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似無的,我像在冬日清冽的晨里翹首期待著。一年又一年,一冬又一冬了,我在等待什么?我希望看到什么?感覺到一點什么?不知這是人生的第幾個冬里了,我看見初冬第一道陽光穿過空漾的氣流,越過陽臺的藍玻璃,向我走來。
我嗅到了它特殊的氣息,有一點點辛澀、有一點點刺激、還有一點點奇妙的甘醇和馨香,充滿父性的氣息,令我又熟悉又陌生、又驚喜又感動。
那道陽光不易覺察地移動,很慢,很緩,漸行漸止。它照射在我裸露的額頭、臉頰、一部分頸脖,還有雙手,及冰涼如水的指尖。它撫慰它們,觸摸它們,覆蓋它們。它不同于任何時候的陽光,比如夏陽的強暴,春陽的旖旎纏綿,以及秋陽的清高淡遠,它既輕柔又沉著,具有洞悉心靈的穿透力。其實,它撫慰、觸摸和覆蓋的又豈止是肌膚,豈止是淺表,那是深切無比的靈魂間的親和之力。
那道陽光在照耀著我之后,又在漸漸離我而去。我覺察到了它的不舍與不忍,我覺出了它父親般的心態(tài)。
我沒有調(diào)整我的位置,或是我的動作,去靠近它,去追它。我甚至只是冷冷地看著它的漸行離去。不像平素,珍惜冬陽光照的每一分,每一秒,隨陽光的移動而亦步亦趨,把手、臉或是在陽光底下曬著的什物緊貼著它,直至它從地面,從我們身邊完全挪開,跳回太空,遙不可及,無法追蹤。
我僅將它那一瞬間的溫暖和光照留存于心,永駐于心。如同渴望和等待得太久、太久,只要那一丁點兒的索取足矣。
而后,所有的所有,頓成追憶里那一片光明與向往。
冬日的陽光總是那樣斜斜的,斜斜的,像江南三月里扯不斷的雨絲,不帶襲人寒意,卻囊括所有人間的溫情。憑籍那溫情,仿佛它可以催開千樹萬樹抽枝發(fā)芽,可以指令大地的花兒含苞待放,可以讓心瓣隨著花瓣舒展,翩躚。
在這樣的陽光里浸潤過之后,就有一點點醉意襲來,所有女兒的嬌媚、女兒的憨態(tài)像一粒沉淀的種子一樣蘇醒過來。
有一個小女孩,大人問她,想當電影演員嗎?她點點頭,想。大人狡黠地告訴她,那要先考一考她會不會哭,說完叫女孩走到小黑屋去練哭。女孩只在小屋的黑暗里一站,淚水就奪眶而出,沾滿雙眼。這么出色的“表演”自然叫人贊嘆,只是,在那戲劇性情節(jié)的背后,有人想到其中的奧秘嗎?這個長大再也不想當演員的女孩,在一屋子的黑暗里只是想起了父親,在心里輕輕地呼喚那個離她而去、連一個吻也沒有留給她的父親。父親,父親,這個她連輕喚一聲的機會都沒有的稱呼,給她多少迷惘、多少抹不去的悲劇感啊,叫她一生一世夢牽魂繞,難卻此情。
那時,她不知道,父親——女孩生命里的第一縷陽光在哪里?
世人總以為,似乎母親才是女兒的貼心之人。那種僅將父親視作支撐家這個殿宇的棟梁,而不是情感的桅桿的念頭是多么淺陋啊!父親在女兒成長的每一天都有著不可替代與不可估量的作用。他是她的精神導師,是她的信賴,她的依靠,她心底最早渴望親近的異性——她的第一縷陽光。
是的,第一縷陽光。
它就像印加人創(chuàng)世神話里的那一束陽光。在那里,太陽是唯一的主神。當創(chuàng)世主帕查卡馬克想要糾正他當初的錯誤——在黑暗中造就了第一批愚昧無知的人類,決心重新造就人類。新人類生命的誕生,即從太陽升起的第一束光線開始。當太陽照亮的的喀喀湖心島的小山洞時,那些石像就復活了。這就是世界上最早的一群新生命的誕生歷程。第一束光線所賦予的個體生命,集中體現(xiàn)著太陽神的意志。他們品格優(yōu)秀,負有喚醒大眾的義務(wù)。這則神話之所以喚起我強烈的共鳴,是對第一縷陽光的禮贊。它似乎印證了一個事實,假如,父愛僅僅是一個象征,它的外延因此要寬闊得多,包括異性的愛、人類的愛,乃至一切情感熱烈的愛,那么,它將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那個在小黑屋里輕喚父親的女孩長到十六歲,青春像是一夜間綻放,在一個初夏悄然蓬勃著。母親買來的十分典雅的衣衫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身上單純明凈仿佛剛剛從花蕊間散發(fā)出的少女氣息。但是她那富于幻想、青春萌動的心念里,卻隱藏著一個很深的秘密,那就是,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地思念父親,渴望嗅到父親身上那股成熟、濃烈的異性的氣息。那是一股叢林般的氣息,它來自一棵挺拔的樹,一面溫暖的墻,一件敞開的白襯衫的衣領(lǐng),甚至,來自一道黑暗中飛快閃過的目光……有這樣一幅圖卷:一個少女,與她的父親(必定是儒雅深沉的一位)相挽相攜,款款而行,在黃昏的林蔭道上,在一抹抹極純粹的淡金色的光暈里,作一次次飯后茶余的散步、漫談。她所有的疑慮和煩惱,都可以在父親那里得以釋懷;她所有的歡樂,包括夢想,包括一點點可愛的野心,都可以向父親盡情傾訴。她還看見,在那樣的圖卷里,每每自知說錯或是做錯了一點什么,少女便會本能地將一顆伶俐的腦袋往身邊父親的肩膀上蹭一蹭,撒一個嬌,做一個足以挽回面子一類東西的小動作。爾后粲然一笑,爾后是勝利者自以為是的種種理由……然而不幸終究是一個事實,父親不在了,他早就與她天上人間兩相隔。那樣的圖卷只是她向往已久的一個夢景,她心底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個虛幻而已。
沒有父親,無可寄托的惶惑,無可避免地閃現(xiàn)在她心靈的底版上。小黑屋里渴盼的那縷陽光,那縷她無法追蹤的陽光,何時才能出現(xiàn)在她的生命里,將她整個照亮?哪怕它僅僅是剎那間閃過的一個錯覺,一個幻影。
終于有一天,就是那個十六歲夏天的一個靜極的早晨。她坐在家門口一張涼意侵膚的竹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本伏尼契的《牛氓》閱讀著。突然,她無法控制地淚流滿面,拋下書本,飲泣著轉(zhuǎn)身跑回屋內(nèi)。她被書中那個父親震撼了,被亞瑟與蒙泰尼里之間深海一般無可表述的情感震撼了。四周無人的寂靜里,這股震撼的力量來得更為深沉、有力。她被這股情感和情緒鉗制著,絲毫不顧那扇洞開的舊木門隨時會有暴露她的危險,“撲”地一下跪在簡陋的地板上,抬起頭來,舉目望向狹長的窗框外一片淡灰色縹渺的天空,渾身顫栗不已。沒有人會知道那天早晨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卻遭遇了一次心理的地震。她身上火山一樣久久蓄積和壓抑著的情感終于找到一個噴發(fā)口。那種令她錐心般疼痛的思念父親的感覺,在那一瞬間被她觸碰到、匝摸到,并喚醒了她。
那天她跪在地上淋漓盡致地哭了一場,她相信她的父親正在幽遠的天幕望著她。
如同缺少光照的寂寞小花,沒有父愛的女子將是一枚青果子,她還沒有被溫暖起來,她永遠天真,難以成熟。她這一生的情感世界恐怕也不再完全。仿佛注定的,她腳下的路也因此將困頓得多。
缺少父愛陽光的照射,她對異性,那種與生俱來、似乎永難消除的陌生感,使她對整個世界都覺得陌生與疏離,都與她隔著一層霧似的薄膜。靜若止水的外表下包裹的那顆心,因始終找不到一座山一般踏實、穩(wěn)定的安全感,時而宛如一頭易受驚嚇的小鹿,對毫無防備撞入眼中的異性的眼光生氣,對某一封遞交到她手里似是而非的情書擺出導師式的教誨人的姿態(tài)……有什么辦法呢?即便有人以“帶刺的玫瑰”諷喻她,她也渾然不覺。這里,唯有父愛才能拯救她,引導她,讓她成熟,給她一把通往異性世界的鑰匙。父愛是第一道陽光。就像印加人照亮的的喀喀湖心島的第一束光芒,具有非同凡響的生命意義。同樣的,第一縷陽光將喚醒她,賦予她新的生命。那時,她女性的柔媚和智慧,就會像一條清亮的小河,與這個世界交相融匯。
不過就當時,乃至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這在她都是一道無法參悟的禪機。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新娘都由父親領(lǐng)著走過紅地毯。我也不知道是否可以這樣斷言,沒有父親祝福的新娘,將難以攀登此生的幸福之巔。父親祝福女兒踏上的是一條幸福之路。走過紅地毯,父親就將女兒親手交到她的丈夫手里。同時也將一種責任、一種愿望,以一個男子的尊嚴交到另一個男子手中。由父親領(lǐng)著走過紅地毯的感覺是幸福的、甜美的,因為經(jīng)由父親寬厚的手掌傳遞給女兒的,是溫暖的港灣一般的感覺,是一顆活潑潑、輕靈靈的心靈的啟航之地,有了這樣的基石鋪墊,我們面對這條世上最難捉摸的魔幻之路,還有什么可畏懼和逃避的呢?在父親的祝福聲里走向人生、走向彼岸,該是這世上多么令人心動的一樁事啊!
我們關(guān)注的這個女孩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侯,在踏上婚姻殿堂的前夕,她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
那個冬夜好像特別冷,冷得人直想一頭扎進溫柔鄉(xiāng)。正是家家點上燈火圍著餐桌的時候,她離開擁有燈光的屋子,離開一屋子的人聲,獨自來到有著一排排整齊的冬青樹的院落里,站在寂寞、寒冷,卻又充斥著煙火味的夜色里。第二天就是除夕夜,就要做新娘了,她卻被這個院落、這里的氣氛深深孤獨著、困惑著,無以排遣。此刻,她想聽到一種聲音,一種來自天空的聲音。但是沒有。她無助地一任淚水紛飛。
她愛詞。她一向?qū)儆谠~,而非詩。詞的長短低徊正應(yīng)合她心中起起伏伏潮水般細膩真切的情感??墒茄巯滤幢銌柋槊恳豢脴?,也無法找到答案。迷茫啊迷茫,沒有那束閃耀的光,唯有這迷茫的集聚:不是在迷茫中消失,就是在迷茫中醒來。她就這樣把自己給嫁了。還沒有來得及真正地體味人生,充分享受它,擁有它,還沒有在那道陽光里照過……她是多么的不完整啊。這是她后來才深深懂得的一個真諦。
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雪。出乎人們的意料。大雪覆蓋了一切細枝末節(jié),雪中的世界變得單純、潔靜,富有節(jié)奏的美感與和諧。
雪后初霽。第一道陽光從遠處的叢林中升起,金色的、柔和的光輝在大地上毫不吝嗇地鋪灑開來,無限寬闊。
多么溫暖啊!多么醉人!
我迎著它,在冰雪中向前走去…… ■
責任編輯 曉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