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起帆在6天前拿來了一個綠色的碗。他說是玉石的，讓葉飛拿它吃幾天飯，他說，“看見絮狀的紋路沒?玉石的，放你們這兒，你們玩幾天?！?/p>

那碗的顏色艷得很，一看就不是玉，連石頭都算不得。葉飛肯定地說是上了色的玻璃制品。葉起帆說，肯定是玉石的，你不識貨。

里頭有化學(xué)顏料，吃飯會中毒。葉飛說。

葉起帆說你吃幾天，我過幾天再給你們換一件玩。

現(xiàn)在，葉起帆又拿來了一個銅香爐，他問葉飛你用玉石碗吃過飯沒?葉飛沒理他，那只碗自葉起帆拿來時就一直放在茶幾上，位置都沒改變。葉起帆小心地用報紙把碗包起來放進(jìn)了提包里，隨后捧出了那個沉甸甸的銅香爐。

你最近倒賣仿制品?葉飛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個香爐，一看就又不是真貨。

的確是個仿制品，但它是清末的仿制品，純銅的。仿制品也有個檔次問題，你看看這手藝、造型……葉起帆將銅香爐翻轉(zhuǎn)著指給葉飛看。

你一趟又一趟地拿這些來干嘛?你給我拿出去!張喜蓮怒氣沖沖地從廚房里沖出來，一把奪過銅香爐將它塞進(jìn)葉起帆的提包，你走!你出去!

葉飛起身，去廚房里看了看，抓了一粒還燙嘴的油炸花生米放進(jìn)嘴里。張喜蓮進(jìn)來，在葉飛耳邊嘟噥道，“要那些東西有什么用，不能吃又不能喝，我倒希望他每回來都帶一壺金龍魚?！?/p>

十分鐘后，葉起帆、葉飛、張喜蓮已經(jīng)圍在餐桌旁開始吃飯。電視機(jī)開著，但誰都沒看。電視上有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在對話，餐桌旁的三個人卻沉默著，只有咀嚼的聲響。葉起帆將到嘴邊的筷子突然松動，一?；ㄉ诐L落在地板上，張喜蓮白了葉起帆一眼，就近伸手撿起了落在地板上的那?；ㄉ祝胚M(jìn)了她自己的嘴里。

葉起帆開始說話，講起古董地攤上有一座玉石觀世音，80厘米高，五官生動，他過幾天再去磨磨價，買下來。

“到時候拿來給你們看，你們就沒見過面部表情雕刻得那么細(xì)致的觀音菩薩。”葉起帆一粒接著一粒地用筷子夾起花生米往嘴里送。他唇邊的胡子茬正要變白，在黑黃向白色發(fā)展的過渡中，好像插了一下巴的短麥芒。

“你給我閉嘴，你要吃飯就吃飯，我一聽見你說話就心煩?！睆埾采徱贿吔乐炖锏娘埩?，一邊大聲地呵斥著。她的皺紋，和雙頰上的老年斑隨著咀嚼的動作在葉飛眼前抖動。

葉飛起身將空碗放置在洗碗池里，她淡淡地看了一眼餐桌旁的那兩個人，走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10年前的某一天凌晨，張喜蓮和葉飛抬著一盆火紅的炭火，葉起帆抱著一小捆柴，他們在薄霧蒙蒙的路燈照耀下，走進(jìn)新家，完成了一個簡短的搬家儀式。

中午葉飛放學(xué)去新家的時候，搬家公司已經(jīng)將一切安排妥當(dāng)了。張喜蓮在新的客廳里手拿著一塊抹布，對葉飛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從今后，就是我倆過了?！?/p>

“那他早晨還幫我們搬家?”葉飛又問，“那他住哪兒，還住舊家里?”

“不，舊房子租出去了，他現(xiàn)在自己租房子住?！?/p>

葉飛不置一詞，關(guān)于父母離婚這件重大的事情，既然葉起帆和張喜蓮已經(jīng)決定并執(zhí)行;既然張喜蓮用了如此平淡的方式來告訴自己;既然葉起帆連親自告知女兒這個程序都省略了;既然……那就這樣吧，與我有什么相干?

葉飛照常上學(xué)、照常畢業(yè)，照常走上了工作崗位，并照常打算在合適的時候戀愛、結(jié)婚。

在這“照?！钡亩嗄觊g，葉起帆并未從她們的生活中消失。他隔段時間就出現(xiàn)在午飯時，或晚飯前。每次，他都無一例外地提來一壺金龍魚色拉油。

張喜蓮淡淡地接過油壺，淡淡地問，“吃了沒?”

有時候，聽到樓下自行車的聲響和樓道里的腳步聲，張喜蓮會神秘地對葉飛說:“趕飯的人又來了?！?/p>

果真，敲門聲響起，門外的確站著手提金龍魚的葉起帆。

葉飛詫異于母親的聽力，她竟然能隔著三層樓高的距離，辨得出葉起帆停放自行車的聲音，能在樓道的腳步聲中，聽出是葉起帆又來了。而葉起帆對母親應(yīng)該也是好的，在他們離婚之后，他照例是除了金龍魚還按月送來幾張鈔票。他不直接遞到張喜蓮的手上，他還按照以前的習(xí)慣，按照他們沒離婚時，他每月發(fā)了工資時所做的那樣，將錢放在廚房的灶臺旁，拿一只碗，壓住鈔票的一角。

有時，葉起帆聽到張喜蓮在咳嗽，他會立即轉(zhuǎn)身出去，不顧張喜蓮說馬上要開飯了的提示。稍頃他帶回來一袋藥，消炎的，止咳的……

葉起帆和張喜蓮之間的關(guān)系緊張而微妙。葉起帆自說自話地對張喜蓮的怒吼和鄙夷神色不管不顧，他只說自己的，不管張喜蓮聽不聽。葉起帆一張口，無論他在說什么，張喜蓮都會加大音量說，“閉嘴，我聽不得你說話，你要說你出去說，別在我面前說。”

他們之間的對話，如同吵架。葉飛習(xí)慣了，小時候她會驚慌于父母之間的爭吵，每當(dāng)他們憤怒地爭吵或是摔打東西，她都嚇得縮進(jìn)被子里，很害怕。但漸漸地，她磨礪出來了，習(xí)慣了那樣的聲響。啪，一只碗被張喜蓮摔碎了;砰，葉起帆重重地摔門而去……葉飛已經(jīng)可以在高分貝的吵罵和噪音中不受干擾地安然入睡。

葉飛只奇怪一件事情，那就是葉起帆和張喜蓮對于以前的那些親戚朋友的態(tài)度，在他們離婚后，他們?nèi)耘f按照以前的模式來對外。有人結(jié)婚，送來了請柬。于是，張喜蓮和葉起帆便約好了時間，一同前往賓館去赴宴。他們在送禮錢和赴宴時，仍舊像一對夫妻，只出一份禮錢，在禮冊上寫上葉起帆的名字，他們緊挨著坐在宴席上，神態(tài)安然自若，仿佛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們已經(jīng)離婚。

有一次，在晚餐時，葉飛故意對她的父母提出了一個問題。葉飛說:“我要結(jié)婚了。”

葉起帆默默地吃著飯，沒有答話。

張喜蓮?fù)巳~飛一眼，也沒有接腔。

沒有了下文。葉飛不再說什么，她放下碗筷，拿出自己的提包，出門。

葉飛沒有要結(jié)婚的對象，她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需不需要結(jié)婚。她突然地說出這句話，只是想試探一下他們——她的父親和母親，對她的婚姻的態(tài)度。但他們沒有態(tài)度，他們沒有詢問，沒有關(guān)切，淡淡的，好像那不關(guān)他們的事，好像葉飛的婚事是一件極小的，不必告訴他們的決定。也或者，他們知道她只是說說吧，誰知道呢。

他們從不問她愛上過誰嗎，有中意的人嗎?談過戀愛嗎?諸如此類的話，他們壓根沒跟她談過，好像他們并不關(guān)心，也不著急。好像這個家庭中的人對婚姻，是沒有態(tài)度的。

葉飛曾在朋友家吃過一次飯。那是她第一次旁觀別的家庭中的女兒和父母是如何吃飯的。她記得很清楚，那一頓午餐，桌上擺著一盤鵪鶉蛋。那是一頓再普通不過的午餐，陽光照進(jìn)客廳，灑下一抹靜謐的光暈，朋友和朋友的父母以及葉飛，四個人圍著一張小餐桌。她的朋友，在吃了幾口米飯后，伸手從盤子里拿起了一枚鵪鶉蛋。她慢慢地剝?nèi)サ皻?，將那枚光潔的鵪鶉蛋，放進(jìn)了她父親的碗里。那個老人，面帶著微笑，“別給我剝，你自己吃，你們都吃?！迸笥训哪赣H笑吟吟地夾了一筷子菜放進(jìn)了女兒的碗里，又夾了一筷子放進(jìn)了葉飛的碗里，“葉飛，你吃菜，你不要客氣，你多吃點。”葉飛悶著頭，一邊吃著碗里的菜，一邊用余光偷偷地打量著朋友。她還在剝鵪鶉蛋，給她母親，給她父親，給葉飛……她的母親還在催促，“你們都夾菜吃啊，我做的也不知道葉飛吃得慣不，你要吃飽哦?！彼母赣H還在微笑，“都吃，我不要了，你給葉飛多剝幾個?！?/p>

葉飛咀嚼得心酸，她抑制住要流淚的沖動，酸酸地想起她和葉起帆、張喜蓮在餐桌上默默無言，或是自說自話的情景。自己從未給父母剝過鵪鶉蛋，父母似乎也從未給自己夾過菜……葉飛忽然想起，在他們家的餐桌上，從來就沒有過鵪鶉蛋。那小小的，卵形的，乳白的蛋殼上灑著小黑點的可愛的食物，從未在葉飛家的餐桌上出現(xiàn)過。

葉飛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有一次，班主任給大家布置了一項特別的家庭作業(yè)，讓同學(xué)們都必須在今晚給自己的父母洗一次腳，然后把父母的感受和說的話寫成一篇日記。老師說，給爸爸洗腳，給媽媽洗腳，是向他們傳達(dá)你愛他們，感謝他們養(yǎng)育之恩的具體表現(xiàn)，他們會被感動，你們完成了今晚的家庭作業(yè)，一定會體會到比老師在課堂上講給你們的更多的東西。

葉飛無法完成那個家庭作業(yè)。她在那一次交給老師的日記中寫道:我把盛著熱水的洗腳盆，端到了爸爸面前，爸爸說，我待會自己去洗，你去做你的作業(yè)去。我把那個盆子端到媽媽面前，對媽媽說，這是老師布置給我們的家庭作業(yè)，我媽媽說，你們老師真是好笑，這叫什么家庭作業(yè)?然后我媽媽說，我明白了，老師是要讓你們學(xué)會洗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媽媽說，你告訴你們老師，葉飛一直是自己洗腳的……

葉起帆將那個銅香爐留在了茶幾上，三只泛著青金色光澤的銅腳，頂著一個圓肚子的銅獸。張喜蓮說，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這些東西既不能吃又不能喝。張喜蓮又對葉飛說，他給你和我各買了一份平安保險，已經(jīng)交了保險金，你要不要看看細(xì)則，我看了半天也沒搞清楚那些賠付條款。葉飛望著銅香爐沒答話。張喜蓮繼續(xù)說，算了，我也懶得看，反正我們不買保險也平平安安的，出不了意外。

葉飛問，那他給他自己買了嗎?

張喜蓮說，沒。

他為什么不給他自己也買?

也許是想省錢?或者他舍不得吧，誰知道呢。你以為他對自己大方嗎，你別看他每次給我們買金龍魚，他自己吃的油都是私人糧油店里的便宜散裝油，我去他那兒看過……張喜蓮忽然不往下說了。

嗯，她去他那兒看過。葉飛在轉(zhuǎn)身朝自己房間走的時候，偷偷地笑了一下。那又有什么稀奇?她永遠(yuǎn)都搞不懂她的父母，他們之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葉飛去過別人家，目睹了其他的女兒和父母是怎樣吃午餐的情景后，一度，她有了一種新的、強(qiáng)烈的興趣。那就是喜歡去別人家吃飯。她陸續(xù)將能夠吃的都吃了一遍，朋友、同事、同學(xué)……凡是暫時還單身，像她一樣跟父母住在一起的，和父母一起吃飯的家庭，她都光顧過了。她好奇地，像個特工似的，潛入那些家庭，觀察他們客廳的擺設(shè)，觀察他們的洗手間里牙刷的放置，觀察一些與她和張喜蓮的家不同的東西。

在有些家庭，她有了新的發(fā)現(xiàn)。比如，某一家的父母共用一把牙刷。她問過，你們家的洗手間里怎么只有兩個刷牙杯和兩把牙刷?她的同學(xué)答，我爸跟我媽共用一把，連洗臉毛巾他倆也是共用的。她的同學(xué)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衛(wèi)生吧，可他們習(xí)慣了。

葉飛在一個循環(huán)之后，失去了對別人家庭的窺視興趣，她不再走近那些家庭，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在大街上，看那些人，一家三口，或是一對老夫妻，是怎樣在街上行走，他們買了什么，他們在行走的路上說了什么……她跟蹤他們，靜靜地聽著那些人說話。

然后，她又產(chǎn)生了另一種興趣，在任意一棟居民樓下，仰望那些陌生的窗口，蒙著怎樣不同花色的窗簾，透出怎樣不同顏色和亮度的燈光……她發(fā)覺這個世界很有趣，每個家，都像是一個不被外人所知的謎。

她曾想在那些家庭中找出一個和她們家相似的來，但每個家庭都不一樣，氣味、氛圍、燈光、擺設(shè)、對話、習(xí)慣……正如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也沒有完全相同的家庭。

在某一個葉飛出差又提前回來了的晚上，她站在自家的居民樓下，仰望著自己家的窗戶。并不晚，不過晚上9點鐘，但自己家里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周圍的窗口全都呈現(xiàn)出斑斕的燈光，她盯著一家裝修豪華的家庭里銀光閃爍的大吊燈看了許久，心里想，如果我以后結(jié)婚了，有了自己的家，我也安個那樣的大吊燈。她打開自己家的門，客廳里一片黑暗，母親的房間里也是黑的。她走過去，站在母親的臥室門前，想推門看看母親是不是出門去了。虛掩的房門，被葉飛推開了一小半，葉飛忽然聽到了一個男人的喘息聲，而后是母親的聲音，“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那是母親，對那個男人說的。母親說完，咯咯地大笑起來。葉飛在黑暗中砰地一聲拉上了母親的房門，她氣呼呼地提著旅行包出門去，在呼嘯的冷風(fēng)中，她的牙齒格格打顫，渾身哆嗦。她恨極了張喜蓮的笑聲，那無恥的聲音，在她耳邊盤亙，從那一晚開始，她鄙夷她的母親。那個滿臉皺紋、長著老年斑的臉，讓她厭惡，讓她鄙夷，讓她想要逃離。

葉飛在賓館住了一晚，還是不得不提著旅行包回了家。

張喜蓮如同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那樣，照常做飯，照常沉默不語地和葉飛一起吃飯。她們對坐在桌子的兩側(cè)，只有咀嚼聲和碗筷的碰撞聲。

你看哪個臺?張喜蓮在晚飯后問葉飛。

我哪個臺也不看。葉飛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張喜蓮說，葉飛，我倆需要談一談。

我和你沒什么好談的。葉飛說，我不需要談，你有你的自由、你的生活，那與我無關(guān)。

張喜蓮說，我和你爸爸，是協(xié)議離婚。

那不是我管的事情。

我們沒經(jīng)過法院，也沒通過民政局，我和他的協(xié)議不符合法律規(guī)定，只是我和他在一張我們自己寫的紙上簽了字，我們自己擬定的協(xié)議，沒有任何單位的公章，沒經(jīng)過任何法定程序，我和他的離婚，只是私人之間的口頭協(xié)定，也就是我和他還是法律認(rèn)可的夫妻，我們有結(jié)婚證，沒有離婚證。張喜蓮的眼睛望著電視機(jī)屏幕，臉卻扭向葉飛，她說完了這些話，葉飛無動于衷地說，你告訴我這些，是想說你和我爸爸沒拿離婚證，卻和另一個男人……葉飛說不下去了，她望著已經(jīng)蒼老的母親，在電視機(jī)光線的變換下，忽明忽暗的身影，覺得那未出口的話被哽在了喉嚨里，讓她難受，卻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了。

昨晚在我屋里的那個男人，是你爸爸，是葉起帆。張喜蓮說完，離開了電視機(jī)，帶著如釋重負(fù)的表情去廚房里洗碗去了。

葉飛呆呆地站了一刻，她實在是不明白他們，他們?yōu)槭裁匆颜蠊饷鞯氖虑楦愕酵低得牡夭?，他們?yōu)槭裁床荒芟袼芯用駱巧贤赋霭邤虩艄獾募彝ヒ粯?，為什么不和別人家一樣?為什么不能?

葉飛打算結(jié)婚。她要從這個讓她不耐煩，讓她窒息的家里逃跑。

茶幾上靜靜地放著葉起帆拿來的銅香爐，儲藏室里靜靜地排列著囤積的11壺金龍魚油……葉飛打算將自己嫁出去，從這個家里名正言順地搬走。

葉飛腦子里有三個人可供篩選，一個是她的初中同學(xué)，他曾給她寫過情書，并面對面地對她說過，“我愛你?！笨墒撬F(xiàn)在，不知道去了哪里，杳無音訊。這個，大概眼下不行。

另一個是她的同事，情人節(jié)的時候，他問葉飛，有沒有人送你玫瑰?葉飛說暫時沒有。于是他飛快地跑去給葉飛買了一大把玫瑰。這個可以待定，如果她提出說想結(jié)婚，想必他不會拒絕。雖然他沒說過他愛她，但如果要是她問到他的話，他應(yīng)該會說的，因為那個人明顯地喜歡她。

還有一個人，是葉飛的朋友王婉的哥哥王如。她只是在王婉家，見過王如幾次。有一次，她去他們家，王如正得了兩張演唱會的門票，要和王婉一塊去看。見到葉飛來了，王如說，正好，你們兩個女孩一起去吧，我對演唱會也不是很感興趣。王婉當(dāng)著葉飛的面撒嬌似地說，“那你答應(yīng)的冰淇淋呢。”王如從錢夾里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拍在王婉的手掌上，“冰淇淋管飽，夠你們兩個小家伙吃成雪人了!”

小家伙。葉飛在心里默念著王如的話，“你們兩個小家伙”，她忽然覺得心里動了一下。

演唱會的劇場前，王婉和葉飛正排著隊等待驗票。忽然王婉沖著葉飛的身后揮舞著雙手喊起來，“哥!我在這里啊?！?/p>

葉飛看見了，王如的懷里抱著瑩光閃閃的兩只碩大的熒光棒，胳肢窩里夾著兩只花花綠綠的手拍器，正在臺階下面付的士司機(jī)車錢。他慌慌張張、顧此失彼地抱著熒光棒和兩只手掌型的鼓掌器，一邊朝著車窗里遞鈔票，一邊彎腰去撿從錢包里掉落的一個什么東西……葉飛站在嘈雜的隊伍里，看著王如，忽然羨慕極了王婉。

“給你們送來了這個，幸虧我打的來得及時，不然你這個家伙，肯定會瘋狂地拍腫手掌?！蓖跞缒弥峙?，輕輕地打了一下王婉的腦袋，將手中的熒光棒和手拍分發(fā)給了葉飛和王婉。

“謝謝你。”葉飛說，她不敢看王如的眼睛，在接過熒光棒的一刻，她說。

“不用謝，你們看完了早點回家，別在路上閑逛得太晚就行?！?/p>

“啰嗦鬼!”王婉沖著王如做了個怪相，王如又打了一下王婉的腦袋……

葉飛不確定愛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但此刻，她否定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另外兩個篩選對象，把唯一的一個目標(biāo)鎖定在了王如的身上。

王如耐心、細(xì)致。

王如溫和。王如五官英俊，戴個眼鏡，顯得文質(zhì)彬彬。

王如高大。

王如讓她覺得親切。

那么，王如，到底愛不愛我呢?或者我算不算是愛他?

葉飛不知道了，她不明白愛到底是怎樣的。也無法想象和王如結(jié)婚的話會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F(xiàn)在，連愛與不愛都辨不明，還談什么結(jié)婚?至少，她該先和他談戀愛吧，可以先告訴王婉，她喜歡她的哥哥，然而，王婉會幫助她嗎?

葉飛腦子有點亂，她不過是想結(jié)婚，從眼前的這個屋子里名正言順地逃跑。管它愛不愛呢，愛與不愛又有什么相干?至少結(jié)婚的話她可以有自己的家，可以也在客廳里裝上金碧輝煌的明亮的大吊燈。

王如是否會答應(yīng)和自己結(jié)婚，葉飛不能肯定。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個給她送情人節(jié)玫瑰的同事是不會拒絕的。那么這個答案很明顯，她沒有選擇的余地，如果要結(jié)婚，她只能和那個同事結(jié)婚。

別的家庭會怎樣處理女兒的終身大事呢?分別將可供篩選的人帶回家讓父母過目，他們會提出一些問題，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對未來的女婿進(jìn)行盤問和觀察，然而……葉起帆和張喜蓮又怎能做出明確的判斷?他們自己的婚姻都是那樣的不可理喻。

葉飛將目標(biāo)又初步轉(zhuǎn)移到了她的同事身上，并打算在下一次葉起帆出現(xiàn)的時候，在飯桌上，對她的父母再一次說出結(jié)婚的決定。

已經(jīng)到了正常午飯的時間，張喜蓮顯然已經(jīng)做好了飯菜，卻遲遲不端上桌。廚房里，那些炒好的菜被一只只倒扣的碗蓋著，葉飛不知道張喜蓮今天中午為何顯得這么心神不寧，她仍在廚房里忙活著，無所事事地擦拭灶臺，拖延著開飯的時間，遲遲不發(fā)布開飯的命令。

葉飛打開了電視機(jī)，電視上正在播放本市的午間新聞。

一塊近300平米的巨型廣告牌，今日午間11時許在XX超市前忽然從高空墜落，當(dāng)時超市正在舉辦金龍魚油降價促銷活動……已證實有5名重傷者被送往醫(yī)院……

葉飛望著電視機(jī)上混亂、嘈雜的人群和摔得四分五裂的廣告牌殘骸，忽然，廚房里傳來了張喜蓮的慘叫:“啊!”隨之而來的是張喜蓮夸張的哭聲……她從廚房里撲過來時，那則新聞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張喜蓮歇斯底里地抱住葉飛嚎啕大哭起來，“他為什么不給他自己也買保險啊……他怎么不買啊!”

葉飛呆呆地站著，任由母親搖晃著她的肩膀，任由母親的眼淚和鼻涕流淌在她的衣服和鬢角上，她忽然在母親悲切的哭聲中明白過來，“爸爸他……”

“他說了中午過來吃飯的……到現(xiàn)在還沒來……我一直等到現(xiàn)在……他說了今天超市金龍魚促銷……我說還有11壺，他非要去買……啊!……嗚……他為什么不給自己買保險啊!……”

葉飛慢慢地抬起了雙臂，她緊緊地?fù)ё×四赣H，她們的身體貼在一起，在顫抖中兩片哭聲融成了一片……

“媽媽，不能再哭了，我們得去醫(yī)院?！比~飛推開母親，望著她臉上被淚水浸透的老年斑。

“是的，去醫(yī)院。我這就去拿錢?！睆埾采?fù)Ｖ沽丝蘼暎鹦渥幽艘话蜒蹨I，倉皇地朝著臥室奔去。

葉飛和張喜蓮匆匆忙忙地拿了各自的包，正要沖出門去。忽然張喜蓮?fù)Ｏ铝?，她安靜了兩秒鐘，突然轉(zhuǎn)身，詭異地對葉飛露出了一個微笑。葉飛愣了。

“樓底下，沒有他停自行車的聲音，他今天來遲到了，因為他是走來的?！?/p>

葉飛在恍惚間以為母親受了刺激，說出了瘋話來。然而，她也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正從樓梯道里傳來。

“你確定是他嗎?”葉飛望著母親。

“我肯定?！睆埾采徴f完就轉(zhuǎn)身朝著廚房走，她一一揭去倒扣在菜盤子上的碗，吩咐葉飛，“快來，幫我端菜，我們開飯?！?/p>

“你……愛他嗎?”葉飛望著手忙腳亂的母親，脫口而出一句她自己也沒預(yù)料到的問話。

張喜蓮沒有回答，她才哭過的臉上滿是干燥的皺紋，她一邊快速地將菜盤子排列在餐桌上，一邊抬起手抹了一把干燥的臉孔，問葉飛，“我要不要去洗把臉?像是哭過的嗎?”

她朝著洗手間里走去，對身后的葉飛說，“剛才的事情，你不要告訴他。”

敲門聲響起，葉飛打開了房門，葉起帆氣喘吁吁地站在門外。這一次，他提著四壺金龍魚，一只手上兩壺，琥珀色的油壺在他的手上沉甸甸地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而他臉上，汗珠正順著他的臉頰朝下淌，滾過他的唇角時，被那麥芒般的胡子茬攔住了去向……■

(責(zé)編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