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與李不三的又一次談話

“誰好?”“福建的湯養(yǎng)宗好?！?/p>

“為什么好?”“已經(jīng)好到?jīng)]有道理?！?/p>

“怎么說?”

“有道理的東西都在。沒道理的

都不屑留在道理中?！?/p>

“我倒覺得，自己是最講道理的詩人?！?/p>

“天啦!正因為你講了道理

你才是最沒有道理的那一個?！?/p>

寄母親

我現(xiàn)在酒量小了，午夜后才回家的事已基本沒發(fā)生

你兒媳仍看著我的杯子。湯圓已出去工作

在大杰那里，他們以你的名義走到了一起

現(xiàn)在我接著要做的事似乎少了

有時街頭的老女人會讓我以為是你，你要是在多好

我已有更多的時間陪你，或踩著三輪車載你到處轉(zhuǎn)

你說停下就停下，讓我的身體被你用完為止

還想對你說的是我的頭發(fā)已全部花白

比其他兄弟都來得快，左額頭的一綹特別像你

我在另一首詩歌中說到自己是一件人間的遺物

就是說我還在被誰寄存著，有點不值錢

會變黑，直到最終無人認領(lǐng)，散發(fā)著越來越少的氣味

大年初五，我們又回到老屋去看你二老

回來的路上，我在你墳地的附近足足逗留了半小時

我沒有說一句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戲劇版

我多么想，在這個中年之暮再次登臺亮相

占山為王

身邊嘍啰簇擁，大地反復(fù)蒼黃

山下娘子們樂道我的好色，私塾先生

把我說得口沫四濺，抑揚鏗鏘

接著，我又被神仙點化，我由兩只腳

變成了四只腳，仿佛這般才有輪回

才顯出誰對誰的跌宕

我趴在地上，不是公的，也不是母的

沒有同類，也沒有異類

因為經(jīng)歷過真正的男盜女娼，面對市井上

奔走的男女，已經(jīng)看也不看

在白銀時代

在白銀時代，開放過真正的牡丹。那時的月光

實在白，在地上爬動，所有的人，會癢

可談?wù)摰酱题题荒迷谑稚?/p>

摸來摸去，那時人人都擁有一架飛機

那可能是蜻蜓，或者，放走又能飛回的斑雀

天空時隱時現(xiàn)的，是詩歌和口糧

在白銀時代，雨水下得恰到好處

雪地回來的人，仍然高談愛情

女人不染發(fā)，胸衣上繡有最隱秘的圖案

樟樹被砍伐后，夜里挨家挨戶串門

人們分到了香氣，也分到珍貴的話語

在白銀時代，沒有什么可以丟失，會說話的人

修橋鋪路，老虎也可以隨便行走

不說話的，收集糧食，養(yǎng)馬群，與時光

保持一致的方向，國家語言

在那時最光潔，并深藏高度的警惕

書寫者，把寫字當成真正的生活

而現(xiàn)在，我多么苦澀，手上有一大堆銹鐵

扔掉或者回收，已相當猶豫

像我這樣的人，為何沒有女兒

像我這樣的人，這生為何沒有女兒?如果有

我會帶她去騎馬，去吃天邊的彩霞

說耳墜在那里，那兩只好看的風箏

帶她采蘑菇，并讓星星與蘑菇從此混為一談

她的美，再次引發(fā)了人類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

而她在閨房讀書:“雞犬相聞

老死不相往來?！蔽視尤胍粓鎏摂M的搏殺

讓世界血流成河，贏得勝利的

總是我，她繼續(xù)做著完美的簡單者

我給她送鏡子，為的是里頭還有一個

這樣，當她出門，我會看見鏡中留下的花瓣

月亮肯定是為她一個人升上來的

她的白讓玉器商紛紛倒閉，而一朵雪的傳說

一版再版，多么驕傲，我是這片雪花的父親

終于，她也有了苦澀，當她帶回

那個我預(yù)想中不可抗拒的仇敵，我笑了

“我不怕!哪怕全天下的女人

都拋下了我，你依然是我最后的情人。”

陪“母親們”過母親節(jié)

母親去世后，我的最后一件服飾也隨之脫落

我以另一種形式，赤裸出來。不再是誰

兒子。多出動物性。比如游戲。

比如經(jīng)常說:與我什么干系!

5月10日，母親節(jié)(我有嗎)她們要慶祝

她們是幾個少婦，人母，其中一位待字閨中

我祝酒:“母親們節(jié)日快樂!”

桌面很燦爛，把我當作一棵集體的菜苗

我哪有那么好?這里的關(guān)系

只有雄性和雌性。男人，和女人。一整個晚上

我更像在為女兒或者女友過生日

她們個個圣潔，徹底小看我身體中的另一樣狂放

坦 白

開始老了，開始忠實記事，星星會離我越來越遠

井水在偷偷變形，舌頭終于還給舌頭，我說出

像話的話，最初的顫栗

來自被一位少婦擁抱，饑餓來自劈柴下山途中

對風聲的恐懼來自母親的哭泣，二十歲

到三十歲，基本是塊木頭，并惶惶不可終日

當懂得追究月光的白，便發(fā)現(xiàn)

文字會跑來跑去，一日，我叫錯某人的名字

他說你沒有錯，我就是這個人

因為酒，也因為白云，我出入過一些花朵的身體

主要是仇視天空，想在空氣中抓一把

接著，接受一些人在身邊死去

河流離開了河流，血離開了血

那些在與不在的，都因我的嘴唇，重新獲救

“為什么你對美終生絕不退卻

又能把說過的話說得更像第一遍說出?”

當有人追究到這問題，我啞口無言

而沒有誰是真正的口腔醫(yī)生，如果我還擁有本事

是終于能大膽開口:這邊白，那邊黑

眼看著老銀匠越來越少，我現(xiàn)在只好打磨石頭

辨認質(zhì)地，計較石紋的走向

我已得知西山上又一只獅子在倒下

誰還能像我這樣，說誰倒下就倒下

一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幽靈

那個挑魚苗的人也挑著一擔幽靈。他的左肩點有火右肩刮著冷風。他肩挑的東西也叫種子

這叫法令人心事?lián)u晃。這些

有尾巴有鰭刺的小家伙，都來自我的老家

它們有名字，有部分屬于祖上的先人

我在城里做事多年，能辨別的星星已越來越少

但我認得它們。繞著這擔魚苗

贊美它們?nèi)怂恢拿婵?，實際是要蹲下來多呆

上時間

它們有的被我摸到，我喊聲大伯

沒有誰注意到這當中的秘密交往

它們都令我心慌

那恰如其分運行的，有最省力的方式，同時又

令人長久地心慌

比如大海的呼吸，一頭羊一年到頭吃到的草

下午的飯及所需的火

少婦豐嬈的身體搖曳中濺出來的美

我計較著這一切的興衰。心地

恍惚。生怕當中出了什么錯

并悲天憫人地任由一臉亂胡瘋長，從黑到白

才高八斗

謝靈運說曹植:“天下才有一石

你獨占八斗，我一斗，剩下的一斗讓世人來分吧?！边@話白云飄飄，拿驢蹄子踢天下腦袋瓜

而這一句也厲害:“我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痹鄄环帜且欢?，人走人道，蛇行蛇彎

老虎與榆樹各長各的牙

他們喜歡分，分完了甑宓，父子三人各分到了水和火

銅分給鐵，鐵沒有多起來，你分給我你的氣味

我怎么呼吸

讓螞蟻搬糧食，咱打石頭，打一塊是一塊

咱在山頂上吃風，看太陽下沉

趟過那條河，抓到河對岸的一棵草

對人說:“這棵草自長出來后，從沒人用手摸過?！?/p>

輪盤賭

他們賭這門游戲

一支左輪手槍，一顆子彈，兩個人中的一個死亡

輪流用槍口頂在自己的腦殼

那里有一個命門，太陽穴，里頭不知是黑是亮

你一槍，我一槍;開燈，或者熄滅

死，死于該死;生，生于該生

多么好，他們已過了一輪

多么好，他們又過了一輪

下一輪那顆子彈就要來了，那顆子彈

瞧一瞧這個，又瞧一瞧那個，像要說

“死令你心慌，還是活著更讓你心慌?”

或許，他們都該叫:只欠一死

還可以叫:總算弄死了自己，總算死在自己手中

甚至，這一刻還產(chǎn)生了有點美妙的聯(lián)想

開燈，或者熄滅

廣場上，倒著走的人已越來越多

廣場上，練習倒著走的人已越來越多。像人群中

出現(xiàn)了奸細，要反過來與我們作對

像倒立者，把嘴巴張成水泵頭

他們要

雨水從屋檐回流到屋頂，再從屋頂飛向天空

他們想走到時間的反面，可他們的反面又在

哪里?■