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的任務,就是要涉及人類心靈和良心的秘密,涉及生與死之間沖突的秘密,涉及戰(zhàn)勝精神痛苦的秘密,涉及那些全人類適用的規(guī)律,這些規(guī)律產生于數(shù)千年前無法追憶的深處,并且只有當太陽毀滅時才會消亡。
——索爾仁尼琴
嚴女士
嚴女士離開哈爾濱這座城市,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一年多了。我一直沒有寫一點紀念的文章,每每想起,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和嚴女士是很好的朋友,好像我們去文聯(lián)工作的時間差不多,由于她喜歡攝影,因此,經常有機會在一起活動。嚴女士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女性,而且,她說話的語速很快,所以,不大容易被人接受。不僅如此,在我的印象當中,能說服嚴女士的人也不多,能叫嚴女士虛心聽取他人意見的人就更少了。或許,作為一個女性藝術家就本該如此的罷。我則是一個例外,我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嚴肅地批評”她——盡管我并不是她的領導。我想,一方面我是個老大哥了,另一方面,她肯定是出于對一個作家的尊敬,而且十幾年來,她始終如此。要知道,這種品德與境界是很難達到的?,F(xiàn)在回想起來,在我的內心,的確有一種遲到的感動與歉意。
從表面上看,嚴女士似乎是一個不易與人溝通,不易與他人融合的人。用老百姓的話說,她有點高傲,有點咄咄逼人。但是骨子里,本質上,她卻是一個毫無心計的人,一個很純粹的人,一個心直口快,不大講究處世藝術的人。不過,在我市的文學藝術界,甚至在省內外,嚴女士的確是一個多才多藝的才女,而且不可多得。她不僅僅是一個我省相當出色的攝影家,同時她還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散文家,尤其是她的旅游文章寫得好,寫得很誠實,也很優(yōu)美,配上她的攝影作品,真可謂是圖文并茂。我當然也看過她的美術作品,坦率地說,我還不能說她的美術作品如何優(yōu)秀,但是,我至少從她的美術作品當中,看到了她對繪畫藝術的熱愛,對生活的熱愛,對色彩的沉迷。我從她不多的油畫作品當中,發(fā)現(xiàn)了她創(chuàng)作時的那種愉悅心情,用色彩表達其心愿的那份歡樂?;蛟S從專業(yè)的角度給她下一個優(yōu)秀畫家的定義,還有討論的余地,但是,她至少是一個純粹的、沒有匠氣的、甚至沒有絲毫功利之心的畫者。憑此一點,就足以讓某些畫家學習了。
雖然我和嚴女士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后來幾年的接觸似乎不是那么頻繁了,但我們始終保持最初接觸時的那份坦率,我仍然可以有節(jié)制地“批評”她,她仍然笑呵呵地聽。但是,隨著時間流逝,一日,我突然發(fā)現(xiàn)嚴女士變了,活脫脫地變了一個人,往日的那種咄咄逼人的姿態(tài)也消失殆盡了,整個人看上去相當疲勞,也相當憔悴。記得有一次,她對我述說她的困惑時,對我說,連我都有點嫉妒你啊,同志哥,你又會畫畫,又會寫文章,又會攝影,又是處長,又是高級職稱,又得了那么多的獎,又出了一本那么精美的書,又有一個那么優(yōu)秀的女兒,你是那么有成就的好丈夫,而且,還開著一部漂亮的小車,你看你多了不起呀,別活得太瑣碎、太計較了。同志哥,一個人有了成績之后,特別是還擁有才華,自古以來閑話就多嘛,這怎么免得了呢?灰塵在馬路上飛揚,你就不上路了嗎?你得寬容一點,快去享受自己的幸福生活吧。多出點好作品才是你要努力的事,其他的,僅僅是有趣而已,生命不能去承受之輕啊。
說實話,后來,我不知道嚴女士是出于何種的困惑,何種的原因,何種的意外(其中一種說法是說她患有抑郁癥),是這樣與她的朋友們永別的。當時,我本來是要寫一篇悼念文章的,但出于種種原因沒有寫。在松花江上,在一個極好的天氣里,意外地由我來主持她的骨灰撒放儀式。在那個儀式上,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有一只彩色的蝴蝶一直縈繞在她的遺像前,構成了一幅迷人的畫面,這使得她的生前好友們在惋惜的同時,感到一絲別樣的慰藉。
兆先生
我認識兆先生是在70年代,那時候他在一個街道辦的小工藝廠工作,羽毛畫呀,麥秸畫呀,燙畫呀,搞這些東面,似乎算是一個民間藝人。但他似乎更喜歡篆刻。春日里,是一個朋友領我見的他。朋友跟我說,我給你介紹一個有意思的朋友,是搞治印的,此人說起話來喋喋不休,你連逗號和句號都插不進去。我說,是嗎?那一定要見見。
記得兆先生住在道外區(qū)的一個大雜院的平房里。我們進去的時候,屋里已經有幾個年輕人正在喝酒。屋子里拉了許多鐵絲,上面像挽聯(lián)似地掛滿了他們寫的字。他們圍坐在火炕上,中間擺著一個炕桌,炕桌上只有一碟菜,尖椒末炒雞蛋,還有一瓶白酒,每個人手里都捏著一個酒杯,人手一雙筷子……我的到場,使他們有點猝不及防,有點不好意思。
彼此介紹過之后,才知道,他們正在準備參加道外區(qū)的書法篆刻比賽。兆先生很客氣,請我品評一下他們的字寫得怎么樣。記得我還開玩笑地說,只要你們當了官,寫什么都是書法啦。他們這才開心地笑了起來,并拿出他們用磚頭刻的印。我當時還想,我們的民間藝術家怎么窮到了這種地步?于是,我掏出了20塊錢,讓隨我去的朋友出去買了五香豆腐卷、花生米之類,陪他們一塊喝酒。毫無疑問,他們彼此欣賞與彼此批評的態(tài)度之嚴肅,之專注,令我肅然起敬。
后來,兆先生爽快地答應給我治兩方印,于是,我留下了買石料的錢。我怕他用磚頭給我刻印,那可就慘啦。過了些天我去取印的時候,順便問了一下他們書法比賽的結果,兆先生說,他們紛紛落榜了,連初選都沒進去。而那些入選的作品都是地方領導的作品。兆先生似乎很懊喪,我卻非常開懷。我說,要是你們評上了反倒是咄咄怪事。其實,那天我已發(fā)現(xiàn)他們寫的辭都太頹廢了。這就是藝術家和政工人士的區(qū)別。
之后,跟兆先生的交往就越來越多了。不久,兆先生因為經濟上的窘迫,搬到了香坊區(qū)某工廠附近的一個民宅里。那個屋子倒是比先前的平房大了一點。我和朋友去看他時,他正在吃面,一只小狗在吃大勺里的剩面。兆先生的房間里的“家具”只有一張課桌,我甚至覺得這也有點來路不明。課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石頭。此情此景,讓我不覺仰天長嘆了。
后來,我通過在雜志社當主編的王先生,并向王先生述說兆先生的才華與窘境,希望在《H文藝》上發(fā)表一些他的印章,弄點稿費。王先生很愛才呀,果然給他發(fā)表了,得稿費32元。就這點錢,他還忘不了買瓶酒,買點酒餌和朋友們小酌一番。再后來,兆先生寫了一篇極有功底的治印方面的學術文章,希望發(fā)表在一家大學的學報上,但是,介紹人說必須署上介紹人的名字才能發(fā)表。發(fā)表出來的時候,卻只剩下了介紹人的名字了。
再后來,兆先生的印,在黑龍江,甚至在日本都得了廣泛地、悄悄地流傳。只因為兆先生是個窮治印的,沒有人替他宣傳,也沒人替他鼓吹,都知道兆先生刻的印比別的大名家好得多,可是,他始終不是頭面人物。不久,日本的一個書法愛好者專門給兆先生出了兩本治印的集子,遺憾的是不能付給他稿費。估計是兩個相知的窮藝術家相遇了。不過,這對兆先生來說,已經是很高的獎賞和禮遇了。治印集很精美、也頗具日本江戶時期的古典的風格。
兆先生始終沒有擺脫生活的困境,就這么貧困著。記得兆先生應邀曾到日本去過一次,并帶回一個大彩電。那個時代城里人看的都是較小的黑白電視。后來一定是生活困難了,他跟我說,希望把大彩電賣掉?!爸耗琼毞仲F賤,窮途容易感心情?!?/p>
再后來,聽說他生病了。兆先生一直也沒有個正式的單位。再后來,又聽說他死了。兆先生一生過得非常的窘迫。他活著時,我曾經找兆先生為我的一些朋友治過很多印,他們都驚嘆于兆先生的藝術才能。我現(xiàn)在還留著他的印,只要用印時,就會想起這個不幸的、貧窮的藝術家。
我知道兆先生心中一定有宏大的理想,然終未實現(xiàn)。
棋 人
我們常常忽視另外一種男人,就是下棋的男人。
這種男人多為中年人,或準老年人。這些人年輕時,在供職的單位里也曾積累了一些浪漫且有魅力的幻想,比如升遷、漲工資、住房的獲得、外遇、榮譽、科研與技術成果、上級重用、領導的喜歡與夸獎,等等,但是,在漫長的人生路上,風來雨去,都一一地破滅掉了。
破滅之后,心態(tài)與行為則變得平緩與平和起來了,不再有先前的那種沖擊力與進取心了,更沒有什么幻想了,于是,便開始重視自己的業(yè)余生活了。
在哈爾濱有這樣一大批男人,他們專門在一起下圍棋。盡管他們分別有自己的工作,但已經萬念俱灰不以為然了。所以,在業(yè)余時間和休息的日子里,他們經常聚在一起,或在江邊的露天廣場,或在公園的涼亭,或在付費極少的茶館,或在氣氛極為寬松的單位,有時候也到個人家里去下棋。下起來都十分投入,廢寢忘食。
圍棋是一種較高的斗爭藝術,個中有許多法則與技巧,而且變幻無窮,其理論也十分豐富,極富哲學意味。甚至對人生的方式,思維的方法,行為的走向,都有互補、暗示、遞進、啟發(fā)、引導的功能??梢哉f,圍棋之戲是一劑很好的精神中藥,亦有麻醉作用,所以有人稱它為“黑白鴉片”。
不僅如此,圍棋還具有審美的愉悅功能,比如下贏了,便會有一種虛幻的榮譽感、成就感,從而產生一種自信心,偶一下出妙手便樂不可支,產生一種大智于斯的享受。即便是艱難取勝,也能充分體驗到成果的來之不易和種種的甘苦,讓弈者回味無窮。即或失敗了,它可以對弈者產生一種求勝的力量與營養(yǎng),產生對勝利的向往與渴望,產生躍躍欲試的激情和血戰(zhàn)到底的英雄氣概。凡此種種都是人生中難得的、珍貴的、亦可珍藏的高級體驗。在這種體驗之下,單位中的一切不如意都煙消云散了。而且,平日讓他們敬畏的領導,在對弈的實戰(zhàn)與閑聊中,都變成了可以隨意取笑的滑稽小丑與弱智的傻瓜了。
我的一位下棋的朋友,四十多歲,是一名中學教員,因為在學校諸事不順,便迷戀起下棋來了。一夕周末,妻子讓他出去買肉好晚上包餃子。我的這位朋友出了家門,在市場買了肉之后,一看手表,剛中午,覺得時間尚早,不如去朋友處下一盤棋再回家。進朋友家門之前,先把肉掛在朋友家的門外,然后敲門進去。兩個苦難的棋友下起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下了整整一宿。
在家里等肉包餃子的妻子、孩子,全慌了,一直等到半夜也沒見他回來。女人很擔心也很恐怖,聯(lián)想的結果都是一些令人絕望的事。于是她率領兒女們在全城各處去找,公安局、交警隊、收容所、學校,都找遍了,找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圓圓的,像圍棋子似的太陽一出來,女人突然醒悟過來,這個短命的貨,是不是上誰家下棋去了?于是,再番出動,逐個地到他的棋友家去找,最后終于找到了。而那條掛在朋友家門外的肉,已經臭了。
他妻子找到了我,落淚了,她覺得丈夫并不愛她,而是愛圍棋。我勸朋友的妻子說,蒲松齡在他的《聊齋志異》里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小鬼去投胎,在去投生的路上,看到兩個人在下棋,小鬼就是個棋迷,便站在一邊看了起來,結果耽誤了托生的時辰,閻王爺大怒,把小鬼打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對朋友的妻子說,難道小鬼不想托生嗎?
朋友的妻子破涕為笑,說,明白了,沒點愛好的男人還叫男人么?
于是,一家人重新買肉,熱火朝天地包起餃子來了。
袁同志
其實,我和袁同志并不很熟,盡管我們在一個單位,然而,我到文藝雜志社的時候他已經退休了,對他的印象并不是很深。不過,我知道,他曾經是哈埠的一名優(yōu)秀的老作家。在他退休賦閑的日子里,我們倒是見過幾次面,只是由于過去不那么熟悉,所以停下來聊的時候不多,僅僅是呈現(xiàn)出一臉的尊敬而已。
在我的印象當中,袁同志是一個很謙和的老人,曾經在文藝雜志社工作過,后來又做了一名專業(yè)作家。然而,袁同志的經歷是很豐富的,幼時曾就讀于私塾,這樣子,他便有著很好的國學底子,之后,又在承德讀中學。
后來,他到F郵局當了一名辦事員。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在當?shù)氐摹禙日報》上開始發(fā)表他創(chuàng)作的詩歌、散文、雜談、文藝隨筆,等等。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他來到了哈爾濱,仍舊在郵政管理局工作,同時開始在《H日報》創(chuàng)辦的文藝副刊上,發(fā)表他創(chuàng)作的一些短篇小說和文藝評論。由于他的文筆好,有見地,講究,很快就成為了哈埠的一名頗具影響的青年作家。遺憾的是他的這些小說和評論,很多我都沒有看過。我會找機會把這些文學老前輩的作品都找來誦讀一遍。我應當補上這一課。歷史證明,并不是所有的后來者比我們的前輩寫得更好。
我最欣賞的是袁同志寫的那篇短篇小說《白藤花》,他的這篇作品一發(fā)表,便在哈爾濱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并奠定了他在整個東北文壇上的地位,成為了一名實力派作家。在那篇小說里,袁同志以淡淡的憂傷的筆觸,描述了旅居哈爾濱的一對俄僑夫婦的窘迫生活。流露出作家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情懷。迄今為止,這是我看到的最好的一篇描寫俄國人在哈爾濱僑居生活的小說。
哈爾濱光復以后,袁同志先后在報刊當記者,在哈爾濱第一中學和第七中學當語文教員。也有過一些行政職務,這里就不多說了。
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袁同志進入到市文聯(lián)工作,當過編審部長、文學部長、副秘書長、文學秘書長,后來去主編《H文藝》。在這期間,袁同志勢如井噴,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在這里我就不一一地介紹了,因為,在他的追悼會上我都念過了,我不想再一次重復這傷心之旅。
昨夜,我夢見了袁同志,他笑瞇瞇地向我伸出了大拇指。我當時心里還想,老同志也挺幼稚呀……
官先生
官先生是一位很有風度的老作家,他也是我敬重的老作家之一。如果說,在哈爾濱,哪個老作家身上最具“五四”以來的文化人風度、文采,包括創(chuàng)作手法,我想,唯有官先生一人罷。這也是我注意他,并認真拜讀他作品的一個重要原因。坦率地說,我們這座城市接受“五四”,并且與“五四”運動有直接關聯(lián)的作家并不多,特別是文風上有直接的關聯(lián)與繼承就更少了。更多的則是革命文藝興起的一代新軍,他們身上絕少舊文人的那種文采上的沉迷,敘述上的古潤,他們采用的是那種更加明快,更加有力,更加鏗鏘,更加激情的文筆來展示新中國的風采的。官先生則是將兩種文風結成一派,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chuàng)作風格。應當說,繼承與發(fā)展上,官先生做得最好了。
官先生從上個世紀30年代就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先生原名關東,筆名沫南,泊丐,路以,史亢地,等。1937年就參加了哈爾濱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習小組,并很快成為這個小組的領導人。1939年與厲戎合著短篇小說集《蹉跎》,并自費出版。那時候官先生常在沈陽的《新青年》,長春的《小說家》,哈爾濱的《大北新報》等報刊上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東北解放以后,他創(chuàng)作了電影文學劇本《冰上》(即白楊主演的電影《冰雪金達萊》)等。他最有名的小說《在炮隊大街上》,在我看,這是他的代表作。當然,他也因此在特殊的年代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使得他的人生一波三折,一唱三嘆,一步一個坎兒。的確,那個時代就這樣。
我認識官先生是在70年代末,雖然我們接觸的并不多,但彼此是相知的,也曾聊過彼此的作品,談話非常有意思。不過,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這位溫文而雅的老先生說話很謹慎,既有一種學長的風度,為人十分謙和,又總是順著你的意思說。這讓人多少感到歲月的殘忍了。但此人肯定是腹有鱗甲,卓爾不群。這一點很像他的文章。也恰恰是因為這一點,你看他的文章時,需要靜下心來,慢慢讀,才能體味到文字后面的含義?,F(xiàn)在,個別人的文章后面空空蕩蕩,不能給人以美的享受。這一點,是應當向官先生學習。官先生已經走遠了,“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韓師傅
我跟韓師傅是同事。他是個回民。甚至于他都寫了些什么作品,我不是很清楚。不過,我倒是聽人家說,大意是,他的作品有一點“落伍”了。意思就是說,先前的那種為共產主義而奮斗的浪漫主義、理想主義情懷和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式、手法,今天的文壇或者有點排斥的意思了,不百花齊放了。
韓師傅是D市作協(xié)的秘書長(因為他是作家、我就不強調他的行政級別了),只要你一打眼,就知道他是個真正的穆斯林。認識他之后便開始注意他。感覺到他總是在忙,步履匆匆,似乎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
韓師傅非常熱心于作協(xié)的工作,這本身就有點不可理喻。作協(xié)的那一大攤子工作怎么做?云一腳,霧一腳的,似乎永遠也干不出個頭緒來。所謂的出人才,出作品,咋出啊?再加上某些牛皮作家那個熊色,一般人避之還恐不及呢,但韓師傅卻干得有滋有味。
80年代初,我曾與韓師傅“接觸”過一小段時間。當時,林先生是市作協(xié)的主席,而林先生正好在我當時所在工廠的“家”里寫作。工廠在郊區(qū),韓師傅請示作協(xié)方面的工作,便不辭辛苦地坐郊區(qū)車,跑到地處郊區(qū)的工廠找林主席匯報和請示,時間晚了,就打地鋪,蝦著身睡在地上。其時,其歲,已在五十有余矣。所以我很尊敬他,覺得一座城市得有他這樣為文學事業(yè)獻身的人,全都出去打場子練攤兒掙外快也不行。這也是黨的事業(yè),人民的事業(yè)。
在D市,所有跟文化沾邊的人,無論老、中、青,也無論有名沒名,似乎都認識韓先生??梢赃@么說,在90年代之前的D市,如果不認識韓師傅,就不能稱之為是一個真正的作家、詩人和業(yè)余作者。
韓師傅為人總是那么謙恭,幾十年來一個勁兒。文聯(lián)大院里、辦公樓里(他整天背個帆布挎包,里面裝著一些初學寫作者的稿子和自備的回民午飯,常常是饅頭、小咸魚之類,還有一條潮兮兮的毛巾),他見了誰都拱手作揖,稱對方為“師傅”。他常說的一句“幽默”的話是:“師傅師傅,你多幫助我。”對方立刻笑容滿面,并倏忽間變得很首長起來。
韓師傅說話多多少少有一點點結巴,但并不嚴重。我還隱約地覺得他這個人似乎有點膽小怕事,凡遇到可能有點不妙的事情,他的結巴就會變得嚴重起來了。可誰愿意為難這樣的一個同志呢?也正惟如此,我在這篇短文里稱他為師傅,我覺得這樣更親切一些。
韓師傅在工具廠的時候,就在工人當中成立了業(yè)余文學小組,當茅盾先生到D市來的時候,曾到他們這個文學小組座談,充分地肯定了他們的文學成績,并給予了高度評價,使得他們獲得了巨大的殊榮。我曾經讀過韓師傅寫的一篇短篇小說《流動紅旗》,寫的是各個車間爭奪流動紅旗的故事。這篇小說在今天看似乎“過時”了,現(xiàn)在好像也沒有這樣的工廠了,流動紅旗也取消了罷?可是,那個時代,流動紅旗則反映著工人階級沸騰的生活、神圣的追求、充滿激情與自豪的工作。小說通過一面流動紅旗這樣的糾葛刻畫了工人階級的純樸,折射出那個時代的偉大與高尚。即便是現(xiàn)在讀了仍然讓人扼腕長嘆,并感慨不已。
后來,由于工作的關系,韓師傅寫得漸漸的少了,而將主要的精力投入到輔導業(yè)余作者當中,他背的那個書包里裝滿了業(yè)余作者很不成樣子的稿子,有的是短篇,有的是中長篇,也有洋洋百萬字的長篇。這對其他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酷刑,但韓師傅卻認真地閱讀,認真地批改,并中肯地提出自己的意見。記得當時作協(xié)那個屋子里,業(yè)余作者你來我往,走馬燈似地絡繹不絕。
后來,韓師傅病倒了,病情非常嚴重,甚至不能見光,不能看一個字了,無論陰天晴天總戴著墨鏡,居然是挺酷的樣子。
不久,韓師傅的健康有了一定的恢復,但仍不能看稿子。于是,他就提前退休了,常戴一個墨鏡去江邊晨練。我早晨去江邊散步的時候常能見到他戴個墨鏡,躲在一簇綠樹叢后面鍛煉身體。韓師傅仍然那么謙虛,仍然那么幽默,一見到我就說,“師傅師傅,你多指導我。”但更多的時候,彼此僅是打一個招呼而已,天天見面也就是打一個招呼。也有停下來聊兩句的時候。有一次他跟我說,他想寫一組小小說。我說,好啊,寫好了給我。當時我還在一家雜志當個頭頭,他的稿子發(fā)表應當沒問題,畢竟是老前輩了。再說給老作家發(fā)稿也是我的責任呀,不能得魚忘筌哪。
再后來,韓師傅就去世了。他的葬禮我也參加了。瞻仰遺容時,我看到韓師傅沒戴墨鏡,是啊,用不著啦。
葬禮之后,他那兩個漂亮的女兒和那個文靜兒子,為參加葬禮的人準備了非常豐盛的午餐,而且還有冰鎮(zhèn)啤酒。進餐的時候,有幾個年輕的業(yè)余作者竟彼此拼起酒來。我相信,憑著韓師傅的性格與品德,絕對不會怪罪他們的,絕對。我替韓師傅笑瞇瞇地看著他們。
儒先生
我和儒先生相識是一個“意外”,因為儒先生是一個評劇演員,而我又沒怎么看過評劇,接觸的各藝術門類的演員也極其、極其的有限。電影《奪印》是不是評劇呢?如果那也不是評劇的話,就等于我一出評劇也沒看過。當然,這是一個人文化上的缺失,找機會再認真地補上這一課吧。
說起來,本來這一課可以通過儒先生給我補上的,因為儒先生和我都是市民進的會員,多便當啊。
我作為一個“局外人”,??吹饺逑壬鷮γ襁M的工作是十分熱愛的,他總是以百倍高漲的熱情參加民進的活動。同時,儒先生又是市政協(xié)的委員,恰好與我一組,再加上他這個人非常熱情,這樣,我們的接觸就多了起來,關系非常好,似乎彼此可以稱作是朋友了。什么是朋友呢?就是彼此對外界的贊美與批評,彼此的個人嗜好差不多如出一轍,這樣子大約就可以稱之為朋友了。
儒先生給我的印象,更多來自政協(xié)和民進的一些會議,在這些會議上照例會有一些文藝方面的演出,而儒先生就是這種活動當之無愧的組織者和主要演員。他的表演非常受歡迎,民進會員無論男女老少都很喜歡儒先生。
然而盡管如此,我仍然不知道他都演過什么,也沒問過他,只是影影綽綽地知道儒先生是評劇界的。這一點,就像不愛讀小說的人不知道阿成是誰是一回事。很有趣兒。有時候,政協(xié)和民進會組織一些演員送戲下鄉(xiāng),送戲到工廠,儒先生從來都是最積極的參與者和組織者。對于儒先生對社會活動的熱心,又不計報酬,沒有功利性,我一個老百姓當然沒資格給他做政治上的評判,但是,至少在我看來,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熱愛藝術的人,而且對生活和藝術充滿著激情。我很欣賞他的這一點。
儒先生參加政協(xié)會議從來都是住在賓館里,晚上不回家。有時候他看到我在走廊里逡巡,便叫我到他的房間里聊天兒。他跟我聊天時的坦率讓我吃驚,好像我們已是多年的朋友了?!罢б娕文懀陆蝗绻手卑?。我也肯定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他跟我聊的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自夸成分,好像他從事的評劇事業(yè)并沒什么了不起,不值得在別人面前一談似的。這也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演過什么戲的一個主要原因。
但后來我還是了解到了,儒先生是評劇表演藝術家劉先生的弟子,曾經在《人面桃花》、《葉小倩》、《風流小狐仙》,以及那出深受老百姓歡迎的評劇《半月溝》中飾演男主人公。我還了解到他非常有臺緣兒,深受老百姓的喜愛。
在我們的接觸當中,我隱隱約約地能感覺到儒先生在文藝界有很多朋友,你也能感覺到他這個人非常純潔,也非常天真。這是一種人格上的天然魅力。開政協(xié)會的時候,儒先生經常帶一瓶白酒,招呼幾個人,坐在餐廳的角落里喝酒。有時候,我也過去站在那兒喝兩口。我是一個沒出息的人,不大善于社交,很拙劣。
記得某屆政協(xié)會,儒先生已經得了重病了,似乎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好像不知道病的實情。儒先生非常陽光地向我們宣告,他的手術做得非常成功。我們聽了都有一點難過,但仍然熱情地向他祝賀。記得他跟體育局的局長說,他想要一件印有“中國”字樣的運動服,他就喜歡這樣的運動服。局長也是政協(xié)我們組的成員,他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足見他有多好的人緣兒。
后來,儒先生去世以后,我特意打聽了一下,那件印有“中國”字樣的運動服是否在他生前送去了。得到肯定之后,我感到非常欣慰。
穎先生
其實,在寫下“穎”這個字的時候,我是很難過的。我沒想到如此瀟灑、如此精神的一個人竟會英年早逝。我甚至想,這一別樣的殘酷恐怕連他本人都不曾想到罷。連自己都不曾想到會過早的永別,是人生的一大不幸呵。我曾經說過,從表面看,老百姓的生活是現(xiàn)實主義的,然而骨子里卻是浪漫主義的;干部的生活看起來是浪漫主義的,但骨子里卻是現(xiàn)實主義的、務實的。這一點,在穎先生身上就得到了證實。穎先生的確是一個天生的演員,始終沉迷在藝術的世界里不能自拔。
說起來,到今天也不知道我和穎先生是怎么相識的,是在一個什么集會中,或者一個什么會議上么?已經記不得了。但是,我們兩個人的確是一見如故,我們之間是屬于那種一見面就可以敞開心扉的朋友。多么難得啊。
穎先生的名字對很多人來說并不陌生,他是D市話劇院有名的話劇演員。不過,在這里我還是有必要再介紹一下他演過的話劇之類,便于啟發(fā)我們的記憶,加深我們的印象。
穎先生曾經在話劇《北京人》中飾曾文清,在《于無聲處》中飾何為,在《第二次握手》中飾蘇冠蘭,在《日初》中飾方達生,在《高山下的花環(huán)》中飾趙蒙生,在《基督山恩仇記》中飾愛德蒙·鄧蒂斯,在《茶花女》中飾阿芒,在古希臘悲劇《安提弋涅》中飾海蒙,等等。穎先生在電視連續(xù)劇《紀委書記》中飾馬廉,在《大雪無痕》中扮演市委秦書記,在電視連續(xù)劇《鄭成功》中扮演鄭成功之父鄭芝龍,使他成為了全國觀眾熱愛的一名優(yōu)秀的演員了。
在與穎先生交往的過程中,他似乎知道我是一個以寫小說來勉強維持生計的人,并且還知道我的小說大多是以哈爾濱為背景的。他便跟我說,希望把我的小說集找兩本給他看看,他想把它改成話劇。因為是朋友,我不好拒絕。好在朋友之間贈書也是很正常的事,在他再三催促之下,我便把書送給了他。但事隔不久,就聽到他突然病逝的消息。
記得我最后一次見他,是一次我坐公交車經過新陽路的時候,那天陽光燦爛,完全沐浴在金色陽光之下的城市特別的迷人,我不經意看到了披滿陽光的穎先生,他似乎是站在路邊等車,他的穿著照例很講究,好像戴了一頂花格呢的前進帽,非常瀟灑,也非常英俊,充滿了活力,看上去也就40歲的樣子。我當時心里還冒出一句笑話,這伙計應該是一個大眾情人哪……
吳先生
與吳先生相識是在“熱鬧非凡”的文革期間。很多人的相識與相知,仇恨與摯愛,都是在文革期間?!拔母铩眱叭灰粋€巨大的舞臺,上演了多少出人世間悲歡離合、愛恨情仇的“話劇”啊。即便是燦爛的莎士比亞戲劇、天鵝城堡里絞盡腦汁的瓦格納戲劇、法國的莫里哀戲劇也要相形見絀的。
文革期間我還很年輕,沒什么理想,也沒什么幻想,有的,僅僅是莫名其妙的激情和稀里糊涂的高興。城市就是舞臺,大家都是演員,概莫能外。我曾經認真回憶過我同男高音歌唱家吳先生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但實在是想不起來了??磥恚嗄晔且粋€喜歡忘卻的時代。但是,我們很快就成為了比較好的朋友。
我知道,他是從長影“下放”到省城的林機廠的。當時林機廠有一個文藝宣傳隊,他成了那里的業(yè)余獨唱演員。他在哈爾濱一炮走紅,是因為他唱的那首非洲歌曲《亞非拉美去戰(zhàn)斗》,這首歌一下子風靡了整個哈爾濱城。在語錄歌和紅色歌曲彌漫的城市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支優(yōu)美的非洲歌曲,而且唱得又是那樣的婉轉,有著濃郁的非洲風格,如同乍至的春風一樣,讓一座“硝煙彌漫”、“高帽林立”的城市有了迷人的生機。當時,全城的人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他從哪兒來?過去曾經唱過什么?后來,才漸漸知道他曾經是電影《冰山上的來客》的插曲《花兒為什么這樣紅》的演唱者。大家倒不怎么提《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這首歌,因為畢竟是在文革年代,何況《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已被滑稽地定為黃色歌曲。但是,大家都在情不自禁地學唱《亞非拉美去戰(zhàn)斗》。一時間,這支歌竟成了城市的新旋律。
我跟吳先生的接觸,似乎也有“學歌”的嫌疑。后來,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或者叫師生也可以。只是,我這個三心二意的來湊熱鬧的“學生”能不能算是他真正的學生呢?這實在是值得推敲。
因為我當時還年輕,又沒理想,唱歌之類不過是玩而已。這一點,有點類似今天的青年們喜歡唱卡拉OK,喜歡哼嘰流行歌曲是一樣的,骨子里是一碼事。如果我那么年輕就老成持重,本來不是那塊料,還咬牙切齒地臥薪嘗膽,工于心計,或者像一個“很政工”的科級干部,那就是我一生的悲劇了。不過,跟吳先生認真學習唱歌(聲樂)的,倒是有幾個條件很好、可塑性極強的真學生,他們都唱得相當不錯,而且他們非常熱愛聲樂事業(yè),立志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歌唱演員。這里我就不一一提他們的名字了。因為我不知道提他們的名字他們是高興啊,還是不高興。我知道他們當中有人考上了歌舞團,成為了頗有名氣的歌唱家了。
吳先生在哈爾濱期間,曾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固定住處,住在工廠的獨身宿舍里,那時他的家屬還沒有從長影廠過來,所以,他教學生唱歌一直沒有一個理想的地方。跟吳先生學唱歌的還有我的另外一個工友,我們都住在工廠的獨身宿舍,并且一人各占一個房間,這樣,就給學唱歌的其他同學提供了方便的條件。記得我們休班的時候,吳先生就會背個琴帶著他的學生們到我的宿舍來,咿咿呀呀地唱歌或者練聲,有時候,吳先生還會住在我們的宿舍里。開始的時候,其他住宿舍的男女工友還覺得新鮮、好玩。但是,長時間這樣咿呀咿呀,像貓一樣地叫,讓他們煩死了,恨不得把我們全都活活勒死。但他們還是忍了。現(xiàn)在想,真對不起他們。
在那一段接觸的日子里,我對吳先生有了進一步了解,知道他配唱過電影《草原晨曲》和《劉三姐》等插曲。那些歌曲曾經在中國十分流行,成為一段優(yōu)美的、有旋律的文化歷史。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很少知道吳先生的名字,咄咄怪事呀。
吳先生是黑龍江人,他老家好像在五站。他常說“五站鄉(xiāng)”,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地名。吳先生曾跟我講一個小故事,他說,小時候,在“五站鄉(xiāng)”,他爬到樹上去玩,讓他的父親看到了,他們的父親非常和氣地招呼他下來,沒想到他下來后,父親立刻變了臉,揍了他一頓。
吳先生師從一個俄羅斯女高音歌唱家瑪麗亞,跟她學聲樂。而瑪麗亞的老師又是著名的歌唱家卡盧索,學習的是兩肋橫隔膜呼吸法。幸好我不熱愛聲樂,如果我熱愛聲樂的話,這么一排輩分,無論如何是要和卡盧索有點關系嘍。事實上,我根本唱不了什么高音的歌曲,吳先生說我這是次高音。我理解的是,所謂次高音,就是高音上不去,中音下不來,所以算次高音。后來我問了一下專業(yè)人士,他笑了,說,從某種意義上講,所有的普通老百姓都是次高音。我聽了以后不禁哈哈大笑。
不久,吳先生的家搬了過來。這樣,到他家里學習聲樂的學生也越來越多了。他曾花了兩百塊錢買了一架私人鋼琴,用這個琴教他的學生們發(fā)聲、唱歌。其態(tài)度十分認真,教程十分的嚴格,完全是按照卡盧索、瑪麗亞那一套教的。記得有一次,他在長影的唱歌朋友李先生偷偷地從長影跑到我們這里來。那時候,男高音歌唱家李先生也被打成了“黑幫”,革命群眾才不管你是否唱過《高原之歌》,還是《懷念戰(zhàn)友》呢。他們兩個在我們宿舍里秘密地交談了一下午。聽吳先生說,好像李先生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是要當工人還是干其它什么活兒,就說不清了。
在我的印象里,那時候的吳先生總是穿一身黃衣服,微微駝著背,一直很謙虛,見人總是矮三分的樣子,跟你交談的時候,仔細觀察你的表情,惟恐自己說錯什么話,但是一上臺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充滿激情,十分昂揚,音色之優(yōu)美,情感之真切,技法之高超,讓人嘆為觀止。前些日子,我在韓國人舉辦的一個書畫展上看到了一幅字,大意是,“玉在泥土里”。那意思是說,即便是在泥土里的玉也仍舊是玉啊。我想,用這一句話用來形容吳先生當時的境遇,大約是不會錯的。
后來聽說,他曾經在大飯店唱過一陣歌,估計是他的生活也不太富裕。
建設先生
建設先生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有前途的、有潛力的、完全可以成為著名作家的中年作家。說實在話,哈爾濱這座城市不缺作家,但是,特別缺像建設先生這樣有著廣闊前景的作家,并且一定會被全國人民喜愛與認可的作家。
我跟建設先生相識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那時候,他在文化局的創(chuàng)評室上班,是一名專職的劇作家。盡管我沒看過他寫的劇,但是,我知道那個地方好像成天在討論劇本,而且個個都討論得面紅耳赤,以至給人一種集體殘殺劇本的錯覺——當然,同志們都是嚴肅的、認真的。
我所在的編輯部和創(chuàng)評室同在一層樓上,所以經常碰面,又都是干這一行的人,彼此也常在一塊兒聊聊什么布萊希特、奧尼爾、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關漢卿、田漢。閑聊唄。金圣嘆說,人生不就是聊天嘛。挺有意思的。而且與友談勝讀十年書呵。
我很珍惜那段時光,稱它為我的黃金時段。
建設先生是道外區(qū)的老戶了,談起道外的風土人情、歷史沿革、市井故事,包括吹拉彈唱,生旦凈末丑,他幾乎是如數(shù)家珍,能不重樣地說上一年,而且絕大部分是他的個人親歷與親見。但是,必須承認,在他跟我講述這些有趣的故事的時候,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還沒有入門,還沒上道,倒是也沒少寫,沒少發(fā)。對此他非常苦惱。另一方面,他對戲劇創(chuàng)作似乎有些灰心了,因為作為戲劇創(chuàng)作似乎不太在意作者的個性化表達,而小說創(chuàng)作恰恰完全可以體現(xiàn)作家的個人意志和審美追求。
我曾經跟他聊過這事兒,也看過他那個時候寫的小說,我實打實地跟他說:“兄弟,你寫的沒有你講的好?!彼苷痼@。我說:“有一天,你要是寫得比你講得還好,你就成功了。”
多年來,我有一個夜里讀書的習慣。秋之一夕,半夜照例醒來讀書,順手一本,讀到了建設先生新發(fā)表的一組小說。我看了以后,大吃一驚,感覺到,這伙計上道了,而且,他的潛力非同一般,是一個了不起的苗子。第二天,我立即跟編輯部講,馬上找建設約稿,并且要隆重推出。我們這么說也這么做了。他的小說真的在哈爾濱文壇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建設先生也確實在這之后的一兩年內,發(fā)表了七、八篇有分量的小說,已經在市內和省內有了名氣,并被大家普遍看好??墒牵驮谒麥蕚錄_向全國的這個過程當中,突然撒手人寰了。如果說,我從來對已逝的作家、藝術家感到痛心的話,那么,最痛心的莫過于對建設的早逝了。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我非常的難過。要知道,我們出這樣一個好作家,實實在在的不容易啊。盡管哈爾濱作協(xié)有600多位會員,但是,像建設這樣的作家,而且是有如此之前途的作家,可謂鳳毛麟角。他那一肚子的故事,一肚子的風情,一肚子的審美,一肚子的文韻,一肚子的歷史,我們再也聽不到,欣賞不著了。或許這一點只有從事寫作的人才能深切地感覺到是一個很大的損失。為此,我以他為原型寫了一篇小說《長亭短亭》,“亭”者,送也,悼也。但是,這也不足以表達我對他的惋惜之情。每當我看到其他省市有那么多好作家,三三五五地走向全國文壇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建設,他也應當是其中的一位呀。
烏同志
對于烏·白辛,就不能叫先生了,只能稱他為同志,因為他的確是一個純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文藝工作者。當然,這并不是說“先生”者就不革命了。但烏·白辛是黨內的人,黨內彼此是稱同志的。因此,我就按照共產黨的規(guī)矩——盡管我不是黨員——也稱他為同志。
其實,我并沒有見過烏·白辛同志的面,他似乎是我長輩的長輩,屬于跨越了新、舊兩個時代的那一代革命文學藝術工作者。烏·白辛同志在跨越這兩個時代的歷史進程當中,在社會的大變革中,寫了大量的話劇、散文、隨筆、詩歌、電影、游記,等等。是一位多產的劇作家。像話劇《赫哲人的婚禮》,話劇《黃繼光》,《雷鋒》,詩劇《印度來的情人》,歌劇《映山紅》和《人民的好兒子——焦裕祿》,等等,還有享譽大江南北的電影故事片《冰山上的來客》,以及他寫的長篇隨筆《從昆侖到喜馬拉雅》等等??芍^著作等身。
在少年時代,我曾經看過他創(chuàng)作的話劇《赫哲人的婚禮》,正是這出劇,使我對哈爾濱話劇院,對那里的演員,對這座城市,心生了一種文化上的敬意。《赫哲人的婚禮》是一出悲愴的民族史詩,而烏·白辛又是赫哲人的兒子,因此,他的創(chuàng)作充滿了激情,充滿了悲憤,并使得他筆下的風景充滿了傳奇色彩。
特別是他創(chuàng)作的無場次話劇《黃繼光》,讓人們再一次看到了他迷人的才華,和對黨的忠誠。
烏·白辛同志的那篇長篇游記《從昆侖到喜馬拉雅》,讀過之后,我?guī)缀蹼y以置信,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就那么兩三個人,兩三匹馬,兩三支大桿槍,穿著普普通通的軍大衣,就翻越了帕米爾高原、昆侖山、岡底斯山,闖入了喜馬拉雅山,并拍攝了大量的紀錄片,像《在帕米爾高原上》、《雪山巡邏兵》、《古格王國遺跡》、《風雪昆侖駝鈴聲》,等等。在21世紀的今天,我們去這樣艱險的地方,我們的強勢媒體一定會全程跟蹤拍攝的,同時還會配備數(shù)不清的現(xiàn)代化設備、卓爾不群的取暖裝備、登山鞋、冰鎬、氧氣、現(xiàn)代化通訊設備,等等,等等,還要設立大本營之類。但當年,烏·白辛同志他們什么都沒有,僅僅是普通軍人的裝備,兩三個人,就把這些活兒全都做完了。我相信,在烏·白辛同志那個時代登這些雪山、冰山,比現(xiàn)在要難得多。但是,讓現(xiàn)代人這么一折騰,一扎唬,似乎現(xiàn)在登山的難度比過去增加了一萬倍似的。想想看,當年,一個普通的劇作家領著兩三個戰(zhàn)士,一個向導,就這么悄沒聲息地翻越了帕米爾高原,翻越了岡底斯山、翻越了昆侖山,挺進喜馬拉雅。真是不可思議,也的確令人難以置信,但又由不得你不信。
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之中,在如此不平凡的經歷之下,回過頭來,我們再看烏·白辛同志創(chuàng)作的故事片《冰山上的來客》,就難怪影片有這么大的震撼力,有這么強的藝術沖擊力,有如此濃烈的藝術感染力了。電影一開頭,在瑰麗的景觀之下,烏·白辛同志就用詩一般的語言唱出了對水晶般的冰山,對野馬似的雪水河,對飛馳萬里的戈壁灘的無比深情與熱愛。讓觀者無不動容,讓聞者無不感慨。
烏·白辛同志是文聯(lián)的一個老同志了,是市文聯(lián)的開山鼻祖之一。按說,我們是一個單位的。說句心里話,對于文聯(lián)老作家、老藝術家,我除了全佩服、全崇拜以外,但最佩服、最崇拜的,應當是烏·白辛同志。但是,對這樣一個純正的革命文藝工作者,卻古怪地在文革中受到了巨大沖擊和污蔑,被打成了“黑幫”。的確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百問不得其答。最后,烏·白辛同志不堪其辱,在江北太陽島的一個長椅上,手握著一本《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自殺了。我曾經很庸俗,很小心眼兒地向市里呼吁給烏·白辛同志在江邊塑一個像,我知道,這樣的事做起來會有一定的難度,但市里同意了,批了???。
這就好啊。
齊先生
齊先生名叫齊唯,是專業(yè)劇作家。個子很矮,人非常聰明,大眼珠子總是骨碌碌地轉。但是,他玩那種市井式的小心眼兒還可以,仨瓜倆棗,不糊涂;大心眼兒就不靈了,顯得非常天真,而且非常幼稚。
另外,我隱約地感到這小子的脾氣好像不太好。盡管他一直沒在我面前發(fā)作過。
最早,齊唯下鄉(xiāng)是到G市。這點兒讓我一直很困惑,G市那一帶全是煤礦,下鄉(xiāng)到那兒去干什么呢?種地么?
沒想到,齊唯很快被G市歌舞團看中,因為齊唯會拉小提琴。想想看,煤礦那一帶能有幾個會拉小提琴的?恐怕連吹口琴的人也不多。從省城哈爾濱下鄉(xiāng)到這里的齊唯不但會拉小提琴,而后還拉得不錯。到了G市歌舞團之后居然是第一把小提琴。搞什么大型交響樂演奏,打扮古怪的指揮上來,首先要跟小個子齊唯握手,再拉架子指揮演奏。
齊唯并不喜歡拉小提琴,是他的父親——那位在省城歌舞團當作曲的父親(他寫的曲子,總有一股川味和辣味兒),命令他從小就開始吱吱呀呀學的。
齊唯的父親是從舊社會舊軍隊過來的人。曾在國民黨軍隊當過音樂教官,當過大集團軍軍樂隊的指揮。他的軍樂隊有不少面大洋鼓和大洋號、長拉管。是四川人。
齊唯在G市歌舞團任小提琴演奏員的時候,家里為了使他將來能回到省城哈爾濱,就在省城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對象是個東北人,身體很好。專程乘火車到G市來看望他。這個女青年人非常浪漫的。年輕嘛。
齊唯像吹噓他有一枚古金幣似地說,當時,我對象一走進劇場,還沒開演呢,劇場里的燈都亮著吶,她從通道上一過非常打眼兒,穿著一身火紅色連衣裙,厲不厲害?全場的觀眾都看傻了。G市是煤城,從未看到過這種打扮的城里女人。哥兒們當時非常自豪。那天演奏時,小提琴拉得也特絕。
果然,齊唯同這位穿火紅連衣裙的女青年結婚之后,不久就返回到省城哈爾濱了。
多少年后,我去過他家。他的家就在歌舞團的家屬樓大院里,他們兩口子同他父親住在一起。他父親早已退休了,身體不太好,總躺在床上。家里只有一個廚房,但他們父子兩家好像是分伙。估計是東北人和四川人的口味不一樣,分開做飯更自由一點??谖哆@東西,在百姓當中絕不是可以將就的小事。齊唯那位曾穿紅色連衣裙的妻子,結婚之后已經是一位很樸實的女性了,家里家外的活兒全部由她一個人干,齊唯反倒像個小老太爺似的,張開四肢,像一只剛解剖開的小蛤蟆似地半躺在竹躺椅上,兩眼望著天花板,“構思、構思、構思”。
回到省城之后,齊唯沒有子承父業(yè)干演奏,而是去了文化局,當了一名創(chuàng)作員,準確地說當了一名編劇。其實,只要到了文化局,編不編劇也就那么回事,即使編了,寫了,能不能演絕對是沒準兒的事兒。因此,齊唯更多的時候是在家里寫小說。
應當說,在那個時期,齊唯作為哈爾濱市最早的小說業(yè)余作者,是寫的最好的一位。他寫的短篇小說《狍子·獵人·采購員的故事》是第一個作品入選《小說月報》的哈市作者。是入選作品零的突破。因此,這個小個子顯得有點傲慢,有點瞧不起我們這些邊邊角角的、工人出身和社會出身的業(yè)余作者。
在編劇方面齊唯是一位快手。他非常會編劇,比如說電視劇,他一天能編一集。真是太快了,閃電般的速度,有一種小個子納粹的感覺。他寫舞臺劇也非???,一臺大劇,在他,至多一個星期的時間就寫出來了。他好像把我國編劇上的規(guī)律性東西都吃透了,完全玩明白了,他知道如何人為地在劇中挑起事端,制造矛盾,制造誤會,制造悲歡離合,制造慘劇,牽著觀眾的鼻子走,吊著觀眾的胃口干。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如何塑造一個高大的正面人物,搖擺不定的中間人物,和弱智的落后人物。這一套他玩得特熟、特溜、特內行。他編的劇,很得表演團體的認可。那個關于編劇的“行動線和反行動線”的經典理論,就是他告訴我的。我才知道,編劇原來是他媽的這么回事呀,荒唐!荒唐!荒唐!
不可否認,齊唯絕對是省城編劇隊伍中的一個不可多得的、內行的、明白的、快速的、重量級的人物。只是他多少有點不走運,那些走運者的水平的確不能與他相比。但是,人家一個個都牛得不行了。
我覺得,齊唯沒有必要跟北京的那些大編劇相比,或者跟那些走運的編劇相比,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幸福 ——這才是小城人的生活。
然而,齊唯也有令人齒冷的個性。
記不清因為一件什么事了,他要請我喝一頓,沒想到這個如此輕松的事情,齊唯安排起來卻如此的“困難”。我們先是在他家會合。他當著我的面從自己藏錢的地方——一臺笨重的錄音機電池盒里藏著的錢取出一部分來,并沖我“奸詐”地笑了笑。我非常震驚,覺得他藏錢的地方很絕,值得學習呀,他女人永遠也想不到錢會藏到這種地方。也正是從那次起,我知道齊唯的女人對他的錢管得非常嚴厲,包括他的稿費都不能他自己去取,必須交給妻子去郵局取。
那天飯館里我們倆,還有老板、老板娘、服務員,他們一邊用蒼蠅拍轟蒼蠅,一邊看我們吃飯。我覺得那頓飯吃得特別丟人。
齊唯除了在創(chuàng)作上快速度、生活上仔細的特點之外,還有一個一直讓我迷惑不解的事,就是齊唯一直受到很多年輕女性的喜歡。太怪了,為什么呢?后來我明白了,那些女性覺得與天真的、孩子般的齊唯接觸有一種安全感,不會有被拖下水,走邪路的危險。而我們呢,一個個氣宇軒昂,貌似時時刻刻得提防些才好,對于我們提出的邀請,能拒絕的一律婉言謝絕。齊唯不是這樣子的,他經常和一些女孩子吃飯,而且都是對方花錢請他,她們也都知道齊唯的女人管錢管得很嚴。
幾年以后,齊唯與妻子分手了。我不清楚原因。我猜想,是不是他的前妻管錢管得太嚴的緣故呢?齊唯個子再小,但他畢竟是一個藝術家,一個編劇,一個男人啊。男人一旦對自己的女人妥協(xié)個沒完,那是他配偶的失敗。
離婚之后的齊唯,開始的時候住在創(chuàng)評室里,創(chuàng)評室主任專門給他安排了一個小屋。離婚后他好像沒分到什么東西,僅有一臺老式的,9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趴在床上看電視機里面的小人兒踢足球。我揶揄地問,大彩電呢?他立刻跟我急了,吼了起來,大彩電能給我嗎?
我就樂了。
李先生
白水燉活魚,通常是野釣時采用的“烹飪”方式。用幾塊江石搭一野灶,拾些柴禾,點燃之后,吊上鍋,添上事先沉淀好的江水,燒就行了——當然事先得有一個準備好的鐵架子。不過,沒有鐵架子也可以,截三兩根枯樹枝也行,這樣更迷人,更油畫,更原始。然后將捕到的鯉魚、鯽魚、鯰魚或者草魚,剖開膛,扔到沸開的鍋里生燉就行了。差不多要好了的時候,扔幾顆粗鹽就齊了。簡簡單單,不能再簡單了,而且味道極鮮。
民以食為天哪,小說怎么可以離開吃呢?怎么個吃法也是小說啊。您細琢磨琢磨。
若說這種野炊的吃法做得最絕的,應當算是赫哲族的打漁人了。他們吃魚甚至連火都不用,直接將從烏蘇里江捕來的魚,掛在樹杈上,先從尾部割一刀放放血,然后將魚身子兩面的魚肉片下來,切成細絲,再拌上鹽、味精、蒜泥、蔥、姜絲、辣椒絲,加醋(撒上點香菜末也好),筷子一拌。生吃就行了。特別的鮮美。是佐酒的好菜。這時候那條被割去了身子肉的魚還沒死,掛在樹上直甩動呢。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吃法,比如烤魚。這種吃法要有萬頃似火的晚霞和一瀉千里的江水做伴才有韻味。如果在家里采用這么個吃法,味兒就全走了。
嘻,這也是小說。
我在棋友李小文家就這么做過一回魚。
先前——說是先前,至少也是20年前了。我和李小文是前后院的鄰居。當時哈爾濱的居民區(qū)都有院子,大院套小院,小院連大院,須知,沒有院子的民宅太難看了,像人沒穿衣服褲子一樣。而且院院相通,總有一個不被外人所察覺的小路彼此相通著。李小文的家住在我家的后院。他的住房非常小,僅是在父母住房的山墻那兒接了一個極狹窄的偏廈子。這個簡陋的偏廈子勉強能放一張雙人床和一張木桌子(木桌子上放著小鏡子,煙灰缸,石膏的偉人像和一只雙鈴馬蹄表)。東面有一個圍棋盤大小的窗子,掛著一個潔白的紗簾,開窗時隨風飄動著。
李小文夫婦在這個偏廈子里相續(xù)生了兩個丫頭。
李小文的弟弟、妹妹同父母擠在里面的“正房”里。里面我有沒進去過,始終不知道是什么樣子。要下棋的時候,我們只能到大街的路燈下去“手談”。
挺愉快的。我們還經常一邊下棋一邊談論國家大事呢。我們都從內心盼望著祖國早日強盛起來。
后來,李小文不得不搬家,因為他的弟弟要結婚了。他必須把那個偏廈子倒出來,提供給他的弟弟結婚用。
李小文搬到太平橋下的一幢可疑的、孤零零的舊樓里。據(jù)說那幢舊樓自解放以后,一直就沒人住過。其狀可想而知。
我和另一個棋友決定去看看他。
那個時代窮人相互串門兒的事非常普遍。路上一見面,干啥去?串個門兒去唄。一問一答,非常自然?,F(xiàn)在要是這么回答,總有點鬼詐的意味了。串門兒?為什么串門兒?耐人尋味呀——
李小文的家搬起來非常簡單,一張床,一張木桌子,兩個小丫頭,加一個經常三班倒、做紡織女工的媳婦,再就沒什么了。
非常巧,我們在李小文住的那個舊樓前碰了面。這天李小文的單位正好分魚,每個職工3斤,裝在布兜子里的魚還直翻騰呢,活的。
李小文的工作是在區(qū)的一家職工醫(yī)院當采購員。人很文化的樣子,非常有禮貌,骨子里、表面上,都是個謙謙君子。他惟一的愛好就是下圍棋。在單位里也很老實,生活上有什么實在過不去的地方,便硬著頭皮去找組織,找領導了,領導處理起來非常輕松,一兩句話就把他打發(fā)了。他也不發(fā)火。要是我,媽了個巴子的!當然,媽了個巴子之后也沒啥辦法。一個群眾能有啥辦法?還不如不媽了個巴子呢。
李小文見我們來了,非常吃驚也非常不自然,似乎有點措手不及。李小文是一個很要臉面的人,自尊心非常強,多少年始終是那股子知識分子的勁兒。
我們進屋后,發(fā)現(xiàn)這個屋子非常潮濕,地是土地,濕漉漉的,以至有點發(fā)滑。墻皮大面積的剝落,感覺寄生著不少喜歡潮濕的蟲子。
“中午吃點啥呢?”李小文急得直搓手。
我看著正在布兜里撲騰的魚,說,煎魚吃唄!
李小文不自然地說,家里沒有豆油……
家里連豆油都沒有,那可是窮得夠徹底的了。
我說,不用油,我來做。
于是,幾個人齊動手收拾魚。然后,我就用野外做魚的辦法做了起來。
我問,咸鹽有吧?
李小文說,咸鹽有。咸鹽沒有還像話了。
我說,拿來。
……
魚做好了,因為是活魚,所以魚湯是乳白色的,一聞就極鮮。幾位吃魚、喝魚湯的時候,李小文還表揚了我。
李小文說,阿成,真沒想到你還有這兩下子。
我說,作家嘛。
……
再后來,李小文又搬家了。那里實在是住不了人……
盡管李小文不是醫(yī)生,但他畢竟在醫(yī)院工作,他明白,再住下去人是要得大病的。經醫(yī)院領導同意,一家人搬到醫(yī)院后院的那個燒水房去住。當然那里也很小,但不潮,而且長年有開水喝。雖說夏天太熱,但冬天暖和。一家人幸福得不行。
然而個別職工看了特別生氣,忌妒了,心里不平衡,便向領導反映??蛇@有什么法子呢?大家都得開心一點嘛。
這次搬家后,大抵是因為彼此相距太遠的緣故,我們之間來往也日漸地少了。
再一次見到他,是二十多年后了,是在一家私人的棋館里與他不期而遇的。兩個人見面非常高興。同時,也感到都他媽的老了,李小文和我都有白頭發(fā)了。人世滄桑啊——哈哈。
李小文說他經常到這家棋館下棋。而我這些年已經基本不下了,來這里是第一次。我知道現(xiàn)在我絕對下不過他。
李小文的情況差不多還是那樣,仍然在那家醫(yī)院工作,不同的是,他是兼職的書記了。大抵是因為他老實能干吧,我想。他的兩個女兒都長成大姑娘了,均已嫁人。媳婦提前病退了,不上班了,在家替女兒看看孩子。李小文的女人是個絕對好的女人,一生都不曾埋怨他,就那么踏踏實實地同他一起生活。有時候李小文還要發(fā)個脾氣,大男子主義嘛。她也不吱聲,心想,天還有打雷閃電的時候呢。
我問李小文,你現(xiàn)在住在哪兒?
李小文說,還住在那兒。
我吃了一驚,怎么,還住在水房里?
他說,醫(yī)院動遷,蓋樓,在原地又給了我一個房子,五全的,有上下水,挺不錯。
我說,那還行。
下過棋后,我們到外面的一家小館兒喝點酒。喝酒的時候,彼此談了一些青年時代的事情。
吃過飯后,我要付錢,李小文堅決不讓。
他說,阿成,這次一定我花錢。
我說,別介,你生活困難我知道。
李小文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不困難了。
但我還是強行地付了錢。
李小文低下了頭。
我說過,李小文的自尊心很強。
一個人的酒店
我一直稱哈爾濱是浪漫之都,但是,我卻一直沒有找到一個比較生動的例子來說明哈爾濱之所以稱之為“浪漫之都”的道理?!袄寺眱勺植⒎鞘请S便加上去的,它必須有足夠的浪漫故事、行為、人,才稱得起這是一座當之無愧的浪漫之都。不久前,我接到胡先生的一個開店酒會的請?zhí)_了一家假日酒店,是他原來的“露西亞咖啡店”的一個延伸。我和胡先生是多年的朋友了,雖然聚少離多,但彼此相互尊敬,我恍惚記得胡先生在年輕時代也愛好文學、寫過小說,后來他搞起了俄羅斯風格的裝修,還去日本干過。我了解胡先生的個性,即使是他不寫小說了,他也一定會有所作為,成為他父輩那一代的十幾萬外國僑民的精神代表。
露西亞酒店在西十道街,緊臨中央大街。作為朋友,我沒理由不去捧這個場。另外,我也的確想看看胡先生搞的這個新酒店究竟怎么樣。
我發(fā)現(xiàn)胡先生的露西亞節(jié)日花園西餐廳的門臉很好,完全的歐式氣派,既不張揚也不流俗,是一種很純粹的俄羅斯風格,而且全部是手工木雕起來的門臉。我覺得,這是這座城市當中的,唯一的一家有如此藝術含量的酒店裝飾。
進到酒店,看見了胡先生。我發(fā)現(xiàn)幾年沒見,他的混血兒特征越來越明顯了,留著一個莫斯科式的小胡子,眼神兒有一點迷離,見到我似乎有點茫然。
我笑著問,知道我是誰嗎?
他說,知道。
我問,真知道?
他說,知道。
我問,那我叫什么?
他說,阿成。
看來,他還真知道。我以為他已經認不出我來了。他之所以是這樣一個狀態(tài),看來他是累壞了,一定經歷了不少個不眠之夜。胡先生的假日酒店內部的裝修也全部是實木手工雕成,一樓、二樓和地下室的餐廳一律如此。天棚上是那種彩繪玻璃,這種建筑上的神秘設置,給人一種神秘感、莊重感,讓人仰視。店里的桌子、椅子,包括四壁的紋飾、人物像等,全部是胡先生一個人的設計。顯然,這是一個宏大的藝術工程。
聽說,歷史學者李先生在裝修過程中經常到他那里去,與他一起研究整個酒店的設計,如何能做到更加純粹。那個喜歡冒險的大個子電視人鄭先生也是胡先生的朋友,在裝修期間也經常到他那里,以自己在國外的經歷向他提出建議。是啊,每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同,有人喜歡小資一點兒的生活,或者貼近哈爾濱這座歐陸風情,喝點咖啡,吃點紅腸,然后舉著小叉子,兩個人促膝談心,說些不著調的話,交流一下城市新聞,這是他們的一種追求。我認為,只要感覺好就好。他們是生活在一種夢幻當中。而我呢,則生活在夢破碎的地方,比較現(xiàn)實了,這就很不好。誰都知道,沒有夢的生活像沒有鹽的菜一樣,沒有滋味。
我看到許多外國人到這里買了面包、紅腸之后,打包走了。這兒大抵是他們可以信賴的食品驛站。
開店酒會的開場白也非常有趣,胡先生站在麥克風前,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大家隨便吧,愿意吃啥吃啥,愿意喝啥喝啥,我這里沒有一二三的發(fā)言。
我聽了以后會心地笑了,這就是我尋找的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有個性的、有才華的藝術家。我們這座城市應當有這樣的藝術家。
接著,胡先生給我們放了他拍攝的整個酒店裝修的專題片,坦率地說,他片子拍得差,好在有鄭先生幫他做了一些后期上的調整,情況好了一點。通過這部片子,我略感吃驚,沒有想到,就這個酒店的裝修居然用了四年的時間,花了上千萬,這哪是搞什么酒店哪。
在吃自助餐的時候,我湊到胡先生面前,笑著跟他說,看到你這個裝修,我想起一個人來。
胡先生警惕地問,誰?
我說,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希二世,他當年不愿意當皇帝,卻熱衷于建那座天鵝城堡,并且還把那個不著調的戲劇家瓦格納請來,一塊研究怎樣把天鵝城堡建得像夢想中的城堡一樣。
我說,你就是那個皇帝,不愿意當皇帝,愿意當藝術家。
……
是啊,現(xiàn)在我可以有理由講,哈爾濱是一座浪漫之都。而胡先生則是哈爾濱俄僑藝術的最后一位守望者。他用浪漫的藝術手段營造了他夢想中的故園。
為他鼓掌吧。
(責任編輯 榮 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