，她的那一眼肯定望不到座落在院子深處的她的小屋的一點點直接外觀，但她的深情一定已經(jīng)無言地傳遞。

望著車子在筆直的大道上最后的消融，我一直站在那里，周圍的一切和大腦里面的一切全處于空白。

三

因此，我母親一直對自己的病情毫無知曉。在醫(yī)院里，她一身輕松地接受治療，她完全相信了那些哄騙。她像一個小女孩，單純，活潑，對未來依舊保持著憧憬，從沒有憂郁和失望過。是呀，那時候她剛剛退休;她最小的兒子也大學畢業(yè)有了一個好工作。她悠閑舒適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呢。她人生的新的一頁正平坦而灑滿了金色夕陽一般地鋪開。

我母親咽氣的那個瞬間，我就在室外。那是一個鋪滿青石板的傳統(tǒng)院落建筑的病房。我和姐姐，還有別的誰正在天井里站著說話，說著母親的什么。突然，一個小護士匆匆地跑出來喊，快!快!快!

我覺得我母親在她臨終的最后一刻都沒有感到自己是在訣別，她還以為那僅是又一次暈厥，或者入夜以后理該進入的睡眠。如果第二天，或者接下來的任何一天，早上，太陽照常升起，我母親被窗外小鳥的嘰嘰喳喳聲吵醒，我想她一定不會為自己感到驚奇。這樣的一種人生結(jié)局是否是一種好的，缺憾較少的結(jié)局呢?無論對于當事人還是她周圍的親人朋友。

因此我母親沒有留下任何叮囑、托付，也沒有表達她對人生的感慨、遺憾、嘆息，或者根本就沒有感慨、遺憾、嘆息。她心里的全部都還在憧憬著自己的未來呢。

就像一次入睡或者一次入夢，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的涅槃，輕盈而迅捷。

傍晚的時候，醫(yī)院里到處是手提著東西走過來走過去的人。一切都跟往常沒有什么兩樣。我們幾個，我母親的兒女們一下子都失去了所有的頭緒，本來這個時候是在床邊上侍奉母親，給母親打飯打菜，端碗端杯的時候，可能你來了，他走了，誰留下陪夜，誰回去睡覺，但是現(xiàn)在，忽而，大家都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了。我們像一群迷失在曠野的幼仔。

我們都紅著眼眶默默地走出醫(yī)院大門。在門口等車。然后在武林門轉(zhuǎn)車。轉(zhuǎn)車的是個大站，汽車電車過來過去的剎閘聲尖利而拖滑。等車的人又是擁又是擠，時間對于他們每個人都是緊迫的。我們默然的一群在路燈下被一些余波卷涌著。

好像是二哥，他輕輕地說了一句:哦——，今天是正月十五。

我們都彼此望了望，點點頭。

街頭，我們身邊提著各色燈籠的孩子已經(jīng)聚攏來。

回到我弟弟的家中，大家都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偶爾才有人問，吃點什么?問誰，誰都搖頭，說，不餓。然后問的人也什么都沒吃。過一會兒又有誰這樣問一遍，大家還是再重復一遍。

我父親又蜷縮在屋子的一角，席地而坐。那個角落似乎是他的地盤。他像一只遭受遺棄的小狗，獨自埋頭舔著自己的爪子，一下，一下，無望地。

第二天凌晨我們就趕到醫(yī)院，我們隨著靈車護送母親的最后一程。

殯儀館為她安排了一間屋子，還白底黑字拉上了一個條幅。但是圍繞她身邊的只有區(qū)區(qū)十來個她的至親。沒有人說話，所有的聲音只有抽泣和哀號。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著我母親留給我的那張最后的臉龐。

以我的看法，對于我母親，這絕對是一個凄涼悲哀的最后一刻。從此，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也一直纏繞著我，潛隱在我內(nèi)心的深深的角落。想起來的還有那一夜，按醫(yī)院的規(guī)定，任何人都得離開，而鐵門一落鎖，醫(yī)院那個白天都無人出入的一角就再也不見人影了，那里甚至都用不著值班。那一夜什么儀式都沒有，我母親獨自躺在冰冷的水泥板上，四周充滿了真正的恐懼和漆黑。我母親是非常懼怕夜和空曠的。學校里值夜班，她總是要帶上我們，陪她一起。我少年到青年的那一段，和我母親睡在一張床上，睡在一個被窩，就是在這樣的時候。

我奶奶驚聞噩耗，頓時失神。一時間，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慟還來不及襲上心頭，首先被震驚的是一種疑惑和不解:好端端的，怎么會這樣呢?不就是去醫(yī)院住住，看看病……

少頃之后，我奶奶堅定地對傳話的人說:叫他們把她接回來!

我奶奶說著話眼睛就潮紅了。說完話，她朝人擺擺手，自己才轉(zhuǎn)身去拭淚。

很長時間，我奶奶連同一聲長嘆，吐出一句:真是命苦啊——

這是我母親離去時獲得的唯一悼詞。

四

我奶奶和我母親這對婆媳，其實關(guān)系并不十分親密。這首先可能緣于舊時遺留的婆媳之間關(guān)系的權(quán)威與被權(quán)威，媳婦必須孝順、恭敬、惟命是從，再怎樣也必須熬。而因此，我奶奶文盲，從小一直生活的鄉(xiāng)村，一腦子的修禪敬佛，而我母親新潮、受新式學堂的教育，還能彈一手管風琴。因此她們之間的隔閡，或者說不能相融似乎是注定的。一代人與另一代人，是時代制造了她們的差異。我懂些事情以后，就知道我母親很少到鄉(xiāng)下去，只有一些大的過年這樣的節(jié)日，她才和我們大家一起湊個熱鬧。但我母親心里還是時常惦記著我奶奶的，再怎樣艱難，我們孩子們有到鄉(xiāng)下去的，她總會準備了素食，主要是千丈——豆制品的一種讓我們帶給奶奶。那時候素食也是憑票，與鄉(xiāng)下的人們相比，只有我們城里人才有些隨時可以買到的特權(quán)，而千丈是豆制品中最容易攜帶，保藏時間也可以最長的。鄉(xiāng)下的我奶奶也一樣，她也清楚她的媳婦僅僅是要填飽她的孫子孫女們的肚子這一項就有多么的不容易。那陣子，——就是我父親的劇團差不多算是解散了，大家的興趣都在革命了，而他獨自逃回家中，整日里閑居，還偶爾拉拉京胡，無分文收入的那陣子。我們這些狗仔一樣的兄弟姐妹每天吃的是什么呀!中午是青菜煮蘿卜，晚上是蘿卜煮青菜，僅此而已。假期的時候我們?nèi)ムl(xiāng)下，我奶奶總會問這問那，最后總是一聲嘆息:勸你們阿娘弄咯。(方言:“全靠仗著”的意思)

也真是全靠了我母親的伺弄，一個家冷暖饑飽總算是條條直直。在我依稀的記憶里，家里甚至還有揭不開鍋的時候。那時，母親只好拉下臉向鄰居借錢，有時候還算順趟，有時候別人家也緊張。開了口，5元，說只能借3元了。我母親從小家境優(yōu)裕，我外公在的時候，她們家也算是鎮(zhèn)上說得起的一家，她的幾個哥哥生意都做到天津北京了。我以為，錢的事情在她，從來就不是事情。沒料到事情還真是如此開始逼迫她了。

我說過了，我奶奶在她生命的彌留之前，早就做好了所有的準備，甚至早在幾年前。像一個就要踏上征程，或者即將開始遠游的人，我奶奶早就將行囊收拾定當，將身前身后的一切安排妥帖，就等待上帝的一聲召喚。因此，在那些余下來的時光里，我奶奶似乎過的更加的舒展和自在。每日里她臥床;早起，在佛祖前供上凈茶;在日光里走動，不時地自言自語;緩緩地抬起臉仰望天空，以及遠山;院子里總是一樣的潔凈和寧靜，所有的花草、晾衣架、圍墻上的裂縫和水漬、石凳、水缸都在他們長久不變的應該在的位置上。

我奶奶對于生活的要求非常簡潔而明確，那就是:平安和順溜。順溜是我們那里的方言，更多的時候是說成順順溜溜，是流水一樣自然地經(jīng)過的意思。我奶奶從不要求我們出人頭地，從不要求我們?yōu)樽约簞?chuàng)造輝煌，從不要求我們不懈地去奮斗，去超越別人和自己，也從不要我們升官發(fā)財。所以，成年以后我們每次去鄉(xiāng)下看望她只要給她一個“諸事順遂”的印象就行了。沒有奔波勞累，沒有煩的事，沒有憂慮這就是給她的最好的消息。如果真實地告訴她你沒能升遷還要繼續(xù)努力;待遇不公你還要去據(jù)理力爭這樣一些事情的話，那你就增加了她的擔憂和不安。在她的世界里，生活沒有光彩或黯淡，只有順溜與不順溜，平安與不平安其實是順溜與不順溜的兩極。在她的世界里，生活的平安、無事，就是一種唯一好的狀態(tài)了。

人活著，沒有病痛，沒有飛來橫禍，只有隨時光而降臨的無可抗拒的漸漸的消褪和衰竭，這種無可抗拒由每個人自己的命運主宰，誰都一樣的無可抗拒。因此，老死是一種人生的待遇，是一種境界。進入這種境界，對于我奶奶來說，是修來的。是我奶奶在進入這種境界之前的現(xiàn)世中的一切言行的善，在現(xiàn)世中的直接回報。

在我奶奶的心目中，來世是一個現(xiàn)實的存在，它就在不遠處跟現(xiàn)世一樣完整而且美好地存在著。因此現(xiàn)實和來世兩者，我奶奶甚至更看重來世。在現(xiàn)世，艱辛和苦難算不了什么，受欺負，遭遇不公最多是背運，也是可以強忍可以挺過去的。而來世，才是我們生活的真正目的地呢。

老死，是我們平民人生的終極追求，是一個人生命歷程的完美的休止符號。在這個符號的前面，哪怕有再多的艱辛、勞苦，再多的坎坷，折難，都可以被它一筆勾銷。

我們聽從了我奶奶的旨意，將我母親的魂接到了那座老宅。一整套被容許的儀式我奶奶已經(jīng)排定，包括到我們王家的祠堂里進行祭拜。我母親在我們王家的老家，沒有親戚也沒有摯朋好友。最后的這些路程，陪伴她的也只有她的未能繼續(xù)相親相愛的愛人和曾經(jīng)對她敬愛對她抱怨的子女?；隁w的這天一早，我的兄弟姐妹們捧著我母親的方殼子，排著隊伍，去我們鄉(xiāng)下的老家。

位于村子中央的家氏祠堂已經(jīng)有人將兩扇黑漆的大門洞開。里面的貢臺、案桌都剛剛擦拭過，地上也留有灑水和清掃的跡象。一個矮小的穿著烏色外套的老人正坐在一邊的竹椅上靜靜地等著我們。門外的一側(cè)，來念經(jīng)的四個中年及中年以上的男女正站著聊天。

然后。

香燭燃起來了;

隨著主持人一聲長長的高呼，鑼鈸和人的誦詠聲一起起來了;

激越的開場之后，是木魚急促的敲擊聲;

然后，木魚的節(jié)奏才緩慢下來;

我們排著隊繞著圈子，就像一群潰敗的散兵，迷茫，疲憊，邋遢不堪;

我們護送著母親跋涉，呵，天堂之路呵……

那主持人一聲長長的高呼是這樣的:

吾村一本路4號王氏王一明之妻盛月儀于戊辰年甲寅月丙辰日謝世，吾等鳴炮奏樂齊頌共禱愿天國接納——!

五

正月里夜幕降臨得很早，吹過來的風依然凌厲。我們回到寧波，把父親送回那間已經(jīng)只剩下他孤單一人的小屋。大家沒什么事情可做，又是默默地或站或坐地發(fā)著呆。小屋里一片晦暗，雖然擠滿了人但還是林子一樣的寂靜。燈光偶爾被風吹得搖晃幾下，四面墻上的影子也只木木地移動幾下。后來，父親站起來重重地說，都走吧。所有的影子都朝著他注視著。父親又說，今天夜里，我，一個人。大家舉著無力的目光還是有些不知所以。父親又說，我不睡，我要整理整理你們母親的東西。于是，影子們都開始朝門外移動了。誰對大姐說，大姐，你留下吧。大姐點了點頭。父親聽到了，說，那好，大姐留下。先燒點水。又說，等一下你也回去好了。

第二天早上，大家又都在差不多的時間里走攏來了。父親摘下了眼鏡，正弓著上身在屋子中間抹臉，他的頭發(fā)蓬松，胡子拉碴，眼睛通紅。他松下手，緩慢地朝我們清點人數(shù)似地掃視了一遍。然后他才拿過眼鏡，戴上。雙手又伸到臉盆里去絞毛巾。小屋里有一盆冒著熱氣的水在，似乎氣氛與昨晚略有些不同了。

父親看著桌上，說，這是我昨天夜里整理出的東西，你母親的東西都在了。

我們一起把目光集中在桌上。

我的心頭掠過一驚。這就是一個剛剛離去的人曾經(jīng)擁有的全部?它甚至還沒有將桌子的桌面蓋滿。

主要是衣服，還有一只茶杯，一支鋼筆，幾本書冊，一把折扇，一雙皮鞋……

父親已經(jīng)將它們排放整齊，就像陳列那樣。

父親說，每個人自己挑吧，留作紀念……

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輪到我上前時，我挑了一本小說書。因為手頭總是拮據(jù)，我母親極少自己掏錢買書。這本標價1.20元的長篇小說肯定是我母親親自在書店里買的，書的扉頁上我母親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名字下面還有日期:“82·12”。這是一部當時市里很轟動的長篇，寫的是一群活躍在上海大都市的知識分子走上革命的道路，在抗戰(zhàn)勝利到1949年的革命成功，那些知識分子們轉(zhuǎn)戰(zhàn)到浙東的四明山麓，書中描述了當年青年學生的激情和愛情，他們的思想和對時代對社會命運的關(guān)注，他們的勇敢和獻身精神，他們的艱辛以及無奈，等等。我母親為什么會對這部長篇有這么大的興趣，也許，這些年輕人是她的同齡人，他們在新式學堂的如書中描述的那些生活和經(jīng)歷也正是我母親當年也經(jīng)歷過，或者也有可能經(jīng)歷到的。更重要的是，——這是我聽母親提起過的，她說，那個長篇作者是她略有熟悉的，小說中幾個主要人物的原型也是她有過交往，或者有過見識有過傳聞的。我母親讀了這部小說之后，經(jīng)常跟我們提起小說人物和原型人物之間的異同，她甚至還能說出更多的原型人物在小說之后，或者之外的一些生活遭遇和人生經(jīng)歷。那時候我聽得云里霧里，還以為是多么遙遠的事情呢。但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與小說中的時代已經(jīng)相隔三十多年，追溯和回憶理應屬于他們了。是的，一定意義上說，人的生命的延續(xù)和積累收獲的就是這種追溯和回憶，就如現(xiàn)在的我，看著桌上這本封面清雅裝幀簡樸的書，捧起，放下;輕輕摩挲，靜靜端思;我母親和我也已經(jīng)將它保存了近三十年了呵。

我奶奶去世以后的幾天，我父親也曾經(jīng)這樣主持過。那時，我父親不光指著桌子上擺放的物件，而且還指了指屋子里的到處，長條椅，柜子，柜子上的臺鐘。當時，我真想要那座臺鐘呀!這座鐘是上發(fā)條有鐘擺的那種，并不是很有年代的那種，而是新式的，也就是二三十年的樣子，國產(chǎn)貨。它的外表已經(jīng)該有些黯淡，尤其也小有些剝落，但是看上去還是很硬朗。它擺在我奶奶的床頭邊上從來沒有停擺過，我奶奶總是在一個固定的時間里扭固定圈數(shù)的發(fā)條，因此它也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誤差。只是當時，它停止了。鐘擺垂直，靜默;鐘面上的指針指著一個時間，那正是我奶奶告別人世的時間。它凝固了。我想，這是我大哥的至愛，而且，擺在我奶奶曾經(jīng)生活過還要繼續(xù)長留在我們兒孫們心中的這個空間，它就是活著的，在走動的。曾經(jīng)多少個夜里，我就睡在它的另一側(cè)。萬籟俱寂的時候，它就是腳步，從遙遠的暗處朝我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地邁來。

我轉(zhuǎn)而又想要我奶奶的那串念珠。但我又覺得自己沒有珍藏的能力，可能會褻瀆了如此珍貴的東西。

最后，我只要了兩張照片，一張是我爺爺?shù)?，一張是我爺爺和我奶奶的合影。這兩張照片拍攝的時候離現(xiàn)在，算起來都快要有一個世紀了。■

責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