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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么說走就走

        2010-01-01 00:00:00
        文學港 2010年1期

        雷默:生于1979年,浙江諸暨人,在《天涯》、《文學界》、《鴨綠江》、《福建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現(xiàn)居寧波。

        我告訴父親母親還有新婚不久的妻子,我要去北京考中央戲劇學院,他們都覺得我瘋了。其實從單位辭職開始,我已經決定要闖一闖這條路了。

        吃飯的時候,誰也沒說話,他們知道一個過了年就三十歲的人不會像小孩那樣僅僅是說說而已。飯桌上的氣氛僵得跟生鐵似的,又冷又硬,母親一臉困惑地看著我,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已經讀了那么多年書,怎么還想去讀?讀書不都是為了有個好工作?”我心平氣和地說,“媽,你不會懂的?!备赣H突然一摔筷子說,“就你懂!你說,你去考那個學校圖什么?”我看到妻子受到了驚嚇,手中的筷子險些掉到地上,驚慌之后,她的眼睛里有了淚花。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吃飯!吃飯!”

        父親更為惱火,我長大后很少看見他發(fā)這么大的火,黑紅的額頭上青筋凸現(xiàn),頭發(fā)稀稀拉拉的卻很混亂。我淡淡的,但是很認真地說,“我想當演員!”父親站了起來,我看到母親和妻子都用擔憂的眼神看著他,仿佛他還會像我小時候那樣,揚起手就打下來。

        過了一會兒,父親并沒有打下來,也許他覺得我太大了,再打下來他會很丟臉,我只聽到他重重地嘆了聲氣,那憂傷和無奈的聲音聽起來很衰老。之后我聽見父親說,“你都幾歲的人了?怎么還做這樣不著調的事!”

        我說,“正因為機會不多了,我想趁著年輕趕緊去試試?!备赣H聽了我的話,顯得有點沮喪,他說,“你哪點像演員?我跟你娘生不出當演員的兒子來!”說完這句話,我看見他的眼睛猛然間多了很多血絲。

        我知道解釋下去,結果可能會變得更糟,我也知道這個時候讓他們再為我擔心,我這個兒子確實有些不孝。我站起來,跟他們說,“你們吃吧,我去收拾行李,明天早晨八點的火車票我已經訂好了。”

        我做事情從來都是這樣,決定了就毫不猶豫地去做,他們應該了解我這個脾氣,在我起身離席的時候,母親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指著我妻子說,“你走了,曉雨怎么辦?”我看到妻子的眼淚突然滾了下來,那一刻,我的心里也酸楚楚的,我說,“不管成不成,我都會回來的?!?/p>

        母親說:你怎么說走就走,就不能再過幾天?

        那天晚上,我抱著妻子,感覺到她在我懷里微微地顫抖,這個時候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她突然在黑暗中說了一句話,“你真的做了演員,我們會不會離婚?”聽到她這么說,我吃了一驚,我問她:“你怎么會這樣想的?”她不作聲了,我拍了拍她的后背,“告訴我!為什么有這樣的想法?”她大概在黑暗中抬頭看了我一眼,輕輕地說,“電視不經常在放嗎?踏入這個圈子后,男男女女的關系很復雜,一不小心就會弄出不正當關系來的?!?/p>

        我笑起來,我告訴妻子,我去考中戲不是做明星,是做演員!妻子說,這有區(qū)別嗎?我點了點頭,我讓她記住我說的這句話。

        第二天上火車的時候,我故意沒有回過頭去看前來為我送行的母親和妻子,母親在身后喊,“到了北京給家里來個電話,衣服要穿得暖和點……”我一直背著她們應著,母親好像有喊不完的話,我知道她其實是想讓我回過頭去再看她一眼,但我不忍心,看著她們,我也會難受的。登上火車車廂的臺階時,妻子突然沖上來一把抓住了我,把一包煮熟的茶葉蛋塞到了我手里,“媽說讓你路上吃的?!蔽铱嘈α艘幌抡f,“怎么還跟我上大學時一樣?”妻子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帶上吧!”

        這時,檢票的列車員催我上去了,排在我后面的人因為我突然堵在門口也紛紛抬起頭來看我,我對妻子說,“你回去吧,把爸媽照顧好!”她狠勁地點著頭,大概她本來還想問我什么話的,從她拼命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一個勁地咽口水。我稍一猶豫,就顧著她點頭的工夫,走進了車廂,我不知道車子外面她是不是哭了?

        在火車上,我一直想著她,想著她要問我而沒問出來的那句話,也許是問我什么時候回去,也許是我第一次考不上,會不會留在北京繼續(xù)考下去,也許是另外的什么……

        車廂里很擁擠,每到一個站,就會上來很多人,這其中大多是準備回家過年的農民工,他們的包袱都特別鼓,里面塞滿了棉被和御冬的衣服,我覺得帶著棉被和冬衣回家過年很溫暖,我卻留了一個并不溫暖的春節(jié)給自己的親人……

        這列從南方開往北京的火車在淮北平原上飛馳,我的心情開始慢慢平復下來。

        火車每到一個??空?,我的思維也會跟著慢下來,我靜靜地看著那些農民工背著包袱拖兒帶女地上上下下,不由自主地出神。隨著離北京越來越近,這樣的農民工仿佛一瞬間都走完了,我也記不清楚到底是哪一站下完的。車廂內依舊有很多人,但空氣中似乎少了點溫度,漸漸能聞出污濁的香煙味,腳丫子味,還有發(fā)脹的泡面味。

        火車駛入北京城的汽笛聲像一聲長長的嘆息,漫長的旅途終于結束了。廣播中那個列車員的聲音依舊不帶一絲疲憊,口齒清晰地復述著幾句流利的祝福,我已經沒有心思聽她說話了。

        朝思暮想的北京城到了!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上拎好了取下來的行李。車廂里的人也開始熙熙攘攘起來,廣播里仍舊響著那首悠揚的《回家》,像一個諷刺!我看著窗外莊嚴大氣的北京城,想起了已經遙遠的父母親和妻子!

        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響了兩聲之后,妻子接了起來,我說是我,她在那頭有點激動,我想她的臉又紅了,她略帶緊張地問,“你到北京了?”我說是的,她說,“那還挺快的?!彪S后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來北京在火車上待了兩天一夜,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度過的。

        我說,“爸媽好嗎?”她說,“在旁邊呢,我讓他們聽電話?!蔽艺f不用了,電話已經到了母親的手里,母親還是有很多叮囑,我都一一應允下來。我猜想她在過去的那個晚上都在想忘了叮嚀我的話,這會兒一字不落地全說了出來,她還告訴我,父親現(xiàn)在還在生氣。就快過年了,這事落到誰頭上都會生氣!我說,既然來了,總要試一試的。

        打完電話,車廂里的人已經走光了,只有兩個乘務人員還在清理衛(wèi)生,她們都拿怪異的眼神看著我,看著空蕩蕩的車廂,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也奇怪地冒出來了,我趕緊提了自己的行李往車廂外走。

        下了火車,北京的風還是讓我大吃一驚,在來的路上我已經不止一次暗暗地告訴自己北京會很冷,但這密集的大風還是刮碎了我一層層累積起來的心理防備。我抬起頭看看天空中太陽依舊高懸,照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那些風看得見,在車站的空地里“呼呼”地響,一碰到身體就像挨了鈍刀,真有種割肉的感覺。我從行李袋中拉出了一件棉襖,趕緊套在身上,還是冷!我又把脖子往領子里縮了縮,估計有幾分乞丐的模樣了。

        似乎每個城市的火車站出口都有賣地圖的人,而且這些人也長得出奇地相似,一般都是五六十歲的婦女,衣服灰調,長相平庸,甚至回憶起來都粗枝大葉、模模糊糊。不過北京賣地圖的阿姨還是給我留下了一個特別的印象,她幾乎一眼就看出我是第一次來北京,舉著地圖跟我說,“小伙子,買張地圖?”我猶豫著往前走了兩步,她就跟上來了,一邊走一邊跟我說,“買吧!北京城這么大,不買地圖您找不著北的?!蔽铱戳怂谎?,“多少錢一張?”“三塊!”她一邊飛快地從懷里抽出一份,一邊就開始笑上了,“我知道您會買的,小伙子,大過年的來北京干啥呀?”

        我哈著氣說,“考試?!彼戳丝次?,“考演員?”我有點驚訝,“你怎么知道的?”她呵呵地笑起來,“像您這樣的人多呢,每到春節(jié)這段時間,天南地北地趕來,每年都這樣。”她頓了頓又問,“您一個人來的?”我說,“是啊,有什么不對嗎?”她憨憨地笑著說,“沒有,沒有!很多小孩都由家長陪著來,有的隊伍還挺龐大的……”

        她突然話鋒一轉,“您考電影學院?”我搖了搖頭說,“不是,中戲!”她說,“哦,那在地安門那里!”她在地圖上指給我看,“就在這,記住!出了站先乘24路,在東四九條站下車,然后換乘118路,在鑼鼓巷站下車,走進去就是了。”我趕緊對她說了聲謝謝,其實她說的那幾個站名我都沒記住。

        她說,“您要不再買份報紙吧,晚報,剛出來的!”我知道不好推辭,笑了笑說,“好吧,多少?”“五毛!”她又塞給我一份報紙,臨走的時候,她夸我了,“小伙子,您人不錯,考演員要加油啊!每年來考演員的小伙子都很帥氣,姑娘們也都俊俏,不過像您這么好的人不多?!?/p>

        我還是聽出來了,她嫌我長得一般,不過她的熱情和質樸感染了我,我說,“謝謝啊!”她一邊搖著手說,“甭客氣,甭客氣!”一邊又往出口處走去,老遠了她還拋過話來:“小伙子,您能成的!”我聽得心頭熱乎乎的,半天都沒挪動腳步。我總感覺這阿姨說話的腔調有點怪,以前也聽說北京人說話京味十足,這次倒親身體驗了。只是我一時想不出那個味道具體在哪,后來才發(fā)覺他們說話都喜歡用“您”。

        出了站,兜了一圈,我沒有找到那阿姨說的24路公交車,也許是車太多的緣故,也許北京西客站太大了,據說這是亞洲第一大火車站。我看著皇宮一樣的車站大樓,覺得這首都真是不一樣,氣派!

        我找了個避風的角落,把行李放了下來,翻開那張地圖,看中戲的位置,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從懷里掏出筆,在東棉花胡同那里煞有介事地畫了個圈,畫完圈,好像心里跟著也有譜了。

        我又在晚報上看到了一則很有意思的新聞:“昨天下午3時30分,張女士和母親經過海淀白石橋騰達大廈南門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掀起,兩人在地上連打了好幾個滾兒,扔出了五六米遠,膝蓋及胳膊都受了傷?!蔽铱粗@則消息,一個人“呵呵”地笑起來,這北京的風!

        翻完報紙和地圖,我還是攔了輛出租車,開車的師傅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北京,戴著老頭帽,身材蠻彪的,我一說去中戲,他就搭上腔了,“哎,中戲考試不在正月里嗎?您這么早就過來了?”我只好謊稱節(jié)后車票難買,先過來找個地方住下,他說,“這樣也好的,您有住的地方沒?”我說,“正想請教您呢!”他給我介紹了一個在地安門內街的招待所,他說,“往年很多考生都住那里。離中戲又近,價格也實惠?!蔽艺f那就那里吧。車子開進內城,他問我,“您先去學校還是招待所?”我說,“招待所吧!”

        下了車,他幫我把行李拿進了一個軍隊的大院,他說,“這招待所在院子里,您跟我來!”我看著門外站哨的士兵,有點忐忑,慌里慌張地跟著他走了進去。

        那招待所在院子的一間地下室,順著樓梯往下走,一個老板模樣的老頭就笑呵呵地迎了上來,顯然開車的師傅跟他認識,經常幫他招徠生意,司機師傅指了指我說,“來中戲考試的,還有房間么?”那老板說,“有有!進來吧,外面冷,別凍壞了!”

        我走了進去,看到進門處有一個過庭,放著冰箱、微波爐等生活用品,稍后擺放著兩排沙發(fā),感覺像個家庭旅館。老板一邊走,一邊向我介紹說,“這里基本上住的都是考生,有的還是這里的老住戶,您放心,只要是來考試的學生,我都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樣!”看看老板挺和氣的,條件雖然有點簡陋,但還算干凈。我問價格怎么樣,老板伸了一下手指說,“標準間60元一天,單人間40元!”說話的時候,他一直訕訕地笑著,好像占了我便宜似的。

        這個價格我是能接受的,而且我特別喜歡這樣樸實的人,我說,“好的,老板,那我就住這兒了!”老板又訕訕一笑說,“您就叫我康伯,這里的學生都這樣叫我?!?/p>

        司機師傅把我的行李放到了房間,我向他付賬的時候,他也露出了訕訕的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跟這里的老板長得很像,也許他們是父子,也許是很親的親戚,他接過錢后對我說,“這里到中戲走路最多十分鐘,等會兒您要去中戲看看,可以問康伯,如果現(xiàn)在想去,我?guī)^去,不收錢!”我笑了笑說,“你先去吧,我待會自己過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就走了,那感覺像我一個年長的兄弟。

        收拾完行李出來,在過道里碰見了康伯,我向他打聽中戲的位置,他說,“要不我領您過去?”我怕耽誤了他的生意,連忙說,“不用了,您只要告訴我怎么走就行了,我自己能找到的?!彼驮敿毜貙ξ艺f了一遍,后來他又告訴我,這里的很多考生都有家長一起陪著,像我這樣一個人出門在外的很不容易,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就從院子里出來了。

        在找中戲的路上,我的心情陡然惆悵起來,我想家了,這是我事先沒有料到的,總以為我太想來北京了,來了就會好的,可真的來了,卻又不是那么回事,澀澀的,比上火車那陣還難受。我告訴自己,眼下只有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中戲的考試上去,等考試結束了,再想接下去的事……

        不知不覺間,我已來到了那條東棉花胡同。胡同其實在我們南方叫弄堂,窄窄長長,四周圍都是居民的平房,北京這里的民房跟我老家其實并沒有太多的不同,北京叫大雜院,我老家叫門堂,同樣是幾戶人家住在一個屋檐下。

        我看見中央戲劇學院的門牌了,一戶大家庭似的門樓,很陳舊,但這種陳舊應該是歷史。我在那門前徘徊起來,說句心里話,看見中戲的大門,我就有預感這里很難進,這扇門太小了!聽說每年都有幾千號人向這扇門發(fā)起沖鋒,最后大部分都倒下了,第二年,更多的人又來了,年復一年的,據說每次都螞蟻渡江似的,沖走了,抱成更大的團繼續(xù)往里沖。

        我站在門前,一種緊張感迅速地彌漫上來,仿佛真的一場充滿血腥味的殘酷戰(zhàn)斗即將在我身前打響。我猶豫著要不要進去看看,一個老頭模樣的人從門衛(wèi)的房間里出來倒水,那老頭瘦瘦小小的,長得也挺和氣,我突然間有了勇氣,走上去跟他說,“大爺,我是今年來考中戲的,能不能進去看看?”他有些遲鈍地看了看我,然后指了指房間內說,“您去問問他們,我不是這里的門衛(wèi)?!?/p>

        我朝里看了一眼,兩個穿著制服的門衛(wèi)坐在里面,暖氣洋洋,很享受的模樣,我硬著頭皮拉開了他們的門,說明了來意,其中瘦一點的那個人說,“現(xiàn)在學校都放假了,不對外開放??荚囋谡鲁跏?,你到時候就能進去了?!彼f完還有意打量了我一下,我知道他可能也在嫌我長得不怎么樣了,從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來。

        我也沒再廢話下去,很干脆地退了出來,心里有了一團火,在回招待所的路上,我沒有再感覺到北京冬天的寒冷。

        招待所里真的很暖和,以前我不明白,聽別人說北方人不喜歡在冬天去南方,說怕凍著,現(xiàn)在倒是有了真切的感受,那暖氣在房間里熏得人懶洋洋的,哪怕只穿一件單衣,也感覺不到冷。

        傍晚,過庭里熱鬧起來,好多人都到那里去熱吃的東西,康伯這里有吃的地方,但他不強迫住在這里的人一定要到他食堂吃飯,所以很多家長都自己動手燒飯做菜。

        我看到了一個新疆姑娘,穿著民族服裝也在里面忙活,她在人群里穿來穿去,裙擺像舞蹈一樣會轉圈。這種場景讓我感到很新奇,感覺一半在戲里,一半在生活。

        聽大家都叫她古麗,她很熱情,跟每個認識的人都打招呼。我還在疑惑,她是陪別人來考試還是自己在考試,看她樣子也就二十出頭,不可能是哪個學生的母親呀,難道是考生的姐姐?正琢磨著,她看到我了,也沖我笑笑,“你是新來的?”我點了點頭,支支吾吾地說,“下午剛到的?!薄耙彩莵砜荚嚨?”我又點了點頭,臉有點紅,我擔心她也像別人一樣懷疑我的長相,沒想到她挺隨和的,笑了笑說,“哦,我們又多了一個同伴!我叫帕蒂古麗,大家都叫我古麗,你怎么稱呼呀?”我快樂地回答她:“江洋!”

        其實我本名叫二狗,父親取的,我們家鄉(xiāng)都流行這樣的名字,說給孩子的名字取得越土,這孩子越好養(yǎng)。在來北京的路上,我決定給自己改個名字,想了很久,最后定了“江洋”。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這個名字。

        吃飯的時候,我跟古麗坐在一起,慢慢的話也多了,我問她,“你怎么取這么復雜的名字?”她調皮地笑笑說,“復雜嗎?我不覺得呀!”后來,她告訴我,古麗在維語中是玫瑰,她的名字大致是盛開的玫瑰的意思。我覺得她大概出身在一個有藝術氛圍的家庭中,不然家長不會給她取這樣的名字,我也向她說了一些家里的情況,她說,像我這樣的人不太多了,很多學生考中戲都是沖著做明星而來的。

        吃完飯后,古麗問我,“你報了班了嗎?”我說,“什么班?”她有點驚訝地說,“輔導班呀,你沒輔導過?”我有點羞澀,真的,我不知道考中戲還這么復雜。古麗連忙說,“沒關系,今天晚上我們這里幾個同伴要排小品,你一起過來看看。”

        其實,古麗和很多住在這里的同伴,都已經在北京脫產輔導了半年了。這半年里,她們到處奔波,一邊上文化課,一邊上專業(yè)課。古麗說專業(yè)課都是中戲和北電的老師上的,很貴,一節(jié)課就是一百塊錢,她們有時為了昂貴的學費,也去劇組客串群眾演員。

        古麗去年來考過一次,過了初試,二試沒過,她鐵下心再考一年。她說了一句話我印象很深刻,她說,“做任何事不能一遇困難就退縮的,只要你堅持得久一點,可能就成了,但如果自己放棄了,就再也沒有機會了?!蔽衣犞X得這句話說得太好了,像戲里的臺詞,在這里的人就是不一樣,連生活中都可以說出這么好的話來!

        晚上排演的小品其實是古麗她們的專業(yè)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在排演之前古麗來叫我了。排演的地方是康伯專門為考生整理出來的,比普通的標準間大不到哪里去,原來康伯是用來堆放雜物的。那里已經站了很多人,其中有不少是陪讀的家長。

        我和那些家長站在一起,相互都擠得緊緊的,像一個扎成團的球,這都是為了給他們排演小品騰出盡可能大的空間。開演前,我聽旁邊的一個家長說,第一個小品叫《送別》,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知道這肯定跟他的孩子有關,果然后來他就喋喋不休地說這其中的構思哪些是他出的點子,他兒子又如何在他基礎上進一步深挖下去,說著說著,他的唾沫星子就開始從嘴角躥出來,濺到了我臉上。

        排練終于要開始了,那個家長也合上了氣勢洶洶的大嘴,他伸長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空地,那模樣特別像一面聚光鏡,仿佛被他看久的地方會突然著起火來。

        古麗看了看紙上寫的東西,突然在那里著急地說,“還缺一個家長,哪位上來客串一下?”那家伙猛一揚手,高聲喊,“我來!我兒子看著我更容易入戲!”他說著,就從人群里拼命往里擠,大家也很配合,給他讓出一條道來,讓他進去了。

        這個小品大意講兒子出遠門,很多人來送行,有親人,戀人,朋友等等,居然還有人演火車的,我看著他們有些程式化的表演,覺得有點好笑,但我不敢笑出來,因為無論演的人還是看的人都神情嚴肅,如果我在這時候一笑,很可能成為他們的公敵。

        后來的小品我沒怎么細看,我甚至有些懷疑那些教他們的專業(yè)老師,如果學了半年,對生活的理解還停留在這樣的層面上,應該跟老師的水平有一定的關系。我悄悄地退了出來,一個人回到了房間。他們一直鬧騰到午夜,我是被他們散場的聲音吵醒的,我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十二點。

        第二天白天我沒看到古麗,康伯說一大早就出去上課了,這些考生走了,招待所真的靜得像一座空院,院子里的鳥叫聲清晰可聞??挡蝗幌肫鹆耸裁矗瑔栁?,“您怎么沒去上課?”看他的樣子,似乎不上課就不能是考生一樣,我說,“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上這樣的課。”康伯急了起來,他說,“孩子,不上課咋成呢?他們上了課也不一定能考上的呀!”我說,“是啊,那還有必要去上嗎?”康伯連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是那個意思!您要真想考上,不是玩的,就該去上!”對老人的熱心腸,我很感激,我說,“我再考慮一下,等找著好的輔導班,我就去聽!”

        古麗不在,我找不著說話的人,后來我也出去了,我想一個人到處走走,看看北京城,感受一下這里的生活??爝^年了,大街上掛滿了紅燈籠,透著一股很濃重的喜慶色彩,不像我們南方,我只記得小時候過年是快樂的,后來這種快樂就消失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好像消失的年代也很長久了。

        什剎海的冰雪場到處都是放了假的學生,他們盡情地玩耍和嬉鬧著,在這個晴朗的冬天帶給了我明亮的心情。

        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是古麗打來的,我接起來,目光仍舊停留在那些歡樂的孩子身上,古麗在電話里氣喘吁吁的,“你在哪里?”我說在什剎海看別人滑冰,她笑著說,“你倒輕松的!是這樣的,有個劇組找我,讓我?guī)退麄兘腥罕娧輪T,你愿意過來嗎?”我說,“好啊,在哪里?”她說,“北京電影制片廠你知道不?”我說不太清楚,她說,“就北京電影學院這邊,你趕緊過來,他們要得有點急?!?/p>

        我掛了電話就匆忙地攔了一輛的士,到了北影制片廠門口,古麗拿著一張表格跑過來了,她說,“你先在這上面登記一下,以后他們缺人,劇組的人會打電話給你的。”我留了姓名,聯(lián)系方式等簡單的信息,古麗讓我在外面等著,她幫我送進去了。

        不一會兒,古麗和一個戴鴨舌帽的人一起出來了,她向我介紹說,“這是劇組的王副導演?!蔽亿s緊伸過手去,那個人潦草地和我握了一下手,他側過身去跟古麗說,“怎么就他一個?”古麗似乎跟他很熟,埋怨道,“我們不馬上要考試了嗎?很多人都忙著上課,根本沒時間呀!”那個王副導演笑笑說,“你不說我還忘了,考上記得請客啊!”

        他一邊說著一邊掏出電話打起來,剛剛還笑嘻嘻的樣子,打起電話來又是另一副模樣,“喂,你小子跑哪兒去了?還想干下去么?……操!什么時候了還在吃飯?你再這樣,我下次叫別人了!”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在一個勁地陪不是,那個王副導演又說,“廢話少說,快點過來,門口等著呢……要的人挺多的,快點!”說完“啪”的一聲合上了電話。

        古麗急著要趕回去上課,她匆忙地跟我說,“待會你就跟著他,演什么他會跟你說的?!惫披愐徽f完,我有點緊張起來,我說,“不會太難吧?”古麗拍拍我的肩膀說,“放心,簡單的!”古麗又跟那個王副導演打了聲招呼:“江洋——我好朋友,你照顧著點!我要過去上課了!”王副導演擺了擺手說,“過去吧,吃不了他!”

        古麗剛走,我就看見一個戴著小歪帽的民工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王副導演一見他就像先前打電話那樣罵起來,我知道接電話的人就是他。那家伙一路喊著“對不起”,他跑到跟前,在北影制片廠門口小店旁的那一群人也圍了過來,起初我一直以為那是一群曬太陽的閑人,現(xiàn)在一看穿著打扮,原來是一路的。

        這原來是一群專業(yè)的群眾演員,他們常年聚集在北影制片廠的門口,劇組要什么群眾角色,就直接來這里面挑選。這里大多是進城打工的農民、下崗工人和待業(yè)青年,“小歪帽”是他們的頭。王副導演看著“小歪帽”開玩笑說,“世道變了啊,現(xiàn)在連你小子也耍上牌了,讓我在這等多久了,知道不?”“小歪帽”笑嘻嘻的,態(tài)度極好,他大約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應酬,一邊叫他那幫兄弟站好,一邊就給王副導演遞“中南?!?,“這次要多少?他們都等慌了?!?/p>

        王副導演抽上煙后說,“五十個,高大點,精神好點的,你挑著,車子馬上過來了。”“小歪帽”點頭哈腰很利索,“好好,要出城?”王副導演像鴨子似地縮了縮頭,猛地噴出一口濃煙來。

        過了沒多久,王副導演說的車子就過來了,一輛翻斗小貨車,那些挑出來的“演員”爭先恐后地往車上爬,那架勢像在販運一車廉價大白菜。

        王副導演朝我做了個手勢,讓我也上去,自己鉆進了車頭的駕駛室,我爬上車,才發(fā)現(xiàn)靠車頭的位置已經被擠滿了,車斗上有一塊臟兮兮的油布,那些靠后坐的人紛紛把油布往身上圍,大家都席地而坐,我猶豫著要不要也像他們一樣鉆進那個“被窩”里去,車子就開了。那個冷,想起來就直打哆嗦,我最后也鉆了進去。

        車上他們一直很興奮,討論著演死人還是活人,幾乎誰都想演死人,我很納悶,悄悄地問身邊的人,“為什么你們都想演死人呢?”被我捅了一下的人高聲大氣地說,“死人一百塊,活人一半!”隨后整車人都笑起來,他們用我聽不太明白的方言大聲地說著什么,我猜他們是在取笑我。

        這天寒地凍的,確實演活人比演死人好過不到哪里去,那些風幾乎要吹進骨頭里面去,麻酥麻酥的。車子一直向郊外跑,荒涼的氣息越來越濃,我總感覺郊外的溫度比城里似乎又低了一些,到后來,我的整個后背都像結了冰,隨著車子的顛簸,磕在板上變成了一種疼痛。

        車子大約顛簸了半個多小時終于停下了,風也停了。王副導演下車關車門的動靜很大,他一邊拍著手掌,一邊喊,“到了,到了,下來,打起點精神來!”我有點佩服他了,仿佛經過他這么一拍手,身上的寒氣也被他拍走了,大家七零八落地往車下跳。

        這是郊區(qū)一塊空曠的場地,場地里架著很高的搖臂,還有五顏六色的帳篷,到處是走來走去的人,這很貼近我想象中的“星工廠”,我覺得那個做了很多年的夢仿佛一下子離我很近了。

        王副導演讓我們在一旁等著,臨走時還特意叮囑了一下,“別亂走啊,影響了拍攝,你們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彼f完就去找什么人了。

        我身邊有兩個“老油條”,他們一邊看著那些演員,一邊開始嘮叨,“這戲不咋的,都見不著腕兒,上次我去的那地方,華仔,奶茶,葛大爺都在?!绷硗庖粋€也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點點頭說,“看場面也不大,聽說是個戰(zhàn)爭片,我看投資不會超過一百萬?!?/p>

        我聽著他們煞有介事地胡吹,也覺得蠻有趣的。本以為很快會輪到我們上場,結果等了足足有一個多小時。王副導演再過來的時候已經換了一身行頭,鴨舌帽也朝后戴了,手里的對講機不時發(fā)出像電視雪花片一樣的噪聲,還有陌生人的對話。

        他向我們簡單地說了馬上要開拍的鏡頭,大致的要領是,他說走,哪部分人先走,然后是另外的哪部分人接著走,最后是哪些人走,就這些。然后他就催工作人員帶我們去換衣服,我鼓起勇氣問,“王導,這是讓我們演什么人呢?”他看了看我說,“別問那么多,這不是你該考慮的事?!彼滞蝗慌牧伺氖趾白∥覀冋f,“待會走的時候,大家都拿出點精神來,別他媽給我裝熊!”

        換了衣服,我才知道我們是要演一批軍人,裝備還不錯,每個人都是自動步槍,還戴鋼盔。我猜想我們可能是演老蔣的部隊。

        站好隊后,很快就開始了,王副導演手里拿著那種走街串巷修理煤氣灶的工人用的大喇叭,他喊,“大家精神點啊!注意啦!走!”靠右邊的人就走了,隨后是中間一撥人,我在最后一撥的第一排。我看見空中那個搖臂揮著一個很大的弧線朝我移來,那一刻我有點緊張,之前想好的神態(tài)都忘了,我只聽見王副導演在喇叭里喊,“走啊!走啊!”我看了看那個搖臂,頭上坐著一個人,捧著機器,機器前頭的那盞紅燈亮著,我兩條腿僵硬,旁邊的人先走了,我緊跟著上去了。

        只聽到一個人喊“卡”,大家都停下來了,一個胖子不知道從哪個帳篷里突然鉆了出來,他指著我,火冒三丈,“誰叫他來的?給他二十塊,趕快給我滾!”我一下子愣在那里,知道是我闖禍了,那一刻,我有點害怕,羞愧得無地自容,我看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王副導演很快上來了,把我拉出了那個方隊。我只聽見他嘀咕了一聲,“你沒做過這個?”我點了點頭,那一刻,我突然像小時候那樣鼻子發(fā)酸,眼淚幾乎也出來了。我趕緊咳嗽了一下,穩(wěn)了穩(wěn)情緒,工作人員就把我?guī)ё吡恕?/p>

        換衣服的時候,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做導演的人脾氣會這么大?難道就不能好好說嗎?從帳篷里出來,工作人員給了我二十塊錢,我本來不想拿的,覺得拿著它像接受了一個恥辱,但推脫不過,工作人員硬塞給了我。

        出來之后,我知道那個胖子是他們的導演,一直坐在帳篷里面看監(jiān)視器,場地里的一舉一動他都很清楚。他們還在重復剛才的動作,確實重來一遍挺浪費的,又讓大家站回原來的位置,搖臂從同樣的位置搖過去。他們都走得有板有眼的,我怎么會這么不爭氣呢?

        找不著回去的車,我只能在一旁等著他們,看他們拍。我記得從前我也這么羞愧過,那是在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在上課的時候我把老師的名字直接叫出了口,老師把我拖到了講臺前,罰我嚴肅地站著,我不知道眼睛往哪里看好,到處都是同學奇怪的目光。

        其實在片場,根本沒有人來注意我,但我同樣被羞愧包圍著,我體會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回到招待所已經天黑了,過庭里有人在包餃子,康伯看見我回來,跟我打招呼說,“古麗在找您,好像有什么事,您去看看?!蔽覒艘宦?,還是先回自己的房間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跟古麗說,她可能已經知道我在那里出丑的事了。

        正想著,有人敲門了,開了門,果然是古麗,她頑皮地看著我,手上還端了滿滿一碗餃子,“先吃吧,快過年了?!蔽覜]有去接古麗端過來的碗,不知道為什么,這會兒我特別想回家,我對古麗說,“我不想考了?!惫披惖乜粗?,把碗放到了我桌上,沉默了一會,她輕輕地說,“不考你會后悔的?!?/p>

        我打了個激靈,扭過頭去看著那碗水餃,仿佛能看到它在空氣里慢慢變冷,其實那會我很想沖過去端起來,大口大口地把它吞下肚去,但我一直坐在那里沒有動。我們就這樣保持著冰冷的沉默,后來我一直希望古麗能勸我?guī)拙洌紱]說話。她走的時候,在關門的一瞬間,我好像看到她有一個動作,像在擦眼角的淚。

        春節(jié)很快來了,我一直沒有出去,我把自己逼到了一個尷尬的境地,說留下吧,不是自己說要走的嗎?難道拋開一切來了趟北京真的就這么空手回去嗎?不甘心!我很怕再見著古麗,她可能不會說我什么,但我自己覺得難為情,嚷著要回去卻又耗了這么多天,這算什么呢?

        除夕的晚上,年味在這一天集中噴發(fā)。過庭里人聲嘈雜,這里的人特別能鬧,我一個人坐在房間里,聽到很多人在外面雞飛狗跳似地折騰,偶爾也有三五成群出去的聲音。我看了會電視,突然傷感起來,起身把電視關了,靜坐了幾分鐘,我不知道這種傷感來自哪里,看了看房間,家徒四壁,我突然明白它來自孤單。

        我掏出了電話,這部電話我來了北京后就只有古麗給我打過,其余時間它都靜靜在躺在我的口袋里,我的父親母親還有妻子就這么老實,他們想我了也不知道給我來個電話,從來都這樣。也許他們覺得有事情了我自然會打過去,如果用電話來抒發(fā)感情似乎是無可饒恕的浪費。

        我在北京什么都不缺,缺的只有妻子的噓寒問暖,母親的嘮叨,甚至父親的脾氣——你們知道嗎?我來了北京后就立刻想回去——你們知道嗎?我難道想一個人在外漂泊嗎?

        想著想著,我就哭了。這也許是我長大以后第一次哭,也是最痛快的一次,面對著墻壁,沒有聲音,卻氣勢磅礴。淚眼朦朧間我又想起了老家過年時的鞭炮,本來的四口之家如今卻成了兩個老人和一個女人,不知道他們此刻怎樣在過年?也許也像我一樣毫無語言地想著千里之外……

        我從抽屜里拿出那面小小的鏡子,看到鏡子中的自己雙眼通紅、迷離,柔弱得像個別人,我長這么大還沒有仔細地看過自己哭的樣子,原來哭起來像個女人!那眼淚稀松滄桑,不像孩子那般透明和有形狀。我擦去了眼淚,痛兮兮的。在鏡子前我照了很久,等眼淚收干了,我才開始撥家里的電話。

        出人意料,母親接起了電話,她知道是我,大聲地在電話里問我在哪里,我說北京呀,她說,“北京哪里呢?”我說就在學校邊上,這里住著的都是我這樣的考生。她一下子放心了,說,“那好的,熱鬧!”不知道為什么,母親突然在電話里說,“你好好考!”我的眼淚又出來了,我說,“他不生氣了?”母親說,“不生氣了,考不上考得上都回來!”

        后來母親又叮囑我,在北京多拍幾張照片,天安門要去的,最好能在毛主席老人家身邊也拍一張,讓我拿回去給他們看。我都答應了她,她很高興。我說,“曉雨呢?”妻子就在旁邊應著說,“我在呢?!痹瓉硭麄冝舻氖敲馓徭I,這樣我的聲音他們都能聽見。我本來還想跟妻子說幾句話的,突然之間又不想說了,猶豫了幾秒后,我說,“也沒別的,把爸媽照顧好!下次有什么事我會打來的?!逼拮哟饝?,我就把電話掛了。

        正月頭幾天寒凍,大家都窩在房間里準備考試。初七到初九是中戲報名的日子,報完名馬上就組織考試了。古麗突然寫了一張紙條給我,上面都是報名時需要準備的東西,什么剪刀、筆、膠水、照片等等,看到這張紙條,我如釋重負,仿佛陰沉了許久的天空開了太陽。

        我看著古麗,她甜甜地笑著說,“還傻乎乎地等什么?我不信這上面的東西你都準備齊全了?”我看了看說,“報名還要準備這么多東西?”古麗笑了笑,“別看這些東西都不起眼的,報名時沒其中一樣,就把你急成熱鍋上的螞蟻?!?/p>

        古麗考過一次,知道其中的環(huán)節(jié),她說,“報名快開始了,你快去準備吧!”我拿著那張紙條拔腿就走,忘了對她說謝謝,出門的時候,古麗從我身后追上來說,“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我說,“不用了!”她停下了腳步,我又朝前走,她在身后喊,“回來記得找我,我給你說說考試的事。”我應了一聲。

        在出去的路上,我感覺到心里起了一些變化,潮濕得像我們南方的細雨,我知道是因為古麗,也是因為人在他鄉(xiāng)。那個下午,我特意去理了發(fā),把養(yǎng)了一年的頭發(fā)都剪了,剪完頭出來,感覺輕松了很多,我又在景山后街找了一家照相館拍了照,我讓他們給我洗二十張。

        初七那天,很早就有人起來了,一個人起來后,整個過道都紛紛有了響動,心急火燎的聲音也越來越多。

        聽古麗說,報名的這幾天,中戲就像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她還讓我猜,“你能想象出那是一個怎樣的盛大場面嗎?”我閉了閉眼睛說,“就像我老家的廟會?!彼悬c為難,“誰知道你老家的廟會有多熱鬧!”我說,“方圓幾里地的村子幾乎傾巢出動,十里長街擺滿攤位,人挨著人,人攀著人!”古麗本來打算嚇我一下的,聽我這么一說,她倒對我老家的廟會開始憧憬起來。

        我本來想再睡一會的,古麗來敲門了,她在外面喊,“江洋,你再不起來,今天要報不上名了,快點!”我只好起床,匆匆洗刷完畢趕到門口,古麗還在那等我,她說,“人都走光了,這次可能要被你害了。”

        古麗想同時報中戲和北電兩所學校,住在我們那里的很多考生都這樣報,有的甚至報三所,以為這樣保險。但中戲和北電幾乎在同一時間報名和考試,所以他們的策略是先報一所,然后岔開時間再去報另一所,因為考生多,初試又按報名時的準考證號來排序的,所以這樣兩者的考試往往不會沖突。

        我趕緊對她說了聲不好意思,她說,“我自愿的,你要帶的東西都帶齊了?”我點了點頭,我們就往中戲走,路上交通已經很擁堵了,到了東棉花胡同附近,到處都是小轎車,卡在那里一動不動。古麗對我說,“這些都是送子女來報名的車子,去年也這樣?!?/p>

        東棉花胡同真的有了一種水泄不通的感覺,看著那些卡在外面寸步難行的轎車,我覺得富裕有時候真不是好事。古麗搖了搖我的手臂問我,“你覺得像個盛大的節(jié)日嗎?”我笑了笑說,“像的,比我老家的廟會熱鬧!”

        我們還沒到大門,卻看到隊伍已經排到了外面,古麗怪我說,“我沒騙你吧?報名是個體力活,報下來身上能出一身汗?!蔽殷@訝了,“沒這么夸張吧?這弄堂里的風不把我凍僵,我就謝天謝地了?!惫披愓f,“你先別說,報下來就知道了?!?/p>

        我們排在一起,古麗說這樣考表演環(huán)節(jié)時有個照應,因為演單人小品的幾率不大,一般考的都是幾個人在一起演的。

        我發(fā)現(xiàn)趁著中戲報名,很多藝術院校也趕來湊熱鬧,他們像商家在街頭搞促銷活動一樣,看見人就發(fā)宣傳海報。我看到很多家長都忙著給孩子接這樣的東西,有的已經在懷里抱了一大摞。

        古麗堅決不要這樣的宣傳海報,她說很多學校都騙人的,根本沒有培養(yǎng)表演專業(yè)的師資力量,這更多的是一種廣告,誰都知道藝術專業(yè)的學生學費昂貴,很多學校都是沖著這個來的。

        我悄悄地問古麗,“如果今年還考不上,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古麗想了想說,“不考了,耗不起,這半年下來太累了。”

        我希望古麗也是這樣回答的,但她說出來后,我又高興不起來,我一直忘不了她說的那句話:堅持得久一點!我覺得從事藝術可能就比的是誰更耗得起,時間流逝,像浪里淘沙,最后能留下來的就是藝術真正的火種。

        我出神的時候,古麗推了我一把,前面的人又向前挪動了,像一條蠕動的長蟲,我跟了上去。

        忘了說了,正如那個在火車站賣地圖的阿姨說的,來報名的考生都長得很俊俏,排在他們中間,我有種壓力,甚至不敢正眼看他們。我悄悄地對古麗說,“像我這樣的外型來考試,是不是需要很大的勇氣?”古麗笑了,“考試又不是選美,你緊張什么?”

        古麗也是很漂亮的,再加上是新疆女孩,有一股特別的氣質,我覺得她很適合考中戲,但我自己確實不太有底氣。古麗說,“中戲跟其他學校不同,注重內涵,外型也講究,但不是特別重要,孫紅雷帥嗎?”我說,“帥!骨子里的帥!”古麗笑起來,“你知道就好了!”

        轉眼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雖然進了中戲的校門,但前面還有很長一排,我對古麗說,“你排著,我去買飯?!惫披慄c了點頭說,“簡單點,面包什么都行!”

        從東棉花胡同出來,一連幾家小店的面包都賣空了,小店的老板說有泡面,帶開水,十塊一碗,我扭頭就走。終于看到有一家肯德基了,推門進去也是人山人海,我又開始了排隊。

        拿著外賣進中戲校門的時候,早上還愛理不理的保安這會兒盛氣凌人,惡狠狠地跟我說,“這東西帶進去,吃了別亂扔!”我說,“放一百個心!拜托!”

        古麗看到肯德基倒是蠻開心的,一連吃了好幾個,突然她問我,“你出汗了吧?”果然,背上潮乎乎的,我說,“這也算?”“當然算,報名報的!”我們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引得周圍的人都朝我們看。

        輪到我們報名天色已晚下來了,古麗讓我準備的東西真的一件不差地全用上了。在填表格的時候,我的膠水被好幾個考生的家長借來借去地用,他們很著急,看著我耐心地等在一邊,對我千恩萬謝的,他們的那些子女看看我,又看看自己忙碌的父母,我突然心疼起他們的大人來,我說,“讓你們的孩子自己來嘛,這些事他們自己能完成的。”有個兩鬢花白的父親憨厚地笑著,看了看自己的兒子說,“他做事粗心著呢,填錯了浪費時間。”頓了頓,他又像跟自己說似的,“做父母的總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好嘍!”

        我跟古麗相視一笑,回去的路上,古麗跟我說,去年她父親也陪著她來,做大人的都這樣,對自己的孩子這不放心那不放心的,干脆今年她就不讓她父親跟過來了,不過來不照樣生活下去嗎?

        離開了中戲,熱鬧也遠去了,一路上越走越清凈。回到招待所,早上出去的人大多回來了,沙發(fā)上坐著些家長,他們在那里討論接下去的考試,那架勢好像他們要上考場。我始終覺得緊張的氣氛會傳染人,古麗還跟他們打招呼,在這里,幾乎每個人都喜歡古麗,他們看到古麗跟我一起回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一邊跟古麗說話,一邊像放冷箭一樣看看我。我小聲地對古麗說,“我先回房間了,你也早點休息。”古麗說好的,我們就在過道里分開了,還沒等我走遠,我就聽到有人在背后問古麗,“你怎么跟他在一起?”古麗說,“我們一起報名回來的呀。”后來的我不清楚了,我關門了,很響的一聲,幾乎是摔的。

        我跟古麗的考試被安排在正月十一上午,那天起床時,我仿佛聽見了號角聲,不知是哪個人搗鬼還是我做的夢,早上醒來特別累,前一晚我的睡眠像一串省略號,斷斷續(xù)續(xù)的,老是醒來,我已經很久沒這么持續(xù)地緊張過了。

        康伯這幾天的早飯都下了心思,沒有油膩的東西,稀飯和饅頭隨我們取,他一再叮囑,一定要吃飽,考試了,什么時候吃下一頓不知道的。我和古麗一起吃完,走著去中戲。古麗今天穿了一件鮮艷的黃格子衣服,特別醒目,這件衣服以前沒看她穿過。我問她,“是不是為考試特意去買來的?”她點點頭說,“是前年的春節(jié)買的,就在去年考試的時候穿過一回,一直藏著沒穿,是不是很鮮艷?”我說,“印象深刻!”她驚喜地叫起來,“你也這么認為?”我說,“怎么啦?”古麗以為我在裝蒜,氣呼呼地說了聲“假惺惺!”我后來明白了,她大概是想讓評委們記起去年也有這么一朵黃花!我贊嘆了一聲,“用心良苦!但愿你還能碰上去年的評委!”

        考試是十二個人一組進入考場的,站在考場外面,我又緊張了起來,我能感覺到自己全身肌肉在慢慢變硬,而且呼吸急促。古麗安慰我說,“你緊張也是考,放松了也是考,不要跟自己過不去!”我朝她微微地笑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一邊也是在安慰她自己,確實,她更輸不起這場考試。我說,“深呼吸幾下吧?!彼议]上眼睛做深呼吸。

        我一直擔心,十二個人一組會把我跟古麗分在不同的組里。考完一組,有一個戴黑框眼鏡,燙短頭發(fā)的中年婦女會在考場門口報下一批進場的準考證號,我們等到十點半左右,擔心的事就發(fā)生了。古麗先進去,她剛好是那一組的第十二個。

        臨走前,古麗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別緊張,說不定我考完還可以透露一點信息給你?!蔽艺f,“好的,那你小心點!”古麗沖我笑了一下,那表情我覺得像霜后僵了的果實,硬生生的。我看著她進去了,背影有些單薄,突然感到有點心疼。

        這大概也是我生平最焦慮的一次等待,在等的過程中我開始胡思亂想坐在屋子里的評委了,他們正襟危坐,看著一屋子長袖和唱段,熱熱鬧鬧的,突然喊?!铱匆姽披惓鰜砹?。一起出來的人都臉色通紅,像在高壓鍋里蒸過。古麗朝我走過來,那個江青模樣的中年婦女在那里喊了一嗓子,“考完的人不要在考場周圍逗留,下一批……”我是第一個號碼,叫到我那個號碼的時候,我吁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古麗經過我身邊的時候輕輕地說了一聲,“進場后保持好儀態(tài)!”

        我還沒來得及應她,她就走開了,我看到那個中年婦女狠狠地朝我們看了幾眼。我們排著隊,很快被領進去了,上面坐著五六個評委老師,也許是七八個,我一時間數(shù)不清楚,數(shù)到第四個后就亂了。

        那些老師忙了一上午好像很累,我看到好幾個都擰開水瓶在喝水,他們并沒有好好地看我們。那個中年婦女又出去了,我看到中間坐著一個老太太,大約是長期生活在藝術氛圍里的緣故,老得很特別,頭發(fā)銀白,不夾一絲雜色,臉上卻很紅潤,幾乎有一種珠圓玉潤的感覺。

        她大約是評委中的帶頭人,我看她左顧右盼之后,對她的同伴說,“開始吧!”然后對我們說,“你們可能也都知道了,我們主要考‘聲、形、臺、表’四個方面,‘形’我們暫時不具體考,主要看看你們的普通話、聲樂和表演。這樣吧,每個人都簡單地說一下自己為什么要來考中戲,我們就作為考臺詞的內容了,第一個先來?!?/p>

        老太太看了看我,示意我上前先說,我站在那里,停頓了幾秒鐘,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村里的社戲。不能再猶豫下去了,有個特別像高曉松的老師甩了一下長發(fā),盯我了!

        我說,“我考中戲是為了圓自己一個夢,小時侯,村里做社戲,來了一個戲班子,其中有一個小演員住在我家里,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她鬧脾氣,不肯去演戲,皇帝身邊缺了一個小兵,他們的團長找不到合適的小演員,就讓我去演,大概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有了當演員的想法……”

        老太太對我作了個停的手勢,“好,下一個!”她說完,我就后悔了,這是一個多么笨拙的故事,雖然這件事是真的,也許我最早萌發(fā)做演員的念頭真的跟它有一定的關聯(lián),可我才剛剛想到,沒來得及組織,別人聽來多么假啊!我甚至連自己都想問一下,這是真的嗎?

        別人一個個都聲情并茂地講述著,我覺得就像在朗誦優(yōu)美的散文或者詩歌,我小看這幫比我年輕的人了,同時我也體會到要把一件真實的事情講好,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朗誦結束后,馬上開始考聲樂,每個人唱一首歌。之前古麗對我說,最好不要唱通俗歌曲,我說為什么,她說她也不知道,好像是不成文的規(guī)定,唱通俗歌曲拿不到好成績。我說難的我不會,她教了我一首《媽媽的吻》,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也算一首通俗歌曲,但古麗教得很難唱,一定要從肚子里發(fā)聲,我每天都在練習。古麗還叮囑我,唱得不好不要緊,一定要唱出感情來。我對母親是有很深的感情,但我總覺得《媽媽的吻》中的媽媽是個洋母親,她不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不會吻我的!

        出乎意料的是我在唱第一句的時候,我差點落淚了。我覺得歌詞里的那個小山村就是我老家,我想起了臨走前母親在妻子的攙扶下硬要背著我的行李送我到火車站的情形。我看到那個像高曉松的評委老師認真地看著我,從他輕輕搖擺的樣子中我知道他在暗暗地和著節(jié)奏。但就要唱到高潮的部分時,旁邊一個戴鴨舌帽的評委喊,“好了好了,夠了!下一個!”

        這恐怕是我唱得最不盡興的一回,我意猶未盡地退回來。古麗說過這里的老師眼光很毒,只要你唱一兩句,他基本上就能下結論。我之前是有心理準備的,但這次被卡,我覺得非常難受,就像在睡覺,剛剛睡著,被人突然從夢中揪醒,而且還不能有牢騷。我始終相信,這主要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想,或許有一天中戲也會改變這種考試方式,讓老師們辛苦一點,讓考生舒舒服服地說完、唱完,寧愿把考試的時間延長幾天。

        考表演時,我抽到的題目是一個雙人小品,叫《背后黑槍》,大致情節(jié)是一個地下工作者遭到敵人反動派的暗殺,我演那個地下工作者,跟我搭檔的是一個小男孩,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我看到他白凈的臉有點泛紅,他甩開懷,賊頭賊腦地在我身后溜達,我只看見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畫了一桿槍,從懷里抽出來就朝我“啪啪啪”地開了四五槍。

        演死人很難,因為誰也不知道死是怎么樣一種感覺,我恍然之間想起了父親,他說他見過槍斃。

        父親講那事是在一個很熱的夏天晚上,月光很亮,當時我還穿著開襠褲。村里人白天都忙著收稻谷,晚上大家喜歡背著藤椅,腰上別一把蒲扇,到村口的曬谷場上納涼。那里自然成了一個海吹神聊的地方,有人講鬼故事,那些年輕女人聽著要尖叫,但還是每天都去聽,我記得當時最有名的是胡老漢的《倫敦八夜》,他講了八夜,那些高分貝的尖叫聲就持續(xù)了八夜。

        我父親講槍斃人的事,他一說,別人都靜下來,那些年輕女人也坐過來了,我記得父親當時年輕,很得意洋洋。他說殺人前,犯人戴黑面罩,中槍后,像一截木頭一樣跪倒在地上,并沒有立刻死,雙手像被放了血的公雞爪子,激烈地往地上刨土,能刨起很深的兩堆土,手指甲全部脫離……

        那些女的依舊尖叫,一邊尖叫,一邊眼睛死死地看我父親,我父親并不管她們,反而講得更加有聲有色,后來我知道胡老漢為什么看見我父親那么恨……

        我這會兒想起父親的往事來,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機緣,或許死真是那么一回事。我趕緊順勢跪倒在地板上,雙手朝地板上狠狠地摳,那種扭曲的狀態(tài)很費力,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斷了。評委喊停了,我抬起頭看到有幾個評委在交頭接耳地笑,有點遮遮掩掩,但笑得能看出壞的分量,我心里頓時一涼。表演是考試所有環(huán)節(jié)里最難、占比重最大的一塊,他們這一笑,把我殘留的一點信心全沖垮了。

        大家都走的時候,我還站在原地,老太太很慈祥地問我,“孩子,你還有什么事嗎?”我猶豫了一下說,“老師,我是從南方來的,我知道我普通話不好,歌也唱得一般,表演也不理想,可我三十歲了,我夢想著當個演員,我父親認為我幼稚,母親為我傷心,我……”我突然之間就說不出來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說這些話,也許是為了表一個決心,也許是為了懇求他們。

        老太太說,“孩子,中國這么大,像你這樣的人很多呀!有理想是好事,但我要告訴你,當演員是需要有天賦的,也許別的可以十年磨一劍,但它不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嗎?”老太太耐心地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她目光中那個親切的問號,這才是我想象中最本質的老師!

        我看到旁邊有幾個評委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如果每個考生都像我一樣,考試確實沒法繼續(xù)下去了,我朝他們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了。我聽到身后掌聲響起,我卻感到了一股凄涼,像曲終人散,落下帷幕。

        古麗在宣傳窗那里等我,旁邊是中戲的操場,一幫學生在那里踢足球,感覺特別沒有壓力。古麗看了看我,“考得怎么樣?”我說,“基本上結束了?!惫披惏参课艺f,“別這么不自信,以前我也有這樣的同學,說自己完了,結果過了初試,二試又說完了,卻又進了三試,中戲的老師復雜著呢,你永遠猜不透他們在想什么,只有發(fā)榜了才能定?!蔽倚α诵?,看著宣傳窗問,“發(fā)榜是在這里嗎?”古麗興奮地點點頭,“明后天就能出來了,到時候別再睡懶覺了!”我幽幽地說,“我真擔心懶覺一睡,會錯過上榜的機會!”古麗說我身上有股氣質,像個詩人,不應該來考中戲,或許寫詩是一條很好的出路。

        在回去的路上,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們在走古代書生的老路,先是上京趕考,然后是金榜題名,現(xiàn)在估計只有考中戲和北電這樣的學校才能經歷這樣的事了。古麗說這種經歷也是一種財富,來北京就會看到一個更加大的世界。我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但我更想說的是,僅僅經歷是不夠的。

        后來,我又問她,“如果真的考不上,你會怎么想?”古麗有點怨怒地看著我,“你怎么老問我這個問題?考不上就不考了唄!”我糾正她,“上次是問你接下去的打算,這次是問你會怎么想?”古麗嘆了口氣,“這種事不能隨自己的意志左右的,不是常在說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我覺得古麗一直在逃避我的追問,我也不想讓她再說下去了,再說下去,剛剛有點緩下來的神經又會繃緊,她確實太累了。

        回到招待所,康伯像接待客人似地給大家端來水果,聽說他以前在軍隊當過司務長,后勤這份差事雖然有時候微不足道的,但老人家卻搞了一輩子。我猜想,只要是他服務過的人,大概沒有人會不記得他的好!

        過庭里的沙發(fā)上坐滿了人,連沙發(fā)的扶手上也有人坐著,大家都在討論考試的事,談論中有了些大戰(zhàn)過后硝煙散去的感覺。有的人發(fā)揮得好,也有人發(fā)揮得不好,但大家似乎都不是特別在意,覺得考完了就應該過去了。不知誰說了句:“今年情人節(jié)發(fā)榜,特有紀念意義!”

        是啊,二月十四號!年輕人對這個日子記得特別牢,因為年輕,也因為愛情。我前兩年也過過這個節(jié)日,特意從鎮(zhèn)上的花店里買了一朵玫瑰,把妻子喊到了村口那棵槐樹下,送給她,妻子說,“你拿著,我不敢拿回家!”于是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頭,那枝花跟在我的屁股后頭,一路上到處懷疑特務,還是被鄰居家的小孩貓兒發(fā)現(xiàn),他大聲地叫起來,“買花!”后來不知道怎么一傳,村里的人全知道了,他們看見我就沖我喊,“買花!”那以后,我再也沒買過花。

        聽說這種巧合在中戲考試這段時間里常常發(fā)生,有時候情人節(jié)在發(fā)二試榜的日子,有時候也會在三試榜發(fā)布那天,這跟中戲選擇的考試時間有關,就在過完年的那幾天里,很容易就撞上了。但住在這里的人都很興奮,他們覺得一年來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并不多,情人節(jié)好像完全是屬于他們的,又恰逢在考試之后,覺得應該狂歡。

        古麗拉我說,“就一起聚聚吧,難得大家住在一個屋子里,這多少也算種緣分?!闭f實話,我不太喜歡熱鬧,尤其是那些牽強的理由湊在一起的熱鬧,但這次我答應了古麗,我總有種預感,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了。

        古麗帶著大家去了他們那間排演小品的房間,大約是想布置一下,我中途又偷偷地溜掉了。我真的很羨慕他們,考試結果還沒有出來,不管上不上榜,都要在這一天狂歡,換成我可能沒法辦到。

        很奇怪,第二天早晨,我睜開眼睛就想到了情人節(jié),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以前常常會忘記這新的一天是什么日子,或者醒來會莫名其妙地想這是在哪里,哪怕在家里也這樣,要想好一會才能清醒過來。我很興奮撞上這樣的狀態(tài),洗臉刷牙的時候,不自覺地哼起了小調。

        古麗在過道里看到我也很驚訝,她說,“今天起得很早啊,看來我的話有點效果哦?!蔽倚πφf,“待會一起看榜去!”古麗說,“那當然啦,別忘了帶上準考證,沒這個進不去的。”

        住在這里的人平時都喜歡群居,喜歡湊在一起熱鬧,但每當考試了,或者像今天這樣公布考試結果了,他們又各自行動。我猜想這可能是壓力導致的,真的要考了,大家成了競爭對手,誰都希望對手少一個的。聽說報名的時候,有的人故意跟長相好的人岔開排隊,防止分在同一組里。只有我跟古麗從始至終都在一起,我也跟她開過玩笑,跟我分在一組,會便宜了她!但最后我們的愿望又陰差陽錯地落空了。

        情人節(jié)真的不一樣,大街上到處是賣花的臨時攤,還有捧著花在地安門下等情人的小伙子,當然還有在大街上擁抱的男男女女。

        發(fā)榜大約在上午十點,我跟古麗到中戲校門口是九點五十分,古麗突然跟我說,“我們來個約定,不管過沒過,都不準傷心!”我說好吧,我看到古麗又緊張了,像考試時一樣,表情有點嚴肅。

        校門口已經像報名第一天那樣被圍得結結實實,保安一個一個地檢查準考證,依次放行。古麗拍了我一下說,“這里人太多了,我們走邊門去?!蔽腋鰜砹?,到了邊門,發(fā)現(xiàn)這里成了看榜的出口,保安說什么也不讓進,我說,“就我們兩個人,進去又不影響別人!”保安火氣就上來了,“這樣的先例開了,大家都往這里來怎么辦?”我?guī)缀跻0渤称饋砹?,古麗拉著我說,“別爭了,我們走回去,再耗下去又要耽誤時間了?!?/p>

        等我們再從校門進去的時候,錯過了發(fā)榜的第一時間,古麗一直在責怪自己,我安慰她說,“沒關系,慢就慢點,結果已經在那里了,早晚都能看到的?!辈賵鲞叺男麄鳈谂詳D滿了人,還有人在攝像,估計是拍新聞。

        我看到很多過了初試的考生都急著給家里打電話報喜訊,有個穿白色羽絨衣的女生本來人就白白凈凈的,大概過了,一興奮滿臉通紅,打完電話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到旁邊的報名點報二試的名,臉一直紅著,有點像涂了紅顏料的感覺。當然也有找不著自己考號的考生一臉茫然地從人群里擠出來,我還看見一個大男孩坐在操場邊旁若無人地哭起來,那傷心的模樣特別像我兩三歲的侄子。

        我對古麗說,“這么多人,你外面等我,我去看?!惫披悈s不答應,她說,“沒關系的,一起進去吧!”隨后牽著我的手往人群堆里扎。

        進去之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人都知道結果了,但霸在那里不肯散,過了初試的人在確信自己過線后,開始管別人的閑事,幫忙找別人的考號,或者觀察自己同組的人過了哪些;沒過的人在那里反反復復地找,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其實那都是按考號的先后順序排列的,如果周圍的號碼過了,你不在其中,可以不必再找了,但這些人就是抱著僥幸的心理,一定要看完所有的號碼,甚至看了之后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回過頭去繼續(xù)找。

        我比古麗更早發(fā)現(xiàn)她的號碼,她是568號,我說,“古麗,你在那兒呢!”“哪兒呢?”古麗焦急地問我。我把號碼指給她看,她一下子從我手中掙脫出來,在人群里跳了一下,又被擁擠的人流淹了回去。我看見她笑起來,很富有感染力,我也跟著笑起來。古麗鬧了一陣后,停下來,“你的呢?”

        其實在看到她的號碼后,我就明白自己沒過,因為她后面那個號碼是572號,我是569號。我輕松地聳了聳肩,“沒過!”古麗卻像孩子一樣較真了,“再找找看!”她又去看那幾張貼著的白紙。

        我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個精靈古怪的小女孩從我身邊走過去,她一邊走,一邊打著電話:“哈羅,我沒過啦!哈哈……”我不明白,為什么同一種結果,在這里可以譜寫成這么多種表情和態(tài)度?

        我在操場邊默默地等待古麗出來,過了好久,她從人群里擠出了上半身,幾乎像蝴蝶一樣“破繭而出”,看完名單,她發(fā)現(xiàn)我已不在了,有些慌亂,我朝她揮了揮手,她還沒看到我。我只好在那里大喊她的名字,她聽到后匆匆走了過來,我說,“沒有吧?”“沒有!”她有點遺憾地看著我,那種神情讓我漸漸地傷心起來。

        我以為本來可以看得開些的,我已經有了過不了的心理準備了,但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是心里發(fā)澀。我覺得看著古麗有點尷尬,甚至不敢正眼瞧她,我又傻傻地問了她一遍,“沒過,噢?”古麗點點頭說,“沒過!”

        我體會到“名落孫山”其實很沉重,我竭力地克制著自己的失落,我不想把這種情緒傳染給古麗,她應該高興!我說,“你要繼續(xù)加油,把這條路走到底!”古麗反倒過來勸我了,“江洋,加油的應該是你!我想你小時候肯定也寫過《我的理想》這樣的作文,那時候理想很輕,誰都可以夢想長大了當科學家、藝術家,現(xiàn)在理想重了,因為離現(xiàn)實近了,不能因為它是沉重的就放棄了理想,我再考一年就是再給自己一個機會,你何不再嘗試一次?好好地準備!好好地重來一次!”

        我想了想,對古麗說,“你以前說過,堅持得久一點,我很認同,可是我想問自己的是——堅持,對嗎?”

        其實對很多事,我都不喜歡用對和錯來衡量,我討厭這種簡單的判斷方式,但我覺得這件事最終還是需要這樣的邏輯,對這一點,我深感絕望。

        古麗并沒有急著回答我,她大概也體會到了這種復雜的沉重。我說,“就像以前我問你,如果你再考不上,會怎么想?一個十字路口,沒有紅綠燈,沒有路標,該朝哪個方向走下去呢?”

        那天我們到了天色很晚才回去,夜幕的漸漸濃厚仿佛裝填了我們的心,我說,“回去吧,他們等著你一起鬧舞會?!惫披悮夂艉舻卣f,“不管了,失蹤一天!”我說,“那不行的,不能失信于人,再說你還要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呢!”我最后幾乎是哄著古麗回去的。

        回到房間,我就收拾行李了,來北京快一個月了,考試也結束了,我該回去了。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聽著門外他們的舞會真的有點狂歡的味道,我不知道這狂歡中有多少是歡樂,又有多少是悲傷?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給古麗打電話了,她好像也起來了,接了我的電話就問我,“你在哪里?”我說,“在房間里?!薄澳悄阌惺驴梢赃^來說呀,這么近還打電話?”我笑著說,“馬上要見不著你了,先習慣一下這樣的聯(lián)絡方式?!薄澳阋吡?”我說是的。

        古麗馬上過來拍門了,我開了門,她頭發(fā)全散著,看到我收拾好了行李,生氣地說,“你怎么說走就走啊,事先也不打聲招呼?”我笑了笑說,“別生氣了,就快走了,給我留個好印象好不好?”古麗像個孩子一樣問我,“那你下次還來北京嗎?”我想了一會兒說,“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來北京!”古麗有點得寸進尺,“下次來北京還來考中戲嗎?”我笑笑,沒有回答她。

        我對她說,“這么大了我還沒乘過地鐵,今天走之前我想去乘回地鐵?!惫披悗臀姨崃诵欣畲f,“那走吧,我?guī)闳?”我說,“你接下去還有考試呀,耽誤了怎么辦?”古麗猶豫了一下,我從她手中搶過了行李。

        在鑼鼓巷上公交車的時候,古麗還是追來了,她說,不送我,她會后悔的。不由我說,她就推著我一起上了車。

        在雍和宮站,我們乘上了地鐵,地鐵確實像我想象中那樣,特別像一條大型的模型機械蛇,在地底下鉆來鉆去的,快得像風。

        坐在地鐵里很平穩(wěn),比火車要穩(wěn),還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是地鐵安靜得多,那些擁擠的人們幾乎都不太愿意說話。我和古麗坐在兩個單椅上,地鐵一站一站飛快地停過去,我突然間覺得有很多話想跟古麗說,比如我想說,她們上次在招待所排演的小品《送別》真的很差……可話到了喉嚨口,我又說不出來了。

        古麗也默默地坐著,本來我不相信光陰能流動的,但從飛馳的列車窗口中我知道時光在流逝。我們都這樣選擇了沉默,似乎在等待某種時刻的到來。

        到木樨地站時,我知道下一站就要下車了,我突然害怕跟古麗會有割舍不清的離別,在列車快關門的時候,我對她說,“不要送了,總有一別的,你就在這下車吧!”古麗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她什么話也沒說,真的從車門干脆地出去了,我看到她站在月臺上,沒有離去,車門很快就關上了,車子又飛快地跑起來。

        我看到月臺上的風把古麗的長發(fā)吹起來,她朝我揮手了。我突然間想到了那三個字,但我沒能喊出來,我把它們含在嘴里,滾燙滾燙的,我一直看著古麗變成了一個小不點,那一刻,我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想起那句話:你怎么說走就走啊。我母親不是也說過同樣的話嗎?現(xiàn)在,我即將登上回程的列車,我知道,列車將向我出發(fā)的地點行馳,那是我的終點站,也曾是起點站?!?/p>

        責任編輯 謝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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