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莫湖畔
——二戰(zhàn)陣亡士兵祭
死亡是無言的,正如
生命是無形的
在空洞而封閉的墓穴里
在開放而空曠的天空里
只可聽見自己的足音
回響,上升,消失
記憶或如時間一樣
是少女悄然的淚水
蓄積在群山的懷抱里
永不干涸,純凈如鏡
山巔終年閃耀的白雪
灼傷了每一雙仰望的眼睛
粼粼波痕,在陽光下
在雪化后,心碎了又碎
羅馬的失落
維斯帕西亞諾神廟僅存的三根圓柱,
卡拉卡拉浴場的殘垣斷壁
君士坦丁凱旋門、騎士勛章、角斗場、冷兵器
信道、墓穴或基督徒的避難地
萬神殿里,安詳的巨石圣母,
長眠的藝術家和皇帝
西班牙臺階下,黃昏上演歌劇以及《阿根廷,請
不要哭泣》
在羅馬,我看到這些奇跡
看到兩個嬰兒在母狼的乳下吮吸
看到殺戮和榮譽,眾神的歡愉和平民的勝利
看到奢華和游戲,緊夾《十誡》的摩西
看到九位繆斯和柏拉圖、蘇格拉底
看到雕塑、銘文、油畫上記載的神和英雄,懲罰和贊頌
地獄和天堂,墨索里尼的方尖碑和教皇的遺體
我登上坎皮多利奧山巔,鳥瞰全城,云里霧里
我不停尋找角度,調整焦距,貼近每一處細節(jié)
驚嘆每一處衰落和遺棄
每一種恩典和悲戚,每一種風格和魅力
置身迷宮,時空恍惚,肉眼辨識豈來得及
無論局部整體,統(tǒng)統(tǒng)攝入照相機
或許是無意,或許是天意
離開羅馬前夜,我遺失了照相機
猶如遺失了歷史,遺失了記憶
或許歷史本是個人的記憶
是不可拷貝的幻影,是碎片的游移
歷史也可能這樣寫成:
作為權力爭奪的武器
不斷陷入信仰的危機
人鬼神的筆互相交替
戲謔或美化是最高的技藝
在羅馬,我曾站在照相機的鏡頭前
把手伸進真言之口,不敢提任何問題
對于世界,對于他人,對于自己
沉默的真言之口,從未噬咬誰的手,當然也永遠沒有關閉
而我尷尬的表情,不是照相的一瞬,長隨此生的悲喜
普拉托的一堵墻上
“此處禁止張貼或寫畫!”
“搭鋪 按摩 夫妻房……”
“翻譯 購匯 做賬……”
“接生 月嫂 工廠轉讓……”
“小時工 算命 紅娘……”
在普拉托的一堵墻上
和一堵堵墻上
密密麻麻
這些反復出現的詞語
反復撞擊我 讓我退后
這些詞語的后綴,一串電話號碼
或許一串忙音
反復撞擊我
讓我成為他們的后綴
我的同胞們
密密麻麻
反復出現
在一堵墻上,和一堵堵墻上
包圍、游散、集聚、蔓延
沒有被許可活在這個國家
在這里
他們是一張張紙
互相粘連、擠壓、撕毀、涂改、覆蓋
被換算于人民幣與歐元之間
瑞安、青田等各地方言
與聽不懂的意大利語之間
所有這些詞語指向的交易
不可能公平
甚至不可以公開
不可以討價還價、以牙還牙
在一堵堵墻上
書寫或打印成黑色的這些詞語
像一個個污點
或者一個個彌漫硝煙的炸彈
像恥辱或者仇恨
一堵堵墻,像一個個掩體
一個個叢林
我的同胞們
躲藏著,埋伏著
很多人再也沒有回到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