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曾在《東?!返仁韧馕膶W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后因故輟筆。2008年起重新創(chuàng)作,陸續(xù)在《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黃河文學》、《青海湖》和《美文》等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多篇。其中發(fā)表在《西湖》文學月刊上的短篇小說《娛樂新聞》,被2010年第9期《中華文學選刊》轉載。著有散文隨筆集《一個人的視角》?,F(xiàn)供職于寧波日報。
彪叔滿頭大汗地從燈光昏暗的大眾歌舞廳出來后,就像一條喪家之犬,屁顛屁顛地直奔菜場。老婆有嚴格規(guī)定,晨練結束后要捎帶一天的小菜回家。從衛(wèi)生局財務處退休的彪叔二十多歲時,背著妻子和一個叫向榮的女同學暗戀過,作為表示,意欲把國營第一百貨商店成衣柜上掛著的那件藍底碎花府綢襯衫轉移給女同學。結果一時犯暈,拿了財務處的三十多元錢。后來不幸東窗事發(fā),單位要送他去派出所,多虧妻子四處托人說情,變賣了一只金戒指還清了貪污的錢,才平息風波。當一個男人碰到麻煩要妻子出面化整為零時,這意味著離大權旁落的日子為期不遠了。此后的彪叔按月把薪水交給妻子,零用錢也得向妻子伸手,彪叔等于像一個昏庸的皇帝遭遇精明的皇后逼宮,三十多年前就在家退居二線了!
去年,彪叔從單位退休后,工資卡上交給老婆,然后領取退休工資總額的百分之十當零花錢。彪叔會計出身,算計精明,經(jīng)??梢詮睦掀沤o的買菜錢中截留一部分挪作私用,業(yè)余生活也過得還算滋潤。
這家位于城區(qū)中心縣學街的舞廳是大眾歌舞廳,早晚兩場,包月一百五十元,閑來無事的中老年人聚在一起跟著喇叭里放出來的音樂跳健身舞,因為有空調,冬暖夏涼,不必擔心傷風感冒,成為中老年人的活動中心,人氣很旺。辦歌廳的老板娘是下崗大嫂樊莉,今年四十歲。樊莉老家在四川,十多年前屈尊嫁給眼睛高度近視又比自己大十多歲的槐樹巷小學蔡老師,街道安排她進了街道的五七工廠上班,兩人育有一子,一家三口倒也其樂融融。但是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講究經(jīng)濟效益的街道就把廠房租給了經(jīng)營海鮮的老板開海鮮館,租金旱澇保收,而樊莉等一撥人就下崗了。樊莉愛吃辣,人也像辣椒一樣潑辣,又有蔡老師幕后策劃,一直找街道領導鬧事,動不動就嚷著要喝農藥、跳樓。街道領導就把廠房留下的倉庫轉包給她辦大眾舞廳,也算是為政府部門解決下崗工人再就業(yè)的問題。
四十歲的樊莉五味俱全,皮膚特別白皙光滑,看上去就很青春,胸脯堅實而豐滿。她喜歡結識男人,在當?shù)氐呐沙鏊?、工商、稅務都廣有人脈。因為嘴巴靈巧,男人們都喜歡和她叨嘮幾句,她從中也悟出一些中老年男人的心思,知道他們身體不錯,又有小錢,只是不敢找洗浴中心的小姐胡鬧,但喜歡打打擦邊球找女人摸來摸去。樊莉適時調整她的經(jīng)營策略,歌舞廳就對婦女免費開放,而到歌舞廳來玩的女人也有自己的愛好,專找生相年輕的中年男子,你摸我一把、我摟你一下,擠眉弄眼,調情取笑。大眾歌舞廳生意就很興旺,彪叔把這稱之為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大眾歌舞廳由于生意好,后來還吸引了一些進城打工找不到工作的婦女,她們就像別的女人出門擺攤、在家?guī)凸S加工零部件一樣,一早就來到歌舞廳上班。她們表情曖昧地坐在舞廳大門正對面的長條凳上嗑瓜子、修指甲,讓挑開門簾進來的男人們目光躲也躲不掉。大眾歌舞廳很嘈雜,音樂響起就像一條狹窄的河流遭遇瓢潑大雨一樣,是四面開花的噪聲。只有播放起時間長達四五分鐘的圓舞曲時,喧嘩的舞池才出奇地安靜下來,暖洋洋的舞曲如清晨的雨巷里突然彌漫起金黃色的陽光一樣,讓男人們興奮不已,目光就在長條凳上脧巡,一旦對上同等熱量的目光,就心照不宣地挽著手走向舞池深處。燈光暗了,只有屋頂一盞幽幽發(fā)光的長明燈,男人們給上班的某個女人塞十元錢,就像和初戀情人重溫舊夢一樣依偎在一起,然后摸來摸去。下崗失業(yè)或退休的男人們沒有太多的錢去高檔娛樂場所消費,就專門挑選在這里低消費高享受。彪叔有時也手癢,但摸了后常常對自己說:再摸不是人!
彪叔出了舞廳看到了長腳龍哥,他是漁輪廠食堂退休的,多年前國家副食供應緊張,要吃要喝的長腳就以權謀私,專門偷吃食堂里的大魚大肉,營養(yǎng)一直保持良好,身體也比剛過六十的彪叔要棒。長腳的口袋里沒有大鈔,都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十元幣,他用指甲挖著嵌在黃板牙中的牙垢,猥瑣地沖著彪叔笑,然后大方地遞給彪叔一根煙,不懷好意地說,今天玩得還舒服嗎?
彪叔臉紅了,自漸形穢地縮了縮脖子,他有意避開長腳喋喋不休的話題,說,龍哥你身體真好,你還可以再去晨練,瞧我得趕緊去菜場買菜哩,晚上家里要來客人。
還早哩,咱哥倆再去玩半個小時,我請客!
不去不去,謝謝龍哥!彪叔使勁地擺著手,感到臉上麻辣辣的,他暗暗對自己說,再摸不是人,再摸不是人!這時,他聽到身后有幾個經(jīng)常出沒舞廳找男人打情罵俏的女人在竊竊私語,你瞧人家甘師母真是前世修來甘彪這個當代勞動模范,退休工資四千多元,每次上舞廳最多只花十元錢。哼!我家那個老不死的,還敢去洗浴中心哩!我說啊,你家老頭還去洗浴中心,說明他硬件厲害,你的軟件也要更新?lián)Q代適應他,否則要讓賢啊,哈哈哈……
彪叔的耳邊纏繞著這些靡靡之音,歪著嘴啞啞地笑著直奔菜場。大學畢業(yè)多年寫了多年愛情小詩的小女兒甘地在迎來三十周歲生日之時,再也不用擔心比她更年輕的女孩們來搶她的飯碗占她的地盤了,晚上要陪男朋友來家里吃飯。彪叔和老伴很開心,本來想安排大飯店吃飯見面,女兒說家宴規(guī)格高,溫馨,有人情味,現(xiàn)在只有應酬才去飯店吃垃圾食品。女兒這一說,彪叔和老婆就把招待新女婿吃飯的任務落實在家里。
彪叔的家在朝陽小區(qū)五單元的一樓,樓下是車棚間,相當于二樓,但比一樓干燥。推開家門時,他看到老婆像一坨肥肉似地聳立在客廳的地板上,走近才看到老婆虔誠地跪著,他以為老婆善心大發(fā)在拜菩薩。但當彪叔又走近一步時,才真切地俯瞰到老婆原來在一絲不茍地揩地板上的一塊小小的油污。老婆也看到了彪叔,揚起一臉滾動的肥肉直喊,瘟老頭你游魂游了一個多小時才回家,碰到老情人了啦!彪叔呵呵地笑著說,你開什么玩笑,哪里還有老情人!
老婆就像一日三餐不可或缺一樣,每天總心心念念喋喋不休地提到彪叔的老情人,好像一天沒提到就吃飯不香、睡覺不甜,其歷史的淵源可以追溯到彪叔二十多歲時貪污公款買襯衫送女同學的那件事。
老婆伸著懶腰站了起來,彪叔立馬殷勤地上前攙扶,老婆就像摸到了一根使用多年很順手的龍頭拐杖,但她似乎對彪叔有深仇大恨,仍嚷著,瘟老頭你不能再低些嗎?你是不情愿還是惦記老情人?彪叔也不敢頂嘴,就像湖邊垂柳被人用力拽著一樣,吃力地彎腰,然后把肩膀最平坦的部位奉獻給了老婆拿捏。
瘟老頭,你等會給老大甘虹發(fā)條短信,叫她回家來幫忙!
彪叔和妻子育有兩個女兒,甘虹是他們的大女兒,賦閑在家為創(chuàng)辦外貿公司掙歐元的丈夫做全職太太,小孩全托在貴族幼兒園。甘虹平時不愛回娘家,老是埋怨母親是小市民、父親是軟骨頭、小妹是書呆子,好像她才有情調才懂生活。但她每次回家,都要嚷嚷,小妹你已進入升級倒計時啦,女人不是紅木家具,越老越好,我和你姐夫盼著喝喜酒。彪叔相信,大女兒收到這條短信后,肯定會駕駛她的奔馳跑車過來。果然,短信一發(fā),馬上有回復:我上午就過來!
瘟老頭,你買的這只甲魚是不是深水放養(yǎng)的?你這個瘟老頭買菜經(jīng)常搞小動作,我看這只甲魚趴著不動,你今天如果做出下黑手的勾當,當心晚上頭痛睡不熟!說實話,彪叔這次上菜場買菜態(tài)度很端正,一分錢也沒有貪污過,他和老婆為了小女兒的個人大事,早已望眼欲穿,買菜能偷工減料嗎?
老婆的話很傷彪叔的心,他把滿腔怒火轉移到那只該死的甲魚上,一腳踩在甲魚隆起的背上,很殘酷地不斷施壓,甲魚的頭就被一點一點地擠壓出來,甲魚也知道身臨危險,脖子始終緊縮在甲殼內,堅持著不暴露要害部位的原則和彪叔對抗著。這時,彪叔突然松腳,當甲魚的頭還沒有全部縮進堅硬的保護殼內時,他又飛快地補上一腳。因為事情來得蹊蹺和突然,甲魚猝不及防,它被惹怒了,兇猛的尖嘴從甲殼里伸出來,小眼睛左顧右盼地尋找著對它下毒手的對手。彪叔趁機用筷頭去撥甲魚的嘴,甲魚很生氣,脖子一伸,嘴就非常準確地把筷頭死死地咬住,還以為咬往了敵人的要害,堅決不松口。彪叔盼望的就是這個完美的結果,他一陣緊一陣松地扯著筷頭,甲魚很忿憤,以為咬住的敵人想逃跑,沒那么容易!它把脖子從甲殼內伸了出來。但是,甲魚上當受騙了,彪叔早已備好的一把快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甲魚的脖子一砍,甲魚立馬身首異處。
瘟老頭殺甲魚倒是干凈利索!老伴遞來一只盤子,洗也歸你洗,我怕!
這時候,大女兒在門外矯情地喊,老爸你快來,幫我來拿酒!彪叔把滴血的菜刀哐當一扔,直奔門外。他發(fā)出短信后就等著大女兒過來幫忙,他在老伴的眼皮底下做事不但要被她埋怨,而且還要接受她的瞎指揮,卻只能唯唯諾諾,不能表露不滿的情緒。
傍晚時分,餐桌上擺出了八盤色彩繽紛的冷菜。掌勺的彪叔已累得臉上都冒油汗,由于燒菜期間沒有不良表現(xiàn),角色意識強烈,終于感動老婆網(wǎng)開一面,同意他在開著脫排油煙機的廚房間吸煙提提神。他們來了我就炒熱菜!得到抽煙恩準的彪叔獻媚似地望著老伴補充著說,然后愜意地一聲吱響,把煙吸得透心舒服。老伴在旁嗔怪,這個瘟老頭,吸起煙來就像碰到老情人一樣眉開眼笑,等會兒人一到,不要動不動就笑,要有做長輩的樣子。
樓梯上終于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彪叔趕緊對耳朵不太好使的老伴大聲嚷嚷,來啦來啦,人來了!大女兒馬上從廚房里鉆出來,彪叔也緊跟著沖出廚房。這時,小女兒氣咻咻地從門外進來,突然大喊,老媽,我爸要殺人啦?
小女兒這一說,彪叔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拿著菜刀哩,就訕笑著說我真激動得暈頭轉向!說完,動作麻利地把菜刀送回廚房,但老伴又開始數(shù)落起來,瘟老頭,今天是什么日子,拿菜刀去迎接客人!大女兒親切地拉著甘地的手說,妹妹啊,老爸是急著想見你的男朋友。甘地一臉不懷好意地笑,然后把沉重地雙肩包從背上卸下來。甘地戴著一頂類似毛主席當年在陜北戴的八角帽,一頭修長的黑發(fā)從帽后沿不經(jīng)意地落下來,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黑邊、扁眼框的透明眼鏡,身上穿著一件短得很袖珍的棕色體恤,衣襟下擺露出里面既加長又加寬的紫紅色運動衫。哎呀,妹妹今天打扮得像十八歲一樣,拉風!甘虹拉著妹的手,目光卻一直頑固地粘在門邊。
彪叔和老伴也使勁地看著門外,像在瞻仰大牌明星出場一樣虔誠。小女兒望著大家說,你們集體犯暈啦?我這個老姑娘心不急,你們猴急啥?他今天不來吃飯了!
什么?不來了!你又和他拜拜了?彪叔又拿著菜刀沖到了客廳里,被挺身而出的老婆擋住,厲聲說,瘟老頭你拿菜刀干什么,有你這種樣子嗎?咱女兒甘地就愛開玩笑!
誰開玩笑,他就是不來了!小女兒從雙肩包里取出兩條軟殼中華香煙和兩盒燕窩,怦地一聲放在桌上,厲聲說,兩條毒品歸老爸,兩盒補品給老媽,都是他要我?guī)淼?他晚上有特殊情況,要值勤,不能來吃飯!
特殊情況就不吃飯嗎?人是鐵飯是鋼,飯總要吃的!我們都準備好了,不能說不來就不來!彪叔的妻子一臉忿恨,因為激動,雙手微微地顫抖起來,她大踏步地跨到甘地跟前,這不行,你馬上給他打電話,讓他過來!
媽啊媽,你看你,前生前世好像沒有看到過女婿一樣!甘地知道老媽動真格了,說,是我錯,把日子安排錯了!
你以為你只有十八歲,你是名揚咱們小區(qū)的剩女!彪叔的妻子喘著氣,我們上你的當已不是一次兩次了!說著說著,她突然一陣哆嗦,臉色發(fā)白。甘虹知道母親的心臟病又發(fā)作了,忙著把母親扶到沙發(fā)上,勸說著,媽,妹說的也是事實,現(xiàn)在年輕人工作難找,她的朋友珍惜自己的工作哩,這是好男人!
你少給我啰嗦,昨天說好的事,不到二十四小時就變卦,我就不相信!那禮品說不定就是她自己買來演戲給我們看的!
甘地聽了母親的話,渾圓的屁股一撅,生氣地沖進自己的房間,還把關門的聲音弄得很響亮,家里有遭遇弱地震的感覺。
這時,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正在廚房內尷尬地站著無處下手的彪叔一聽有些耳熟,來了精神,把菜刀往砧板上一丟,就心急火燎地去開門,來人卻是捧著大把鮮花的大女婿呂振聲。喜形于色的呂振聲一進門就喊,人哩!當他低頭看到沙發(fā)上有甘地漂亮的雙肩包時,就來到妻子甘虹的身邊,將豎起的食指做成一個彎勾,向甘地的房間示意著輕聲地問,那人在房間里面?甘虹撥開了他的手,嘆了口氣,人不來啦,據(jù)說晚上有特殊的值勤任務!
他是公安還是國安?國慶六十周年的大慶也結束啦!呂振聲不服氣地說,是擺架子,是欺負咱小妹,我去問小妹!說完,他咚咚地叩響了甘地的房間,大聲嚷嚷,妹,哥我還特意從杭州冒著超速行駛被交警罰款的危險趕回來,他為何不來,你出來,哥有話對你講!
晚飯沒有因為缺少一個重要角色而取消,照常擺開桌子吃飯,只是氣氛很沉悶。呂振聲竭力想打破這個尷尬的氣氛,憨笑著說,我也是女婿,今天老爸老媽精心烹飪的飯菜讓我來享受吧!說著就端起酒杯,向彪叔敬酒,彪叔不喜歡喝酒,想推辭,被老婆一把擋住,氣呼呼地說,你喝!和振聲喝!丈母娘這么一說,呂振聲卻把酒杯放下了,他瞅了一眼對面坐著的甘地,恭維地說,小妹你也喝點好嗎?甘地很潦草地抬頭,很在乎地說,喝就喝,姐夫敬酒能不喝嗎?說完拿起一只空杯子,倒上半杯紅酒,干凈利索地和呂振聲的杯子一碰,然后一飲而盡。一杯酒喝下,甘地的臉上有些許酡色,呂振聲就小心翼翼地投石問路,小妹,你能否滿足哥我一個好奇心嗎?什么事,你說,我又沒有秘密藏著掖著。很好,哥要的就是小妹你這句話,小妹豪爽!呂振聲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酒,哥為小妹你這句話,干了!小妹,哥問你男朋友在哪里工作,他值班也不能請假?
他是巡特警,年紀就比我大幾天!哥你還有疑問盡管過來,小妹我一定滿足你的濃厚興趣!甘地又往呂振聲的酒杯添紅酒,然后拿出超大屏幕的蘋果牌手機,斜睨著滿臉氣乎乎的母親,不冷不熱地說,現(xiàn)在談戀愛不送照片了,有視頻,哥要看嘛?
甘地這一說,一家人的脖子都像裝上了伸縮架似的,很突兀地伸長,頭碰頭地擠著往手機屏幕上瞅。視頻有幾十秒鐘的內容,彪叔老伴想去取老花鏡細看看時,甘地卻把手機藏了起來,說,他也姓甘,還和老爸同名,叫甘彪!你們奇怪嗎?
一家人被疑惑了,眼球也像被扯出來一樣……
因為老婆管得緊,彪叔已有多天沒去大眾歌舞廳健身了,樊莉碰到他時,目光妖媚得像見到老情人一樣興高采烈,結實的胸部在彪叔眼前霸道地晃動,一只豐腴的手還軟軟地搭在彪叔的肩上,然后用嘴向舞廳呶呶。彪叔一眼瞥見舞廳門口有幾個風騷的中年婦女目光迷離地環(huán)顧四周,對樊莉說改天再來,改天再來!
你家今天又要迎接新女婿啦?樊莉咯咯地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彪叔看著她狐貍精似的模樣,真想伸手在她的臉蛋上擰一把,這樣水靈靈的女人每天陪著干癟癟的蔡老師睡覺,難怪蔡老師像拉磨的瘦驢一樣走路都是踉踉蹌蹌的。
你怎么知道新女婿又要來我家,誰告訴你的!
彪叔這一說等于不打自招,樊莉沾沾自喜起來,搭在彪叔肩上的手也勤勞起來,抓癢似地揉著彪叔的后腦,你能瞞得過我嗎?
離開樊莉后,彪叔就去菜場挑選了一些新鮮的蔬菜,老婆關照過,甘地的男朋友上次缺席,這次既然上門來了,不高調也不低調,不卑不亢,我們的女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又不是嫁不出去的積壓物資!彪叔知道老婆盡管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一直為女兒的事犯愁,清晨眼睛一睜開,就推醒還躺著的彪叔叨嘮,瘟老頭,這幾天我眼皮一直跳個不定,心里不踏實啊!彪叔被擾了睡夢,不愉快地說,你睡下就踏實了!你這個瘟老頭真是豬腦,我是說甘地的個人大事,那天說好男朋友要來吃飯,突然變卦,天下那有這種碰巧的事。再說第一次上丈母娘家吃飯,沒有一個單位的領導是不會同意的。什么還姓甘,還叫甘彪,是糊弄我們啊,現(xiàn)在社會上剩男剩女租個朋友騙騙父母親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
彪叔被老婆三天兩頭的懷疑也搞得疑惑起來,所以在菜場買菜也很馬虎。回到家里,老婆還躺在床上休息,她這幾天血壓有些上升,常常頭暈目眩??吹奖胧寤貋砭腿拢晾项^,菜全由你洗和燒,你如果怕累,打個電話給甘虹,要她去飯店訂幾只菜,反正她和振聲晚上也會過來的,我再也受不了這種折磨了!
晚上,彪叔家的客廳里亮起了通明的燈光,過大年一樣亮堂。要是在平時,夫妻倆只開一盞日光燈,怕電表走得快鈔票掏得多。而追求光明的女兒甘地一到家,就像太陽一樣,走到哪間房間那間房間就發(fā)亮。彪叔的老婆是不會沖著甘地喊關燈的,女兒找對象形勢嚴峻,稍有不慎造成她心情不好,問題就大了。但是,甘地肆意開燈的結果是彪叔遭殃,老婆會拽住彪叔的衣襟嚴厲地說,瘟老頭,還不快去把燈關了,這樣用電作孽啊!
今天晚上小女兒的男朋友終于要來了,所以彪叔早早就點亮了客廳里小燈泡連著大燈泡的瓦亮吊燈。呂振聲自己辦公司自己對自己提早下班,主要是為了攀上一個岳父母朝思暮想的連襟,所以出手非常大方,帶來的都是星級賓館宴請重要客戶消受的超奢侈大菜,他挽起衣袖把打包成盒的菜小心地取出來裝在盤子上。甘虹在一旁埋怨地說,老娘也真是的,身體不好還硬撐著在家里請客,上飯店吃飯又有派頭又方便,呂振聲就不愛在家里吃飯,一來客人就直奔飯店,拖也拖不住!
彪叔的妻子白了甘虹一眼,說,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也和你一樣想輕松,都是小姑奶奶作的孽,哎呀,我是前世欠她的債……
餐桌扛到了客廳的中心,用微波爐微微加熱過的菜覆蓋著一層塑料薄膜,被幾道冷菜團團圓圓地圍著。黃昏的暮色已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窗臺,可是還沒有甘地帶男朋友到來的動靜,誰都不想開口說是來還是不來,惟有一言不發(fā)地默默等待,開始漫長的自虐。呂振聲在沙發(fā)上坐久了,就不安起來,患多動癥一樣焦急不安地東張西望。
就在大家圍著桌子品味著內心的焦急時,甘地突然兔子一樣躥進了家門,但她依然是單槍匹馬,母親看到她,無聲地走進了臥室,留在屁股后面的那一聲蒼老綿長的關門聲,像是老牛在田塍上吃力地爬行的長嘆。彪叔轉身走到衛(wèi)生間,他想掏一根煙抽,看來老婆的猜測還是有點技術含量的,甘地在騙大家!
甘地,只你一個人?甘虹小心地問,臉頰像患牙痛一樣在微微地抽搐。
這不是廢話嗎?明知故問!甘地笑吟吟地像個大孩子,說,呵呵,菜備得真像招待貴客一樣豐盛,都是我喜愛吃的!
這時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現(xiàn)了,彪叔的妻子突然從臥室里沖出來,急吼吼地尖叫,甘地,你又騙了我們,上次也沒來,這次也沒來,你一個人不用回來啦!
大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呂振聲的身子突然挺拔起來,攔路虎一樣站在客廳門口,怕甘地一怒之下成為娜拉??墒歉实貐s是異常地冷靜,面無表情地笑著說,看來老媽想女婿真是想瘋了,不來又怎么啦?不來我們自己吃,省得大家扮演各種角色。
客廳里的氣氛凝重得就像彌漫著黏稠的霧,手一伸就能夠沾染上厚厚的霧水,幾顆頭顱在躲躲閃閃地沉浮,甘地的八角帽就更顯得醒目。只聽得叭地一聲,甘地把色彩明亮的吊燈關了,只開一盞冷嗖嗖的日光燈,揶揄著說,省點錢吧,省點錢吧!
十分明亮的客廳一下子降低了亮度,大家的眼睛一時難以適應,好像天突然黑了,再說日光燈這東西的亮度又有一個漸進的過程,螢火蟲兒一樣幽幽地亮著。彪叔妻子此時心正煩著哩,沖著甘地大喊,不用你省錢,姑奶奶你還是給我們省省心吧!隨即,很響亮的噴嚏像炮灰一樣撒在客廳里,她鐵青著臉,如吐鐵釘似地說,我們不稀罕你省錢!
大人就大氣,那么我就讓客廳里的吊燈繼續(xù)大放光明!甘地一臉春風,但刁鉆的雙眼已覬覷著桌上的美食,嚷著,食不厭精,開飯啦!
幾天以后,彪叔又去了鼓樓旁的大眾舞廳,不過他說到做到,堅決不再去摸!扭腰出胯大幅度的舞姿充分說明彪叔是在踏踏實實地跳健身舞。彪叔跳著跳著就看到不遠處的長腳,這家伙大灰狼一樣趴在一個女人的肩膀上,豁裂的嘴似野豬啃玉米一樣亂七八糟地吮吸著女人的臉,一只青筋暴突的手已孤軍深入在女人胸前的高地上。彪叔迅速移開目光,他怕被傳染,對不起自己發(fā)過的誓。這時,他感到樊莉像幽靈一樣來到他的身邊,一聲咳嗽后,柔情地說,彪叔啊,你又省錢啦,你這人真想不明白,來大眾舞廳的人數(shù)你最有錢,你看人家長腳,已摸了好幾個了,這要得嘛,難道還是你老太婆兩只癟塌塌的袋子有味道?
彪叔本來想說,人家老公個個精神抖擻像個威猛的男人,你家老公癟塌塌風一吹就倒的樣子,你每天和他廝磨在床頭,有啥味道,你也該換老公了!但轉念一想,此話不能說堅決不能說,自己不能和樊莉計較。他給了樊莉一個沒有表情的笑,只管伸手蹬腿自己跳舞。突然,樊莉側身摟住他的腰,豐滿的胸在他的肩膀前磨蹭,彪叔能嗅到樊莉呵出的熱氣,慵懶得有隔夜的餿味,他緊張了起來,想推開,可是雙手輕飄得沒有一絲力氣。還好,樊莉很快把摟腰的姿勢變成雙手捶打,就像一個被人寵著的小女孩一樣,矯揉造作地捶打著彪叔的肩膀說,彪叔啊,抓住青春尾巴要得嘛,再說像你這樣的有錢人也要多做些扶貧幫困工作。嘿嘿,我不強迫你,我走啦!彪叔盯著樊莉結實的臀,直到看到她又摟住了一個男人做思想動員工作為止。
女兒甘地的事惹得老婆近來心情很不好,血壓繼續(xù)一路走高,甘虹回娘家照顧母親的起居。這樣一來,彪叔就有了許多空閑的時間,他一邊跳舞一邊想著老婆的話,覺得老婆雖背時,但她的話還是有點道理的,為什么甘地的男朋友兩次說要登門來,卻兩次變卦。再說,甘地的男朋友也是大齡男青年了,現(xiàn)在不是倡導要人文關懷和創(chuàng)建和諧社會嗎?他單位的領導難道不懂得這個創(chuàng)建工作的重要性,還想鼓勵大齡青年繼續(xù)晚婚晚育?這樣一想,彪叔覺得問題很嚴重,什么也姓甘,而且還和自己同名同姓,屁!
彪叔跳舞的興趣漸漸減弱,還有點疲倦,舞姿就大打折扣,不知哪個不識相的舞客丟下的一粒堅硬的話梅核,又刺痛了他腳底的軟處,迫使他不得不制造一個高難度勇闖獨木橋的夸張動作,好在大眾舞廳里有的是人頭攢動的大眾舞友,被擠著的彪叔不用擔心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引起大家的恐慌??墒?,彪叔對那顆話梅核充滿了深仇大恨,他飛起一腳把那它踢在黑幽幽的舞廳里飛來飛去,并連傷兩人,一人說臉頰挨打,一人說后腦中彈,但是一陣短暫的騷動后,舞廳又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祥和。彪叔感到很疲勞,溜到大眾舞廳的門口,他的大腦有點昏沉。這時,戴著時髦旅行帽、每天像在旅行途中的長腳出現(xiàn)在他的身邊,攙著他搖搖晃晃的身子曖昧地說,走吧,摸摸才會有神……
當彪叔抹了抹水一樣流淌在腦門上的汗水時,長腳突然棄他而去,他又冤家路窄一樣碰到了樊莉,這個女人撥開烏云一樣撥開眾多的中老年男女舞客,潑辣地直奔彪叔,并再次大喊大嚷彪叔你過來,我有急事找你!話音剛落,就像爛泥田里突然冒出一支白藕似的,白白的胳膊就自作主張地勾住彪叔細長的脖子。四十歲的女人一旦用勁,就沒有少女的忸怩,而是真正的用勁,她只輕輕地一拽,彪叔就像拔起的蘿卜一樣被她拽到跟前。彪叔心想,這只雌老虎的勁真大,干瘦的蔡老師是用什么法子把她喂養(yǎng)得如此光鮮結實,如果蔡老師能敞開心扉向廣大男人介紹一下成功經(jīng)驗,一定會贏得市場!
彪叔你在想什么?還不快跟我來,有你的好事啦!樊莉的手勾住彪叔的腰,動作輕佻地把性感的嘴貼在彪叔的耳旁低聲地說,真是看不出來,想不到彪叔你還是一個精明的潛伏特務,養(yǎng)著老情人,人家找上門來了!
你發(fā)神經(jīng)病!彪叔揮著雙手拼命想要掙脫樊莉,嚷著,你胡言亂語什么?你才有四川老情人,別纏我煩我,我馬上要回家去!
有錢人就喜歡扮假正經(jīng),你看人家還等在我的辦公室里要你去相會哩!樊莉豎著雙眉幽幽地埋怨著,把人家的好心當作驢肝肺,你傻兒一個!
彪叔傻傻地被樊莉推進了燈光和暖的辦公室,一個女人玲瓏嬌小的背影正對著他。彪叔十分好奇,他凝神看著那女人渾圓的背影,心想年齡不會太大。但他思前想后,自己既沒有紅顏知己,又沒有老情人,這女人找自己有啥事?不怕!這樣一想,他就踏實起來,一步跨到那女人面前,女人剛巧側過臉來。彪叔和女人打了個完整版的照面,他看到這女人保養(yǎng)很好,白皙的臉上只有少許淺淺的皺紋,發(fā)絲仍很葳蕤。女人看著彪叔,用手抬了抬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慢條斯理地說,你就是甘地的父親!
你認識我女兒?彪叔咧著嘴,好生奇怪。女人淺淺地一笑,說,我還認識你哩,你難道不認識我啦?女人把眼鏡摘掉,補充道,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彪叔一愣,瞪著雙眼左看右看,突然覺得這個女人好像在哪里見到過,確實有點眼熟,但他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她。
甘彪,你真的把我忘啦?女人上前一步,目光期艾。此刻的彪叔竟有些靦腆,雙腳也像踩到了棉絮一樣輕飄飄的不穩(wěn),他用手搔著耳朵,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可怎么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她。彪叔在心里埋怨自己,怎么老得記憶衰退。他尷尬地搓著手說,我真的想不起來了,請你給我一個提示!
還要人家給你提示,你腦子進水啦!樊莉屁股一翹,咚咚地朝門外走去,然后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估計我成了你們的電燈炮,那好,我走!這樣你甘彪就不難為情了!
彪叔覺得自己真的想不起來了,渾身輕飄得沒有一絲力氣,他想定定神咬咬自己的牙,但牙齒松動得咬不住。那支玉米棒一樣的燈,射著橙色的光,迷離地落在女人神色哀怨的臉上,彪叔聽到她在自言自語:這難怪你,都過去了三十五年,光陰荏茬!
三十五年,一晃就是三十五年!彪叔終于想了起來,是她,就是她!他快步上前拽住女人的手,聲音有些顫抖、嘶啞,向榮,原來是你,三十五年了,都變得我不認識啦!
其實我也差點不認識你,甘地來我家對我說過你喜歡到大眾舞廳健身跳舞,我才到這里來找你。女人一說到大眾舞廳,彪叔的心頭就涌起了窘迫和尷尬,他望著眼前這位被老婆掛在嘴上叨嘮了三十五年的女人,臉上竟綻開了一種久別重逢的溫情。此時,他又聽到她在興奮地說,你女兒甘地和我兒子談戀愛哩!
彪叔很驚訝,嘴巴張得像從江河里撈起的鯰魚,惴惴不安地豁裂著。他喘著重重的粗氣,想起了躺在床上想女婿想出毛病的妻子,恍然大悟女兒為何不帶男朋友來的原因。
女人向榮嫣然一笑,彪叔感到眼前的向榮和三十五年前的向榮還是一模一樣,依然美麗、高雅、淡定、嫻靜。橙色的燈光暖暖地流淌在向榮的臉上,彪叔的心也是暖洋洋的,他想起了當初倆人一起唱的蘇聯(lián)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少話兒留在心上……。他輕輕地拉起了她的手。
上輩人不成的事,下輩成了,還成了親家。彪叔心里這樣想著時,就像聽到三十五年前,一個少女沉重而無助的腳步聲在跫跫響起,他有淚奔的欲望,他還聽到自己的肺腑成了堅硬的鐵器,相互切割著發(fā)出麻利尖銳的撞擊聲。
彪叔喟然長嘆,想不到,我做夢也想不到啊!他的手上沒有體溫,像冰窟里伸出來一樣在哆嗦、痙攣,混濁的淚水從眼窩里拙笨地滴落……
彪叔你怎么啦?長腳突然拽住他的手,不安地詢問,你的手在顫抖、冒汗,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鼓樓醫(yī)院看看嗎?彪叔睜開了眼,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半躺在樊莉的裝飾簡單的經(jīng)理室里。他疲憊地抬起頭,看到幸災樂禍的樊莉,還看到幾個不認識的陪舞中年婦女,黑壓壓地圍著他。彪叔睜著一雙疑惑的眼,重重地喘著氣向長腳發(fā)問,龍哥,我這是怎么啦?我怎么會在這里?
你剛才昏倒了,是龍哥把你背進來休息的,你是不是摸得太激動血沖腦了?樊莉嘿嘿地笑著說,還在嘴里叨嘮著什么向榮向榮,向榮是什么意思?說說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